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本文作者
朱新地,1947年出生,1960年小学毕业赶上困难时期,1966年高中毕业赶上文革、上山下乡。1978年考上南京医科大学。现已退休。
作者:朱新地
我的好些文章都是一时心血来潮写下的。退休后想过闲云野鹤的生活,除了照顾父母、整理他们的回忆录外,有兴趣的事基本只有旅游、看书、看世界了。云游四海是从小怀有的愿望(徐霞客是我最仰慕的人之一)。看书也是从小的喜好,后来又有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家就住在博库书城对面,可以“坐拥书城”。而所谓看世界,大概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吧,这是愿望。实际上,我并未想过要写什么东西,可是总有那么一些契机、那么一些人和事,会触到我身上的某处痛点,会勾起冰封在岁月河流下的许多沉淀,让一幕幕遥远的往事重现眼前,让我忍不住想写点什么,终于变成了一篇篇文章。这篇也是如此。今年是癸卯年,就在“虎”将要让位给“兔”时,被封三年的疫情突然解封,奥密克戎海啸般席卷神州大地。考虑到路途上极大的感染风险,拒绝了三年未见的女儿带孩子回家过年,不是我不近人情,而是觉得平安健康更重要,况且现在联系方便,还可以视频。我对生活要求不高,尤其物质生活,似乎一切都能凑合。真的,只要身体无恙、有温饱、有一点自己的空间、能保留心里的一小片绿洲,便感觉岁月静好、千恩万谢了。也许这跟我的生活经历有关。年初一早上起得很晚,打开手机,一只只漂亮的小兔子迎面奔来:萌萌的样子、纯真而充满期待的眼神,当然还有黄永玉老先生的那只蓝兔子。比起虎视眈眈的老虎,兔子真是太可亲可爱了。不由得想起儿时的童谣“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这温柔的兔子似乎连自卫都成问题,它有能力扭转乾坤吗?又想,现代人多把猫狗当宠物,为何不养养兔子呢?突然间我愣住了,呵呵,我自己不就养过兔子吗!是的,我真养过兔子,为何而养已记不清了,但肯定不是当宠物,那是人都吃不饱饭的年代,也没人养宠物。1958年,因学校右派的百分比不够,父亲被补戴上了“右派”帽子,受人尊敬的教授一下子变成了人人可以辱骂的罪人,家里的境况也急转直下。无奈之下,只得把七十多岁的奶奶送到了杭州姑姑家,之后一家四口就搬到了两间又小又潮湿的房子里。两房间总共只有十几平米,放下两张大床和一张写字台后,连吃饭都只能是把菜放在一只方凳上,人坐在床沿上……当时我十多岁,正是半懂不懂的年龄,并不清楚父亲受了什么处分,也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只知道父亲除了上课外,还要干很多活儿。他每天很早去上班,很晚才下班。别人都下班回家了,他还要扫教学楼的走廊、扫两个厕所、清除垃圾、喂养实验动物等等,每天回家时都疲惫不堪。晚上则和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困难时期经常停电)不停地写呀写。父亲年轻时
父亲患有一千多度的高度近视.嫌一盏煤油灯不够亮,母亲便把三盏油灯摆成一个“品”字,又做了个三脚架支在灯上,架上再放一只锅。那时我和妹妹常是饿着肚子睡觉的,半夜醒来,三脚架上的稀饭也煮熟了,吃上一豌杂粮薄粥,又糊里糊涂地睡去,不知父母还要在灯下写到什么时候。三年困难时期是全国上下都勒紧腰带的日子,每月供应的口粮多半是粗粮,只有少量大米。有一段时间父亲被派到学校农场劳动,母亲不知从哪儿听说“朱先生身体不大好”,连忙把家里仅有的米炒熟磨成粉,又用全家人的糕点票买了“高级点”(“高级点”就是桃酥,五角钱一个)托便人带去给父亲。直到后来父亲回家,我们才知道他只收到米粉没收到桃酥。这件事我还记得很清楚,但详情却是后来整理父亲的回忆录时才知晓的。原来是为解决供应困难的问题,学校在墨依龙潭开辟了一块生产基地,从开荒、搞基建开始。基建工程量很大很艰苦,父亲他们住在茅草棚里,吃着极差的伙食,要背50公斤一袋的水泥,他背不动时就把水泥袋抱在腹前,蹒跚地挣扎着走;要拖着沉重的大石滚子来来去去的压路;要做盖房子的土坯,就是把挖出来的黄泥与一些碎干草混合,再挑水来倒入,然后人赤脚站在泥水里用脚不停地踩,把黄泥搅拌均匀。至此为止,我觉得都还属于那个时代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精神。可是父亲病了。墨依龙潭相当冷,每天赤脚站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用脚搅拌泥浆,先是脚后跟开裂疼痛难忍,更糟的是原有的溃疡病发作了,胃痛得要命,拉出柏油一般的大便,还带有鲜血。父亲向带队的戴师傅(学校工友)作了反映。戴师傅还好,让他先休息两天,但出于公事公办要去开个病假证明。未料卫生科派去的那个护士却说他是装病,是想逃避劳动改造,只给他开了半天假条。结果父亲只休息半天又带病继续劳动了。看到这里我泪目了,难以想象,父亲那样一个羸弱的身子,胃疼、便血、饿着肚子(伙食太差胃受不了)还得干那样的重体力劳动,并且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但是我明白,他只能这样,也必须这样,因为他是“右派分子”。困难时期能吃一顿饱饭是奢望,能吃到肉简直就是莫大幸福。有一天,父亲下班带回家一只死兔子,是生理实验课后分发给教职工的。实验兔子打过麻药,要在水里清洗很久才能去除。终于一碗兔肉端上了饭桌,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一股说不出的怪味道。尽管麻药味儿仍很浓,兔肉还是全都吃光了,这是肉啊!大概就是受到这事的启发,我们萌生了养兔子的想法。为什么不养鸡呢?此刻我还在脑海里搜索,是否单位有规定宿舍楼不准养鸡,或是没有剩饭可喂鸡?反正养兔子不同,兔子只要吃草。母亲从集市上买来两只小白兔,又用旧木条做了一个笼子,养兔正式开始。尽管家里房间狭小,再放个兔笼更是拥挤不堪,我和妹妹还是很高兴,生活里也多了一项重要内容:拔兔草。从我家到学校的路有两条:大路和小路。小路是穿过一片田野,只要放学路上随便拔点草就够两只小兔吃了。开始我们还挑剔着,专拔兔子爱吃奶浆草(即蒲公英),渐渐就顾不上挑剔,兔子长得太快了。一天早上起来,感觉兔笼里有些异样,啊?一下子多了四五只小兔。真没想到,几个月兔子就生了小兔。刚出生的小兔只有老鼠大,眼睛闭着,粉红的皮肤,没毛,从此小小兔成了我和妹妹的重点关注对象,担心有的小兔吃不到奶,甚至把兔妈妈强行翻过身来,把小兔一只只地放到它奶头上。很快,粉粉的小肉球变成了可爱的“小精灵”,红色的眼睛,三瓣小嘴不停地嚅动着。把毛茸茸的小兔捧在手心,宛如一个活玩具(这时倒真是宠物了)。随着兔子长大,拔草任务也重了起来。现在人难以想象那年月,连发黄的老菜帮、胡萝卜叶、蚕豆荚等都要吃的,只能拔草来喂兔子。一次我在校园里拔兔草(家就住在高校校园里),发现角落里一块地种着莴笋,想到兔子爱吃莴笋叶,就走过去掰了几片。其实我掰的只是外层老叶子,也根本不敢多掰,哪知被一个路过的教职工看见,把我当小偷押到了保卫处。保卫处的人严厉地问询了我,又搜查了我的书包。我说是喂兔子,但谎说兔子是班集体的。从小接受的诚实教育让我脸红,我是怕连累父亲,且觉得喂班集体的兔子可能罪责小一点吧。也许是除了几片莴笋叶外并无其它“赃物”,最后他们放了我。这件事自然不敢告诉父母,但养那么多兔子的确成了负担,究其原因,只能怪我们的心太软,不忍心杀自己养大的兔子。你想想,宝贝似的捧在手里玩着呵护着、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怎么忍心杀它吃它?记得也吃过两次兔子(大概是最初买的那两只),每次妹妹都哭哭啼啼,坚决不肯吃,母亲只得答应以后不杀不吃了。已经忘记那些兔子后来是怎么处理的,现在推想,按当时的父母身份(戴罪之人)、忙碌程度及各方面情况来看,似不大可能把兔子拿到市场上去卖,至于是送了人还是其它我记不清了,总之,养兔的日子结束了。全家1957年
且让我摘抄曾庆斯先生“怀念朱锡侯教授”文中的一点文字吧。曾先生是父亲的同事,1960年到昆医时父亲已经戴上帽子了。在一些受过父亲帮助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甚至成为“打手”时,他却对父亲比较友善。改革开放后曾先生去了美国,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写下“怀念朱锡侯教授”这篇文章,并发表于2000年12月24、25日的北美《世界日报》。后来我们把该文收入了父亲的回忆录《昨夜星辰昨夜风——八十自述》(201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60年我从北京医学院分派到昆明医学院当助教,报到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正向生理实验室走去,看见对面有个人牵着一只大狼狗从东大门匆匆走进来。这人五十岁左右,瘦高个子,戴着一副黑框的深度近视眼镜,一件老旧的深蓝泛白上衣,长可及膝,下面一条同样质料的裤子,似乎被不整齐地扯去一截,看起来短得不相称。我们略带诧异的彼此看了一眼,互相点了一下头,然后他把狗拴在大门拉手上。那只狗的腹下带有瘘管,明显是只实验用狗,拴好狗后他也走向实验室,跟在我的后面。
忽然后面有人在叫:“朱锡侯,狗跑了”,“诶”他紧张地答应着,立即向后转,得得得地顺着走廊向北跑去,那人嘿嘿地笑了起来:“朱锡侯,狗往西边大门出去了。” “诶”他又得得得地跑回来,转出西大门去追狗……那人告诉我:他是右派。
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生理学教授,法国留学回来的双博士(生理学和心理学),被划为右派后还算幸运,没有被送去劳改或下放,只留原单位改造,做些勤杂工和饲养实验动物的工作。
以后我又从同事们露出的口风中得知,朱教授1955年被捕风捉影说是与胡风分子有牵连,日批夜斗导致精神崩溃,曾两次跳楼自杀,所幸大难不死。他一向胆小怕事,整风及大鸣大放期间,大会小会都很少说话。后来有关领导到家里征询意见,要他向党交心,设定题目问这问那,如此之下谁能一句话不说?不料一夜之间风云突变,朱教授就成了右派分子……
几年以后,朱教授摘掉了右派帽子,恢复了部分教学工作,除讲课还要兼带一组实验。朱教授是全校讲课最有名的两位教授之一,他讲课深入浅出、生动细腻,深受学生们欢迎。因而对他来说,重登讲台不成问题,但要带一组学生实验却是个负担。不仅实验操作已不熟悉,要重新练习,更因他是高度近视、视力很差;而且他左手拇指向外叉(人家告诉我,是他跳楼自杀时摔伤的),进行某些实验操作有困难。但他没有或不敢要求免带实验,只是自己加倍努力反复苦练。
有一次,他请求我帮助他练习制作一个生理标本,从晚上七点多到九点多,反复操作了多次仍不放心,他就叫我先回去自己继续练。第二天实验课时他告诉我:昨晚练习到十一点多钟,今天一早又来练了两遍才比较放心。我听了很是感动,由此可看出他多年养成的那种一丝不苟的严谨治学作风,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一种惊弓之鸟的心态呢?
摘了右派帽子,平时气氛也渐渐和缓了。记得有次我无意中谈到想买一部旧的英文打字机,没料到竟那么贵,要一百多元(约为我二个月的工资)。他听后略为迟豫了一下,问道:“你要打字?”我说:“我想学学打字。”他说:“我倒有一部,可以借给你。”第二天他就提着一部小巧玲珑的打字机来了,还教我打字的手式。
春节到了,他请我和另外一位也是家在外地的青年教师去他家吃水饺。说:“你们在这里没有家,就到我家来过个简单的春节吧。”那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要吃一顿肉馅饺子更是困难,他们一家四口再招待两位客人,是非常不容易的。
不料这两件事情被人作了汇报。在一次例行的政治学习会上(朱教授和其他民主人士另外学习,不和我们一起),我受到了不指名的劝告:“资产阶级总会千方百计包括施行小恩小惠来拉拢争夺接班人,年轻同志必须提高警惕……”第二天我便把打字机还给了他,自此以后,我们接触就更加小心,可免则免了……
我家养狗正是曾先生文章里写的这个时期。准确地说,不是我们要养狗,而是父亲把单位的狗带回了家。父亲被划右派后,喂养实验动物成了他的工作,凡是节假日(包括星期天),做了实验的狗他都要带回家喂养、护理且做观察记录。那些狗身上裹着纱布,不知是做了什么手术,反正都是带着伤的。家里本来就狭小,还要养一只大狗,尽管只是星期天和假日(国庆十周年休假三天),但晚上那绑着绷带的大狗就拴在床头,你想想是什么滋味。好在父亲并不要我们过问,从饮食到护理伤口更换纱布等等,都是他小心翼翼地亲力亲为,生怕有一点闪失。好在狗粮不用我们操心,实验狗是有“专供”的,狗粮是含有营养的特制食品,甚至还要喂维生素鱼肝油等。困难时期母亲因营养不良患了浮肿病,去看病开到的是“糠麸片”(一种用米糠和麦麸做成药片状的所谓营养品);妹妹牙龈老出血,医生诊断为坏血病,拿着医生证明只能买到三斤萝卜。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也不拿半点狗食品来给家人吃。反倒是有时狗粮不够了,要让母亲去街上饭店搜罗顾客吃剩的饭菜来喂狗。我也跟着去过,拎着一个小铁桶去附近街上小饭馆收集剩饭剩菜,其实很少有食客会剩下什么,不过饭店的人很帮忙,把后厨收集到的残羹残渣骨头等倒给我们。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普通百姓的热心善良,当时城市根本没有人家养狗,他们竟不质疑这养狗人的身份。直到多年后我整理父亲的回忆录,才知道那实验狗是他们教研组向国庆十周年的献礼项目,倘若出了问题,父亲真不知要担什么罪责呢!父亲回忆录里还说了这样一事:他们曾做过一个试验,是用狗的小肠来代替输尿管,想看看经过一段时间后,小肠组织能否变得具有输尿管的特有功能,是为日后更复杂的器官移植作一些探索。父亲用了大量时间,查阅并翻译了许多英文法文杂志,写了一百多页的综述报告。国庆十周年前夕,这篇文献综述被选为教研组的献礼项目,正当系上红丝带敲锣打鼓去报喜时,有人提出“这是右派分子搞的东西,怎么能作国庆献礼?”教研组负责人立即把父亲的名字去掉,但仍作为献礼交了上去。总之,父亲工作中做出的任何成绩成果都是无权署名的。父亲和母亲,1970年代于扬州
千幸万幸,历尽磨难的父亲总算等到了对“右派分子”的改正,看到了对“胡风集团”的平反。改革开放后,被打入冷宫多年的心理学重新被翻出并成为“香饽饽”,断层几十年的人才成为稀缺货,父亲也被“挖掘”了出来。于是父亲在66岁之际被作为“人才”调到了杭州大学。虽然此时他已老迈年高、百病缠身,但终于获得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并有机会重新回归心爱的学科。八十年代初,父亲和母亲(62岁),离开了扬州安稳的家来到杭州。刚来时没有住房,系里照顾他们住招待所。但父亲考虑为系里节约资金,主动提出安排一间学生宿舍即可。就这样,两老在学生宿舍一楼一间朝北的房间里落下了脚,一日三餐吃食堂地开始了工作。父亲到杭大时
实际上,父亲到杭大工作时,他的组织关系和户口尚未迁来(昆明不肯放,还在扯皮中),拿的是原单位的病假工资。可是父亲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工作,既因为是国家的需要,也因他太渴望工作了,这是回归他挚爱的心理学啊!(父亲留法八年,完成学业后因二战无法回国,又攻读了第二个博士学位。他的导师就是创办巴黎大学心理研究所并任所长,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的学者亨利·皮埃隆Henri Pieron。后来心理学被“扫地出门”,父亲在昆医教授的是生理学)。那是改革开放初期,国家百废待兴,要他开设的这门课已被打入冷宫多年,既无教材也无参考资料,只能从一切找得到的外文资料中搜寻可用的东西。就这样,父亲以老弱病残之躯,在母亲的协助下,从翻译外文资料、编写教材直到走上讲台给学生上课,完成了这门学科青黄不接的过渡。他在杭大教了八个年级的课,直到75岁退休。对他来说,能把自己最后的生命献给一生情系的学科和学生,已经是莫大的欣慰了。还想说两件小事:渐渐学校跟国外有了一些交往,常有国外学术名流来访。每逢此时,领导便来叫父亲去出席作陪。父亲也去了几次,大概是觉得这些活动应酬多而实际学术交流少,白白浪费时间。有一次,当系领导又派人来叫父亲时,父亲便让母亲跑到心理系去对领导说:“朱先生备课挺忙的,没有时间去接待外宾。”父亲说:“这话虽然说得有点硬,但总算是排除了一些不必要的干扰,以后不再去接待外宾,我也可以专心备课了”,口气中竟然有几分自得。怎么这么傻啊!我一边听父亲的录音一边想:他蒙尘几十年,并无“傲”的资本,而且是新到一个单位,承蒙领导看得起,让他“出头露面”,他怎能如此不给领导面子,不近人情、不识抬举?再说,参与这些活动的获益也许是上一百堂课也得不到的呢!然而事实就是:父亲宁愿在那间又暗又潮湿的学生宿舍里,拿着放大镜吃力地备课,而把参加那些风光的外事活动视为浪费时间。改革开放后,国人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和提高。相比之下,父亲仍是清贫一族,但他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生活显得很知足。这时,知识已经值钱,人才已经吃香,他也是有些机会增加收入的。哪怕是退休后,也常有单位来请他去讲课或干什么,但他都以年纪大健康差等理由婉谢了。人家说:“并不是要您老真的讲,只要您老指导指导,到场坐一下,来回都有车接送的。”父亲仍不答应。人家又说:“去不了挂个名也行。”他连名也不肯挂。来人走后,我问父亲为何不去。他说:“要去就要认真备课,我眼睛不好,这些工作又要落到你妈妈头上”,原来父亲是舍不得帮他操劳了一生的母亲。(顺便说明一下,因患有高度近视青光眼等,父亲视力极差,母亲一直协助他工作,却从未拿过一分钱工资。)我又说:“人家不是说了吗?只要去坐一坐,或者挂个名。你平时省吃俭用的,想买书还要掂量半天。说不定去那里坐一下,收入够你买好多书了”,我知道父亲想买一套新版的《大百科全书》,踌躇了很久。但父亲还是不去,他说:“弄虚作假的事我不干,要对得起人家,也要对得起良心。”是的,这就是我的父亲:正直善良、谦和儒雅,哪怕遭遇巨大不公几十年,却仍然以善以诚来对待这个世界,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做人信条与道德操守,永远学不会迎奉媚俗圆滑虚伪功利……父亲退休多年后,我在一次会议上偶遇杭大心理系当年的系主任汪文鋆教授,汪教授十分动情地对我说:“你爸爸是个真正的学者啊!”
父亲和母亲在杭大时
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母亲及一些学生的鼓动和鼓励下,父亲留下了一些口述回忆录。当时还没有录音笔,是用磁带录音留下的。父亲去世后,我对其进行了整理,在“粉笔生涯”章节里有这样一段话:“最近我为一个问题感到困惑:就是我们培养过的人中,相当大一部分都到国外去了,为什么我们国内培养出的一些人才,总是要到国外去开花结果呢?一想到这些,心里总有些怅然,也许这是自己思想的狭隘吧?过去常有人把教师比作人梯,我不喜欢这样的比喻,我宁愿说教师是踏脚石或铺路石,让学生踩着我们,一步步地走得更远、走得更高。不管在世界的什么地方,只要是做着对社会对人类有益的事情,虽然我还在原来的地方,但想到自己在短暂的人生中,能够让人家走得更高更远,攀上高峰做出成绩,也可以为自己完成这样的铺路使命感到欣慰了。父亲是2000年1月27日去世的,由于走得突然,又逢春节前夕、学校寒假,我们估计不会有多少人来参加追悼会。然而他的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有人是彻夜未眠驱车赶来的)还有不少朋友同事,甚至连学校工友也来了,追悼会上很多人泣不成声。学生说:“朱先生人品好,学问好。”学生说:“这是先生的人格魅力。”那位老校工则对我说:“你爸爸对人太好了,我女儿都想跟我来”。都说人心是杆秤,父亲是个普通人,生的平凡死的平凡、无官无位无钱无势,而且退休多年,能受到如此尊敬和爱戴,让我看到了他生命的价值: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篇文章从年初一写起,断断续续、几度梦回,不堪回首却欲罢不能。昨天是元宵节,天气阴冷,只在电视上看了看各地那些高大上的活动,不禁想起儿时玩的兔子灯。那是用绵纸糊在篾架上做成兔子状的小灯,里面点一支小蜡烛,孩子们提在手上玩,欢快的跑着跳着,烛光照亮了暗夜的路。父亲愿把自己比作垫脚石铺路石,但我更喜欢把他比作蜡烛,他的一生,始终未能燃烧成一支辉煌的火炬,却真是用自己的微光照亮了别人。今天已是正月十六,一定要写完,我对自己说。突然间我又愣住了:今天2月6日,恰巧是父亲的生日啊!父亲生于1914年2月初六,本是农历,但他历来填表都写2月6日。历尽坎坷九死一生的父亲享年86岁,是高寿。转眼间父亲去世二十三年了,往事如烟随风而逝,但烛光如炬,一直在我心里亮着……朱新地专列
朱新地:我忘记了你的名字
朱新地: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老家何处,“南蛮北侉”都没归属感
朱新地:大炼钢铁的时候
我把父母睡的铁床交到学校
朱新地:千万里赴沪京伸冤屈
母亲要我找卓琳阿姨
朱新地:赶上艰难探索时代,
我们上了九年中学
朱新地:从昆明下放傣族边寨,
我们一路走了七天
朱新地:只想寻个地方当农民,
四处碰壁走投无路
朱新地:学俄语的“英语白丁”
到中学教英语
朱新地:最拼命最痛苦最快乐,
一个医科大学生的五年
朱新地:旧证件里的人生
朱新地:一次跨越时空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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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郝寒冰: 银川1968,
一多半人家在养鱼
朱大可:1967年,
全国疯狂的“打鸡血”
打鸡血:一段真实
却又无比荒诞的历史
王习耕:批林批孔遭了难,
我养鸡一百单八将
李炎:绝无仅有的住家插队,
还偷偷养蜂采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