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太原 | 张小苏:杂院杂思
49年后的四合院,往往成为杂院。原本为一个家庭用的院落,为多户人家共用。我出生的时候,住在四家人的四合院。这算少的,大多数四合院住户也许更多,四合院成了多边形改建的基础。一个院住多少人家?加上搬来搬走,没个准数。称杂院很贴切。
杂院再杂,但被统合在相对一体的空间,杂人渐为同种风习共染,同样的供应,给我们同样的生活;同样的生活,给大家相似的心肠。不管你来自何方,但凡住进来,就必得融入,浑然而为一个大家庭,生活的同质性,就是凝聚力。
就我幼时生活过的若干四合院而言,感觉杂院更好。如今我已年过花甲,无论从书上看,还是亲身体会,都觉得一家几代住在四合院,远不如在杂院有意思,即使你在这家里永远是老太爷。
山西有许多“大院”,成为旅游招牌,但真让一家人在大院住着,能有意思才怪!别说这些大院,就是故宫紫禁城,那位孤家寡人活的又有什么趣味呢?
我们的杂院,杂的恰到好处。东西南北人俱有,无绝对权力,遂无多少不公。诸小家浑如大家,共同遵循院子的规矩礼数;各家均贡献不同与特色,为全院共享。方先生原先在西藏,很早就有高压锅,不仅自家使用,也乐意为邻家用,甄阿姨是广东人,做了肉粽,也送大家共食,南屋是忻州家,搓一手好鱼鱼,做午饭,来得及给众邻居轮流搓上几笼。
杂院把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丰富性呈现出来,对我们来说,很是开眼。差异即是新鲜,包括不同地域的习俗、饮食习惯、方言土语,都被包容在一个院儿里。谁家有什么亲戚,户户都知晓,小林家的姥爷,就是公认的姥爷,果子家有姑姑,全院都喊姑姑。即使你家亲姑姑从老家来,果子家常来常往的姑姑也是正宗。孩子们的小名可以一直称呼到老,男孩女孩因为在一个院,自幼就玩成一片,外边的种种大妨,回到院里基本没用,这么小个院子,谁不知道谁呀!
院子之小,容不得不和。甚至容不得小家不和,夫妇吵架过头了,近在眼前的邻人,会推门劝解,老子打儿,打过了份,邻家亦是不容。就为了不现眼于全院,谁家都不敢疾言厉色。哪容得贾政往死里打宝玉?哪容得凤姐欺负贾瑞那样的事?他们到是一家住一个府!
我们的四合院,原先也属一座府,后来成了一个机关,府中又有若干院,遵循的规矩都一样。府中之院,统称大院。
█ 山西老文联的同事们在四合院里合影,作者供图
杂了的四合院,没有权威,但有共识,虽然各家为了别人家,需要付出某种小心翼翼,让渡些权益,但很值当。小孩子在这样的环境,自小能习得规矩、体统和顾及他人。
也有不便,就是不便折腾,不便吵闹;至于隐私,就更谈不上。不过那时候,大家也没啥隐私,至少没这意识。记得有位严肃的杨先生,素来不苟言笑,忽一日,我隔着屋顶,听见他在家里轻轻唱:“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朋友……”我于大惊而外,乃知人不可貌相。所以,还是杂了的好。不杂,你能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吗?能有那么多亲戚里道吗?我们大院里也有住独院的,独院的小孩很孤单,也得到杂院混。而杂院的孩子,如果到他家独院,难保不遇上和贾政差不多的家长。揪住也一样会问:课业完了没有之类仕途经济的话。
我家搬进太原四合院,首先得跟众邻居学过日子,来之前住在北京四合院,不记得那儿有红面。以至初次听说要吃红面,不免生出是否有绿面之问。
在红面成为一种记忆前,那东西极难吃,今天,感觉好吃,呼噜噜吃一碗红面擦圪斗,享受之极。细论起来,享受的多是记忆。当年天天吃时,面对饭碗,个个愁眉苦脸。
想把红面做到易于下咽,需要下不少功夫,首先得有工具,我家一概没有。幸而四合之内皆兄弟。
四合院内,窗对窗,门挨门,衣服被单搭在一起,煤炉烟火搅在一处,公界私界混在一起,说话声大些,定然声闻四达。成人出门必有照面之礼,孩童随便出入于邻,总觉得别人家饭好,厕所轮流扫,院门轮流关,电表轮户查,电费共同摊。在这种逼仄的去处,逼也逼成一家人了。所以,学做红面很方便。借擦擦,借板板,不仅欣然借给你,还上门教授,我家扬州奶奶不久就连包皮面都学会了,美其名曰:金裹银。
█ 杂院邻居在下棋,从左至右为束为、胡正、孙谦
空间决定了信息速度,四邻的日子,相互影响,要做什么都做什么。院子大势所趋,休想遗世独立。
年年打煤糕是一例。哪怕你家有烧的,但凡院里开了头,谁都难免不被裹进去。
那时我哥正在逆反年龄,迷着中国现代文学,醉心于雷雨日出家春秋,屈原聂政高渐离,尊崇不食周粟之伯夷,蔑视跟风附合随大流,故以避实就虚,人取我弃之理,想推挡一时,和舆论相左。固有不屑为之意,但主张也不无道理。无奈他是老大,是我家唯一劳力。从头一户开始打煤糕,扬州奶奶就蠢蠢欲动,到第二家乃至第三家也动手了,更是终日行行如也,抓不住我哥,就给我妈施压。还亲自上街,叫了煤土,堆在院门口,除非高蹈到离家出走,我哥必须就范。
我倒喜欢打煤糕,因为热闹。打煤糕算重活儿,小户人家,靠自家力量无法完成。所以打煤糕还检验着人际关系。
我哥好人缘,总能动员五六个同学来帮忙。他们年轻力壮,谈吐不凡。我喜欢听他们“鬼说溜道”。煤糕本身不难打,劳作过程与“过会”差不多,小院里挤满了干活的人,干活儿的、看热闹的,无不在交谈中填塞精气神。期间嘲笑、打趣,追打、游戏,随时发生,比平常日子要好玩儿得多。也算院中少有的开放日。
民心淳朴的一面是,帮忙的朋友收拾完工具,一向连饭也不吃就走了。
事后守候却是件枯燥的事,头一两天,得守住院外晾晒的煤糕。我自幼容错率低,别说鸡爪,就是雪泥鸿爪也容不得!打煤糕时,恨不得把煤糕抹唧成镜子。实在是知道中看就不中用,才将就着抹平即是,晾晒在院外的湿煤糕,如刚出生的婴儿,柔弱的危险,总有些从众的孩子,跟个领头的淘孩子,踩踏方方正正尚未干透的煤糕,我长久难断性善性恶,皆因亲眼见过这类人之初的坏品质。破坏欲强到宁可污了自家的鞋,也要破坏他人的煤糕,破坏像行大乐事。并且还传染,你踩一块,我就踩一串,甚至将所有煤糕踩成稀泥。还有的用树枝在湿煤糕上写脏话。
虽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但为破坏而破坏的小鬼却总存在。当此之时,实在巴不得家里有个出名的强盗,或者有个狂暴型精神病人。
█ 杂院里的小朋友和作者哥哥的同学李小强
当时还流行“大扫除”,也是一家开了头,各家都行动。忽一日就擦起玻璃来,女孩们愿意做这事,不知从哪儿听说,用报纸擦最灵光,因为纸上有印刷的油墨,于是,人人手上一把纸团,果真把玻璃擦的十分透亮。全院只一户有绑了长竹竿的鸡毛掸子,便轮流用它清扫屋顶,屋顶上划出新的白道,总能让我躺下看半天,除去灰尘的屋顶,划出的白道份外清晰,交叉无规律,却能看出各种流畅的线条,纠缠交叉,构成想像中有趣的图画。
春秋两季的倒烟筒,泥炉子亦复如是,跟约好一样,要干全干,也不知从哪儿弄那许多麻刀,有人膛的炉子格外好烧,其他人就一律打下手。倘若你觉得这活儿也没什么,不必拜求高手,自己膛回试试?在日后的使用中,没准哪天就会吃训:叫你能!灭了吧?
包括给孩子理发,也是说理一块理,小孩头发长速差不多,只要上次同日,以后就基本同日。男孩当众理发有时也难为情,万一当众被理成锅盖头,起码得被嘲笑一礼拜。男孩抗议:理成小队会计了!当爹的手潮,只能笑笑,说,三天就长好。
每月买粮是另一大麻烦。也是只要一家开了头,所有人家便“跟进”,以致闹到粮店遭“挤提”,真放出“吃紧”的风来。杂院居民越发“自激”,将买粮演变为“抢粮”,那时粮食定量供给,有人也称“领粮”,好像不花钱似的。往往首先买粮的人家人口多,每月早早面缸见底;我家人少,粮食相对富足,犯不着跟人家凑,但扬州奶奶非得跟同院一起,早早把难吃的高粱面买回来。我哥又有一番推挡,扬州奶奶火了,扬言亲自去买。知道当时买粮状况的人想必了解,别说一个号称奶奶的老人,便是小伙子,单枪匹马也买不了粮。最难买的年份是1967年,得提前一夜排队,须臾不可离开,因为中间要数次换号,专治潜回家睡觉的奸人。
粮食那叫一个多!
每人每月定量27斤,其中有粗粮有细粮,有杂粮,包括小米,绿豆,红薯,杂七杂八,五六口人的家庭,总重量得一百多斤,还得分袋装,光面口袋就得准备十几条。每月买粮,必须一次买完整月供应,所以得全家出动,自行车的作用,在当时被发挥到极致,后座,前梁,角架和车把两端都是大大小小的口袋,家中主力如辕马,扶把而行,其余皆为边套,小心扈从。
记忆中最惊险的一次“抢粮”是我们院与其他院对抢,如世界末日,为抢占窗口,你来我撤,足足折腾了一白天!下班前最后一刻,我院一位英勇的女孩在众人托举下,于关窗前一瞬,将全院的粮本粮票和钱,悉数准确投入粮店小窗口中,粮店不得不加班受理,才使一天一夜的奋斗,有了圆满结果。
几十年后,我每看到篮球比赛的压哨三分,就想起那女孩精准的一投!令我永生难忘。
杂院是个小共同体,拿它做比方,比较容易理解哲学问题,特别是矛盾的对立和统一。我赞同冯友兰先生对矛盾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的阐述,“一个统一体的两个对立面,含蕴它们的统一性,而不含蕴它们的斗争性。”他认为中国古典哲学并不把矛盾放在第一位,在实践上有重大意义。冯先生不止因这一问题挨批,但我们的杂院事实,确是含蕴统一性而不含蕴斗争性。据说,毛泽东在做《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报告时,曾引述赵梦頫之妻管道昇的《我侬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用以说明矛盾渗透,后来正式出书时,将这一引述删了。
杂院当年一同玩耍的孩子,如今俱老矣,于当今建起了“朋友圈”,还不时小聚,相见之下,无不感到我们的语言、习惯中至今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见面就现原形,好像此生就记住了杂院的事,之后的日子——任你发过财,做过官,去过许多地方,却全记不真切了。
█ 同院发小,如今老了
住杂院是时代的不得已,我们在杂院里穷快活,想不出没有杂院,怎么会有那样知根知底的“发小”?
如今杂院不存,与之相应的老规矩和老礼,渐渐式微。在新格局中活着,有充分的个人隐私,网络与外界通达,邻人却日渐疏离,常有不识近邻之事,我们在从熟人社会向公民社会的过渡中,正忍受着孤单的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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