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丨陈定学：18岁的高中生被打成“反动学生”开除学籍

作者简历

陈定学，主任医师，祖籍河南孟州，求学于河南渑池，在义马市从事医疗卫生工作多年。已出版《破解大脑之谜——精神分子论》《精神的革命》。

原题

难忘的送别

作者：陈定学

1965年的1月11日，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那一天我被打成“反动学生”“小反革命”，被开除学籍、团籍，送农村监督劳动改造，遭遇灭顶之灾。漫长的56年过去了，但我对那一天的记忆依然刻骨铭心。

那一年我才18岁，正在河南省渑池高中读高三，一个年仅18岁的中学生为什么被打成“反动学生”、“小反革命”？这是因为在三年困难时期，我曾给毛泽东写过一封“万言书”，反映农村饥荒的真实情况，并提出了一些克服困难、度过饥荒的建议。

“万言书”成了我的一大罪状，罪名是“替农民叫苦、攻击三面红旗、鼓吹修正主义”。我刻苦学习、探索哲学，提出了一些独立见解，于是被扣上“反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大帽子。我爱好文学，撰写过一些诗词文章，这些诗词文章也被上纲上线，成为“恶毒攻击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罪名很严重，但事实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1961年，我正在初中读书，目睹“大跃进”“浮夸风”“大炼钢铁”和“大食堂”等政治运动给人民生活带来的巨大困难，我忧心如焚，冒着极大风险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万言长信，反映农村发生饥荒的真实情况，并提出在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整顿干部作风”“不搞政治运动”等一系列克服困难的建议，以便提高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多打粮食，尽快度过饥荒。

我之所以冒着风险写“万言书”，目的就是向中央领导反映基层真实情况，希望引起中央的重视，尽快采取措施解决人民生活的困难，我这么做完全是为国为民，一片赤诚，何罪之有？后来改革开放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践也证明，我在“万言书”中提出的问题和建议是完全正确的。

我爱好哲学，从初中开始就积极学习、探索哲学，并在“联系运动论”、“黑格尔圆圈论”等问题上提出了一些独立见解，这原本是学术争论问题，怎么能扣上“反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大帽子？例如“黑格尔圆圈论”，一百多年来这个问题一直是哲学界的难题，中外哲学家始终搞不清复杂的圆圈结构，我尝试用数学的方式把复杂的圆圈结构清晰地表达出来，这怎么能说是“反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校长在全校批判大会上公开说他“看不懂”，既然看不懂，你怎么知道它“反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由于爱好文学，我确实写过不少诗词文章，这些诗词文章大都是读书心得或抒发情感之作，怎么能扣上“恶毒攻击社会主义”的大帽子？例如我在一篇作文中对秦朝进行过评论：“一个在历史上具有转折之势的新国家，只存在短短的15年，它压迫之残、害民之苦，可想而知了。”历史教科书明明白白写着：“秦朝从公元前221年开始，公元前207年灭亡，自秦始皇至秦王子婴，共传三帝，享国15年”。评论历史事实，怎么能说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新中国”？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构陷罪名、一心要把我打成“反动学生”和“反革命”的始作俑者，就是高三一班的班主任吕XX。主要原因是我曾与他发生过言语冲突，于是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我知道得罪了班主任对自己不利，但那时年轻幼稚，我想只要自己高考成绩优异，就会考入理想的大学。

从初中开始，我就立志报考北京大学哲学系，再有半年就要高考了，我正在积极准备，期望蟾宫折桂，实现北大梦。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吕XX的报复迫不及待，他与校长张XX勾结，策划了一起震惊全县的大案。

1965年1月8日夜，我和同学们正在安静地上晚自习，吕XX一脚踢开教室门，气势汹汹地宣布：经学校研究决定，对“反动学生”“小反革命”陈定学展开批判斗争！在他的策划和导演下，三一班的班干部和积极分子对我进行了批判，批判结束后，他又派两个学生尾随监视我。

第二天全校停课，学校命令全校师生都必须写大字报批判我，大字报贴满了校园。1月11日下午，全校学生都集中到学校大礼堂，再次对我进行批判斗争。最后张XX声色俱厉地宣布：开除陈定学的学籍和团籍，送农村监督劳动改造！

听到这个决定，如五雷轰顶、万箭穿心，我五内俱伤、悲愤至极！从小学开始，我一直努力学习、刻苦读书，一直是个好学生，曾担任班长、团支部书记和学生会主席，因为关心国家大事，因为探索哲学、撰写诗文，就被打成“反动学生”和“反革命”，我认为这个决定极其不公，完全是个人恩怨、打击报复！朗朗乾坤，为什么说真话反而有罪？！为什么好人总遭陷害？！

我叩问苍天大地，然而呼天天不理，叫地地不应！那是一个阶级斗争的年代，一个人一旦被戴上“反革命”的黑帽，他就成了阶级敌人和专政对象，就要被压在阴山之下，永世不能翻身。小小年纪就跌入万丈深渊，我的未来一片黑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去……

批斗会结束已近薄暮，正值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墨云蔽天，天地苍茫，吕XX带着两个学生准备押解我离校。渑池高中刚刚经历一场阶级斗争的狂风暴雨，校园里弥漫着恐怖和压抑的气息，偌大的校园空无一人，一片肃杀、一片死寂。

从教室到学校大门口有一段长长的路，我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回头望去，我看到各个教室的窗台上都趴满了学生，他们在默默地看着我在学校的最后一程。我理解同学们，我已经被打成“反动学生”和“反革命”，如果同学们接近我，就会受到学校的追究与处罚，所以既没有告别，也没有送行，我凄凉地走向学校的大门。

学校的大门口有一间传达室，住在传达室里的是一位和蔼的老大爷。当我走近传达室时，大爷掀开厚厚的布门帘给我打招呼：“定学，你订的《北京大学学报》来了，你来取一下。”我掀开门帘走进传达室，那是一间很小、很暗的屋子，大爷慢慢把《学报》用报纸包好，然后递给我，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对我的同情。

这时我看到屋里还站着一个年轻人，瘦瘦的身材，红红的脸庞，穿着一件薄棉袄，虽然不熟悉，但我知道他是低年级的同学。这位同学神情凝重，眼里噙着泪花，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给我送别。

在这样一个恐怖的时刻，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许多人惟恐避之不及，而这位同学却冒着极大风险来给我送行，他的善良、他的侠肝义胆让我十分感动！我嘱咐他：“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我不敢多说，怕时间长了，班主任闯进来，那就会给这位同学带来不小的麻烦。

我凄凉地离开了学校，但这次特殊的送别却让我久久不能忘怀。鲁迅先生说过：“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我被整后，有的同学为了立功，道听途说、编造谎言，打小报告、递黑材料；有的同学为了积极表现，挥拳头、呼口号、上蹿下跳；就连一些平时要好的同学也落井下石、反戈一击！当一个人身处危难的时候，才能深切地体会到人性之恶。

但是这位同学却截然不同，我和他非亲非故，很少接触，甚至不认识他，但他却在那么危险的时刻，不顾个人安危，去送别一个“反革命”，他的善良和无畏让我万分感动，让我铭记终生！如果没有传达室大爷的帮助，这位同学也很难与我接触，大爷的善良也让我倍感温暖。尽管有狂风暴雨和千钧重压，但人性中的善并不会磨灭，它在默默地发出光和热，温暖人间，照亮世界。

离开学校后我一直在想，这位同学究竟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后来经过多方打听，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就是渑池高中1967届的同学——衡声晨。李白曾有诗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王伦送我情”；我把此诗改为：“黄河水流长万里，不及声晨送我情！”

衡声晨近影

注：衡声晨，河南渑池人，资深作曲家、剧作家，先后创作音乐作品300余件，历任渑池县曲剧团团长、三门峡市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三门峡市曲艺家协会名誉主席、河南省音乐家协会会员。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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