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 | 施康强:静趣不恶
施康强:静趣不恶
施康强是“文弱书生”,这是他多次说过的。曾有一次他在大同,和同伴一起吃莜面,店主坚持说他们要一盆就够了,买两个烧饼,店主要给他们小塑料袋,也不知道是怕沾油了手,还是方便他们一路啄食,剩半拉好带回住处去。
知道施公的人,没有不以“才子”相称的。但这两个字与其说关乎才华、才学,不如说主要是性情上的。论写作,他非但不是才华横溢的那种,反而表现出了一种有所不为的节制。他更出名的是翻译,他译的法语作品,作者的分量都是相当重的,无论是萨特、巴尔扎克还是“年鉴派”的史学大师费尔南·布罗代尔。布罗代尔的《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中译本有三卷,足以让施公自己原创的那几本集子显得过于短小而随意,显得太缺乏野心。
然而在翻译家的身份后边加上“才子”二字,对施公的那些译作也是一种必要的解释:它们都并不是什么“巨著”,而是某种“趣味之作”。巴尔扎克,施公译的是他的短篇故事集《都兰趣话》,突出一个“趣”字,巴尔扎克自己写这些故事也有着“闲作”的意思;萨特,施公译了他最宜读的几篇散文,例如《占领下的巴黎》,我以为通过它来了解并热爱萨特,就像施公通过茶馆来欣赏一个地方的风景一样,是最为简便而惬意的。布罗代尔的那部书看似厚重,实际上述说的全是吃穿住用、婚丧嫁娶之类的“日常生活史”。
他的译作中,最典型的“才子之选”,便是法国人阿兰的《幸福散论》。阿兰其人,施公在序言中说,属于认为“哲学无非是一种普遍适用的智慧”的那一类“实用哲学家”,无心构造体系,而是以写作来愉悦性情、陶冶情操,“教导人们怎样用清明的理智控制情绪冲动”等等。施公所概述的阿兰的三观,其实也完全是他的夫子自道。
施公把操持译笔当作“雅兴”之一,而不是兑现天赋或是履行什么了不得的天职。他给人的感觉是真正的与世无争,如此才专于遣词。1994—1995年之交,辽宁教育出版社著名的丛书“书趣文丛”出了第一辑,就有施康强的一本,可见他是给这套系列“定调”的人,他的那本定名《都市的茶客》,自序中说平生“所识者皆其小”,内文所谈的也的确如此:围绕茶、咖啡和个人的一些游历。一些书评,所评的书也是《围城》之类纯知识分子趣味的小说。他说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长篇小说——也是她平生最有分量的书——《亚德里安回忆录》,其文字特色是“宁静淡泊”;他又说1990年龚古尔奖得主鲁欧的小说《沙场》,所记的都是“凡人琐事”。他眼中所见,笔下所记,都是个人性情的选择。
施康强是1942年生人,1962年从北京大学西语系法语专业毕业,分配到外文局,这意味着他不得不把翻译上的本领贡献给许多至多只有档案价值的东西,也就更让人珍惜他在《读书》、《万象》等刊物上发表的文字。他愿意讲述的个人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游历见闻,而“趣”字则几乎贯穿于一切。他对滁县琅琊山醉翁亭的一座茶室念念不忘,那里“茶客极少,得一静趣,”说到安庆迎江寺的一间茶馆,椅子可以拖到一处有年头的木结构阳台上就坐,晒太阳,远近都有风景可看,“得其古趣、野趣”。求“趣”乃是才子的本性,施公总说自己是“识小”之人,因为小才有趣,大问题里即使有趣味,他也不关心的。
他后半生是编译局的编审,若非那些杂志文章和译作,恐怕传不出才子之名。在八十年代的“萨特热”里,施公远不是最活跃的那个,法语翻译界里,一说萨特的译者,人们也不容易率先想起他。他默默地译出了一批萨特的散文与文论,也不想到处跟人强调说,自己所译的,才属于萨特作品中具有金子一般的价值的那些;他选译的几篇文章组成一本《七十述怀》,收入“散文译丛”里,他的译序的第一句“萨特大名垂宇宙”,就见出闲适文人惯常的夸张,仿佛是宣告萨特虽然强大,却不会打乱他的节奏一样。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施公在法国居留过三次,总计两年,事后他付诸笔下的内容,不是探访名人故居,或买书,就是咖啡馆见闻。他好说“不恶”,情绪稳定而冲淡,他的经历里,最痛苦的无非是旅馆简陋、服务冷淡等等,而这些,对于才子而言,是不值得记到纸上,记下也只是作为趣谈的。不仅如此,他还时不常要履行一番“陋室之鸣”的雅人职责。在巴黎,他住过一间曾为大家族女佣人所住的陋室,只因有一扇大窗,可以看到街景,更有时可以和对面一幢房子的顶楼住户彼此投以异乡客的注目,他便说“亦自不恶”。
对于“静趣”,他更是屡记而不厌了。他曾在巴黎蒙帕纳斯的一家书店里买书,收款的法国小姐姐一直埋头看书,给他结完帐,微笑道谢后又埋头读书。买的书是什么,版本如何可贵,他根本无意炫耀,而只记一笔“静趣”的体验。滁县琅琊山的那一次饮茶,施公之珍爱有加,也不在于茶如何好喝或风景怎么美,而在于一时之静:茶楼小姐在一旁打毛衣,毛线针互相碰击的声音,施公写作“铮鏦声”,这种泛黄的斯文,同“书趣文丛”这类丛书一样,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译本之争总是少不了。施康强在非要为此评几笔的时候,是根本不愿给出任何的优劣定论的。他曾对罗玉君、闻家驷、郝运三人的《红与黑》译本写过一个比较文,文章标题便是“何妨各行其道”,冲淡的意味一如泡茶的动作。施康强逝于10月27日,享年77岁,但我们将继续领受他的文字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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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财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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