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民谈外交 | 与媒体打交道（上）

  作者：吴建民

  1939 -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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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系；1965年到1971年曾为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党和国家领导人担任过法语翻译；1971年成为中国驻联合国首批代表团工作人员。

在50多年的外交生涯中，历任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参赞，中国驻比利时使馆、驻欧共体使团政务参赞，外交部新闻司司长及发言人，中国驻荷兰大使，中国常驻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和瑞士其他国际组织代表、大使，中国驻法国大使，外交学院院长，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常务副会长，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副主任、国际展览局主席等职。

音频

正文

Foreword

某次我在一个省市发言人培训班上讲话时，有人问了我一个问题：发言人与媒体是什么关系，是朋友关系还是敌人关系？

我回答：“都不是。在交流学中，发言人与媒体的关系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是工作关系。你要发布新闻，媒体要采访新闻，这样你们就走到一起来了。把你们连在一起的是新闻。你要发布新闻是你的工作，记者要采访新闻也是他们的工作。不存在你们是朋友或敌人的问题。”

这个问题本身，反映出提问者没有摆正发言人与媒体的关系。如果关系摆正了，发言人就会把工作重点放在向媒体提供他们所需要的新闻上。当然，并非你发布什么新闻，记者就会报道什么新闻。这就要看发言人的本事了。如何把你要发布的核心信息变成新闻媒体所需的有新闻价值的信息，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别让讲话变成“耳边风”

我感觉，与媒体沟通是影响最大的沟通，也是难度最大的沟通。因为你与他们的交流，并非你讲了什么，他就一定会报；也不是你想要他报什么，他就报什么。

你发布的一条消息报不报得出去，要受到记者、编辑、公众等多方面的影响。

1993年2月，吴建民访问日本，在“北海道新闻社”接受采访。

首先，记者来采访你，脑子里一定装着一些问题，你讲的未必就是他所期待的。如果你讲的与他期待的相吻合，他就会把你的讲话写成消息；如果你讲的与他期待的不吻合，你的讲话就会变成“耳边风”，即使你的讲话被录音、录像，也不会变成记者的文字被播发出去。

其次，即使过了记者这关，后面还有编辑。记者把你的讲话进行筛选，编写成稿件，编辑还要进行审查。编辑认为有意思的才会采纳、发表出来。如果编辑觉得没意思，记者采访的消息就白采了。当然，编辑做这些判断不是基于个人喜好，而是有编辑部的方针、公众关注的热点等一套标准。

与媒体沟通有很多难以预料的因素，你不知道记者采访你之前，编辑部向他作何交代；也不知道在采访过程中，你的答问是否给记者带来一些新的问题。因此，接受媒体采访，不论是专访还是群访，都是一次不可小视的挑战，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当你出席一次会议，或是会见一个代表团，在结束会见之后，也许记者会突然向你提问，有时记者无法接近你，还可能大声喊叫提出他的问题。出现上述情况时，要注意以下两点：

01

思想上尽可能预先做准备。把会谈或会见的内容概括成一条或两条简短信息，以便记者提问时可以及时答出来。记者在此种情况下问的问题，你如果做了回答，报道出去的概率是比较高的。

02

记者仓促提问，你有两种选择：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答与不答取决于是否符合你所要追求的目标。

1993年，江主席接受美国CNN记者齐麦克采访之后。

如果是只接受一家媒体的专访，事前可以向记者要问题单。采访过程中，还要对记者临时提出新问题有心理准备——即使事前与记者讲好按问题单采访，记者临时也可能冒出其他问题。因为是面对面采访，对方问题提出来了，你拒不回答，会使双方都很尴尬。

此时，一定要注意尽量把记者的问题和你要向外界传达的信息结合起来。有的时候，你要向外界传达的信息，记者有可能不一定直接问到。一般来说，只要他的问题沾了这个边儿，你就可以把你所要传达的信息发出去。

吃好喝好，不一定好好报道

为了把发言人的工作做好，我曾利用各种机会与记者聊天，跟他们交朋友，以了解他们的诉求和喜好。有记者朋友告诉我：“发言人应该有新闻，我们感兴趣的是你能给我新闻，能抓住新闻我们最高兴。”

跟记者打交道，要懂得他们的职业要求。新闻是贬值最快的商品，一条重大新闻，第一家媒体报道了，引起轰动，之后第二家、第三家再报，就不那么新了，效果大打折扣。这种职业要求注定了记者工作的如下特点：

一、非常重视新闻的新 

对一个好的记者来说，新闻就是命令，哪里有新闻，他就出现在哪里。为了拿到第一手材料、得到最新消息，可以废寝忘食、奋不顾身。如果坚持八小时工作制，慢条斯理，哪里能抓到新闻？有些人不懂得记者追逐新闻的特点，以为把记者招待好，给他好吃好喝，再送点礼品，他就会给你美言几句，好好报道，其实未必。记者最重视的，是你能给他提供的新闻，其他都是第二位的。

二、时间观念极强

我在外交部做新闻发言人时，经常看到出席记者招待会的某记者站不是来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当我的讲话有他们认为重要的消息时，站长便派人立即把这个消息发出去，真是争分夺秒，分秒必争。

三、竞争激烈

正因为第一家报道是新闻，第二家再报就不新了，所以发生某个事件时，各新闻机构都会想尽办法抢先报。我在新闻司工作期间，许多常驻中国的外国记者和新闻单位经常找我，要走我的“后门”。因为大家都想采访某位领导人或我们的部长，而采访权只能给一家。

记者是找新闻的，跟他们打交道时，就要注意摆正自己与媒体的关系，讲话要有新闻价值。在为一场记者招待会做准备时，我认为需要抓住以下几点：

01

准备好要向记者传达的核心信息。核心信息可以在招待会开场白中说出来，也可以在记者答问时讲出来。聪明的发言人善于通过记者的提问，发出自己所要传达的信息。因为他知道，自己主动发布的消息，记者不一定会报；但记者对自己所问问题的回答，报出去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这是记者主动问的，其中包含记者的功劳。

02

重视记者的关注点和可能提出的问题。对于属于自己回答权限范围内的事情，要做到心中有数。我在外交部新闻司当司长，每周举行例行记者招待会前，大体要准备这几个方面的问题：中国与大国的关系、世界热点情况、外国对中国的反应。转了三个圈之后，还要想到你在回答之后，对方可能要提出新的问题，对可能出现的新问题也要尽量有所准备。

03

除了重视招待会现场与记者的语言交流，发言人还必须意识到与媒体交流是一个系统工程。你的衣着、眼神、手势、表情、情绪都会参与交流，因为媒体的注意力聚焦在你身上，此时此刻来不得半点马虎。

1993年9月，吴建民在蒙特卡洛申奥的记者招待会上。

记得我在外交部做发言人的时候，曾有西方媒体问：“你们有没有形象顾问？”当时我听了觉得很可笑，心想我们怎么可能有形象顾问呢！但现在一想，觉得这个问题其实很有道理。如果发言人没有一个亲近大众、亲近媒体的形象，从外表上就拒人千里之外，交流的目的是很难达到的。

说话的时候，body language，也就是肢体语言很重要。如果你上台来手在抖，反映你心里紧张。我当发言人时，发现记者其实有时也很紧张。有一次，我往台上一站，讲完开场白后，请记者提问。我发现，有的外国记者讲话时，拿着纸念，那张纸就在那儿抖。我心里想，中国人怕外国人，外国人也怕中国人，这种紧张是情不自禁的。

肢体语言需要训练。有人讲话时喜欢做手势，要注意哪些手势是可以的，哪些手势是不行的。如果手势单一，会让人家感到讲话者比较紧张。另外，用食指点人家，这个手势不行，英文叫“finger pointing”，就是说指着别人鼻子骂。如果有这样的毛病，要想办法改正。

在摄像机面前，最好不要用手碰你的面部，表情尽可能自然，眼神应该是自信的。也不可以做出任何不利于达到你要追求目的的动作和手势。有人喜欢做鬼脸、吐舌头、眼睛往上翻，好像在思考问题的样子，这些都是小动作，但会给记者们造成发言人不够成熟、不够老练的印象。

- 未完待续 -

文字 |《吴建民谈外交》（本书出版于2015年）

作者 | 吴建民    图片 | 网络

编辑 | 走近外交 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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