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音禅院到雷音寺 | 陈大康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文汇笔会 Author 陈大康
（电视剧《西游记》剧照）
天竺国地灵县因与灵山邻近有“佛家之地”美誉，却同样有凶徒横行，乐善好施的寇员外成了他们打劫的目标。官府不细辩情由，便认定唐僧等人为凶犯，吩咐“拿脑箍来，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他一箍，然后再打”。若非悟空神通广大，唐僧铁定将成冤死鬼。作者叙述时还告诉读者，“此间到灵山只有八百里路”。如此临近，佛祖的灵山光泽并未被及于此，于是贪财与枉杀无辜破坏了如来“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的自诩。如来慧眼未照看脚下，却念念在兹十万八千里外的东土大唐：“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并称“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奉如来法旨来到长安的观音告诉唐太宗，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而西天大乘佛法“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说法与如来并不一致，但恰能打动刚去地狱转了一圈返阳的唐太宗，唐僧奉旨取经的故事由此开始。他临行前已有“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的思想准备，但没料想到，将遭受的磨难中，有些竟是来自佛家的寺庙。
越过两界山算是迈出了国门，观音禅院是遇到的第一个寺庙。只见那层层殿阁，选迭廊房，钟鼓楼高，浮屠塔峻，唐僧虔诚礼拜，“今遇禅院，就如见菩萨一般”。禅院主持是二百七十岁的老僧：帽上嵌着猫睛石，锦绒褊衫有翡翠毛镶边，“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他开口便问：“可有甚么宝贝”？尽管已拥有七八百件刺绣销金的袈裟，他看到唐僧的袈裟还是惊呆了。这是如来交与观音的五宝之一，冰蚕丝织就，四角有夜明珠，攒顶间一颗祖母绿，还镶嵌了红玛瑙、紫珊瑚之类。老僧想将袈裟占为己有，小和尚广智建议干脆杀了唐僧。“老和尚见说，满心欢喜”，连赞“好！好！好！此计绝妙”。另一小和尚广谋则说放火烧死更易掩人耳目，“那些和尚闻言，无不欢喜”，全寺二百多个和尚一起堆柴放火，集体作案的场景十分壮观，诵经拜佛的场所顿时变为贼窝。悟空上天借来了辟火罩，唐僧安然无恙，寺院其他房屋只烧剩了败壁破墙。事件经过观音全然知晓，但没有谴责放火杀人的和尚们，而是痛斥悟空“烧了我的留云下院”。
第二个寺庙是乌鸡国的宝林寺。唐僧满以为“庵观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馆驿，见山门就有三升米分”，僧官却告诉他，想住宿，“往前廊下蹲罢了”；想要吃的，西去四五里“有卖饭的人家”，他只接待“城上来的士夫降香”。唐僧无可奈何，只得“暗暗扯衣揩泪，忍气吞声”。悟空亮出金箍棒，将门外石狮子“乒乓一下打得粉乱麻碎”后，僧官“吓得骨软筋麻”，全寺僧人“摆班出门迎接”，还殷勤相问“一路上是吃素？是吃荤？我们好去办饭”，不见唐僧安寝，“两班儿立五百个和尚，都伺候着，不敢侧离”。等悟空救活该国国王离去时，更出现了“那本寺五百僧人，齐齐整整，吹打着细乐，都送出山门之外”的壮景。
若不算凤仙郡为感谢悟空降雨而建的甘霖普济寺，唐僧境外共遇九个寺庙，在前两个寺庙见识了和尚的贪婪、势利，甚至谋财害命。作者的嘲讽还不止于此，他笔锋一转，又于“色”字着笔。白毛老鼠精化为女身向唐僧求救，唐僧将她带入了镇海禅林寺。一时间，寺内和尚“都攒攒簇簇，排列灯下”，固然是对远方来的唐僧感到好奇，同时作者也写明那些和尚“贪看那女子”：“桃腮垂泪，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闭月羞花之貌”。接下来三天中，寺里接连死了六个和尚，还是悟空查明了真相：“那几个愚僧，都被色欲引诱，所以伤了性命”。也不能怪那些和尚道心不坚，他们曾坦承，“我们不是好意要出家的”，“家里养不住，才舍断了出家”，身在佛门，向往的却是世俗享受。在临近灵山的布金禅寺，院主无法证实由风刮来的美貌端正之女确为天竺国公主，便将她锁在一屋内不与外界接触，而原因就是“恐为众僧点污”。作者这些描写毫不掩饰，他还曾让八戒作过总结：“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
书中还几次写到和尚的无能，驼罗庄请和尚降妖，但一番争斗后，见到的只是“光头打的似个烂西瓜”，高老庄主也曾请和尚来降服八戒，结果则是发现和尚“不济事”。如果给帝王干活而不济事，后果就很严重。祭赛国金光寺因供奉舍利子，祥云笼罩，夜放霞光，周边四国无不敬佩朝贡。后来九头虫降血雨污了宝塔，偷走舍利子。国王三年后方才知晓，认定金光寺监守自盗，下令严惩，于是那些和尚“一个个披枷戴锁，沿门乞化，着实的蓝缕不堪”。唐僧对那些和尚的无能深表惋惜，既然起因是天降血雨，“那时节何不启本奏君，致令受苦？”
车迟国情形与此相类，国王请智渊寺求雨，然而“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经，不能济事”，后来还是虎精等妖求雨成功。于是国王崇道抑佛，“拆了他的山门，毁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不放他回乡”，通通发配给道士干活，受尽百般虐待，又无法逃亡，“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二千多个和尚死剩了五百个，他们撑着苦熬，是因为太白金星托梦，说孙悟空会拯救他们脱离苦海。作者没写佛祖与菩萨对这批和尚惨况的关心，反而是让道家太白金星给了他们活下去的信心。唐僧诸人临近灭法国时，观音倒是现身警示：那国王许愿要杀一万个和尚，现已“杀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要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凑成一万，好做圆满哩”。观音口头上批评国王“无端造罪”，但对近万名和尚被杀却未伸援手。这类描写书中不止一次出现，“送子”是观音受世间供奉的原因之一，可是她豢养的金鱼在通天河却每年要吃一对童男童女，还连吃了十一年。凡间和尚对此无可奈何，只会念经作预修亡斋，提前超度即将被吃的童男童女。
西行途遇的寺庙中，小雷音寺情形比较特殊，它蔼蔼祥光，纷纷彩雾中竟透出凶气，因为寺庙主持者是黄眉大王，身为弥勒佛祖身边敲磬的童儿，他确有主持凡间寺庙的资历。那妖精准备将唐僧诸人蒸熟了享用，平日里显然没少吃人。弥勒佛祖承认“是我不谨，走失人口”，但没追究黄眉大王吃人的罪责。文殊菩萨的坐骑青毛狮也是如此，它曾将乌鸡国国王推入井中，因是奉佛旨办差，当然不受指责。这头青毛狮下凡有了瘾，又私自下山，与普贤菩萨的坐骑白象以及如来的亲戚大鹏鸟相勾结，当了大哥。它们以狮驼国为据点，那里原先的君臣百姓“尽被他吃了干净”。如来知道它们“不知在那厢伤了多少生灵”，可是后来只要“丢了兵器，打个滚，现了本相”，仍当文殊、普贤的坐骑，就什么事都没了，似乎那些血债都只是寻常的历劫。
唐僧终于来到了雷音寺，不料仍见凡间俗态。如来先是指责东土百姓“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孔子仁义礼智的教化，“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唯有传与佛经，方能“超脱苦恼，解释灾愆”。可是待传授经卷时，阿傩、迦叶却索要好处，说“白手传经继世，后人当饿死矣”。没要到好处，便拿些白纸本儿充数。听了悟空“掯财不遂，通同作弊”的投诉，如来辩解道，“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且“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耳”。他还举例道：众比丘圣僧曾在舍卫国赵长者家诵经，“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三斗三升黄金有六百多公斤重，诵经一遍竟获黄金超万两，如来还批评“忒卖贱了”。后来唐僧不得已“双手奉上”紫金钵盂，阿傩、迦叶才“每部中各检几卷”给他。如来严厉地批评了东土百姓，而作者描写的雷音寺中，同样呈现了“多贪”与“多欺多诈”。
西行途中几乎每经一处寺庙，唐僧就要遭受一番磨难，那里的和尚也少有堂堂正正的形象。作者同时也描写了东土大唐的寺庙：首先是金山寺，法明和尚救起了刚出生不久的唐僧；其次是唐太宗为答谢善良长者相良而建造的大相国寺。接着又有唐僧平日修行的洪福寺、讲经的化生寺、离长安后下榻的法门寺以及出境前夕留宿的福原寺。那里的和尚没生出什么故事，他们只是认真诵经、虔心修行，营造了佛门宁静的氛围，这正是西行途中多数寺庙所缺乏的。作者或只是无心写来，但这两组寺庙确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丹森 | 中印研究的兴起、发展与现状南非是如何列入“金砖五国”之一的
郑家馨 | 南非钻石矿业的发现和争夺往事
怀念学术书苑
听“苏联楼”诉说往事
中苏友好大厦（现上海展览中心）为何选址在哈同花园？
汪耀华 | 上海曾经的专业书店
徐静波 | 神保町的旧书店街
南宋时期浙江的医政令和医药律令张幼仪：去德国以前，我凡事都怕；去德国以后，我一无所惧
李雪涛 | 不凋的智慧之树——怀念周珏良先生
成都大运会上的“太阳神鸟”有多少神秘故事
电梯狂想曲：在钢筋混凝土中，人是匿名的，又有短暂亲密的联系
“社会科学”一词的发明
赵珩 | 炝与温拌
老舍：可爱的成都怎样读懂“不明觉厉”的《本草纲目》
郑逸梅 ｜西瓜美学家施昌东的传奇人生 | 陈允吉 高曜
齐白石 | 从雕花匠到画匠
程毅中 | 失而复得的螾庐寄妹诗与张元济先生的题诗邹怡 | 寄情沙漠的江南水乡之子高峰枫 | “披头士”与《老子》47章
叶朗 | 曹雪芹如何继承了汤显祖
“重叠金”：额黄与返照 | 孙华娟秘鲁国庆日，血的节日邓云乡 | 为邓家菜出联
蒋凡 | 漫谈《封神演义》被称作“民间神谱”的《封神演义》
赵四方 | “足底曾经十二州”
周汝昌谈红楼：宋翔凤说曹雪芹性格放浪，不拘常理
郭立暄 | 醇醴中人浓有味，大音入耳听无声——评杨成凯《古籍版本十讲》
黄可 | 郑振铎与《中国版画史图录》
王丁 | 张德彝笔下的德国三皇之年
“梅雨”何以成为我国气象学科的关注重点攀登者——记《资本论》翻译者张钟朴 | 康岩
长着胡子的岛：巴巴多斯
岱宗夫如何？——重读《望岳》| 刘摩诃赵长征 | 宋襄公，“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苏东坡为中华传统美学贡献了什么
王启元 | 建筑的思想史：人文视野下的砖瓦楼台
王春 | 西译的“复照”
扬之水纪念老师 | 重建常识：孙机先生与中国古代物质文化
孙机 | 豆腐问题
认识叶芝 ｜“把诅咒变成葡萄园”的诗歌耕耘
高津孝 陈正宏 | 琉球最高级文化的根底在中国
琉球人的汉文文献遗产
张元济的“高考”：一个重要信息
齐东方 ｜中亚历史名城撒马尔罕
梁实秋的爱情曲 | 唐吉慧
518国际博物馆日 | “博物馆、可持续性与美好生活”颜榴丨波提切利站上巨人的肩膀，又终被时代抛弃
王启元 | 近代中国城市化中的北外滩
古人如何吃到异地荔枝
艾俊川 | 顾道台的十万雪花银
彭渤 | 令人费解的先秦谚语讨厌摄影术的波德莱尔到底留下了多少张照片？
陈恒 | 全球史教育：在世界的多样性中理解科学与人文
周维强 | 沈尹默的雅量
惟有香如故 | 揭开詹糖香的神秘面纱
立夏：万物并秀，送春迎夏
扬之水 | 宋元香事
“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
顾农 | 白居易的两大代表作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已建成55家，立项80家
韩茂莉 | 英雄城——江孜丰子恺 ｜ 甘美的回味
艾俊川 | 严复的版权保卫战
周瘦鹃 ｜花雨缤纷春去了
景迈山访普洱茶
投稿邮箱
wenhuixueren@139.com
转载本公号文章请注明出处
喜欢今天的推送
请分享、点个赞、点个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