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婉茹·纽约疫情日记 | 青年节,如芒刺背的播音腔 | 5月4日
编者按
一
我女儿圆圆现在还是每天早上给我讲一个笑话,今天她讲了俩,一个是关于美国的——乌拉圭问英国:听说你觉得你儿子美国很蠢?英国说:请注意你的用词,我不是“觉得”美国很蠢,我是“知道”美国很蠢。
我很配合又由衷地笑了,点评说:这个笑话好就好在英国作为家长,知道自己儿子的蠢是一个fact(事实),不是一个opinion (观点)。
另一个笑话讲的是中国。圆圆说,今天是中国的青年节,有人写了一个笑话:“如果一百年前中国的青年能好好在学校上课,不出去搞什么运动,那现在的中国就可能好到青年人不需要过节了。”
我说这个笑话也很厉害,但我觉得没上一个好笑,因为你戳到人家的伤心事了。
圆圆觉得我这个当妈的有点保守和负面,不仅如此,还老顺杆儿爬,不放过任何机会劝她多读书,像个冬烘的老前辈。我这个老前辈其实没忍心告诉她,她这么一个10岁小孩儿刚刚写的一篇关于中美关系的浅见,仅仅因为写了对双方的(幼稚和善意的)提醒,中国的媒体就不敢将她的文章发表出来。我不愿意用实话打击一个年轻人,跟她说她心心念念的母国有多么不愿(擅)意(于)听取她的建议,不给她这个说话的权利,而荒谬的是,就是为了纪念这个她刚刚开过玩笑的节日,中国有个当演员的长辈,在一个网站上声情并茂地录制了一段视频,以前辈的身份,对年轻人深情地说:“你们拥有了,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利……”
我跟圆圆说,你的第二个笑话也很好,对那段历史,你依然还要多读书,多思考,永远保持疑问。
二
今天是五四。美国是没有“五四青年节“的,就跟美国没有“六一儿童节”一样。美国人不过这两个节。
“六一”的起源,据说是“1949年11月,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在莫斯科举行理事会议,中国和其他国家的代表愤怒地揭露了帝国主义分子和各国反动派残杀、毒害儿童的罪行。会议决定以每年的6月1日为国际儿童节。” 这段话表明,这个“国际儿童节”里的“国际”,指的是“共产国际”,是以当时(还健在)的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发起的,如今也只有中国、俄罗斯、越南,还有东欧一些曾经属于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在延续这个节日。
如果说“六一”带有东西方两个阵营斗争的历史痕迹,所以美国的儿童没办法过,那么,源于1919年“五四运动”的中国的“五四青年节”,美国的青年就更加不明觉厉。怪只怪他们的前辈过于幸运或者威猛,过早把重要的大事都一了百了,造成世面过于“清平乐”,搞得美国的青年人极度空虚,百年来除了服兵役,就只顾读书、运动、还学生贷款、玩摇滚、各种瞎搞(包括发明创造),过早失去了听苦大仇深的前浪夸青年们多有福气这个“权利”。
美国的前浪,要是有谁敢像何冰那样,在视频网站上用那种腔调跟年轻人表白,估计会被当成“脑筋有点问题”,被暴损一通,然后一笑了之。对于这种明显缺乏逻辑,想拿煽情的泪水混淆脑子进水的言论,在美国很难引起共鸣,最眼前的一个例子:前一阵新冠刚在美国传开的时候,德克萨斯州的“前浪”,副州长丹-帕特里克(Dan Patrick),发表了一番“为了让后浪能生活在更繁荣的社会,他作为前浪愿意牺牲一切包括生命。很多前浪也像他一样”的感人言论,但当时没谁接他的话表示深受感动,有一个“后浪”还“不知感恩”地回了他一句:“我妈不是用来牺牲的,你妈也不是。” 飞快地把这个《妈妈再爱我一次》式的SM花式互虐苦情戏,给拨乱反正了。
这个大煞风景的后浪,就是纽约州州长库莫,目前美国最受各方好评的官员。
三
中国的“老戏骨”何冰,在b站(bilibili网站)上朗诵《后浪》,相当地字正腔圆,好比某种舞台剧般的表演,带着种“上身”、“升华”般的cathartic release (戏剧的精神宣泄),饱含着怀(dao)旧(tui) 的印记。
我有一个朋友是播音员,北京广播学院毕业的,出镜,一线。她每次给我微信上的语音留言,不仅每个字儿都说得清清楚楚,每件事儿也都说得明明白白,让我对“字正腔圆的播音腔”这个事儿,从一度惊悚,到终于重拾好感,乃至钦佩。
但是何冰这回,又把我这个回弹式的钦佩,给拉低回去不少。
中文有独特的美感,跟英文、法文、日文、德文一样;中文的朗诵也有独特的美感,我也曾置身其中,跟着听了好多年。我是个北方人,我的家乡哈尔滨,是普通话的标本城市,输送过不少出色的中文朗读者,比如敬一丹。我也曾经以为自己的中国话说得挺好的,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香港演员曾志伟在TVB上主持节目—— 他真是惊骇和颠覆了我对说话这种艺术的审美。曾志伟讲的是广东话,他的嗓音,不仅沙沙哑哑,还带有某种说不出的高亢尖利,像是划玻璃,竟然还有些放纵的愉悦。他语速飞快,跟他的语音一起,把听者就像带上一辆过山车,最后又总能有惊无险,安然着地,配合他矮矮胖胖圆头圆脑的形象,让人有说不出的爽快,尤其是当他跟港姐并排,人家比他高一头,他出于一种泰然的自信,拿各种话笑话自己笑话别人的时候。照我这个自小接受自以为最标准的朗读训练的人的眼光,曾志伟的朗读,不管从哪儿说起,都是个灾难,但就他这么一个不可救药型的不完美的朗读典范,却一下击溃了我的“CCTV式朗读癌”—— 我头一次知道我缺的东西是什么,是个性,是人性。
跟何冰的《后浪》一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要开口当着一群人说话,就好像什么东西上了身,变成“什么东西都代表,就不代表我是个人”,是曾志伟“我除了是个人,我可以什么都不是”这种说话的率真,让我对自己曾经身患的播音腔癔症,突然感觉到如芒在背。这证明我在吃过一些饭、走过一些路之后,终于能从另一个维度审视自己。
什么叫“从另一个维度审视自己”呢?我是个影评人,曾经看过一个法国人拍的片子《中国人在巴黎》(Les Chinois à Paris)。从片名就知道,这是一部喜剧,导演尚·扬安(Jean Yanne),摄于1973年,那时候中国还在革命。影片写了个荒唐的笑话:话说中国军队解放了欧洲,欧洲各国政要闻风丧胆,英女王逃亡去了香港(现在香港她也去不了了),法国总统逃亡去了美国,法国人民也纷纷出逃。留在巴黎的法国人,比德国战狼占领巴黎的时期骨头还要软,法国一时到处都是“法奸”。中国军队在爱丽舍宫安营扎寨,法国议会、新闻届和教会代表,前来向中方将领表达合作的意愿,表示效忠中国。鉴于中方将领表示爱丽舍宫不合适作扎营之用,于是法国的代表带着中方将领参观了巴黎市内,可中方的同志对凡尔赛宫、巴黎圣母院、先贤祠等地方通通不满意,最终选定了老佛爷百货作行政大楼之用。法国人的衣服上纷纷别上了共产主义的像章,但即便这样,占领巴黎的中国将领还是不满意,他认为西方资本主义的问题主要就是没思想,只会跟美国屁股后面转,中国的将军决定一方面让法国青年回中国劳动改造,一方面输出文化:打造一出新的样板戏——《卡门》……
《中国人在巴黎》海报
法国人在1973年,用中国军队大闹巴黎这场疯狂的调侃,反思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荒谬。法国人发出的笑声如此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却如此历久常新——直到公元2020年,中国的B站为了庆祝青年节,推出一篇深情款款的诗朗诵《后浪》,里面的笑点竟然还被法国人47年前的喜剧逐个戳中。
四
一个前苏联作家曾说过:成长,就是意识到自己以前听到的都是谎言,然后把这辈子听到的谎言全都吐出来,而这个过程是无比痛苦的。
大意如此。
这句话与其说是某种主义的宣传,不如说是对天下所有父母的诅咒和祝福—— 幸好孩子们都不怎么听话,而这个社会的进步,如倪匡所说,“主要是因为下一代不听上一代的话。”
我又想起圆圆的笑话:“如果一百年前中国的青年能好好在学校上课,不出去搞什么运动,那现在的中国就可能好到青年人不需要过节了。”
我不认为这个笑话的观点完全正确,因为我不觉得青年就一定不应该参与政治。但是,这个笑话说明,现在的孩子们果然还是不听话,开始以说笑话的方式怀疑前辈们告诉他们的“真理”了。顺着这个笑话,我已经不用再怎么费力地解释,为什么一直有人提出要反思“五四”,反思“五四精神”百年来如何走偏,演变成一场后浪被前浪忽悠的运动;反思为什么“外争主权,内除国贼”在目前中美关系紧张时期有潜在危害;反思为什么在尚未完全过去的新冠战疫里,德先生和赛先生,百年之后,仍失势于中国的土壤?
多亏孩子们不听话啊,让我不能倚老卖老,让我不敢自怜也不敢自恋,让我不敢左也不敢右,不敢前也不敢后,只能选择跟他们一直浪下去。
| 3.26 | 3.27 | 3.28 | 3.29 | 3.30 | 3.31
4.1 | 4.2 | 4.3 | 4.4 | 4.5 | 4.6 | 4.7 | 4.8 | 4.9 |4.10 | 4.11 | 4.12 | 4.13 |4.14 | 4.16
| 4.17 | 4.20 | 4.22 | 4.24 | 4.27 | 4.29 I 纽约到了治愈治愈者的时候
5.1 | 中国抓“汉奸”,美国抓“美奸”
全球疫情晚报参见今日推送第6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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