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拉山下】二十三、‘老牛班’里那些人(一)(董克荣 )
霍拉山下
作者:董克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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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老牛班’里那些人(一)
(一)狂风暴雨过后,查通沟的上空风和日丽,又与早晨上班时一样,阳光温和地照在田野里,照在杨树上,照在人们的身上,人暖心也暖。霍拉山的气候真是一天变三变,现在又雨过天晴,大家庆幸没有被暴雨淋到,在田里锄草的人们心情都很好,。
林园三连遭遇这唯一一次有破坏性的洪水,不仅冲垮了猪厩和饲料仓库,淹没了马厩,还淹进了巴郎渠边的老营房里。
过去盖房大概为了用水方便,营房都建在巴郎渠边。现在新的营房都建在高坡上,离巴郎渠较远。正因为住在老营房用水方便,所以还有几户人家至今还没有搬走。
在田里劳动的人们还不知道暴风雨后营地所发生的事情,他们下班时一路上还兴高采烈地议论着霍拉山上千变万化的天气。当他们踏进老营房时顿时傻了眼:房前的泥泞地里铺满了枯枝杂草,甚至还有动物的尸体。中查通沟被洪水冲垮的房屋,门框和窗户随着激流飘过来,正静静地搁浅在老营房的墙根下,几棵腐朽的枯树横七竖八地挡住道路,一派破败景象。
小猪被洪水冲走后,‘老牛’席成德沿着巴郎渠一路找到老乡公社也没有见到小猪的踪影。他家的房子里也进了水,回来后在自己的房屋周围转了一圈看了看说:“问题不大,沙子地渗水快,用不了一天时间,屋里屋外就会干的。”贾连长让他搬到新房去,他笑着说:“不搬了吧”。
排长杨德凯和‘老牛班’的吴善义、毛鸿翔家的外墙被洪水冲刷得比较厉害,再继续住在里面一定会有危险,连长贾焕章让他们马上搬到新营房里去。于是他们忙不叠地往新建的营房里搬。
还有一户‘老牛’名叫张兴邦,他是因为经常偷窃连队里的麦子、包谷而进了老牛班。这时他也说不愿意搬出老营房。
老营房里集中住着‘老牛’。说实话,过去林园一连没有‘老牛班’,我没调到林园三连之前,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老牛’,我还以为是专门饲养奶牛的班和喂牛的人了。所以那时我很想知道那些‘老牛’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老牛’吴善义是一个瘦高个,脾气很倔,孤僻且话不多。平时劳动休息时,他会一个人走得远远的很少与别人交流,即使在批斗会上问他话,他也是紧闭着嘴巴不啃一声,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所以他是什么原因进的‘老牛班’我至今都没有弄清楚。
他的妻子季碧娥个子矮小得多,平时说话又多又啰嗦,说的南方口音普通话语速很快,对你说话时不管你听没听清楚,她只顾自己在说,性格与吴善义确好相反。那时他们家里已经有了五个女儿,每年生一胎,还要继续生。最近大家看到季碧娥又腆着肚子去上班了,有人问她:“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她说:“我老公表示这辈子不生儿子决不罢休。”那些大嫂说:“你生那么多孩子累不累啊?”她回答说:“不累不累,就像母鸡生蛋一样,一下一个,一下一个,好生得很。”说完还嘻嘻地笑着,自豪得很。她说‘季’字的声音与‘鸡’一样,又因为她长得又瘦又小,那些大嫂后来干脆不喊她的名字,当着面叫她‘小种鸡’了。
猪厩冲没了,我们在新营房东南角的坡地上建起了两间房子,一间用作饲料仓库,一间用来烧煮猪食的厨房。房子外面的场地很大,可以多养一些猪。
马厩虽然没有被洪水冲垮,但已经不安全,我们在机耕班东面坡地上又建起新的马厩。
暴雨过后的第二天,杨排长上班时对‘老牛’席成德说:“小猪还没有买来,你这几天去做水泥黑板,具体怎么做去找小董。”
席成德曾经为连队小学的操场上砌过一个水泥乒乓球桌子,因为那个桌子砌得非常好,尺寸与标准乒乓球桌子大小高度不差分毫,桌面泥得非常平整,一时成为小学生们课余争相活动的地方。所以杨排长就把做黑板的任务交给了他。
我告诉席成德,俱乐部前面的广场两边有六幢房子,在山墙上做几块水泥黑板,分给各班用来宣传班里的好人好事。他说:“好的,知道了。”
席成德文质彬彬的,戴了一副近视眼镜,说话时脸上常挂着灿烂的笑容,看不出进到‘老牛班’的那种苦恼相。他以前是华东政法大学的高材生,那年为了响应学校的号召,积极地提意见、写建议。没想到竟被学校划为右派,大学毕业后直接发配到新疆劳动。仔细算来,他“戴帽”已经十多年。说他是老右派,其实也就三十六、七岁。
我见他没有直接把水泥泥到墙上去,而先在墙上钉了许多木楔子。就问席成德:“钉木楔子这有什么用?”他放下工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把眼镜摘下来用手帕擦了擦眼镜上的灰,然后把手帕抖了抖放进口袋,才笑着对我说:“墙是用土泥起来的,万一下雨把土泡松了,黑板就会与墙分离整体坠落,有木楔在墙里面连接就牢固了。”我说:“这是一个好办法!”心想:“究竟是大学生,做事情考虑得很周全。”
黑板泥好后,我去团部买了墨汁回来与席成德一起刷。黑板做得真好,既平整又光滑。我对他说:“你的心很细啊,手工活干得不错。”他说:“做黑板时水泥里的黄沙放得少,表面平整了写字画画才好看。”
席成德的老婆名叫颜景如,红红的面颊胖乎乎的,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她那笑容可掬的脸很像弥勒。席成德到新疆不久,她不远万里从老家来找这个右派结婚,当时大家对成份不好的人都避之不及,而她却不管不顾,让那些大嫂很不理解。婚后他们的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从没见他们争吵红脸,相敬如宾,让山沟里的嫂子们非常的羡慕。
不久连里调他们去喂猪,他俩喜出望外。看他们那个高兴劲,就像把他们调到科研所去工作似的。
一天席成德来找我借温度计,他说:“听说你有一支100刻度的温度计是吧,借我用一下。”我说:“好的,你拿去用吧。”他又说:“现在养猪喂的是青饲料,效果差不说还有点浪费,我想做成发酵饲料,猪喜欢吃,长得快。”
后来我到猪圈去,一走进饲料房就闻到一股酸酸香香的味道。只见地上一大堆青饲料用麻袋盖着,上面冒着热气,温度计插在中间,可以看到水银柱停留在45度。
席成德说:“冬天发酵,饲料室里要加一点温度才行。现在发酵还算正常,就是湿度还控制不好,慢慢摸索吧。”
他们果然在搞科学试验,用发酵饲料喂养的猪长得飞快,圈里的猪个个长得肥头大耳。
我问席成德:“你来新疆劳动,现在又让你养猪后悔吗?”他说:“不后悔。”我说:“你是大学生,原本可以留在大城市发挥更大的作用。”他说:“我没来新疆前不知道,这里比内地落后多了。国家培养你成为大学生,应该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在哪里工作都一样啊。”他想了想又说:“当初苏联在卫国战争时开发西伯利亚,许多大学生踊跃参加,让荒芜的西伯利亚地区的经济迅速发展,成为苏联的国防基地和反法西斯战争的大后方,为卫国战争的胜利起到很大的作用。那些年青人吃苦耐劳功不可没。”他对我笑笑说:“你不是也报名到新疆来了吗,我们都希望新疆发展得好一些、快一些,是吧。”
他说这些话时满脸的真诚,那些发自肺腑的话语让我非常的感动。
我问他:“洪水把你的房子淹了,连长让你搬家你为什么不搬啊?”他笑了笑说:“我知道新营房好,又大又亮堂。但新房子不多,吴善义家和毛鸿翔家孩子多搬过去是对的。我们只有两个人,住在这里也挺好的呀。”
席成德胸怀坦荡,虽然他被现实生活推到了最边缘,但是他依然对工作和生活充满热情,充满希望,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从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微笑着对待世界的一切,热爱生命中的所有。我看着这对整天乐呵呵的夫妻在猪厩里忙碌着,心里很感慨:这样的右派会反党反社会主义吗?
1978年是欢欣鼓舞的一年,那年全国右派全部都摘了帽子。很快红卫机械厂组织科调席成德去管理厂部学校,他告别了潜心饲养的猪群,精神抖擞地奔向了新的工作岗位。
我相信有了正确的路线和政策,通过席成德自己的努力,以后他的生活道路一定会越走越宽广。
可是‘老牛班’里有一个年龄最小的‘老牛’,他的生活道路和命运与席成德相比迥然不同。
那个年龄最小的‘老牛’名叫陈清辉,在他18岁生日的那天,他已经在“老牛班”里待了四年。
刚参加工作的陈清辉怎么会进‘老牛班’呢?
原来年纪小小的陈清辉个子已经长到一米九,因劳动强度大饭量大得惊人,每月的定量不够吃,经常会饿得腰腿发软。
一天他到伙房去打开水,见伙房里没人,就顺手拿了一块猪肉和几个馒头往外走,他刚要出门,炊事员从库房里出来,见案板上少了一大块猪肉,把他逮个正着。
他就这样进了‘老牛班’。
当了‘老牛’偷是不敢了,但肚子还是吃不饱,他就动脑筋去抓野物来吃。晚上徒手外出,在树上掏鸟窝摸鸟蛋。有时带一把铁铣在戈壁滩挖鼠洞,天亮回来总是有所收获。
被陈清辉抓回来的动物有猫头鹰、刺猬、野兔,甚至还有狐狸,房间里像一个动物园,一时吃不完的就关在屋子里。晚上他肚子饿了,就把野物放在洗脸盆里煮煮,烧熟后像野人似的用手撕着吃,吃完后还把手指放在嘴里,把手上的油脂舔得干干净净,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躺下就睡。因宿舍里关着各种动物,他的房间里充满了异味,和他同宿舍的李明珠只得搬到其他宿舍去住。
一天早上敲过上班钟后,“老牛班”的人在广场上等陈清辉一起上班,他从宿舍走来,一只手拿着砍土曼,另一只手正往嘴里掏东西,一脸的痛苦。梁汉问他:“你在干什么?”他张大了嘴巴继续在努力地挖,还不断地作呕,折腾了半天,只见他从喉咙里掏出一根肉骨头,那骨头竟有五、六公分长,上面还带着血。这时他吐了口血水才说:“早上煮猫肉没还得及煮熟煮透又吃得太快,没想到有骨头卡在喉咙里了。”梁汉说:“你真有本事,猫肉里有那么长一根骨头,你不嚼嚼就往肚子里呑啊!”
陈清辉的个子大力气也大,打井时,‘老牛’罗宣善被石头砸伤,是他下井把一百七十多斤的老罗捞进吊篮里吊了上来。我们打土坯定额是五百块,而“老牛”是八百块,多三百块是劳动改造的需要。陈清辉不到中午就轻轻松松打完,每天早早地收工回去了。
连队里有一个小卖部,营业员是农业五连的上海支边青年黄茂林,他曾经去过巴基斯坦支援那里的建设。因开山炸路时不小心炸伤了手掌,丢了三根手指。回国后被安排在商店工作。他在小卖部工作的那几年,商店曾经被盗过两次,窃贼是挖开房顶后进入里面的,在第二次作案时被站岗的季良发现抓住了,连部就把这个老乡交给公社去处理。
后来黄茂林工作调动,小卖部由指导员胡振林的妻子倪素琴接班。
一天半夜,季良在站岗巡逻时,发现小卖部的外墙被人挖了一个洞,他大吃一惊:刚才巡逻走过还不到半个小时,窃贼破墙也太快了吧!他立刻去敲指导员胡振林家的门,说:“不好啦,商店被盗了!”
小卖部在胡指导员家隔壁,倪素琴听说小卖部被盗赶紧起来检查,见里面丢失的全都是食品。
季良说:“我每半个小时巡视一次,盗贼竟然知道我的巡视路线,那么快破墙成功,洞口还避开了店里的水泥柜台,一定是熟人干的。”胡指导员想了想说:“走,到陈清辉宿舍去看看。”
在陈清辉的宿舍里,他们看到地上扔的罐头、饼干等食物已经被他拆开吃过了,这时陈清辉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胡指导员对季良说:“看住他,等连部商量后处理。”
第二天一早,正当连部在商量陈清辉的问题时,季良奔进来说:“陈清会逃走啦!”
其实当时胡指导员走进宿舍时,陈清辉已经听到了,原以为大家一定会认为还是老乡作的案,他可以侥幸躲过,没想到胡指导员那么快就判断是他作的案。此时他佯装睡觉,乘胡指导员在门外与季良说话的时候溜出房间逃之夭夭。
茫茫戈壁滩往哪儿去找他?
不久 ,大家听说七个星公社的商店多次被盗,公社老乡把盗贼描绘得如何飞檐走壁,如何神奇大胆。我们知道那一定是饿急了的陈清辉干的事。
贾连长在大会上说:“现在是大冬天,戈壁滩上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可以找到,这个陈清辉就有可能跑回来作案,大家要提高警惕。”
于是季良就向贾连长提供一个情况,说:“我看到李明珠在晚上走过水泥桥沿着巴朗渠往东去了,不知道去干什么。”
伙房里的炊事员也反映说:“李明珠现在比平时要多买许多馒头。”
贾连长估计陈清辉就在附近,于是就找李明珠谈话:“说吧,买那么多的馒头送到哪里去?”李明珠知道隐满这件事的后果,就说:“陈清辉躲在巴朗渠边的地洞里。”
贾连长立即让李明珠带路,陈清辉果然在巴郎渠边的一个地洞里睡觉,束手就擒。
那个地洞建在巴郎渠边的一个小土包下,周围长着干枯的芨芨草,洞口面向连队。这个地方,全连人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竟没有一个人发现陈清辉挖的地洞,而他却躲藏里面,白天睡觉,晚上作案,还可以观察到连队的情况。胡指导员说:“这小子要是学好了可以当一名侦察兵。”
陈清辉昼伏夜出,当了半年多真正的野人。入冬后日子不好过,这才去找李明珠讨吃的。
让人想不到的是第二天陈清辉又跑了!
不久听说他在盗窃七个星公社的商店时当场被公安抓住,那时正逢‘严打’,陈清辉屡屡作案,社会影响恶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被公审后判处死刑立即枪决。
陈清会从一个文盲变成野人,又从野人变为罪犯。一个年青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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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历
董克荣,1944年出生。1964年高中毕业后支边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二十一团,曾当过农工、团宣传队演员、炊事员、文化教员、小学校长。1981年回上海在街道集体单位当营业员。1985年考入上海大学政治学院,毕业后调区集体事业管理局工作。曾担任区人大代表、上海市侨联委员、区侨联副主席。曾在《上海新闻晨报》、《新民晚报》、《上海侨报》、《上海法制报》、《经济时报》、《书评报》、《中国仪电报》、《南市报》、《南市外贸报》、《计划管理通讯》、《浦江同舟》、《国家安全通讯》、《黄浦侨音》、《花溪》、《炎黄子孙》等报刊和杂志刊登文章200余篇。2004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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