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诗13首
眼睛
那个白昼,曾是一只笼子。
光,曾经在叹息。
我曾在学习:哭泣,有时怎么会
变成思想的墨汁
或是劳动的器具?
我曾观察:人类如何将笔
蘸入死亡的墨水瓶,
来为时代书写传记。
我曾体验:黎明的眼睛
如何被泪的剑刃刺伤。
过去,
我们曾想象、曾阅读星辰,
用自然之眼和天性之眼,
以便我们能够登临星星的床榻,
或者让星星下凡,来到我们尊贵的泥土之床。
我所有的梦想都是有形的,
除了那些我寄托在眼睛之夜的梦想。
那么,眼睛啊,梦将去往何处?
它为那些乞求太阳,
将灰尘和光明等而视之的驼队
开辟的道路又是什么?
我们村庄的那股源泉,
快要关闭最后一扇窗户,
它在准备着——化身为一个盲乞丐。
昨天,
当我遇见她,当我为她的身体洒泪,
我已搜集了日光所有的剪子,
将它们藏匿,远离黑夜的发辫。
我时常想象:我在那些爱恋的湖泊中浮游,
那些湖泊,在家乡妇女的眼睫下流动,
那些湖泊——那些眼睛,多么艳丽!
那些女人,多么美丽!
她们让日子如同披巾,
在肩头垂下。
真的,诗歌,这高贵的眼睛啊,
日子,不过是流转于夜晚眼里的云彩!
自童年起,
我便惯于在我认识的一切地方,
打开窗户——眼睛,
让意义的创造物,
在其中进进出出。
时光已没有可以收纳我们的厅堂,
除了它的眼睛。
我爱恋的那个女人
散发的香气,
长着一双在她身旁巡游的眼睛。
梦,长着一只眼睛,
它用另一场梦涂画眼圈。
在俯瞰阿拉伯海的阳台上,乌姆鲁勒·盖斯发问
是谁说:“诗人进不了天堂,
除非伴随着地狱?”
塔尔法·本·阿卜杜的这行诗歌,
依然在向阿拉伯海的字母表发问。
这里的方向是所有的方向。
飞鸟在迁徙,舰船在航行。
怎么了?为什么?何时?何地?
那么,海水啊,你是否在拥抱沙粒?
沙粒啊,你是否在拥抱海水?
是否只有那逝去的才会永存?
是否那永恒的,只不过昙花一现?
在青草的床笫入眠的沙漠,
站立着,欢舞通宵。
“是否存在一种知识无法推翻的智慧?”
一朵正要拍打岸上太阳的浪花向我发问。
怪哉,这个被称作“人”的高贵的探索者:
迄今为止,他竟然没有发现天空的吝啬!
时间啊!我把你的头颅置于我的头颅里,我思考:
你是根基,但你也是行将坠落的枯叶;
你高高在上,但你也身居最深的低洼;
你是晴日,但你的脚步和眉宇间唯有泥泞。
我把我的头颅置于你的头颅中,并发问:
我们俩,孰你孰我?
在阿拉伯海上方,天空依然年轻。
其实,它根本不会衰老。
不过,这是赞美,还是嘲讽?
昨天,在这里,
阳光在我看来如同嘴唇,
乐意同泡沫作持续的对话。
那么,为什么,
当我试图驯服阳光,
天际就奋起反抗?
身份?
一杯被称作“早晨”的咖啡,
在一个被称作“迁徙”的地方;
那里迎接你的是魔鬼,
但它脸上携带的,往往是吉祥。
技巧:
这个晶莹的坟墓,
我曾频繁出入其中,
环绕我的红玫瑰,
在追踪我日子的气味。
“空间如何能痊愈,
它罹患的恰是时间的病症?”
提出这个问题的人,
发誓能够换一个名称称呼天空。
而我,却宁愿生活在另一个问题的腹内,
仿佛它是一条垂天的鲸鱼。
电子辛巴达
星空下,
在一个几乎脱离天网的角落,
一根电子针在编织风帆,
那帆船并非坐落于水上,
尽管它也来自海的家族。
在他乘船之前,
他把月亮挂在羚羊的犄角,
探望了由星辰滋养的
沙漠的乳房。
旅行为他缝制的第一件衣裳,
他称之为波浪。
他出海——
仿佛他的身体是恋爱中的海豚,
仿佛大海是无边的阴道。
海鸥啊,他早就知道,
有朝一日你会前来,
把他的爱封为君王,
引领你的双翼飞翔。
他最大的爱好,
是每天入睡之前,
端详自己梦幻的皱纹。
“你有翅膀吗?它们是怎么长出的?”
海浪不停地向他发问。
他遇到的水手真是奇怪:
每一个水手都想拥有大海。
因此,他愈发希望成为光——
一无所有。
旅行让他懂得:死亡,
不同于人们的想象,
它清晰无比,
而生命才暧昧朦胧。
他写信告诉朋友:
有一朵浪花栖居于头脑中,
另一朵栖居于脚踝和肚脐间。
我们能否降服浪花?
让它与我们如影随形?
我面对一个至今令我难眠的问题:
如何能够从引领海洋
转变为引领岸陆?
他喜欢自己有时错误道出的“是”,
他从中读出高贵而无声的“否”。
天空啊,正如你所言,
他是“转瞬即逝的过眼烟云”,
可是,为什么,你要在乎他?
在一颗周游于物质花园的粒子的腰间,
他垂下头,
开始阅读一千零一夜。
逝去的瞬间,用永恒之墨描画他的脸庞。
尽管他能预告星辰的轨迹,
他却无法控制舟船的航道及其欲望。
于是,他在日记中写道:
“不,我不会说:骆驼已经无用。
我不会说:世界的双手和双脚已学会天使的爵士舞。
我会说:
海亚姆和努瓦斯斟满的酒罐已经破碎,
光的陶瓷掺入了两人的酒壶。”
夜晚和黎明
夜之梦是一座房子,
黎明总是无法把它砌完。
夜的蚂蚁,
在身后拖拽着黎明的饼屑。
有一回,我突然造访黎明,
发现它在清洗夜的锈斑。
清水已经用尽,
但清洗的工作尚未完成。
夜晚内部之夜晚的形象,
装点黎明的簿册;
那是最精彩的读物,
也是最美丽的图案。
当太阳
伴随黎明走出闺房
前去工作的途中,
它喜欢穿上恋爱女子的衣裳。
在夜的脚步下,
黎明的玻璃破碎了。
黎明啊,你无法模仿
我喜欢的那位女子的身体,
你也一样无法模仿,啊,夜晚!
夜晚长出的田地,
犹如女人,在期待黎明的种子。
夜的戒指,
戴在黎明的手指上。
昨天,当我在黎明醒来,
我看到太阳遮起脸庞,
或许它还沉浸于
有关夜的床榻的回忆。
在阿拉伯诗歌的矿山里,
夜晚和黎明端坐不语。
每当它俩开始谈论,
话题总是关于杀戮,
关于背井离乡和阿拉伯人。
夜晚为黎明掀开床罩,
那是它最为艰难的时光;
黎明为夜晚整理床榻,
为良宵挑选被衾和枕头,
那是它最为幸福的时光。
当朝霞从阿拉伯海升起,
太阳携带了两位伴侣:
它的肚脐之下是夜晚,
它的双乳之间是黎明。
沙漠,是另一片海洋:
它用波浪之笔书写夜晚,
用夜的墨汁书写波浪。
黎明,是第一位读者。
关于我,你说什么都行,宙斯!
你愤怒也行,哪怕是前所未有地愤怒,
我不会变更,也不会否认、假装。
是的,那就是维纳斯,是维纳斯本人——
那位我和她一起度过夜晚和黎明的女子,
正在阿拉伯海泅游。
在任何地方,夜晚告别黎明,
只是为了不久后重逢;
只有在阿拉伯海例外:
夜晚和黎明从不分离,
犹如玫瑰和它的芬芳,
犹如一张面孔的两个脸颊。
“在夜晚起床之前,爱情啊,
我要为你铺好被衾!”
每一天,在阿拉伯海上空,
黎明的星星如此咏唱。
唯有爱情,
不知如何倾听。
直到今天,诗歌啊,
你还没有为我打开一扇
朝向你对我允诺过的
未知的窗户。
阿拉伯海的黄昏,
被天际飞舞的羽毛织成猩红色,
仿佛天际落脚于天空之城,
和天鹅一般的飞鸟比邻而居。
猩红色,
永远被海鸥的菊花园
拥抱于海岸之上。
我知道,大海,
自从你降生之日,
你就在不停地演奏
你波浪的童年谱写的乐曲。
可是,每次当我聆听,
我都觉得你在第一次演奏。
通常,是水在太阳的面前哭泣,
可是为什么,在阿拉伯海,
在水的面前哭泣的,
恰恰是太阳?
一切根柢只在水中——
这是盐在告别岸陆
和回到岸陆时
所致的演说辞。
阿拉伯海的一位水手,
正在阅读风和天际,
陆地和远方,
历史和它的演变。
他给子孙们写道:
“如果我告诉你们,
宇宙是个三角形,
时间是个圆圈,
你们是否相信?”
“除了愿望我没有愿望。”
潮涨时,波浪对着海岸低语;
潮落时它又说:
“我是内在,
外部只是另一个内在;
因此我是多元的,
而我始终为一体。”
阿拉伯海如是说:
“在我这里,有形者在梦中变为抽象,
无形者在工作中有了形状。
梦和工作,
是这过客一般的鸟儿的两只翅膀,
这鸟儿靠双脚行走,
我们称之为人类。
‘来我这里旅行,’梦说道,
‘你会发现天空比大地更美好!’
‘来我这里旅行,’工作说道,
‘你会发现大地比天空更美好!’
两只爱恋的翅膀,
都发现了自我,栖身于对方。”
“水抚摸,渗入,穿透。”
水如此书写根茎,如此超越根茎。
大自然是水写就的作品。
就连海岸,也不会接受
向它袭来的波浪的失败;
同样,大海也不会接受
波浪离开它的肩头。
祖先啊,
被波浪永久捕获的祖先!
你们可否告诉我:
哪里才是,你们曾经前往的
隐秘的码头?
太阳,热烈而诱人,
依偎在沙子的胸膛,
其中可有一张能容纳依偎的床?
为什么,水的床榻,
你要背叛泡沫的爱情?
每当水手谈论起真理,
泡沫就开始念叨虚幻。
生命,正如死亡所言,
是一个神话;
但生命,正如风帆所强调,
是一排永远拍打的海浪。
这世上没有别的声音,
犹如阿拉伯的声音,
在蔑视生命中咏唱死亡:
这是美德,还是恶习?
在死亡中,
一朵死去的玫瑰和一位死去的女性
有何不同?
为什么我们在生命中想不到这样的问题,
当我们嗅闻一朵玫瑰时?
当我们拥抱一位女性时?
我如何向词语致歉:
我在死亡的颈项
挂上的词语的项链,
都散落一地?
除了在爱情中,没有确信;
即使在爱情中,也没有确信。
一朵浪花把头靠近沙子,
然后哽咽着死去。
“我如何学习
岸陆的智慧——
我刚刚降生就已死亡?”
一朵浪花向它的姐妹发问,
却不去等待它的回答。
就连你,诗人啊,
也在询问:什么是真理?
难道它不是,从沙子的乳房
挤出的奶汁?
每当我试图靠近幽冥,
我的身体就把我拉到身旁:
身体是幽冥的兄弟?朋友?恋者?
或者身体是另一个幽冥?
大海,也在为它的舟船划桨,
不过是划往海的方向。
爱情的汗水是更新生命的甘露,
仇恨的汗水是杀戮生命的毒液。
水,是一个遥远的,甚至最远的奥秘,
但它又温柔而亲近,
以致我们忘却它的存在。
由于它的温柔和亲近,
水就不是有关干渴和灌溉的语言,
而是有关奥秘、
有关探寻奥秘的语言。
“不要去解读我的手掌。”
阿拉伯海对水手们如是说,
“去解读大海!”
水手们工作着,梦想着,
海鸥却在觊觎海浪的宝藏,
海浪却在考验海鸥的耐心。
生命不会有光明的梦想,
除非当它睡在
犹如波浪一般的焦虑的床榻。
一般而言,
波浪的音乐
和岸陆的话语并不合拍;
一般而言,
这并非一桩坏事。
“最陌生的恰恰是最亲近的”,
这是阿拉伯海想起的第一句话,
当太阳在黎明时分,
把脸庞贴近海的脸庞。
由诗歌这头母驼背驮的空间。”
他还诱惑正在醒来的太阳,
让它触摸星辰趁他睡眠时
在他枕头留下的痕迹。
他还说过:我有两处住所,
一处不适合居住,
另一处由我在时间的牙齿间
游历时下榻。
游吟诗人啊,我问你:
你是否见过一首
比法蒂玛的床榻更美丽的诗篇?
诗人,我是你的邻居,
在照亮阿拉伯海的另一个方向。
我感到自己犹如一棵羞怯的树,
甚至羞怯于面对降落的雨水。
用拥抱阿拉伯海的天空之眼去观察,
你会发现存在是睡眠的一种形式;
用披戴天空的大地之眼去观察,
你会发现天空是梦想的一种形式。
在此,以你的名义,盖斯,
我要说:哲学之花
从绽放之日就开始枯萎;
当你在被称为“生命”的这个太阳脚下,
嗅闻疲惫的气息,
芬芳的意义首先在于活着。
我要说:
嘴唇之要义不在于言说,
而在于哺乳其他的嘴唇。
我要说:
大地的时光,
只能用书写大地身体的创伤去阅读。
我要说:
除非是在诗歌中,
黎明不会超越黎明和万象。
如果不曾有多重天空,
那么大地就只有一只脚,
那么头颅就只是一只
盛满腐水的瓦罐。
我知道,盖斯啊,
当你言说天空,
你说的是启程,你说的是变化。
我同意你的说法,盖斯,
我发誓,智慧是一朵凋零的玫瑰,
连芳香也在鼓励我这样发誓。
如果我说:此刻我心脏的跳动,
比缝制了盖斯的步履和衣裳的风
更加强劲,
自然啊,你是否为我感到生气,或者羡慕?
在我的枕头下,
我收藏着盖斯临终前
写给他朋友的一封信:
“你应该和地平线搏斗,
如果你不能在其间
创造属于你自己的天地!”
父亲:
这截没有根的根茎。
你身着丧服,
哀悼阿拉伯语?泛阿拉伯主义?还是阿拉伯人?
总之,黑色,是与这个时代相配的颜色。
围困你的,不是你说出的,而是你没有说出的。
不妨把它说出来,看看那是什么。
为什么,你要隐藏明天将会揭示的一切?
何时,你敢于探寻
藏身于爱情挖掘的坟墓里的荒诞?
他致力于解放他人,
只是因为他逃避或畏惧解放自己。
你对生活的知识越是丰富,
你越是觉得生活艰难而暧昧。
到底是什么奥秘,让人觉得——
知识是另一种无知?
在这里,在阿拉伯人生活中,
时间有一种变成空间的强烈愿望。
这个隐秘的骰子,
将运气分配给别人的骰子,
它自己的运气是什么?
他不停地思考死亡,
只是出于一个目的:
更新谈论生命的话语。
应该经常说“不”。
或许“是”这个字眼
只适合那位最后的宾客——
死亡。
“集体”的意义,
只在于作为“个体”的集合体。
自从他远离人群,
他开始感觉离人群更近,
而且更深刻地理解人群。
远行,在他的血液里向他进袭;
归去,在他的脚步里向他进袭。
他的言论总是关于变化,
他的行动总是强调固守。
最起码,他应该忠实于
须臾不离口的那个词语。
通常,误解总能够
加深人们对一切错误的理解。
他自封为领袖,
但他无法行走,
除非是借着臣民的脚步。
一位以仇恨之尘为食的诗人,
人们见他行走时,
总是把舌头夹在双脚间。
每当有一段时间他没有动笔写诗,
他会感觉自己是一位疲惫的旅人,
几乎要干渴而死。
每当他上床睡眠,
他都要自言自语:
爱情是光明的身体,
性爱是夜晚的汗水。
人是一株非同寻常的高级芦苇,
由大地书写。
我身体内的那个儿童,
痴迷于反抗我这个老人;
儿童相信这世界跟他一样,
依然处于童年的最初阶段。
此刻,他眼里的世界,
犹如一辆忧愁的马匹拖拽的辇车,
散发着已故恋人们的芳香。
昨天,他发明了这盏灯;
今天,他嫉妒这灯的光亮。
一排海鸥倚靠在海浪的头上,
它们在写致陆地的信吗?
被称为“人”的生物,
到底是什么?)
幻影来自哪个空间或去往哪个时间?
我不想确切知道。
幻影喜欢,在周边一切都奔跑时,
坐在一扇窗前,听着音乐,
翻开一本它没有读过或早前读过的书。
昨天,有个幻影急匆匆地光临我,
身穿一件混合了海水和玫瑰颜色的长衫;
它刚从旅行归来,眼睫后面
携带着它所见的形象的群山;
它筋疲力尽,仿佛连光明都会把它绊倒。
突然,它走向我,靠近我肩头,
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
“伸出手,敞开你的胸膛,
你,幻影,我的朋友!”
有一回,我用了一个有趣的名字,思索以下问题:
思想,是否只有借着词语才会存在?是否只存在于词语中?
词语,是否只有借着事物才会存在?是否只存在于事物中?
人的意义,是否只有借助语言才能体现?是否只体现于语言中?
那么,我能否说:“人啊,你就是你的语言?”
有一回,我用了一个有趣的名字,我想发问:
没有了爱情、友谊和创作,是否只剩空虚?
那么,我能否说:“空虚,只存在于语言的边缘,在话语之外?”
有一回,我用了一个有趣的名字,提出以下问题:
为什么,看起来如同幻觉的恰恰是真相?
看起来仿佛不存在的恰恰是存在?
看起来犹如缺席者的恰恰是在场者?
我们该用怎样的火焰对着语言低语,
让它在这令人窒息的永恒之墙上打开新的窗户?
为什么,有时候,爱情的不眠是最美的眼睛?
为什么,通常而言,
恋爱中女子的身体,比天际更为广阔,
而她的爱情,犹如太空喘息的喉咙?
幻影?
只有高贵的眼睛才能看到;
它的话语,
只有了解静默之奥秘的耳朵
才能听见。
幻影?
高悬于想象和物质之间的云雾,
以事物形式呈现的非事物。
幻影?
另一种诗歌,眼力借此变为洞察力;
另一片水域,幻觉的身体和真相的床榻
借着同一叶风帆,
在其中航行。
以前,我乘坐火车或飞机旅行时,喜欢靠近窗口,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尤其喜欢看空中千姿百态的云彩,看树木笔直地挺立于大地。
现在却相反,我喜欢远离窗口。
这是否由于人近暮年而开始沉入“内部”——坟墓?
似乎于我这个年龄,“表面”已不再具有诱惑力,而“内在”及其代表的一切,才意味着诱惑和吸引力?
最近,我又一次回到童年的村庄。
我在家乡看到的儿童,嘴唇间似乎站立着犹如干瘪发皱的乳房的时光。
和我交谈的家乡的人们,仿佛准备啜饮泪水。
他们向上天张开的双手,他们随时在祈祷的嘴唇,至今都未能让幸福垂顾。
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执拗地继续凝视星辰的方向。
时光——一根拄杖,
上面几乎要长出苔藓。
音乐、光和我,
此刻是云彩的盟友。
如果森林为纸张做出判决,
它会不会把我钉在木头上?
不,我不会停止窥伺时光,
以便雕琢它的肢体。
大地亲吻了海洋的眉间,
于是海洋永久地张开了双唇。
你呢,请告诉我:
你是大地还是海洋?
当我注视你,长久地注视,
我没有看到你,
我在注视一面镜子。
纽约,2004年5月8日。
我的脚步落在此地,思绪却在另一个地方。
痛楚遍及周身。
我呼吸着暧昧不清的空气,肺部也感不适。
这阿拉伯的时间,多么令人疲倦!
玻璃仿佛在命令天空把它当作镜子。
钢铁和塑料,噪音和尾气,灰尘和残垣。
图片和广告仿佛把水泥变成天使的森林。
宇宙的三明治。
时代广场。
这里,是否适合让我在脑子里描画世界上动荡之地的地图?
悄悄地,你可以把巴勒斯坦置于这样的地图中。
悄悄地,天空穿着一件灰衣,向你走来,并且握起你的手。
神灵之水的蒸气,
从历史沸腾的锅中,蒸发到四周的高墙。
——你如何分配时间?
——当我发困时就吃;当我想要阅读时,就睡觉。
这个机械——神灵到底是什么?
难道越是神圣的地方越充满暴力?
在纽约,身份是一个与胃有关的问题。
华尔街:
一个全球性现象,
全世界都在其中练习
如何吞噬生肉。
疲惫从这座教堂的脖子上流淌,
仿佛流淌自历史的颈项。
镶嵌着星辰的词语项链,
垂挂在它的胸前,
那些词语,仿佛比语言更为古老。
唉,难道生命本身,
也变成了一个数码的文档?
天空如同伤口一样敞开。
我如何用神灵端坐于王座的时间,
对抗这个伤口的时间?
而我衡量自己的,唯有无穷?
现在,就在此刻,
我想问一下圣书:
你用哪一把筛子,
筛选神灵的词语?
暴力,几乎折断语言的枝干;
时间,已没有时间去跟上死亡的步伐。
百老汇:
想象力能够倚靠的,只剩下胃。
在每一个愿望里面,
都躺着一具尸体。
这是怎样的时代——
其中,只有缺席的事物才在场?
伟大的思想如同伟大的诗篇,它是一场战争:
向思维习惯宣战,
向语言习惯宣战,
向写作习惯宣战,
向阅读习惯宣战。
是否因为如此,有人称其为“罪过”?
我会知道怎样引领我的生命吗?
我会知道它怎样引领我吗?
无论我去往哪里,都有一个陷阱。
陷阱:水和火在同一个蒸馏器中。
谁说死人不会说话?
死人从不停止说话,不过是借活人之口说话。
你毕生都在打造一条道路,以便沿着这条路抵达目的地。
突然,你发现道路已经终结,而你的双脚刚刚迈出起点。
规章和身体之间的搏斗,是一场悲剧。
规章和头脑之间的搏斗,是一场喜剧。
今天,阿拉伯的写作不再是深渊和巅峰之间的旅行。
可是,它为什么变成了街道和厨房之间的游荡?
根据波普艺术——绘画、音乐、舞蹈、歌唱——具有的特点,我倾向于认为:
今天阿拉伯世界创作的大多数诗歌,都会被文学史撰写者定义为阿拉伯波普诗。
诗歌,也有它的拘留站和流放地。
是否因此,我们发现阿拉伯的时间里有一片水域,
诗歌不愿在其中泅游,哪怕那是永恒的水池?
蛀虫,在时间的皮肤下安营扎寨。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开始学习水,
创造一种能调和水泥的物理和星辰的化学的元素?
烟,点燃意义的灯盏。
是谁说太阳和月亮是两位兄弟?
本应该将两者合为一体的纽带,
恰恰让两者分离?
在自然中,万物皆为实有;
在超自然中,万物皆为虚无。
虚无:既是巅峰又是深渊。
那么,我是否可以晃动虚无的枝干,
以便捡获掉落的幽冥的果实?
你说你用黎明之手洗濯夜晚之脸?
那告诉我:你用来洗濯的是哪一种水?
纳西索斯只喜欢生活在镜子里,
他最喜欢的空间,是“非空间”。
你对着泉水掷出的石头,没有掉在泉水里,
而是掉落在你的眼睫之间:
请触摸你的双眼。
确信是幼稚的,它只知道自己是怀疑的对立面。
所以它无法达到生活的水准
——作为童年或老年、初始或终结的生活。
爱情啊,你是多么神奇:
你在话语中是蝴蝶,
在行动中成为火焰。
你能否教导我,
如何在烟雾书写于空气之墙的花名册上阅读我的名字?
永远在逃逸的雾霭,
是永远固守一方的那种物质的兄长。
是的,水能够成为
除了沙子以外的
万物的守护者。
果实已不再需要季节:
可能性在万物的血管里跳动。
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们,
在系于一颗星星的绳索上趔趄。
我曾模仿过各种元素,几乎都没有成功,
除了模仿火。
时光犹如风暴,
但可以用比它更弱的事物征服它——艺术。
时间:
在泥塘的水泡里打转。
我为我的双眼建造了殿堂,
以让我的脚步在其中祈祷。
这里,在我家中,在我称为“孤独”的阳台上,
一朵玫瑰坐在一把空椅子的近旁。
但是,这位用玫瑰的舌头
自言自语的女子是谁?
在我和我的脸庞之间,
一面镜子将我和我分开;
在我的名字和行为之间,
是无水的天空,干旱绽裂的土地。
字母是词语的森林,
词语是意念的森林,
写作是在迷宫里的旅行。
照亮我脏腑的天际在哪里?
你想成为第二片天空吗?
那么,就去爱恋大地。
我经历的生活,我并不理解,
我们能够理解正在经历的一切吗?
我们能够经历我们理解的一切吗?
知识同时是白昼和黑夜,
生活,却只是茫茫黑夜。
我的愿望是改变岸陆,
而不是成为一座桥梁。
你无法完全彻底地看清一张脸。
这正是脸的奥秘,最美丽的所在。
脸:水之初,蜃景之末。
去体验这首诗篇里的窗户,
如果它是闪光的,
它会替你打开许多窗户。
我应该登临光之阶梯最后的台阶,
以便能阅读我的阴影。
我不爱我的心,除非它描画在我的唇间;
我不爱我的大脑,除非它被我的双臂拥抱。
在写作上登堂窥奥的第一个瞬间,
就是由相同字母构成的两个词语发生碰撞的瞬间:
规则与诗歌。
历史:
一些日子,
只看见自己,
只书写自己,
只阅读自己:
荒诞在拖拽语言的尾巴。
历史:
对神殿和崇拜的修补。
他看见月亮坐在他书桌的对面。
于是,他站起来,拿起一本写着群星名称的花名册,
把它交给黑夜。
每当我念起一位先知的姓名,
我都对我的喉咙犯下许多错误。
每一首伟大的诗篇都有批评它的双唇:
永不满足的双唇。
光明,在朗照闪耀之际,会变成一种遮蔽;
但那是唯一可以揭示的遮蔽。
武装起来,
拿起光明的武器!
去打开一首诗篇的脏腑,
从中阅读世界的命运。
此刻,光在等待
扬帆起航的瞬间。
“就连你的梦也并非属于你。”
夜对我如是说。
是否因此,梦总是将我遗弃?
身体的影子,而非身体,
是照亮夜之途的星球。
无论你多么热爱夜晚,
你都无法在夜与黑暗之间砌一堵墙。
有一次,我突然造访诗歌,
发现它正疲倦地
把头靠在夜的胸口。
无论你潜入身体之夜有多么深,
你的潜入总是不够深。
她说:
“当你不在的时候,
我在夜的怀抱里入眠。”
性是夜的湖泊,
爱是湖泊的源泉。
我们——她和我——的日子,
是一些舟楫,
为夜创造了另外的岸陆。
在夜的子宫里,
石头和飞鸟是一对双胞胎。
无论夜在天空的厅堂里有多么自由,
它在身体的茅屋里会更加自由。
夜说:
告诉你的灵魂,
让她时常涂抹你身体的麝香。
无边无际的话语的汪洋,
藏匿于身体与夜幽会的一滴精液中。
是的,
我常常看到时光,
在夜的床榻上纵情辗转。
是的,
我常见诗歌温柔地拥抱夜,
拍着它的肩膀,向它朗诵新作。
黑夜是白昼最亲近的朋友,
白昼是黑夜最亲近的敌手。
我阅读群星,只为了一个目的:
更好地阅读那座桥——将群星和我、
将我们和夜连接的那座桥。
每当夜在我的床上发笑,
我的身体就会哭泣。
我的疲惫是一只垫子,
由我的夜倚靠。
白昼是一条河,
黑夜的头颅唱着歌在河面漂浮
——犹如俄耳甫斯的头颅。
爱情不会显示它极致的绚丽,
除非我们懂得在极致的夜晚领略爱情。
空间是白昼与黑夜的宅邸,
白昼随时准备出门远行,
黑夜随时准备踏上归途。
徒劳无益地,白昼在黑夜的丛林里,
寻找迷失的道路。
我用白昼的脚步行走,
却把头放在黑夜的枕垫上。
夜,
时间的身体穿上的内衣。
在我背后,在我四周,
有许多死者来来往往,
我该把他们埋葬。
可是埋在哪里,
除了在夜里,在夜的语言里?
每一天,我的夜都比我提前上床,
不是为了入睡,
而是为我的诗歌准备另一个不眠夜。
夜晚和我枕头之间的路是多么漫长!
诗人啊,请注视最初的夜晚,
看它如何濯洗脸庞和双脚,
如何来到你的床前,
如何忍着瞌睡为你助眠——
夜晚,是第二位母亲。
一颗星星说:
今天,我将试着用睫毛覆盖夜的面孔。
太阳说:
为了理解白昼,你应该学会阅读黑夜。
我的诗歌嫉妒夜,
因为它能将四面八方纳入怀抱。
夜常常跟我的直觉串通,
却和我的视觉作对。
我童年的夜晚破碎了,
它的肢体消隐于我的岁月。
但是,每当我想起童年之夜,
每当我幻想着去造访它,
它都会穿上旧衣裳相迎。
我常常模仿夜晚,
只为学会如何披戴光明。
现在吗?不,
我还没有读完
从夜的颈项垂下的
你的信件。
现在,就在此刻,
月亮这位农夫,
正在用夜之水濯洗脸庞。
夜晚,通常是作解释和教导,
但是,当儿童来到夜的怀抱,
它便开始梦想,开始预言。
昨天,
夜晚早早地起身离床,
在我的被衾,
留下一朵名叫太阳的玫瑰。
你该背对着天空,
让它的胸膛倚靠你的双肩。
“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光明。”
——太阳如是说。
我全身的每个器官都可能成为一位面包师,
除了我的心——它只能成为一位水手。
在某些时刻,“是”这个单词或许是语言里最丑恶的单词。
“是哪三只苹果改变了世界的面孔?”
——亚当的苹果。
“第二只呢?”
——牛顿的苹果。
“第三只呢?”
——斯蒂夫·乔布斯的苹果。
“要知道,乔布斯是一位叙利亚后裔。
还别忘了,这一回,是父亲拒绝了儿子!”
如果你的作品不能往任何一潭死水里掷出一块石子,
那你为什么写作?
许多人都反对你,这往往意味着你是对的,
起码意味着你比许多人更接近真理。
这是什么样的历史
——只会用死亡的手指
弹奏生命的风琴?
沙漠深处是一首永恒之歌,
在赞美森林;
森林深处是一首永恒之歌,
在赞美沙漠。
赞美,是自然向人类致敬的第一门艺术。
有的人死去,只为了一个目的:
希望在死后永久地活着。
看守翅膀的老卫士,
在头上戴了一顶
新式枪械形状的帽子。
有一回,
我偷听群星在谈话,
听它们在历史的新马厩里,
正和未来的机器
还有电子的骑士作一场对话。
他们俩一起生活,
但相互间只了解
戴上面具的对方。
我不喜欢这个时代,
但我也不喜欢用“永恒”的棍棒把它打死。
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相信:
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天之间的鏖战,
会在明天或之后偃旗息鼓。
我如何能学会萤火虫的勇气
——它小小的双翼竟然裹携着火!
春天推荐的树木被田野拒绝,
原因在于——据田野说——
春天不知道树木的称谓。
树木不会脱衣,
也不会穿衣,
除非是季节下达了命令。
他多么了不起!——
对照着麻雀的尾巴,
去寻找猫的尾巴。
我看到了什么?
难道是蚂蚁成群结队,
准备吞下大地的肝脏?
这是现实的场景,
还是梦魇一场?
我看到了、听到了什么?
——一个孩子在独自哭泣,
他身旁还有一朵玫瑰,
是母亲上班前在他床上留下的;
玫瑰也在哭泣。
“君王的筵席上,历史的蜜在流淌。”
一个证人如是说。
但死去的人们一个个从坟墓里跃起叫喊:
“这样的事情我们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
他们只拥有自己的脚步,
但他们的脚步却没有任何一条道路——
这是对自我的封锁,还是自愿的奴役?
大地解开衣襟迎接雨水,
但这雨水并非降自乌云之罐,
它自哭泣之云流淌。
或许,有人不愿阅读,因为他们不想知晓;
或许,有人不想知晓,因为他们不想生活在永久的惊骇中。
确实,知识令人惊骇。
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说过:
实际上我们一无所知,
因为真理藏匿于深渊。
一只腌制的海鸥,
双翼夹带着大海;
一只饥饿的乌鸦,
在吞食
从天空的厨房掉落的
肢体的碎渣。
雷电跟避雷针约了一个时辰,想跟它作一次对话。
光,长着许多不知道如何在夜间飞行的翅膀。
不,这些尸体已脱离了死亡之寒冷。
可为什么,有人却那么热烈地谈论它?
整个天空,
飞行于一只恐惧之鸟的翅膀上。
这颗星的囚室内没有一根蜡烛,
可为什么,夜晚、乌云和狂风,
执意要永久把它围困?
再过片刻,我将在神话的丛林开始每日巡游,
飞舞的风啊,你会等待我的落叶吗?
你会让它飘落何处?
黄昏啊,吹起号角,
拥抱你的影子,
也许,只有影子才会道出真相。
就本质而言,人的身份何在?
在于他所接受的?
在于他所拒绝的?
在于他所创造的?
这个问题,是否适用于一个连每个人的皮肤都并非自己真实皮肤的国家?
水车有一种伟大的禀赋:重复。
它道出的一切都是真话。
昨天它说:
“没有人想要自由,除非是他自己的自由;
他要自由,并非为了追求更多自由,
他只想拥有奴役他人的更大本领。”
一只鸟,从我卧室的窗口飞过。
其实,鸟只是长着女人面孔的一场梦,但我不知梦的含义。
只有弗洛伊德知道。
可我怎么去问弗洛伊德?
广场上,一头白猪,
在嘲笑一只在红色笼子里鸣唱的
黑色画眉。
看不见的手
别无所事,除了
将能看见的一切推向黑暗。
这差事简单而有成效,
并且永不停歇。
看哪!历史就在那里,在大街的尽头。快过去问它:
“你为什么决定:首先,要再次审视这个世界,审视你自己?”
你总是在语言中旅行,即使在入睡时。
我喜欢你日记中关于最近一次旅行的记述:
“旅行,让身体的四肢连接起天际的四肢。”
我经常回味你回答我关于身份问题的一句话:
“跟我相像的,是那波海浪,它不同于任何一波别的海浪。”
我问你:
“为什么时间就像一首朦胧诗,尽管它在滴血?
为什么你喜欢这样的朦胧?”
难道,真的有一个所在,其间的行人无法前行?
难道,真的有一个时代,它拒绝行走,除非是后退?
不存在“统一”,如果它只是“一”的枕头。
是的,在这个主流的政治世界里,我的家建立在这个单词之上——“不”!
如果自然由于自然的作用而腐烂,
那么,为什么,
超自然不能因为超自然的作用而腐烂?
按照逻辑,本没有什么阻止这种腐烂。
革命的艺术?
它首先应该是艺术的革命。
大脑?可是,它是什么?
心脏?可是,它在哪里?
我们是否该向另一种语言发问,那到底是哪一种语言?
或者,我们干脆承认:人已经不再知晓事物;相反,是物知晓人。
在此,金钱,是知识的大脑和心脏。
那棵树,它向一切自迁徙的天空疲惫落下的鸟儿张开树枝;
它迁徙到哪里了?
词语啊,你负载着尸体漫游四方,
你的翅膀从何而来?
个体被他所属的集体绑架,
集体被操纵它的权力绑架,
绑架权力的,是一把暧昧而牢不可破的椅子,
仿佛那是灰尘。
是的,词语也会患病,
有的会失明,有的会变得又聋又哑。
用高贵的语言,身披穷人的衣衫,
光明在作黎明的训诫。
云彩飘过,然后迷失了方向,
它进入雨的森林,不再现身。
夜晚铺好对我藏匿了很久的床榻,
以便让隐形的我在上面入眠;
于是,我开始为我隐形的身体,
寻找另一席床榻。
这便是我们的阿拉伯大地:
宇宙的脸上一道深深的皱纹。
在阿拉伯的实践中,“革命”是一头狼和一只羊栖居一个身躯;
在阿拉伯的实践中,“政权”是露天的监狱。
是否,阿拉伯人是讨厌自己长有翅膀的
那只独一无二的鸟?
著名的历史学家塔西佗曾经说过:“历史是肮脏的。”
今天,仅仅用“肮脏”形容历史,够了吗?
一匹自由之马,
和一匹被拴住的马绑在一起——
这是否就是阿拉伯的现代文化?
通常,阿拉伯的话语
喜欢模仿洞中人的腔调;
但它有时候也喜欢
被意义的变色龙邀为座上客。
这个时代是一位裁缝,
特别在意为阿拉伯的身体缝织衬衣,
但缝衣的材料是用石头切割而成。
奇怪的是,阿拉伯的身体却从没有说过一句:“不!”
阿拉伯的黎明在欺骗。
光明,怎么会从被杀戮的儿童尸体上升起?
他为阿拉伯当代坟墓撰史,他写道:
这里,曾经是一片舞场。
马拉美曾经说过:
世界,应该被造就成一本美丽的书。
如果他还活着,当他环顾这世界,尤其是阿拉伯世界,他大概会说:
世界,被造就成一座坟墓。
为什么,那些只想让本应该死去的事物活下去的人层出不穷?
看起来,我这一代人的生命,
只不过是一道影子;
我们在这道影子里,
只不过是一场幻梦。
“阿拉伯之春”失踪了。
昨天,我看见这“春天”
走进了季节的法院,
要求更换姓名。
春天(RA, BI, A')——阿拉伯人(A', RA, BI)
同样的字母组成的两个单词,产生了让我不喜欢的联想:
在几个字母的声音中,回响起未来敲响的忧伤的钟声!
我是头颅的“春天”,摆到我这里的头颅何其多也!
假如有人把这些头颅打开,就会发现:
那只是堆积满尸体和废墟的沙砾之穴。
“让死人复活!”“让活人死去!”
这是在我——“阿拉伯之春”——喉头响起的叫喊声。
这些叫喊的人们,正向他们的国家传授法宝:
从刀剑、权力和金钱中觅取生活之道。
我是“阿拉伯之春”,我承认并且告诉你们:
有朝一日,阿拉伯语写作将犹如全面的讣文——
不仅哀悼语言之死,而且哀悼这个称作“阿拉伯”的世界!
他相信的那个词语,连它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那个词语是“祖国”,它常常消融于“人民”,有时变身为一条路:
路的起点是“正义万岁!”
终点是——“杀戮万岁!”
青草不相信我说的话。
青草不相信它也会燃烧。
是的,我愿意承认:
我不过是一只布埋雷管的手,不仅埋在居室、街头和田野,也埋在大脑和心灵。
有人要求我模仿苹果树。
可是,为什么我面前的每一只苹果都变身为一颗炸弹?
血迹,被割下的头颅,笼中的女人,火炉里的儿童……
这是一套强加给我嘴唇和双手的新的字母表,
由别人发明,却归于我的名下!
我被要求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以我“,——阿拉伯之春”的名义,为一种文化送葬:
在这种文化中,人仿佛居住在一座叫作“废墟”的宅邸里,生活在一块叫作“虚无”的土地上。
阿拉伯人活着,跟着一口棺材行走,其中躺着一个被割掉脑袋的儿童,无能为力的亲友在为他送终。
从最高的一颗大地之星,我的名字掉到我头上,
那时,我正在青草和水之间入睡。
啊,天文年鉴,把我列入那些厌恶自己名字的人的名单里吧!
这是血红色的时代。
它的颜色,即使是汪洋的颜色也无法稀释。
有一次,你说阿拉伯语是沉睡的语言。
你还说:它不会从沉睡中起来,除非当“此刻”站起,
当“空间”也随之站起。
你的说法依然成立吗?
在当今世界,在政治层面,独裁政府和民主政府的区别何在?
区别在于,前者打着的代表其文化的口号,可以概述为:“法官正在屠杀。”
而后者的口号可以概述为:“屠夫当上了法官!”
你是否知道,当炸弹爆炸,是谁引爆的?
是我,你,他,她,还是别的什么?
谁有可能知道答案?
你为什么沉默?
我知道你的答案:
噪音穿透了你的沉默,并且取而代之。
从乌云的眼帘掉落的泪水,出于对阿拉伯人的忧伤,
说道:“我不再洗涤把死者的亲属
送往城市墓地的道路。”
据说,那是高贵而忠顺的乌云。
阿拉伯人!为了读懂这世界的废墟,首先要读懂横亘于你内心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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