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琦 | 阿基琉斯的愤怒与希腊共同体的秩序

文汇学人 2024-01-27

“女神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愤怒，那一怒给阿开奥斯人带来无数的苦难……”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以歌唱阿基琉斯的愤怒开首，贯穿全篇，讲述特洛伊战争进行到第十个年头的故事。阿基琉斯是荷马史诗力图树立的英雄的巅峰，其言行折射出荷马史诗对秩序的深刻思考。有学者评价“阿基琉斯是一个道德价值的探索者和发现者，其对于西方世界的重要性不亚于亚伯拉罕”。

“愤怒”（μῆνις）是《伊利亚特》全篇的第一个词。该词通常用于神对人的愤怒，或主神宙斯对其他神的愤怒。而其所带来的“苦难”，ἄλγεα一词，一般指来自神或超自然的诅咒力量。“神的愤怒导致人的苦难”是古代希腊神话中人神关系的典型模式，但在荷马史诗中，阿基琉斯是唯一一个能给他人带来ἄλγεα（苦难）的人。阿基琉斯的愤怒因而具有神性。

致使阿基琉斯愤怒的导火索是阿伽门农夺走阿基琉斯心爱的女俘——希腊将士集体裁决，判给英雄的荣誉礼物。希腊人默许了阿伽门农的不义行为，致使阿基琉斯勃然大怒。在史诗的叙述中，阿基琉斯的愤怒经历了三个阶段：从《伊利亚特》开篇一直到第九卷阿伽门农派出使团求和，阿基琉斯拒绝；好友帕特罗克洛斯生前与死后对阿基琉斯的影响；阿基琉斯重回战场直到史诗终章。

阿基琉斯的愤怒具有神性，部分源于他的出身。阿基琉斯是海洋女神忒提斯与英雄佩琉斯的儿子。忒提斯具有原始的自然力量，甚至被视为“宇宙的生成本原”。预言说忒提斯的儿子必定强过父亲，宙斯故而将其下嫁给凡人。

不过，更根本的原因是其愤怒是出于神圣的理由。“神的愤怒导致人的苦难”的模式体现了正义：人违背了人神秩序，冒犯神，受到神的惩罚。而《伊利亚特》将这一模式用于阿基琉斯身上：阿伽门农和希腊人违背正义，冒犯阿基琉斯，宙斯让阿基琉斯的诅咒应验——不义让秩序丧失，产生冲突与无序。

具体的体现，首先就在阿伽门农夺走英雄战利品的行为。此举破坏将士大会集体裁决的正义，让共同体的权威失效。阿基琉斯因此把象征正义裁判的权杖举在众人面前，讲述它曾经是一棵鲜活的树，如今却变成了没有生命力的木头，并在发出誓言后将其扔在地上。根据哈夫洛克等人的研究，阿基琉斯扔弃权杖，象征了具有法律效力的正义裁判的失效，这使得共同体集体裁定公共事务的政治秩序遭到破坏。

不义也毁败了英雄共同体的基础——荣誉分配机制。根据历史与考古学的研究，迈锡尼文明发达的官僚体制在史诗成书的年代公元前10至8世纪早已不为人知。荷马时期社会的组织结构松散，贵族将领同统帅阿伽门农的盟友关系主要依靠互利互惠的荣誉分配原则来维系。而史诗开篇不久，就通过阿基琉斯之口表明他加入战斗并非基于个人恩怨，而是为帮助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夺回弟妻。阿伽门农本该以礼遇与尊重回报英雄的付出，他却罔顾正义，以侮辱回报战功最显赫的英雄。最伟大英雄与统帅之间的冲突造成人心浮动，希腊将士差点放弃战斗。

最后，阿伽门农对待正义的虚伪态度让希腊人陷入道义危机，希腊人发动战争的基础被动摇。在其愤怒的第一个阶段，阿基琉斯对战争的动机发出质问：“阿伽门农为什么要把军队集中带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美发的海伦的缘故？难道凡人中只有阿特柔斯的儿子们才爱他们的妻子？”思想家沃格林认为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恩将仇报，夺走主人妻子的行为破坏了整个荷马社会诸邦之间的外交秩序，迫使希腊人不得不远征特洛伊。而阿伽门农打着匡扶正义的旗号却犯下了相似的错误——抢走有恩之人的心爱女子，这等于动摇了希腊各部联合发动特洛伊战争的理由，在道义上将希腊联军共同体置于非法的境地。

通过描绘阿基琉斯在不同阶段的愤怒情绪和言行举止，史诗对如何矫正不义，恢复共同体的秩序展开探索。

第一，荣誉礼物对矫正不义是必须的，却远远不够。在史诗中，表达歉意、恢复遭受不义者的荣誉必定伴随赔礼。但是礼物本身无法打动阿基琉斯。劝和使团的第一位发言人奥德修斯罗列了阿伽门农长到惊人的赔礼，反而引起阿基琉斯更大的愤怒。在阿基琉斯看来，奥德修斯丝毫不提阿伽门农犯下的错误，其劝和毫无诚意。因此尽管被允诺千万倍的赔礼，阿基琉斯仍旧觉得自己被当作“一个不受人尊重的流浪汉”。

第二，责任是荷马社会英雄的基本职责和使命，却也无法打动阿基琉斯。在奥德修斯的说辞中，有一半的篇幅用于渲染战斗的惨烈，这表明奥德修斯试图以激将法唤起阿基琉斯的责任感。奥德修斯深谙荷马社会维系秩序的重要手段：依靠争强好胜的个人荣誉，捍卫同仇敌忾的共同体事业，让英雄将共同体的需要转化为个人的道德与责任。然而，阿基琉斯却对维系英雄共同体的荣誉机制提出根本质疑：“死亡对无所作为的人和功勋卓著的人一视同仁。”相比那些不惜以死亡换取不朽名声的英雄，阿基琉斯以其被誉为“极具穿透性的理智”看透了世俗名声的虚幻与无力。此时的他决定抛弃共同体赋予的英雄职责，做一个袖手旁观的普通人。

第三，让阿基琉斯的愤怒得到缓和与平息的，是其对同伴甚至敌人的人性情谊的觉醒。使团最后一位发言人埃阿斯的话缓和了阿基琉斯的愤怒，让其打消了撤军的念头：“你要有一颗温和的心灵，尊重你的家。我们从达那奥斯人的军中来到你的屋顶下，我们愿意对你最亲近最友爱。”面对尊重与友爱自己的埃阿斯，阿基琉斯十分动容，因奥德修斯而达到顶峰的怒气得到缓和。

在其愤怒的第二个阶段，至交好友帕特罗克洛斯对希腊将士的同情与眼泪再度打动了他。目睹联军惨况的帕特罗克洛斯流着眼泪来见阿基琉斯。有趣的是，希腊人中最年轻的英雄阿基琉斯，将年长的好友比作流泪的小姑娘，而将自己比作母亲。小姑娘流泪拉着母亲的衣襟，渴望母亲的慈爱。这形象化的一幕表明，作为最强大的英雄，在潜意识中阿基琉斯重拾其保护者的责任。帕特罗克洛斯的恳求让阿基琉斯的愤怒得到第二次缓和，他又一次让步，同意让好友代替自己率领米尔弥冬人加入战斗。

帕特罗克洛斯被特洛伊英雄赫克托尔杀死后，丧失挚友的悲痛让阿基琉斯完全放下了对阿伽门农的愤怒，也让他重拾对所有同伴的友爱情谊。在知道必死的命运后，阿基琉斯说道，“那就让我死吧，既然我未能挽救同伴免遭不幸……我没能救助帕特罗克洛斯，没能救助许多其他的被神样的赫克托尔杀死的人，却徒然坐在船舶前，成为大地的负担”。此时的阿基琉斯出于同伴情谊而非荣誉重拾英雄的责任。阿基琉斯的主动求和也让阿伽门农第一次真诚道歉，两人在一系列仪式中重修旧好，希腊共同体的秩序终于在第十九卷得到恢复。

阿基琉斯和埃阿斯对弈

然而，阿基琉斯的愤怒并没有消失。阿基琉斯以近乎疯狂的杀敌行为泄愤，甚至在为好友报仇后还要把赫克托尔的尸身喂狗。得不到葬礼焚化的死者无法进入冥界，只能做孤魂野鬼。这无疑打破了人神之间约定俗成的秩序，即让死者归入冥王哈得斯的统治。

阿基琉斯的愤怒最终在对敌人的怜悯中彻底消解。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以一个寻常父亲的身份独自来到阿基琉斯的营帐，祈求以礼物赎回赫克托尔的尸体。老人真诚的态度打动了阿基琉斯，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佩琉斯。“两人的哭声响彻房屋。这两个昔日的敌人在一起哭诉自己最最亲爱的人，也哀悼自己的命运。”在对彼此悲剧命运的洞察中，阿基琉斯最光辉的人性觉醒。他超越世俗共同体的敌我对立，不仅答应老人的祈求，宽慰其不要过度伤心，还主动允诺在赫克托尔丧葬期间停战。在赫克托尔的葬礼后，史诗戛然而止。

尽管战争还在继续，但是阿基琉斯那带来苦难、毁坏秩序的神性愤怒却得到平息。史诗《伊利亚特》也完成了其对秩序的深刻探索：违背正义带来愤怒、破坏秩序；而恢复秩序不仅要诉诸荣誉和责任，更需要人性深处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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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温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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