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丹樱诗选 || 梦里有蜜糖
敬丹樱，四川人，出版诗集《槐树开始下雪》。
| 约稿、排版：罗永鸿
梦里有蜜糖
白马
避开它的眼神
马厩前，我轻轻牵起缰绳，在同伴示意下
挤出璀璨的笑容
白马英气十足
镜头里，我的白衬衫率先与它
达成默契
再近些，抚摸它脸颊的手掌握满湿漉漉的鼻息
我希望它与旷野终其一生
互不得见。驮着孩子或者女人溪涧缓行
千万次
拓下昨天的蹄印
而更深露重，没有人能阻止它的仰望——
夜空辽阔，草料场
漫无边际。养马峡星星硕大，没有脚蹬，肚带，马鞍
没有缰绳
火车火车
火车加油吗，火车怕黑吗
她望着前方，还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个问题
在脑海里初现端倪
那年她五岁
放下《小王子》
就着车厢昏暗的光线，捧起《苏菲的世界》
她不断揭开谜底，并获取新的谜面
那年她十四岁
为她旅途赋予意义的名字
在日记里擦亮，她疯狂地爱上了绿皮火车
遥远的城市有一盏灯，将为她点亮。她摸摸绯红的脸庞
那年她十九岁
耳朵的隧道，轰鸣开创出不可思议的寂静
梯田，湖泊，沙漠，草原……
她把最容易消失的风光捉给女儿，一些偏离生活轨迹的名字
已从通讯录删除
这一年她三十二岁
火车般行驶在命运的轨道
前路未完待续。因为爱，她在沿途站台
反复上下
宝箴塞里的女人
昏暗的灯光下
导游引领我们从宝箴塞内墙
斑驳的图文辨析
昔年辉煌。处处彰显男性智慧的军事要塞
艺术品般令人称绝，我好奇着旧照片里
缺席的女人
细雨黄昏，她们手捧书卷
伸手握住瓦楞上
跌落的雨滴；阳光依门廊雕花的纹样
为对着绣绷飞针走线的脸庞
描画好看的阴影
同宝箴塞何其相似
无论从哪个方位端详，写字楼都像巨大的蜂巢
堡垒易守难攻，像一个人封闭的内心
我埋首格子间
一只工蜂编书度日，写字续命
以为毕生追求，无非蜂巢里精准的生活
我起身捧着热饮踱至窗前
宝箴塞里的女人放下诗书或绣品
起身提着罗裙爬上城堞
极有可能，透过窗玻璃和射击孔，我们投向世界的眼神
有着相似的内容
百草枯与柿子树
看动画片，吃雪糕辣条
坐在柿子树下，等着被甜蜜砸中
他童年的破绽
是“妈妈”。每次谈论都是猎奇，没人避讳过他
“他妈妈是喝百草枯死的”
半岁起，他就接受着这样的履历
妈妈不是终结者
百草枯，也不只瓶子里那种
他还不会质问
为什么不再挺一挺
“给你时间后悔，不给任何机会重来。”
过些年，他可能会作为医生，记者，亲属
这样去定义百草枯
他今年九岁
还不太能理解拿命下注的妈妈
不懂如何原谅成长路上
她漫长的缺席，甚至也没有照片可供想象
他只是守着她栽种的柿子树
等开花，等结果
那明亮而温暖的红将被他命名为妈妈
看，她的心肠多软呐——
枪手
他的枪，是一支笔
与时俱进的话，也可能是鼠标
或手机上的编辑软件
另一个人的名字
像棵葱茏的大树，他躲在阴凉的树荫里
轻松折现那个名字产生的经济效益
他甚至尝试用那个名字游历
凭着与名字主人相似的一部胡子
竟也骗得几场酒喝
战场是有的
那个人没工夫站出来指认他
看见硝烟的概率
便几乎没有。作为枪手，他运气尚可
枪法尚可。如果遵守职业道德
闲时很该仔细擦擦枪
对对准星，练练枪法
但阴凉处太惬意了
他不再愿意回到汗流浃背的环境
他照镜子的时间越来越长
眼下他只对自己的皮囊有些不满
此外，他最近经常恍惚
好多次有人喊他名字，他都置若罔闻
他入戏太深
时常记不起自己是谁
鸟屎砸在草帽上
她拧开水龙头
几分钟前，草帽上有一泡鸟屎
她还摸了一把
热气腾腾的。什么样的鸟
低空掠过农贸市场，在挨挨挤挤的人群中
选中了她的脑袋。万里挑一的幸运
带给她万里挑一的沮丧
老有这种幻觉
染上墨水的白衬衣，洗干净了
污点好像还在。被人伤害，道歉了
恶意好像还在
朋友说，还好戴了草帽
要不该纠结的，就不是草帽还要不要
而是脑袋还要不要。我瞅瞅右手
摸了一把草帽的右手……
流水仔细冲洗着草帽
绝对的洁净，是农贸市场水灵的蔬菜
包装精美的外卖
还是地铁上西装革履的上班族？
洗好的草帽吸饱阳光，拉菲草气味变得浓郁
对着镜子戴上它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梦里有蜜糖
花田和果园最密集的地方
几十个蜂箱整整齐齐摆放在帐篷后面
简易折叠桌前
夫妻俩正埋头吃午饭
新闻里没顶住严冬
整箱整箱饿死的蜜蜂令陷入绝望的养蜂人
选择告别人世前
我羡慕过这种逐花而居的生活
“假定生物链从蜜蜂断裂……”
一份田野调查，让整个春天提心吊胆
甘甜的蜂蜜水
将经由苦涩的酝酿
——农药喷洒、食物匮乏、气候恶劣，无一不是
压垮养蜂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夫妻俩平静地
收拾碗筷，身后满目繁花
被阳光具体成小蜜蜂的柴米油盐，具体成春深处
我们梦里
金色的蜜糖
白衬衣女孩
“我家也有这样的阳台
母亲把我父亲的白衬衣搭在木椅上
像面包片，被月光每天每天
均匀地涂抹。”他盯着白蜡木地板，她站在那里
她的尾鳍
刚刚变成修长的腿
“有一次坐在母亲的位置
我捧起那件衬衫。你知道吗？咸腥和汗味
所剩无几。”一望无际的大海
涛声叠着涛声。“仿佛他将海浪般被暮色推上岸滩
无数次，她抚摸着褶皱里棉质的秘密
从阳台望出去”
“你知道时光
在一个女人落座与起身的罅隙里溜走
衬衣白得已经不明显了”
微风在她海藻般茂密的发间涌动。“有一次她把自己装进衬衣……”
她耸耸肩
哦，他知道的
他都知道。他的白衬衣女孩微微侧过身子
眼睛里波光粼粼。他上前一步
“像被一个拥抱填充
看起来，衬衣没那么空荡了”
《槐树开始下雪》 敬丹樱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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