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看人 | 施康强:静趣不恶

云也退 云也退 2023-02-17



施康强:静趣不恶



施康强是“文弱书生”,这是他多次说过的。曾有一次他在大同,和同伴一起吃莜面,店主坚持说他们要一盆就够了,买两个烧饼,店主要给他们小塑料袋,也不知道是怕沾油了手,还是方便他们一路啄食,剩半拉好带回住处去。

 

知道施公的人,没有不以“才子”相称的。但这两个字与其说关乎才华、才学,不如说主要是性情上的。论写作,他非但不是才华横溢的那种,反而表现出了一种有所不为的节制。他更出名的是翻译,他译的法语作品,作者的分量都是相当重的,无论是萨特、巴尔扎克还是“年鉴派”的史学大师费尔南·布罗代尔。布罗代尔的《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中译本有三卷,足以让施公自己原创的那几本集子显得过于短小而随意,显得太缺乏野心。


 

然而在翻译家的身份后边加上“才子”二字,对施公的那些译作也是一种必要的解释:它们都并不是什么“巨著”,而是某种“趣味之作”。巴尔扎克,施公译的是他的短篇故事集《都兰趣话》,突出一个“趣”字,巴尔扎克自己写这些故事也有着“闲作”的意思;萨特,施公译了他最宜读的几篇散文,例如《占领下的巴黎》,我以为通过它来了解并热爱萨特,就像施公通过茶馆来欣赏一个地方的风景一样,是最为简便而惬意的。布罗代尔的那部书看似厚重,实际上述说的全是吃穿住用、婚丧嫁娶之类的“日常生活史”。

 

他的译作中,最典型的“才子之选”,便是法国人阿兰的《幸福散论》。阿兰其人,施公在序言中说,属于认为“哲学无非是一种普遍适用的智慧”的那一类“实用哲学家”,无心构造体系,而是以写作来愉悦性情、陶冶情操,“教导人们怎样用清明的理智控制情绪冲动”等等。施公所概述的阿兰的三观,其实也完全是他的夫子自道。


 

施公把操持译笔当作“雅兴”之一,而不是兑现天赋或是履行什么了不得的天职。他给人的感觉是真正的与世无争,如此才专于遣词。1994—1995年之交,辽宁教育出版社著名的丛书“书趣文丛”出了第一辑,就有施康强的一本,可见他是给这套系列“定调”的人,他的那本定名《都市的茶客》,自序中说平生“所识者皆其小”,内文所谈的也的确如此:围绕茶、咖啡和个人的一些游历。一些书评,所评的书也是《围城》之类纯知识分子趣味的小说。他说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长篇小说——也是她平生最有分量的书——《亚德里安回忆录》,其文字特色是“宁静淡泊”;他又说1990年龚古尔奖得主鲁欧的小说《沙场》,所记的都是“凡人琐事”。他眼中所见,笔下所记,都是个人性情的选择。


 

施康强是1942年生人,1962年从北京大学西语系法语专业毕业,分配到外文局,这意味着他不得不把翻译上的本领贡献给许多至多只有档案价值的东西,也就更让人珍惜他在《读书》、《万象》等刊物上发表的文字。他愿意讲述的个人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游历见闻,而“趣”字则几乎贯穿于一切。他对滁县琅琊山醉翁亭的一座茶室念念不忘,那里“茶客极少,得一静趣,”说到安庆迎江寺的一间茶馆,椅子可以拖到一处有年头的木结构阳台上就坐,晒太阳,远近都有风景可看,“得其古趣、野趣”。求“趣”乃是才子的本性,施公总说自己是“识小”之人,因为小才有趣,大问题里即使有趣味,他也不关心的。

 

他后半生是编译局的编审,若非那些杂志文章和译作,恐怕传不出才子之名。在八十年代的“萨特热”里,施公远不是最活跃的那个,法语翻译界里,一说萨特的译者,人们也不容易率先想起他。他默默地译出了一批萨特的散文与文论,也不想到处跟人强调说,自己所译的,才属于萨特作品中具有金子一般的价值的那些;他选译的几篇文章组成一本《七十述怀》,收入“散文译丛”里,他的译序的第一句“萨特大名垂宇宙”,就见出闲适文人惯常的夸张,仿佛是宣告萨特虽然强大,却不会打乱他的节奏一样。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施公在法国居留过三次,总计两年,事后他付诸笔下的内容,不是探访名人故居,或买书,就是咖啡馆见闻。他好说“不恶”,情绪稳定而冲淡,他的经历里,最痛苦的无非是旅馆简陋、服务冷淡等等,而这些,对于才子而言,是不值得记到纸上,记下也只是作为趣谈的。不仅如此,他还时不常要履行一番“陋室之鸣”的雅人职责。在巴黎,他住过一间曾为大家族女佣人所住的陋室,只因有一扇大窗,可以看到街景,更有时可以和对面一幢房子的顶楼住户彼此投以异乡客的注目,他便说“亦自不恶”。

 

对于“静趣”,他更是屡记而不厌了。他曾在巴黎蒙帕纳斯的一家书店里买书,收款的法国小姐姐一直埋头看书,给他结完帐,微笑道谢后又埋头读书。买的书是什么,版本如何可贵,他根本无意炫耀,而只记一笔“静趣”的体验。滁县琅琊山的那一次饮茶,施公之珍爱有加,也不在于茶如何好喝或风景怎么美,而在于一时之静:茶楼小姐在一旁打毛衣,毛线针互相碰击的声音,施公写作“铮鏦声”,这种泛黄的斯文,同“书趣文丛”这类丛书一样,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译本之争总是少不了。施康强在非要为此评几笔的时候,是根本不愿给出任何的优劣定论的。他曾对罗玉君、闻家驷、郝运三人的《红与黑》译本写过一个比较文,文章标题便是“何妨各行其道”,冲淡的意味一如泡茶的动作。施康强逝于10月27日,享年77岁,但我们将继续领受他的文字的清香。



本文系原创

首发《财新》

图片来自网络



往期回顾


看人 | 演一场戏的工夫,一场戏演完了

托卡尔丘克活在自己的时间里

歌德诞辰270周年:他是如何成为完人的?

汉德克:他的文字很烧脑,他也不爱它们

除了他,谁还能把这么多哲学家请上电视?

看人 | “尼采不赞美博学,他只赞美生命本身”

看戏 | 《安魂曲》:只有一只眼睛含泪,另一只眼睛才能含笑

看人 | 对话童道明:理想主义的满血状态

看人 | 我认识的童道明

看人 | 高楼如荒岛,荒岛似高楼

看人 | 最熟悉的是欲望,而欲望随家乡被埋葬

看人 | 希尼80冥诞:好鸡蛋和坏鸡蛋滚在了一起

看人 | 像这样知耻的名人,恐怕已经绝种了

看人 | 在父亲手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

昆德拉90岁:用笑声执行他对时代的终审

看人 | 奥兹归来

看人 | 作家如我,生来就是要睥睨众生的

柔软如刺:祭阿摩司·奥兹

阿摩司·奥兹,必要的哀矜

仁慈的皇帝,犹太人的保护伞

看人 | 人活着:记索尔仁尼琴百年诞辰

敬挽常宝华:闪光的只是冰山一角

看人 | 奥斯卡•拉宾:手持画笔的索尔仁尼琴

看人 | 我那亲密的而又压根不认识的姑姑伍尔夫

看人 | 纳博科夫,那个昆虫学家去教文学课了

看人 | 谢天顺,一个捧哏天然的顺溜

看人 | 师胜杰,明明白白的美学

看人 | 伍迪·艾伦,最纯种的犹太人

看人 | 鄢烈山:不识时务是种怎样的体验?

看人 | 我问问您,什么叫人?

看人 | 得有多好的命,才能活成一个妖精

看人 | 朗兹曼:纪录片的导演,动作片的人生

看人 | 高尔基150岁:托尔斯泰家门口的流浪汉

看人 | 他走后,一等奖空缺:马尔克斯90岁

斯文·赫定今天153岁生日,他用人生诠释了狗的天性

说学逗唱之外的第五门功课:冯巩吼

光荣与浪漫,都属于存在主义的法国

看人 | 他是世界名流,也是人群中一张永远木然的脸

食指:谁在让病人难为病人

看人 | 库切为什么这么酷

看人 | 波伏瓦110岁,请重温女神的美臀

看人 | 阿佩菲尔德:真实的人生里没有形容词的位置

刘瑜从“人类”降格为凡人

关云长的仪式感

侯宝林百年诞辰:相声的干净和相声的脏

看人 | 冯唐的单纯

看人 | 高莽:另一种“两头真”

看人 | 勒·柯布西耶:高等人才配住城市

看人 | 其他笑星不屑做的事,被严顺开给做了

诺奖作家库切:自律、孤僻,并在羞耻感中艰难生活 | 检书

当躲闪成了艺术,当没出息上升为境界,石黑一雄就成功了

福克纳的花瓶和痰盂,现在都是奢侈品

杰斐逊的“迷弟”

看人 | 1857年,波德莱尔的敌人与友人

郭柯:如何超越悲悼

再丧也丧不过波德莱尔 ——《恶之花》首版160年记

看人 | 埃利·威塞尔与被打碎的童年

看人 | 尤瓦尔·赫拉利又来过一次中国了,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吗?

看人 | 90岁的约翰·阿什贝利,仍是那个“臭烘烘的大人”

斯皮尔伯格为何讨厌他的父亲?

感谢大卫,感谢那些正义感尚未耗尽的人

看人 | 李敖:让告别漫长一点

他是美国最危险的犹太人,而希拉里和奥巴马都是他的门徒

那个曾把相声演成长篇小说的人 ——侯耀文十年祭

看人 | 唐杰忠:捧哏的无我之境

迟来的父亲节 | 四位名声赫赫的作家,却各有丧子之痛

凤凰台上凤凰游:侯耀文逝世十年记

看人 | 吴兴华:是才子便不逢时

杨洁:站着也不挣钱,站着就是站着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