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张亦嵘:吕梁山,我的羊夫伙计们
张亦嵘,1968年山西祁县插队知青,后做过村小教员,县中教员,煤矿井下掘进、回采工,国家公务员,在政法记者任上退休。
知青笔记之吕梁山
我的羊夫伙计们
作者:张亦嵘
我人生的大幕已经缓缓落下,这辈子种种快乐的、悲伤的、有趣的和无聊的日子都变成了记忆的胶片,有意无意地在我脑子里过电影,过来过去,珊珊学步的孩童时代,大串联中沉重的步履;插队后见到老农民碗里的汤汤水水;当工农兵学员被后来人轻视的眼神;第一堂课娃儿们眼中的希冀;走在领导半个身位后当秘书的必须;早上重庆晚上福州的飞行采访,这些画面的终了,总会定格在那高高的吕梁山上,那山上有郁郁葱葱的白桦林和稠柳杷(沙棘),还有从嶙峋的石缝中钻出的山泉。
山泉清冽、甘甜,汇入阳坡和阴坡间那条汩汩流淌的小河;午后,河边饮水的羊群和卧在树下伸出血红舌头喘息的牧羊狗们,还有羊夫们旱烟锅里升起的缕缕青烟慢慢地融入洁净的天空——这些才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画卷。
于是,我一遍遍地认可,吕梁原始的大山,和我一同行走在山间的羊夫,流动贪吃的羊群,游走在羊群边际从不知疲倦的羊夫狗们是我这辈子最为快乐和美妙的记忆,也是我这辈子最为有趣的生活。
当个羊夫,是我五十多年前最想办成的事业。用事业这个词,是因为我的确深思熟虑过这个行当确实值得我当成事业力争。这事业不是空洞的说教,是有着丰富、实在内容的日子。说句实话,在晋中平原这个村子里插了队,非常不适应乡下的日子。吃和住与城里的差异我可以忍受,这是大串联给过我的操练,我的不适应是失去了过惯了无人管束的自主生活,突然要按队长的吆喝行事,每日都要与乡民们早早地圪蹴在村里供销社门前的大树下等队长来派活儿,使锨、荷锄或推车、拉楼等等,所有农业社的营生全凭他那张说一不二的嘴巴。
我有了当个羊夫的想法,起因还是住得与我们知青大院一墙之隔的羊夫铁铁开导了我。这伙计是他家里的老大,长我一岁。那年,我十七,他十八。他家与我同属一个生产小队,只是我从不见他出工。日子长了,才知道他是个羊夫,不用下地。白天,他带上那条秃尾巴的羊夫狗,荷上根二尺长的鞭杆把队里的羊群撵到地里吃枯草败叶,阳婆下山,羊群回村进了圈,工分就挣下了,既不用等队长派工,也活得自在。
铁铁浓眉大眼,四方脸膛,像条好后生,但经不住细瞅,他脸上的皮肉不仅色泽黑灰,还粗得像沙砾打磨过,毫无光彩。口一张,露出的是两排让旱烟熏出来的焦黄牙齿。冬日里一身黑色的中式棉袄和特意扎了裤脚的中式棉裤,那棉袄的前襟和棉裤的膝盖处总是油光水滑的,凑近了,常常能闻到他身上有股若隐若现的羊儿们身上特有的腥膻味儿。他还有个习惯动作也不招人待见,随时随地都能大大咧咧张开的大嘴,用小手指的指甲盖抠些牙垢去粘贴他用报纸条子卷成的大炮尾口,然后点燃,狠狠地吐出一口不大好闻的烟气。此外,铁铁身上还有个特点,口吃,也就是结巴,特别是着急时,这一特点常常使他额头青筋暴露,张着的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因此很容易给人木讷并憨痴的印象,但这只是表象,他并不傻,羊夫做的是个啥营生就是他一板一眼地告给我的。他说:
咱村子里养羊不为杀了吃肉,也不为去集上卖钱,是为造粪,村子里上千只羊就是生产队造粪的机器。一冬天羊儿们的粪和切碎了玉茭子桔杆再和上人们屎尿沤上一冬天就是伺弄来年玉米、茭子的肥料。可春天谷雨一过,地里的庄稼出了苗,羊儿们地里没的吃了,羊夫就要走西北的吕梁山,吃山里坡上的草。这就是走山。走山可是当个社员的好买卖。羊夫随羊群走山,一走就是大半年,秋分平川地里开镰,庄稼倒了,拉走,空出地,羊群才能回村。羊夫们走山的这大半年,省下了个人的口粮,还能挣下羊儿们给山里人卧地主家的莜麦面,里里外外就值百十块票票,美得很。
咱手里的鞭杆虽说只有四两重,摇起来自在哩!进了山,神神是老大,咱就是老二,山里人可把咱敬成了神神。走到谁家不是热接热待,除去莜麦面的栲栳栳管够,一天还能挣下一包纸烟半斤炒面。为啥?凭得就是咱上千羊儿屁眼儿屙出的屎尿,留在了他们家的薄地里了,没那些屎尿,他们连撒出的莜麦种籽都收不回!
后来,我入了羊夫的伙,除了为吃喝不愁,更为了自在。的确,摇起四两重的鞭杆子,随着羊群走在茫茫苍苍大山里,没有队长的絮叨,也听不见谁都想教育我的屁话,更不用算计饭伙的孬好,身心自在得很!
喜维大爷给我当师傅是村支书老王给说下的。我有了当个羊夫的想法后,就去找了王书记。我知道他当年也是个苦孩子,是从河(汾)西过来讨饭,让善良的王家留在村子里,熬出来的。那会儿不是有句话叫穷人帮穷人么。我找到他就和他十分凄凉地说,别看我十六七像个后生了,其实怂得很,我是双生中的老二,先天不足,生下来就身子弱,还没吃过人奶,吃的都是美帝家的奶粉,害得我孩儿们得过的种种疾症,都没能逃过,白喉、猩红热、麻疹、小儿麻痹、还有肝炎、肾炎、胸膜炎和肺结核一样样都没能躲过哩。
如今,家里也穷得恓惶,运动来了爹爹和老妈是啥矛盾没弄明白,都停发了工钱,要不是我饿得实在不行,咋能离开了城市投奔到咱村,这就和你当年来村子里讨吃是一样样的。咱村的人厚道,收留了你,也收留了我,咱就是一根藤上的两只苦瓜,只是你瓜比我瓜要大些哩。所以你才是村子里的当家人,你就帮帮我,就像帮帮你自己,俺这要求也不高,就是想给队里放个羊,当回子羊夫。你瞅瞅,俺这小身子板是实在做不来使个老镢头,苛把十来斤重的钢锨的苦重营生呵。
书记被我的说辞逗笑了,很和善地说,你这娃除去身子单薄些,咋看也不像个病人。你想当个羊夫,就说当羊夫,知识青年当羊夫,是好事么,不用绕这大的弯弯。其实羊夫也苦哩,一走就是大半年,从日头出山,走到星星上山,风里雨里,羊儿不能饿着,就是天上下刀子,羊夫们也得在坡上受着,另外也苦闷,白日里上了坡,除去几个羊夫连个人都难见上。你要是真能遭这罪,我就给你找个师傅,看看人家收不收下你。
我知道书记说的师傅是喜维老汉。在我有了当羊夫的想法后,就打探过这羊夫营生里的道道。
那时,晋中川里北部的羊群开了春都要走吕梁山,那山坡宽洼大,草厚且实,走到哪儿,两山间都有溪流,羊群能吃上喝上。我们村子里的羊也走吕梁,羊夫的头头叫喜维,早年间称账房,平川进山的羊群相互间问起的都是账房的名号,这有点儿像走西口的游商也有名号一样。这名号不单是账房个人的符号,更体现他统帅的这支羊夫队伍的来历、素质和他们在山民中威望的高低。
喜维大爷身板高大,言语不多,他对手下羊夫的掌握多在于身体力行。我和他见面后,他问我,脚上能走几许路。我说大串联长征从长沙到毛主席家小二百里路,走了一个白天半个黑夜,中间只睡了三几个钟点。那会儿我才十四岁。他又问我,大半年一水的莜麦面没有菜蔬和肉能行?我说集体灶基本也没有菜蔬和肉,早就吃素了。之后,喜维大爷和我说了句:行。从明天,你就放羝羊,熟悉一冬天,明年开春走山。
羝羊就是种羊,队里上千的羊群里只有三几十只种羊,是专给那些母羊配种下羔的。那些家伙们个子大,身子厚重,弯曲的犄角相互顶撞起来会发出砰砰咚咚的声音。温顺时能驮着三五岁的小娃跑动。接手了这些家伙,我就从知青院搬进了大队的猪场。因为夜里这些羝子们的圈就在猪场。晚间,我要捣些扎过油的豆饼补贴这些为母羊们下羔出过十分力道的伙计们。
放种羊的日子舒服得很。一早吃过饭,便裹上我妈从城里委托店给我买下的光板老羊皮袄,那袄十分宽大厚重,穿上卧在墨绿色的冬麦地里就像是一条熟睡的老牛。队里的种羊也叫官羊,就是这几十条羊能进队里的冬小麦地,由着他们性子地吃母羊们永远也不可能吃上的冬小麦。每天,把他们赶进麦子地,由他们愉快地啃嚼那些清亮、挂着白霜的麦子苗苗。而我在那个时光便半铺半盖在那黄牛色的光板羊皮袄里或读几句老乡家讨来的旧书,武侠的,或旧戏的话本,有趣的就多看几眼,没大意思的看着看着便呼呼大睡,有几回羊儿们自己回了圈,我还在打鼾,直到有人问一句:那是谁家的牛儿?我才在收工社员们的哄笑中睁开了迷茫的眼睛。
就是那个冬天,我走进了师傅喜维的世界。师傅祖上多少辈子都是农民,不识几个字,却喜欢伺弄羊儿们,那时没有农业社,开春羊儿们也要进山,他便揽下乡民们的羊儿进山,村民们给他的酬劳就是秋天剪一茬子他放的羊儿们的毛。一年一年地走山,熟悉了羊儿,也熟悉了山里的人,也就渐渐聚拢了邻村的羊夫,一起走山,成了有名号的账房。后来日本人来了,他被抓进了二战区的警备队,有一年村子里过八路,他便投了八路。日本人跑了,打二战区占着的县城时,一颗手榴弹扔进他们的战壕,他眼疾,拾起想扔回去,可那手榴弹刚出手就炸了,伤了右手两根手指头。为此官长给他立了功,升了排长。随大军过风陵渡进陕入川,共产党站住了脚,需要干部,便把他安排在绵阳下面一个县里当了区委书记。
这官要是能太太平平地做下去,到我去村子里插队时,他也该是个人物了。可偏偏那区委书记没坐住,一次动用了拾块公家大洋宴请手下的伙计们,事发了党籍、公职都掉了。手里只留下了军分区发下的那个红色的残疾革命军人小本本。这小本本他给我看过,那上面有他的照片,也有紫红色的关防。
他回了村,正赶上乡里要办初级社,需要干部,乡里的头头找上门劝他继续当公家人,他没干,他还是惦记伺弄走山的羊,他舍不下已经闯下的账房头的名号。他说,他喜欢伺弄牲口,不用算计他弄不明白的人心。
于是,村子里少了一个当过干部的干部,西北面的吕梁山上多了一个江湖上游走的羊夫账房头。
二年开春,我随村子里的羊群进了吕梁山,在吕梁的大山里,我渐渐地感受到吕梁的伟岸和博大,横亘在天际的那群青灰色峰峦在朝阳和晚霞的映衬下,时而像迎面扑来的蓝色海浪,一层一层地推进;时而又像是一条金红色不停抖动的长线,飘忽在天际。在这真真切切的大山里,我见到了生活在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山民,他们贫穷、木讷,但他们的眼睛清澈透着真诚,他们拿出最好的吃食——山药蛋和莜麦面款待我们,腾出最好的窑让我们住,从他们让我们多留几天的话语里才知道,羊群的卧地对他们生计有多么重要;才知道师傅老喜维的名号在那些山里人心中的分量。山民们看着我们如大河般奔涌的羊群流进他们待耕的坡地,眼神中显露的是喜悦和希望。这些场景告诉我,喜维的羊就是他们心中的神神,我也就着实明白了山民们说出“山神”这个词儿,决不意味着对羊夫们的奉承、讨好,是他们实实在在需要的支撑和依靠。
走山的这大半年里,除了游牧中的转移卧场,喜维白日里是不随羊群爬坡的,他的活计是夜间带着羊夫狗们上卧场,看护卧地的羊群,那时吕梁山里的生态环境好,常有土豹子、豺狗之类的小动物袭击羊群,所以那走山的大半年里师傅喜维黑间是不睡觉的,终日披个老棉袄,就是闭着眼他也能分辨出卧场边上的林地里哪些是不用他搭理的响动,哪些又是他要吆喝几声吓走的响动。
早晨当我们赶到卧地的坡上撵起卧地的羊群时,便开始给羊群过数,这实在像个古老的仪式。羊夫祥子和铁铁就会用各自手中的羊铲支出一条口子,头羊就会引着羊群从这口子通过,而站在一边的师傅喜维和羊夫成叔则用眼睛和心默记着从他眼前快速走过的羊群,羊群过完,两人同时报数,兑上无事,羊群起坡,要是兑不上,就要重新过数,这个程序雷打不动,天天如此。我走山的那大半年里,两人点得羊只差过一只,结果差出的羊死在了不远处的林子里,是蛇咬死的。
师傅喜维统领的这群羊夫还遵循着一个相当死板的古训:随羊群走了山,羊夫决不能吃羊肉。这很有点儿瓜田李下的意思,他和我说,你走山放羊吃羊肉,村里人知道了,谁还敢雇你?偶尔也有被毒蛇或土豹子咬死的羊,那也不能吃,这是规矩,遇上死了羊,只能割下死羊的耳朵带回去给主家报账。那年,我们上千的羊群只死了一只被蛇咬死的羊,倒是多带回了几十只游牧时产下的羔儿,有队里老羊下的,也有社员托付给喜维的羊儿下的,是谁的,回了村子归谁。
很多年后,记起走山的日子,我才明白跟随我一生的诚信,其实是当羊夫时师傅老喜维教下的,这观念受用了我一生。
成叔在我们这帮羊夫中排行老三,比师傅喜维小一两岁,和二头领来福叔年岁相当,他平时少言寡语,歇息时喜欢摆弄那个揉搓得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旱烟荷包,那个时候他眼神温和,像是思想遥远的旧事,可遇上赶路时,他又常常抱起那些刚出生的羔儿们,把他们塞进他用腰带勒好的宽大衣襟里,步履坚实地腾挪在崎岖的山道上。这个老羊夫,却是我们中间最张狂、最智慧、最会用他那美妙的嗓音吼出种种酸曲的情歌专家。他会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面对不同的对象,人、动物或景致低吟或狂吼出时而悠远绵长、时而撕心裂肺的乡间野调,舒缓和窒息的感觉在他的音域里游走。
我随羊群刚进山时,新奇。蓝天、白云、梁峁、碧草和清泉这些能让人心情愉悦的景观令从川道上走来的羊群欢快新奇,也令我心旷神怡。
羊夫手中随时乍响的丈二大鞭卷起的呼啸,夹杂着羊夫们喊羊的叫骂声中,大河一样滚动的羊群在坡与坡间流淌。那年景,坡上少人,远远见坡上出了个挑野菜的红头巾、绿头巾或花头巾,成叔就会很快,也很准确地吼一声:对面坡上那个妹子哟,瞭羊夫哥哥来唔——
这声狂野的招呼过后,他便柔声细语地道出了男欢女爱的酸曲:
成叔是我们这帮羊夫中最会用酸曲描述人世间最不可或缺的男女情爱的专家。比如,弯月出山星光初现,我们与夜间照看羊群的守夜人交接了羊群,走在回村的山道上,成叔哼出的就是几分惆怅几分伤感的调子:
要是午间羊群从坡上下到溪边饮水,成叔吃锅锅旱烟,吐出一缕青烟,便很幸福很知足地唱:
一朵朵白云天上飘,
一只只羊儿青草滩滩上跑,
青草弯弯摇,柳叶随风摆,
放羊的人儿不会老。
红红的阳婆照桃花,
画眉眉羔儿虎头头跳,
软软的绒毛展溜溜的好,
妹子见了笑弯柳条腰。
要是溪水边刚好有个洗衣的婆姨或小妹,成叔又会很顽皮地歪着脑袋唱:
人世间的喧嚣、争斗、烦恼和不快在成叔那人味儿十足的调调里随山间升起的雾霭飘散得无影无踪。因为成叔出吼出的不只是酸曲野调,更是情怀,是受苦人向往美好生活的心愿和梦想。
每到午间,羊群从坡上下到河滩饮水时,羊夫们总要伸展着跑了大半天的腿脚,吐出一阵浓烈的旱烟后,便开始了必不可少的扯闲篇,话题永远不变,差不多都是相互扯起村里的某个他们熟透的女子、婆姨,三长两短、鸡毛蒜皮球都算不上的事儿也会让他们兴奋的唾沫星子随风飞扬,扯到“下三路”,更会吐出几句露骨的情话和粗俗的俚语。这时,我就会从他们脸上看到汉子们由衷的快乐、满足还有几分向往美事儿的柔情和神彩。大山的怀抱里人的灵魂赤裸、干净。
后来,我知道了羊夫们之间公开的秘密,就是“相好的”这个词并不只是他们闲扯时的神往的用语,其实还有着丰富的实际内容,这内容中有物质,也有精神,比如羊夫带来的一双山里人少见的尼龙袜子,一块城里女人用的纱头巾都会让某个山里的女子或婆姨脸上露出欣喜的笑意;而羊夫嘴里一句“等哥哥哟”,真能令某个妹子能在来年羊夫走山的季节站在高高的山梁或崖畔畔上望着大山的那一边出神......
于是,随着羊群的游走迁陟,我渐渐熟悉了我的伙计们,他们的思想和行为一致,成叔的酸曲野调涵盖了他们不需要修饰的生活,人的性情,情感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中得到了充分地展示。于是,我理解了村里人“相好的”、“亲格蛋蛋”这些字面粗俗的汉字里包容的微言大义,男女之间的本能在我固有的观念里不再滑稽,不再下流,不再说不出口,反倒是生出了人性的光芒。于是,我的心底也会记起远方平川的知青点里某个牵过手的女知青的音容笑貌,心里也会泛起爱和牵挂的涟漪。
吕梁的大山里,羊夫们用他们毫不做作的行为告诉我,学生娃成为人的那点儿事儿,我从他们真实的生活中认识了羊夫们关于爱的定义:有了爱就要真诚、热烈,男人和女人间的爱只是两个人的事,无关财产、身份和他人,只要为情所动,真心实意不论天长地久还是须臾之间都值得拥有。
于是,在吕梁高高的山岗上,在弯弯的羊肠小道上,在成叔吼出的一曲曲动人心魄的酸曲野调中,在羊夫们关于相好的扯蛋和矫情中,完成了他们对我的人性启蒙,而我对人世间爱的伦理和情的哲学最初的认识和理解就源于这些心理和生理同样豁达,同样真实的羊夫。
我走山那年,祥子三十初头,一个精壮的农村汉子,他是我们这伙羊夫中不论是体格,还是放羊的路数都是一等一的人物。祥子言语不多,对羊儿喊叫的比对人说的多。羊群起山后,祥子总是走在羊群中最为扛苦的位置。羊群赶路时,他总是游走在羊群的中间,既要照看有序赶路的大群,又要盯住那些贪吃跑进道边林子里的羊精和掉了队的老弱病残。遇上这样的茬口,他总要先对着调蛋的羊叫骂后,才撂起羊铲飞出土块,点醒那些出了圈的羊儿们归队。
喊叫的时候多了,人也会上火,祥子的嘴角就会裂开,便在结痂的嘴吖子上露出新的血丝。我要他少叫喊,多用羊铲。他笑了,说,叫醒羊再甩羊铲是规矩,这就像我要打你,告诉你后再打,你就有了防备,知道躲闪,就是你没躲过真打上你了,你心里有了防备,也打不坏你。同样,叫醒羊也是这个道理,它吃得好好的,冷不防挨你一下子,要是真打在胃上,能要了它的命,不说它值个二三十块钱,那也是条命和你我的命一样都有灵性,金贵哩!
羊群上了大坡,羊夫们由高至低一字排开,引导着羊群割草机般地推进,这时祥子的位置一定是在顶端,站在高处,他能瞭得见所有的羊,他的眼光总会盯住掉队的羊,而腿脚就会撵过去,这又要会用去比我们更多的气力。
祥子特别遵守羊夫们山里在放羊的规矩,这规矩其实就一条,早放阳坡,晚放阴坡。为啥?因为阳坡的草干爽,羊儿吃了要喝水。午后,下到沟底的溪水边羊儿就会大口地喝水,羊儿有水喝才能长膘,才能壮实。一晌午,羊儿歇在沟底的草滩休养生息,午后再起坡,羊群便上了阴坡,阴坡的草密也痉叶厚实,羊儿吃过水份都留在了肚子里,二天一早轰起来就成了东家挣口粮的屎尿。如果你不守这规矩,一早就把羊群扔进阴坡,那地界草水气大,草又厚,羊堆在那儿不动地方地吃,羊夫是舒服了,可羊吃了大半天阴坡的草,还哪肯饮水,不饮水,那膘催不起来,羊儿不动,时日长了腿脚也就少了气力,再赶路,它遭罪,咱不也跟着遭罪?
祥子还特别喜欢狗,晌午歇息时,那几条吐着舌头,大喘气的狗狗,不论是秃尾巴白,还是狮头,就连我带去的契卡都要卧在他身边,时不时眯着眼睛望着他。我说,你还有狗缘?他说,放羊的哪个不稀罕狗?那是帮手,是自家的伙计!进了山,狗和咱平等,都是一样样的伙计、你没见进了谁的村子,账房报给东家的羊夫都是十七八个,咱哪有那么多人?是打着十条狗呢。你没见每天晌午给咱往坡上送米汤的那副担子,一桶是人的,一桶是狗的,你没见狗儿们喝稀饭用的不都咱用过的碗么?咱只比狗早喝了一碗稀饭。进了山,咱认狗是伙计,东家也认这理儿,这老山里放这大群的羊儿,没那些狗儿们帮衬,哪个敢?
让我领教了祥子放羊的本事,还是从坐坡的青羊沟起山回川的山道上。坐坡的意思是羊群进了吕梁,游牧着一个山梁一个山梁地往深山里倒,过了阴历五月十三关公老爷要下的那场磨刀雨,羊群到了青羊沟就不走了,也就不用一村一寨地倒腾了,年年在这个叫青羊沟的小山村里总要住上五六十天,青羊沟周边几十里少有人烟,地界也是坡宽洼大,水好,草皮和林子都茂盛,羊群吃得好,也就好放,羊夫们便把这个走山的过程叫坐坡。直到秋风乍起,才结束坐坡,往川里回,又是一梁一峁一村一塞地往回倒。
我们遇到雷暴的那回,要不是祥子上到光秃秃的岭上,把吓呆了的羊群摁下来,羊群和伙计们的命都悬在了半空。
大群的羊就怕在光秃秃的石岭上遇上雷暴,那从天上劈下的雷电能要了雨中活物们的命!而雷暴带来的暴雨又会引发山洪,要是这时,羊群躲在沟底,瞬间辗过卷着乱石枯木的山水,就能把下面的羊群活活埋掉。
那天,我们撵着羊群刚刚上了山脊,本来朗朗的天空便卷过了一片黑得如墨色般的乌云,如水般洁净的天空就像是一盆水里倒进了墨汁,那墨汁便非常迅速地向四周洇开。很快轰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滚动过来。
喜维师傅喊道:雷暴,把羊群往山脊下摁!而此时羊群却被突如其来的雷暴、闪电、黑色的天空和如同机关枪扫下的雨点子砸下来,羊儿们先是吓傻吓呆了,很快又在这窄窄的山脊上你压我挤左突右撞,或原地打转。我知道这是非常危险的态势,山脊的两边都是陡崖,羊群要是控制不住,炸开了,别说是羊儿们要摔下去粉身碎骨,就我们羊夫的小命也悬了。
这当口是祥子对铁铁吼一声:你当头羊!往南走!那面地势低,坡缓。说完,他猛地甩了两下大鞭子,脆生生的鞭响把羊儿们吓破的魂儿唤了回来。羊群终于在头羊铁铁的引导下缓缓地向山脊下挪动,而祥子直直地立在雨中的山脊上盯着狮头们从远处撵过来的羊儿。
头羊去远了,远去的羊群断了,这回没容冷峻的雕像般的祥子发话,我不由自主地做了头羊,继续引导羊群往缓坡上运动。那一刻我从心里冒出了这么一句话:羊夫都他妈是山神!
大伙身上都湿透了,山风吹过,牙齿的碰撞声响了起来,但我们都知道小命保住了,二天喜维和成叔过数时,羊儿一个也没少。
很多年后,我离开了村子,先是去省城读大学,毕了业,先后在晋冀两地教书,再后来回北京当了记者,但和插队村子里,特别是喜维大爷家的联系一直没有断,几十年里只要有出差路过的机会,我总要回村子里看看。直到有一年回去,才知道喜维师傅已经故去,村里人说,他走得很平静,就像是闭上眼睛睡熟了。可我眼里总是晃动着他那双跋涉在吕梁的崇山峻岭,那深沟大涧中的老腿。那次,他女儿我的小师妹带我去他的坟前看了看,在他老人家的坟前,我插上了三支点燃的纸烟,伴着冉冉飘起烟气。我用心和他说:那年走山,秋里剪下的羊毛,你老人家特意让擀毡子的师傅给我擀了一条十斤重的羊毛条毡,厚实暖和还隔潮气,几十年了我一直铺着,睡得踏实哩。
就是那次回村,又见到了铁铁。他早就不走山了,也没去外面打工,就在家里伺弄那几亩分下的责任田,结婚生子,孩子都比当年我们走山时大了,他告诉我,村子里不再有羊夫了。我说,咋就不走山了,队里的羊群也不造粪了?他说分下责任田的那些年,庄稼都改用化肥了,农家肥顶多用在自家房前屋后伺弄巴掌大菜园子,图自家吃个放心菜。队里的羊也就都处理了,多少年过去了,谁还记得起那些羊儿们都去球了哪里哩。
走山作为一种伴随农耕文明的民间生活方式终于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文明的飞速发展逝去了,或者说灭失了,渐渐淡出了曾经通过这种经营方式受益的羊夫和羊群主家们的视野。我不知道那些不再有羊群卧地的贫瘠坡上还能不能长出产量永远也过不了黄河的莜麦,也不知道那些隐藏在白桦林里的土豹子和豺狗们是否还能守得住自己的家园。
我说,也不知道吕梁的大山里现在是个啥样子?还那么山清水秀?山民们还那么实诚?我们走山的那年,青羊沟的房东大爷还问过我,日本人走了没有?米专员(抗日战争时,米专员曾在吕梁的一个分区当专员)还在分区上?听了这话,我懵了,共产党建政都二十年了,竟还有脑瓜儿活在抗战年月的老百姓。难怪羊夫伙计们在山民面前那么精神,身板比他们在川里时挺得直溜,嗓门也高出许多。现在想起来,他们心中可怜的自尊和心理满足竟是在和更木讷、更闭塞的山民比高低。
铁铁说,吕梁的大山是不是还那么山清水秀他不清楚,但他知道我们进山的道上开了许多煤窑,运煤的大卡开过来,辗扎得山道咔咔响,这都是电视里演过的;至于更深的山里开没开起铁矿就说不清楚了。
我又记起,有回羊群在滩地上歇晌,成叔给我出了道算术题,他说,咱群里一只羊值二三十块钱,一千只羊是多少钱?我说,两三万吧。他当时很严肃地说,你看社里把这重的担子压在咱身上,是多大的信任,那可是两三万呵。现在想来,他当时那么真诚的话竟更像句笑话。如今两三万元还不够有钱人吃顿大餐,也不够豪华夜总会里大老板们发给小姐们的茶水钱。
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曾把我当羊夫的故事讲给我那个双生的哥,他说,这事可以写成小说。于是,我俩就扯了起来。扯完码成字后就投寄给当时很有影响的青年文学刊物《萌芽》。很快编辑部就来信,约我去上海改这篇稿子。
住在上海的宾馆里,写稿子心慌得很,我不知道该怎样改才能更好地展示出我的那些羊夫伙计们的灵与肉。夜晚,五光十色的霓虹闪动着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有点儿光怪陆离。可我眼前出现的都是一层一层叠加的山峦和一张张清晰的脸孔,师傅老喜维,来福叔、成叔、祥子、铁铁、根明、牛喜和一个个已经叫不出姓名的山民们。他们跳越着和我说话,冲我笑,悲伤、苦恼和快乐地笑。我的笔就在他们的说笑中划动,把那些稿纸划出了一道道透过纸背的裂痕。
《萌芽》的编辑鼓励我,和我说,我住的房间住过拿了国家奖的作者,他们也希望我能把小说改好,为自己,也为编辑部争个国家奖。
一个月后中篇小说《羊夫轶事》作为那期《萌芽》的头条发表了。那是一个关于人和动物的情感与金钱;婉约的人性与狂暴的自然碰撞的故事,历史和现实纠缠在一起,说得清,又说不清。责任编辑同时发表了关于这篇小说的评论。
那年,小说没能评上国家奖,但我一点都不失望,因为我把我的伙计们做成了活在我心里的传奇,在这个传奇里有我的羊夫伙计,也有那一个个走过的村寨,下庄、小廘峰、舍果沟、上白泉、下白泉、屯兰川、青羊沟......更有猗角粗重、弯曲,体格雄壮的头羊和一只只活泼、可爱又责任心极强的羊夫狗狮头、秃尾巴白和契卡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