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潮丨陈小鲁生前撰文回忆父亲陈毅:曾因赖床险些被他扔下楼
原编者语:作为陈毅元帅的三子,陈小鲁曾写过一篇《父亲的故事》,追忆与父亲陈毅的点滴往事。今天,编者特意摘录了此文的部分片段,以此纪念元帅之子——陈小鲁。
父亲的故事
我排行老三,上面有昊苏、丹淮二位哥哥,下面有珊珊妹妹。有了昊苏、丹淮,父母当然希望有个女孩,不料来的是我。那是一九四六年在山东,母亲一看到又生了个男孩,不禁生气,让护士把我放到房外去,说是有人要就抱走吧。正巧有一位母亲的战友来了,立刻把我抱回来,狠狠数落了母亲一通。
也许是物极必反,也许是当老小时间长,我很受父母的宠爱,也最任性。四岁时,家里送我进上海最好的幼儿园,我硬是绝食三天,滴水不进,逼着幼儿园把我“开除”。平时我很懒,经常睡到中午还不起床。
我的任性超过了父亲的容忍限度,他发作了。一天中午,父亲刚下班回来,听说我还没起床,顿时暴怒。他吼着:“养这样的儿子有什么用!”几步冲上楼,一把将我从床上抓起来,要从楼梯口扔下去。幸亏被警卫员叔叔拼命拉住了。这位叔叔后来说:“从来没见过陈总发这么大的脾气,可真把我吓坏了。”这一下子就把我任性胡为的毛病治住了,我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父亲发起火来很可怕,平时却很有耐心,倒是我母亲的性子很急,常为我学习不用功而发火,是父亲经常从旁劝解。
有一年寒假,我跟着父母去广东潮汕地区。母亲让我写一篇谈参观感想的作文,可我却犯了牛劲儿,死活不肯写。母亲忍不住发起脾气来。父亲劝她说:“慢慢讲,不要着急,他还是个孩子嘛。”母亲的气一下转到父亲身上:“都是你,平时宠他,现在一句话也不听了!”听了这话,父亲也不高兴了:“好了,好了,我不管了!真是莫名其妙!”两人为我吵了起来,父母的口角因我而起,也使我猛醒,他们是恨铁不成钢啊!这一夜,我通宵未眠,把作文赶写了出来。也许是发愤之作,总有些可观之处,父母看了相视而笑,昨日的芥蒂在笑声中溶化。
平时父母对我要求很严,父亲曾对我说:“比起同学来,你的生活条件好得多,学习要求上进,生活上要自足。”从小我就很少向父母提什么分外的要求。记得我只求父亲为我办过一件事:我在北京四中上初中二年级时,老师要我请父亲为校运动会题词。我想了多时,真不敢向父亲开口,在他的门口几次欲进又退。最后还是父亲看见了,叫我进门问清缘由。他像是看穿了我踌躇的心理,格外和蔼地说:“儿子的要求一定要办到。”第二天,他亲自把题词交给我,还说:“不满意的话,还可以重写!”当时我高兴得真想跳起来啊!
父亲工作很忙,以一九六四年为例,他出国访问一百天,陪外宾到外地九十五天。就是在北京,呆在家中的时间也不多。但是父亲总是挤时间问问我的学习和思想,这一星半点的交流构成了我对他的全部回忆。
全家福
父亲有空会让我读读诗词,他认为这样一方面可以学习语文,一方面能启发思想,而且轻松活泼。十岁那年,他让我读毛主席的咏雪词《沁园春》,我对“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弄不太懂,他解释说读诗词要有想像力,这是用比喻的方法写景,“舞”和“驰”把景写活了,莽莽雪原之上,山脉蜿蜒起伏,恰似飞舞的银龙和奔驰的白象。他还讲:“‘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贯穿着一条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理,就是毛主席说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人民才是真正的风流人物,你要牢记这一点哟!长大了要老老实实地为人民服务。”他还用唐诗“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来说明革命成功之不易,告诫我不要躺在父辈的功劳和地位上,要永远同群众打成一片。“不要忘本,要靠自己”,这是父亲对我刻骨铭心的嘱托,也是我终生受用不尽的遗产。
父亲酷爱做诗。每有佳作,也常告诉我们。有一次,他吟出一句“宇宙无限大,万国共一球”,颇为得意,说“等有了时间,要把下面的句子续出来”。后来,他用这句作开头,写了《示儿女》诗,要求我们“勿学纨袴儿,变成百痴聋”。还有一次,报纸发表了他的组诗《冬夜杂咏》,他把我叫去共读,当读到“幽兰在山谷,本自无人识,只为馨香重,求者遍山隅”一首时,他说:“做人要扎实,不要飘浮,要有学问,不要空谈,老实的人、有本事的人总会得到别人的拥护。”
一九六三年八月,父亲利用难得的四天假期,在北戴河给昊苏、我和珊珊讲他的革命经历,他特别强调:“要脚踏实地,在实际斗争中取得经验,还要善于分析形势,判断形势,才不至于在紧急关头迷失方向。要能在形势逆转时沉得住气,顾大局,不要只顾自己。”父亲边讲边细致地观察我们,当晚他在日记写道:“昊苏很感兴趣,小羊(我的小名,因为我是吃羊奶长大的)面无表情,珊珊则不耐烦,大约是年龄尚小的缘故。”直至三年后文革来临,我真正才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可以告慰父亲的是,不论环境顺逆,我都牢记父亲的教诲,做到行止无亏。
父亲爱读书,视书如命。他曾说三年游击战争时期,被敌人追着屁股跑,什么东西都扔了,就是舍不得丢书。国民党军队搜山拣了包袱,打开一看是几本书,不由惊讶地说:“共产党苦成这个样子,还念书呐!”他们不可能理解父亲在赣南游击词中所表达的共产党员的情怀:“勤学习,落伍实堪悲,此日准备好身手,他年战场获锦归,前进心不灰。”解放以后,父亲的藏书日见增加。一九五五年从上海往北京搬家,母亲嫌书太多,想处理一些,父亲断然反对说:“别的坛坛罐罐可以不要,书一本也少不得,全部弄到北京来。”
刚到北京时,一有闲暇,他就与刘帅、郭老、吴晗、王昆仑等友人到璃琉厂逛书市,他说即使不买,翻翻书也别有情趣。在父亲的熏陶下,我对古典文学也产生了兴趣。上高中以后,家里开始给些零花钱,每月两三块,我全用来买书,父亲发现了我的小书库,常来翻翻。逢有他中意的书,拿走前还要打个招呼:“这本不错,我先看看。”父亲爱看我买的书,是我十分引以为荣的。
围棋是父亲最喜欢的运动,他是一九二一年在法国闹学运、坐监牢时学会下围棋的,从此围棋伴随他革命的一生。父亲常说:“下棋既是娱乐,也是工作。”
他以振兴围棋为己任,希望古老的围棋有个新面貌,配得上新中国。一次他谈到围棋事业前景时说:“围棋产生于中国。后来传到日本,日本有所创造,取消了座子,超过了中国。现在我们围棋发展迅速,我看再有十年就可以赶上日本,就像长江后浪推前浪那样,一浪更比一浪高。”他还特别关心青少年棋手的成长,与国手陈祖德、聂卫平都下过棋,父亲常说:“那些小孩子,很有希望。”他的眼光没错,陈祖德、聂卫平都为中国围棋事业的发展做出重大贡献。
我下棋也是父亲手把手教会的。下围棋是我们父子相处最快乐的时刻。在棋盘旁一坐,父亲收起了长辈的尊严,儿子也感到十分轻松。两人平起平坐,杀得难解难分。父亲爱悔棋。当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悔起棋来也是当仁不让。结果是他悔两步,我悔三步,经常互相拉锯。
一次,母亲看我们下棋,见父亲悔棋,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和儿子下棋还要赖皮!”父亲装着没听见母亲的揶揄,还是照悔不误。母亲看不下去了,伸手搅乱了棋局。棋下不成了,父亲开怀大笑:“老了,不行了,下不过儿子了!”一九六五年,我代表八中参加西城区中学生围棋比赛得了第六名,父亲看着我得的奖状,高兴地说:“这类比赛花钱不多,又不耽误学生学习,有利于普及围棋,发现新秀。”
一九六八年,我到东北一个部队的农场里去劳动锻炼。一九七二年一月四日,当我再回到北京时,父亲已经难以开口了。母亲俯在他的耳边呼唤着:“小羊回来了,来看你了!”连呼几遍,父亲才有了反应。他的头微微地转动,用眼睛找寻着。终于,我们父子四目交汇了。刹那间,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他的嘴动了动,但没有说出话来。
一月六日,父亲去世了。一月十一日深夜,悲极痛极的时刻,我情不能已,写下了一首小诗:
五年忍听千夫啐,
一死难得万人泪。
且喜碧血润中华,
磊落生平应无愧。
一九八六年一月六日,在父亲逝世十四周年的忌日,我受中国围棋队的委托,亲手把中日围棋擂台赛聂卫平战胜日本超一流棋手的棋谱,放在父亲的骨灰盒前。“死后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父亲的遗愿正在迅速地变成现实。当夜幕降临,父亲神游大地之际,他一定会畅怀大笑。
愿爱他的人们分享他的快乐吧!
陈毅元帅病中与家人留影
原载微信号“环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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