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回顾:
李元洛 || “矛盾成文,语奇意深”在诗歌创作中的应用
李元洛 ‖ 常字新用与“陌生化” ——陈与义《巴丘书事》
《唐诗分类品赏》
李元洛著(中华书局出版)
李元洛先生的《唐诗分类品赏》,共选取《唐诗三百首》外之遗珠337首,决不与蘅塘退士有所重叠,可谓之“新唐诗三百首”。然而,这还不是该书真正新颖的地方。我以为,该书之“新”乃在两个关键词,即“分类”与“品赏”,前者颇有新意,后者则颇有深意。与此同时,这两个关键词还指向了一个目标——激活唐诗的现代价值。
时下,学术界热门的话题自然是传统文化的现代化问题。经典之为经典,意味着它必有亘古永续的内在价值,唐诗能被千年传诵已经说明了这一点。然而,仅仅意识到这一点是不够的,如何把内在价值呈现出来,让优秀的传统文化继续滋养今天的文化,其任务可谓更加紧迫。我认为,《唐诗分类品赏》在诗歌的“分类”上作了现代化的尝试,又在“品赏”上作了现代化的转型,牢牢扣住了“现代化”这个字眼,让传统诗歌继续焕发新的生命力。
“唐诗分类”这样的提法,确为少见。一般来说,传统的唐诗书籍之编撰,多以五言、七言为界,或者以诗人年代为次第,又或者以题材分类,如边塞、山水、咏物、游仙、送别、悼亡、怀古和宫怨等。因此,较之以传统的诗歌分类方式,李元洛从现代分科思维出发,对300多首唐诗重新归类,叫人耳目一新。李先生首先将唐诗划分出自然、社会、人生、艺术四大类;其下又分时空、环保、贪腐、讽喻、励志、舞蹈等28个子目,在唐诗分类的现代化上动脑筋,确有别开生面之意。
其实,传统典籍分类的现代化已有先例,比如《中华大典》对传统典籍整体上的分类整理,《道藏分类解题》对《道藏》的分类整理。古人对典籍的分类法与今人迥异,古代类书的主线索一般是按重要性来的,不是按学科来的。比如儒家把书籍分为经、史、子、集四库,“经”是永恒的意思,故放在首位。经部又按重要性,分为《易》《书》《诗》《礼》《春秋》《孝经》等。古代的社会精英主要是治经治史的学者,若要自成一家,则列入子部,但总还是做道德文章的。至于我们今天说的理、工、农、医、文学则算是一类,统归集部,重要性被严重低估。
回到唐诗的分类上,按照学科分类自然没必要,而元洛先生运用了分科思维,按现代社会的问题意识来分类,则颇有价值。这样做的重要好处,我以为,是用传统文化回应现代社会的热点问题,这就是对唐诗的现代价值的激活。
比如“环保”一目下,作者收入戴叔伦的《兰溪棹歌》,戎昱的《移家别湖上亭》,白居易的《鸟》,景岑的《诫人斫松竹偈》等。
古人没有环境危机,自然没有环保问题。《兰溪棹歌》讲的是兰溪的美景,“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然而,这样的妙句,于古人是抒情,于今人何尝不是警句。又如《移家别湖上亭》的“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如此美好的人鸟情未了,在森林砍伐、城市扩张的今天,只能通过唐诗去畅想了。
《鸟》与《诫人斫松竹偈》两首直接讲的是勿扰动物和植物,白居易说“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景岑说“动手无非触祖翁”。古人是从敬畏生命、扩充仁心的角度来讲保护动植物的。今人读来何止惭愧,由于功利之心迭起,敬畏之心全失,结果是既破坏了自己的生存环境,又破坏了诗意的生活。以环保的主题来诠释这几首诗,似有锻炼现代人灵魂之意,更是推动唐诗现代化转型的有效手段。
“品赏”也就是品味与鉴赏,是《唐诗分类品赏》激活唐诗现代价值的另一个用力之处,也是作者寓有深意的地方。关于诗歌鉴赏的书籍并不算少,我案头就有一本《唐诗鉴赏辞典》,然而学术性颇强,考究作者,订正文意,非学术界的读者会觉得有点吃力。元洛先生的“品赏”没有把重点放在咬文嚼字上,除了必要的背景交代与文意梳理外,主要有两个重要特点:其一,关联性品赏,有意引导读者与相关诗词,尤其与现当代诗人的诗歌建立联系,让读者感受到诗歌精神的古今一致;其二,现实性关照,鼓励读者联系当前,剖析当下,以古为鉴。
关联性品赏,能让读者从“类”的角度品味诗歌的意蕴。比如王昌龄的《西宫秋怨》“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感叹深宫女子的孤寂与无奈。以此为起点,元洛先生又为读者引申出王昌龄的《西宫春怨》:“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以及刘皂的《长门怨》:“宫殿沉沉月欲分,昭阳宫漏不堪闻。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建构诗歌品赏的关联性,是一般诗词鉴赏所没有的,它能有效地给读者建构一个意象群,激发读者的迁移能力,主动地体悟诗歌的意蕴。
在关联性品赏中,最妙的可谓与现当代诗人的关联建构。比如章碣的《焚书坑》:“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元洛先生以为,章碣只此一首堪传后世,也足慰平生。这是因为,《焚书坑》已将坑毁文化的恶政抨击得体无完肤。他进而引出流沙河先生的《焚书》:“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进火炉/永别了,契诃夫!//夹鼻眼镜山羊胡/你在笑,我在哭/灰飞烟灭光明尽/永别了,契诃夫!”两首《焚书》放在一起,古今诗人之灵魂的碰撞,立刻火花四溅,让读者深刻体悟到诗歌精神的古今接续,何其妙哉。
现实性观照能让读者在诗歌品赏中建构起生存境遇的紧张感,促使读者对生活发起自我反省。比如李绅的《答章孝标》对真假问题的思辨:“假金方用真金镀,若是真金不镀金。十载长安得一第,何须空腹用高心?”章孝标才高八斗,却考了十年才得以进士及第,于是兴高采烈地作了一首《寄淮南李相公绅》,不无自豪地告诉李绅“金鞍镀了出长安”。然而,李绅回赠的诗则强调了真假才学的问题,告诫章孝标真的假不了,但考了十年才及第,也没什么可骄傲的,融恭贺与警戒于一炉,实在意味深长。元洛先生则借此严厉批评了当前商界、政界、文化界、学界虚伪造作的现象,所谓“假金方用真金镀”,本质上还是作假。李绅的警句何止警戒唐人,岂不同样也批判今天的我们?
总的来说,不论关联性品赏还是现实性观照,全书总体都围绕一个原则,即唐诗不独是唐代的瑰宝,所承载的也不独是唐代的价值,唐诗在今天仍有它存在的意义,需要我们用现代视角去挖掘。或者说,元洛先生本身就旨在借唐诗之古韵来观照当前之时代,悄悄地提点读者,今天我们要注意什么,做点什么,牢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