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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7年第8期微信导览

2017-07-27 小说月报


中篇小说


蒋 韵  水岸云庐

选自《长江文艺》2017年第7期


杨少衡  你可以相信

选自《清明》2017年第4期


姚鄂梅  两棵花椒树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7期


房 伟  猎舌师

选自《当代》2017年第4期



短篇小说


钟求是  街上的耳朵

选自《收获》2017年第3期


晓 苏  父亲的相好

选自《钟山》2017年第3期


刘 汀  夜宴

选自《十月》2017年第4期


王莫之  颤抖的蓝色之星

选自《青年文学》2017年第5期



开放叙事


葛 亮  罐子

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6期

王秀梅  续黄粱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7年第6期

张艳梅  灵异叙事与历史复现(评论)



封二专题


作家现在时:蒋韵


《小说月报》2017年第8期,2017年8月1日出刊,总第452期



《水岸云庐》预览


那一年,已近不惑之年的陈雀替,遭遇了她人生中的大变故。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出轨了。因为没有孩子,财产分割也没有异议,离婚手续办得很快。结束了那一切,她出门旅行。没有设计路线,没有预定,更没有报团,一切随心所欲。去看了长江,就想,再看看黄河吧。于是,去看了壶口瀑布。路上,听人说起了河口,说那里的民居怎样怎样,说那小镇从前如何繁华,如今怎么凋落。她喜欢凋落的地方。于是,乘上了一辆破烂的大巴,来到了这里。坐在客栈茶楼上俯瞰黄河,觉得心里有一涌一涌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会突然鼻酸。直到那一晚,在盲艺人的书文里,和从前的古镇,和那个叫作红彩云的女子相识,她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来到此地,是因为某种指引。


她在这个小城,寻找着那个旧时代美人的痕迹。她买绸缎的布店,买胭脂头油香粉的香料行,她居住多年的那条花巷。那些商家、店铺,早已没了踪迹,可是还存留着某种气息,整个小城都存留着那气息,忧伤,凄凉,慈悲。


后来,就看见了那座荒凉颓败无人居住的院落,有人告诉她,那就是当年那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为彩云盘下的宅院,也是他们的新房,是他们想白头偕老厮守一生的家园。他们双双离世之后,房子几易其手,后来就听说,房子不太平,不干净。年深日久,慢慢荒芜下来。那荒院,从此就盘踞在了陈雀替的心里,再也没有离去。陈雀替常常在心里对它说:“如果我们有缘,你就等我,等我有能力的时候,去找你。你要等我啊。”它真的等着。一年又一年。庄稼收了一季又一季,黄河水结冰了,开河了,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凌汛。崖畔上的枣树,结果了,落叶了,又结果,满树的红枣,映衬着蓝天白云,好艳情。终于,有一天,它等来了她。它不动声色,而她,湿了眼眶。


她卖掉了离婚时前夫留给她的房产,辞去了外企公司高管的职位,携着她全部的身家积蓄,来赴这个庄重的约会。又几经波折,费尽心思,辗转找到了如今举家迁进城里的屋主,从主人手里,签下了一个三十年的租约。租约签好那天,她一个人,带了瓶酒,带了几根火腿肠和一些卤蛋,来到院子里,席地而坐,铺张报纸,把吃食摆上。她豪迈地用嘴咬开了瓶盖,把纸杯斟满。顿时,酒香四溢。酒是本地的白酒,粮食酿造,她举起纸杯,把酒缓缓洒在地上,说:“谢谢你等我。”是说这满地杂草的荒院,也是说别的。那就是“云庐”的前生。



蒋韵《水岸云庐》(选自《长江文艺》2017年第7期)


蒋韵,女,河南开封人,1954年生于山西太原。1981年毕业于太原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隐秘盛开》《栎树的囚徒》《红殇》《闪烁在你的枝头》《我的内陆》《人间——重述白蛇传》(与李锐合著),小说集《现场逃逸》《失传的游戏》,散文随笔集《春天看罗丹》《悠长的邂逅》等。中篇小说《心爱的树》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隐秘盛开》获第四届赵树理文学奖。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等文字。中篇小说《英雄血》《朗霞的西街》获《小说月报》第十三、十六届百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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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韵:写小说为掩护,做诗的地下工作者

蒋韵:西街与我│百花奖获奖创作谈

蒋韵《朗霞的西街》(2013年精品集)


《街上的耳朵》预览


有人对式其说:“你的酒量矮了不少,即使踮一踮脚,也够不着以前的一半了。”式其咧咧嘴不吭声,但心里认下了这个算术说法。这么些年过去,昆城一点点变大了,他的酒量一点点变小了。由于这种退步,以前的他一定瞧不起现在的他。


不过酒量的退步不等于酒兴的下滑。事实上,他对酒桌仍保持着亲近的态度。每周少说两次或三次,式其会出现在某个吃店的包厢里——不是生意饭局而是朋友酒聚。他坐下后并不造势,只是简单地敬酒或迎酒,说话的声音温和并且节约。但他显然又是受重视的,每一只酒杯与他对喝时都不会潦草。


在这种场合嘴巴们总是忙碌的,因为除了吃喝,还要讲镇子上形形色色的闲话。闲话时,式其也会淡淡地搭上几嘴,因说得少,话语就显着几分劲道。当酒桌上的热闹收尾时,式其便起身去一趟洗手间,顺便把账单刷了卡。等别人气壮地出门埋单,女服务员会柔声说:“那位长头发的老板已经埋过了。”


式其是昆城为数不多的长发者,一头没有杂色的黑发披挂下来直达脖子,把一张脸比得瘦了一些,看上去有点艺术又有点怪异。谁也不知道他啥时开始蓄此长发,反正在记忆中,他就是这么另类的从时间远处走来,走过镇子的一个个年头。也有人打听过,式其年轻时练过拳脚,又喜欢酒,那么他的披发也许是从《醉拳》里成龙的发型演变而来。这种猜测传到少数知情者耳中,自然被一笑弃之。知情者没有忘记,式其的长发遮着一个私密,一个关于耳朵的私密。这个私密其实并不稀奇,像式其这一类有过拳头史的人,年轻时免不了掐架斗狠,身上也就容易收藏一些刀疤拳痕。夏天若亮一亮身子,多少也显着一种荣光。但式其不一样,他不愿意走漏这种荣光。


因为这个原因,许多年里镇子上几乎无人见过式其的耳朵。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知情者也失去了保留记忆的兴趣。一只伤残的耳朵,伴着一个男人渐渐老去,这有什么好惦记的呢。



钟求是《街上的耳朵》(选自《收获》2017年第3期)


钟求是,男,1964年生于浙江平阳。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著有小说集《零年代》《谢雨的大学》《两个人的电影》《给我一个借口》《我的逃亡日子》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和排行榜。有作品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中篇小说《两个人的电影》获《小说月报》第十五届百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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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求是:爱命运带来的所有欢喜和不幸


《你可以相信》预览


秦健消息灵通,他一如既往提供了若干情况。据他听到的消息,李金明受贿情况似乎相当复杂,李本人时有反复,拖延了办案时间。据说李的立功交代很直接,但是办案人员感觉棘手,因为涉及市里重要领导的事情他们无权处理,需要请示上级。


迟可东问:“情况可靠吗?”


秦健一摊手:“应当有点依据。”


迟可东显然有怀疑,秦健自然也还不敢担保所听无误。秦健曾经在迟可东手下当过县委办主任、县纪委书记,联系面和信息渠道比较特殊。只是案件高度敏感,不可能传出多少,秦健更多的应当还是通过间接途径,听到的最多也就一鳞半爪。仅从秦健谈的这些看,内容已经相当可观。如果该案果真涉及市里重要领导,人们不需要对着电视新闻画面点数排座次,无疑都会立刻认定那不是别人,肯定是迟可东……


秦健报告了另一个情况,令迟可东大吃一惊:昨日晚间,严海防签署了一份文件,以加强领导为由,确定调整本市流域综合治理领导小组,严海防以书记兼市长的身份亲任组长,迟可东为副组长。领导小组办公室仍然把“两办”都纳进去,市委副秘书长秦健和市政府办一位副主任为办公室正副主任,两人都是原来迟可东用的班底。


严海防就是这种风格,事先无须通气,变换突如其来。他签署的这份文件已经在市委办打字室里。秦健作为市委副秘书长,有机会于文件印制之前掌握情况。


“马琳副市长没在名单里,好像是要走了。”秦健说。


迟可东没有吭声。目前的问题不在马琳,而在迟可东自己。秦健报告的这份文件还未正式下发,如果迟可东立刻找严海防,坚辞不干,或许还有改变余地。


秦健离去后,迟可东立刻给严海防挂电话。电话尚未挂通,他的手机收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内容只有四个字:“放心小心。”


短信发自陌生手机,没头没脑有如暗语。


迟可东立刻想起百余里外那座县城。此刻有一个亡者的丧事正在那里准备,亡者之夫戴眼镜,身材单薄个子不高,他叫李金明。据说他拿了一麻袋贿赂,并且立了功,此刻则状态很差,情绪低落。


难道他还会发短信?


迟可东立刻把那条短信删除。


他没再给严海防挂电话。



杨少衡《你可以相信》(选自《清明》2017年第4期)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先后在乡镇、县和市机关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海峡之痛》《党校同学》《村选》《底层官员》《两代官》《如履薄冰》《地下党》《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市级领导》等。中篇小说《尼古丁》获《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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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少衡:且说人物│百花奖创作谈

杨少衡《把硫酸倒进去》(2015年10期)

杨少衡《远处的雷声》(2016年7期)


《父亲的相好》预览


我的父亲吕爽,年轻的时候帅呆了,身高一米八五,打篮球不用跳就能把球投进篮。他还读过高中,是当年油菜坡三个高中生中的一个。高中毕业后,父亲回家只种了半年田,就到村小学当了一名代课老师。他代的是体育课,成天领着学生打篮球。父亲皮肤光洁,四肢灵敏,动作矫健,穿着白短裤和红背心在操场上奔跑的身影特别迷人。据说,李采就是在看他打球时鬼迷心窍,然后就成了父亲的相好。


作为女儿,我本不应该这么口无遮拦地谈论自己父亲的风流韵事,而且多少也有点难以启齿。小时候,每当有人提起父亲和他的相好,我当场就要发怒,又是哭又是骂,还扑上去抓人家的脸。青年时代,听见有人说到他们,我马上会感到无地自容,什么话也不说,只顾着赶紧扭头走开。现在,我已人过中年,人间的事情,我看多了,看穿了,也看淡了,再遇上有人讲起父亲和李采,我也没有脾气了,心情十分淡然。不仅如此,我还常常一个人回忆他们的往事,并生出许多的人生感慨。


李采也是村小学的老师,教音乐。她长一个小嘴,小得像个鹌鹑蛋,两只眼睛却差不多有鸡蛋那么大。李采能歌善舞,最拿手的曲目是《樱桃好吃树难栽》。她一个人在台上边唱边跳,一群人在台下不停地拍手喝彩。父亲是李采观众里最忠实的一个,听说他每次观看时都要往台上抛花。花是父亲随手从操场边上扯的,有迎春花,有牡丹花,有玫瑰花,还有油菜花。


父亲比李采小三岁。他去村小学代课时,李采已经结婚了……


我至今没弄清楚,父亲和李采究竟谁是主动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认识不到半年就好上了。小学后面有一个岩洞,口小洞深,冬暖夏凉,从前还住过红军。学校里人多眼杂,为了避人耳目,父亲和李采从不在校园里幽会,每次都去钻那个岩洞。他们的行动十分谨慎,去的时候总是兵分两路,回来也是一前一后。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被发现了。一个周末的黄昏,父亲和李采又进了岩洞。完事后,他们正准备穿衣服,校长突然带着两个老师冲进了洞里。



晓苏《父亲的相好》(选自《钟山》2017年第3期)


晓苏,男,1962年生于湖北保康。毕业于华中师大中文系。已出版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金米》等。曾获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小说奖、湖北文学奖、屈原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多次进入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回忆一双绣花鞋》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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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苏:短篇小说像少妇│百花奖获奖创作谈


《两棵花椒树》预览


是体检查出来的问题。


事实上我有五年没去体检了,我对这事不感兴趣,对身体也不感兴趣。但这次体检有点特殊,我们要去一个以美食闻名的度假胜地,一边体检一边吃喝玩乐,这样的福利谁能拒绝?两个星期后,单位人事部门打电话来,叫我马上过去一趟,我还以为即将面临工作调整呢。


Ca待排。他们有点不敢看我的眼睛,马上就发现我错误地理解了它的意思。不是钙不是钙,肯定不是钙!他们痛惜地摆着头。然后他们建议我立即去做复检,这一点我跟他们想法一致,得赶紧查出真正“Ca待排”的那个家伙。反正不会是我,一直以来我体壮如牛,尽管我并不喜欢这么壮的自己。一个很壮的女人,意味着拥有自力更生的天赋,意味着身边不会出现半个绅士。有时我想,我要是我丈夫那样的人就好了,他很宝贵自己的身体,口腔溃疡要去看医生,感冒咳嗽要去看医生,连夜里做梦惊醒都恨不得立即跑到医院去。


但是,那个倒霉的家伙真的就是我。给我复检的人只朝片子瞄了一眼,就给出了权威判决:赶紧回去做手术吧。


在医院门口站立片刻,百感交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退场了,老天爷这回算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给我复检的医生真可笑,居然问我为什么一个人来复检。他大概以为我会像某些人一样,被“癌症”两个字当场吓瘫。早在十年前,我就把人生看透了,我的生活就是一盘霉干菜,不会变得更坏,也不可能变得更好,多活二十年跟少活二十年没区别。


我也真够孤陋寡闻的,竟从没听说过胆囊癌,原来人的任何部位都有可能生癌。据说有人下了手术台就没醒过,当然,大多数都醒过来了,在病房里脱发、呕吐,皮包骨地死去。我向来喜欢未雨绸缪,就决定把自己当前一种人来做准备。我打开行李箱,装好要带去医院的东西,整理好房间,以确保我不在的时候,不管谁接手,这个家都能正常运转。一切准备就绪,我来到卫生间,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在自己家里洗澡了,因此洗得格外仔细,每一处皱褶,每一根毛发,父母当年给我的一切,如今都要寸草不留地还回去了。洗发液剩得不多,大概够洗两次,反正也不用再回来洗头了,我决定奢侈一回,把它全倒在头上。片刻,泡沫像一件棉花做成的衣服,裹满全身,温和,细腻,微微颤抖。



姚鄂梅《两棵花椒树》(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7期)


姚鄂梅,女,湖北宜昌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铜》《西门坡》《1958:陈情书》,中篇小说集《摘豆记》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和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长江文艺》《上海文学》《当代》等刊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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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鄂梅:我所喜欢的语言

姚鄂梅:回望银行职员岁月,留下的只是内心的褶皱│关于《红颜》

梁鸿鹰:发现生活的真相|谈姚鄂梅的小说


《夜宴》预览


曾经有一段时间,生活向他呈现出非常美好的一面,甚至还让他看见了一个可以期待、令人激动的未来。在这个未来里,他有属于自己的家庭、爱人,有一份算不上多令人羡慕,但足够生活的收入;周末的时候,能带着家人去看一场最新上映的团购电影,五一或十一小长假,能租一辆车到郊外,或者到离北京不远的北戴河玩几天;对,还有三五个聊得来的朋友,他们偶尔去吃个羊蝎子火锅,喝精品二锅头,然后在夜色里醉醺醺地道别。


当然,那时候他还无法具体化这些场景,所谓的看电影、小长假、羊蝎子火锅,都只是他根据后来的生活所归纳出来的。他在想,如果当年自己对未来有过期望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也只可能是这个样子。他从来都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即便你给他一盏阿拉丁神灯,他所能提出来的愿望也不会超出要点钱、要套房子这一类基本需求。


这段时间成了生命里唯一能支撑他幻想的日子,也成了他的魔咒:我曾有过机会,但最终我没能把握住。


那么,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是十年前,他刚刚从公用电话上查到自己的第三次高考分数,确定自己能被北京的一所很著名的大学教育系录取了,这个教育系在全国也很著名。几周后,他收到了邮局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这张不大的纸最终确认了这件事——他要彻底地从老家那里的生活中抽身而出了,像村里十年前的第一个大学生罗昊一样,从此去过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也就是在这年秋天,他拿到通知书的几天后,罗昊带着老婆孩子回来探亲。他是开着一辆桑塔纳轿车回来的,车子刚进村,罗昊的父亲就在院子里点燃了一万响的鞭炮。几乎沿路的每户人家都打开了自家的大门,一家人站在大门口,看着罗昊的车缓缓驶过。他也在人群里,但他注意到的并不是车的轮子和冒烟的屁股,而是后排座位上那个美丽的女人和一个同样美丽的小女孩,那是罗昊的妻子和女儿。全村人都知道,罗昊读的是地质研究,做了几年科研,后来进入了政府系统,现在是某地级市的副市长了,是他们十里八乡官当得最大的人。


汽车他见过,并不感到惊奇,但是罗昊的妻子和女儿才是最令他意外的。他从来没见过那么白、那么干净的人,就他当时的感觉来看,她们比电视上的模特们好看得多,因为车从他跟前驶过的时候,离他还不到两米。透过褐色的车窗玻璃,他看见罗昊的妻子正拿着一根小东西在涂自己的嘴唇,那是火焰般的唇。读大学后他才从女同学那里了解到,那是润唇膏,防止嘴唇干燥的。



刘汀《夜宴》(选自《十月》2017年第4期)


刘汀,男,1981年生。文学博士。已出版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集《别人的生活》《老家》。曾获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提名奖、99杯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第十九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提名奖等奖项。本期为《小说月报》首次选载其作。


《猎舌师》预览

    

骆宁安成为南京日本总领事馆的厨师有一年多了。南京被占领之前,他就是松鹤楼颇有名气的淮扬菜厨师。骆家祖上在金陵也是读书人,出过举人秀才,但到了宁安父亲这辈,败落得厉害,只在国小当语文教员,勉强糊口。宁安幼时聪颖,旧学颇有底子,后来到新式国中读过几年。不知为何,宁安突然退学了。众人都劝,但也有明白人,知道宁安父亲突然过世,大哥做布匹生意,又被贼偷了几回,家里非常困难。宁安避过乱哄哄学潮,安心去松鹤楼学厨师。对读书人来说,无论新旧,君子远庖厨的看法都存在。很多人认为宁安是堕落贱业。南京餐饮业,规矩也多,有严格师承关系和厨艺派系,但几年时间宁安硬生生地从一个门外汉成了技艺精湛的名厨。他娶妻生女,生活也算自在。


一九三七年,日本打南京城,母亲和兄长一家死难。宁安的妻子和女儿,侥幸逃过劫难。宁安在中华门附近的房子毁于战火,只能搬到回龙街兄长原来的住处。日本占领南京,六个星期不封刀,大部分难民逃到国际安全区。母亲和兄长一家,死在宁安眼前。宁安泣血哭号,几天不吃不喝。妻子和女儿担心他被灾难击垮。谁知宁安突然停止绝食,走出家门,意外地在日本领事馆谋到厨师职位。领事馆对挑选服务人员非常严格,需要两代以上南京本地人,且有当地绅士做铺保。这些中国人要不懂日语,这样不能泄露领事馆机密,但要聪明伶俐,长相顺眼。宁安去面试,副领事对他非常满意。宁安向领事馆讨要了良民证,暂保妻女平安,在血腥乱世挣扎下去。


寒冬过去,宁安第一次见到领事馆的厨师长虎太郎辽。日本人成立维持会,后来又有梁鸿志政府,南京秩序慢慢稳定,但宁安看到日本兵,还是忍不住哆嗦,不知是气愤还是胆怯。领事馆后厨,宁安和一群刚应聘的厨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厨师长。宁安个子中等,面白身长,算是标准的中国美男子,但遭逢亲人大难,此刻憔悴消沉。宁安站在人群中,听到“咔嗒”“咔嗒”缓慢的木屐声。循声看去,一个精瘦的老头穿着日式料理服装向他们走来。老人个子矮,腰杆异常挺拔。他的头昂着,目光沉稳威严,脸如刀砍斧削般硬朗。他走路也一丝不苟,似乎不会踏错一步似的。


谁能告诉我,料理奥义是什么?老人突然用生硬的中文发问。


    

房伟《猎舌师》(选自《当代》2017年第4期)


本篇取材真实历史事件。一九三九年六月十日,南京总领事馆外务省次长清水留三郎招待会,突发投毒案,日本书记官宫下玉吉与船山已之作身亡,陆军中将山田乙三、伪行政院长梁鸿志等数十人中毒,案件震惊世界。据史料记载,投毒者为詹长麟、詹长炳兄弟,其家人在南京大屠杀中受到荼毒。兄弟二人接受任务潜伏入日本总领事馆后厨半年多。成功投毒后,撤入福建山区。

——作者附记


房伟,男,1976年出生,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已发表评论、诗歌、小说等二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英雄时代》,学术著作《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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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伟:历史不在“别处”│关于《中国野人》

房伟:生于1970年代

房伟《中国野人》(2016年4期)


《颤抖的蓝色之星》预览


“唉,上她的老当……到也到了,就跟她一道喊啊,喊了几个钟头的口号,还要唱歌,我是差点没中暑啊。”母亲嘴里这样说,脸上却洋溢着回归群体、重拾青春的欣喜。她是越说越起劲,当着儿子的面,兀自喊起了口号,唱《团结就是力量》,仿佛此刻还在江西中路209号。


“吃不消你哦。”他嘀咕道。他想,母亲每每从一个旅游胜地回来,和自己回溯旅途之艰辛,无非就是这样痛并快乐着。在他眼里,母亲与其说是经历了一次并肩作战,不如说是和她的插兄插妹又组团旅游了一回。要知道,任何旅游都包含了风险。去年长江沉船的上海遇难名单之中,就有三位是父母的知青朋友。但是,这么多年来,他还没有见过有什么天灾人祸能够把父母和知青朋友们彻底分开,分开是暂时的,他们总会千方百计地创造机会,去聚餐、去旅游,俨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姆妈,这种事体你下趟就不要再去了,又是高血压又是高血脂,你一身的毛病,不要因小失大。”


“难为情不啦,万一以后新政策争取到了,肯定要被人家讲的,喏,钞票加着了,来嘛不来的。”


“不来的人多了,像你们这样关系落在外地的上海知青有多少啊,如果都去闹,外滩也要挤瘫掉了。”


“那么人家混得好呀,不在乎这点钞票跟医保。”


“你混得也不算差呀,混得差还有钞票到处旅游啊?下个月还要去新疆,一去就是半个多月。”


“是两个礼拜,”母亲说,“怎么,你不愿意我们出去啊?”


……


后来,让他更为错愕的是,母亲主动要把家里的银行卡密码告诉他。这让他起了许多不必要、不愉快的联想。他望着母亲。两双眼睛彼此都在解码。母亲说:“我现在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万一哪天老年痴呆了怎么办?”接着自嘲一般笑了,报出两串数字:“前头一个是你爸的,后头是我的,记牢了吗?”


老年痴呆还早呢,即便痴呆了也没办法,他想,怕就怕父母在旅行途中出什么意外。


仿佛中学生背古文,岳华极为反感地将两组密码诵读了起来。


“轻点呀,叫这么响做啥,不要被人家听去。”


他又背了一遍,脑袋始终低垂。



王莫之《颤抖的蓝色之星》(选自《青年文学》2017年第5期)


王莫之,男,祖籍浙江,1982年生于上海。2006年起任职于《Time Out上海》杂志,业余写作音乐评论,2007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长篇小说《现代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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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莫之:鬼恋,或茫茫黑夜漫游

王莫之《夜宵车与敦煌楼》(2015年10期)


《罐子》预览


其实,关于我为什么要开这间士多店,镇上有各种传闻,我一直没有对人解释过。因为三言两语,并不能解释清楚。


至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未必觉得需要交代。镇上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中年男人。已经过了年富力强的年纪,虽未至颓唐,但精神已不如以往。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上移的发际线,一两星的白,我深深地吸口气,收藏自己微凸的小腹。人似乎也体面了一些。


然而,我与他们的不同之处是,我并非当地人,在这个偏僻的岭南小镇里,我的口音实际显得有些突兀。我上翘的舌头经常引起他们的耻笑。他们模仿我的腔调,与我打招呼,顺便买走一两包烟。


……


好吧,我承认我有些怕孤独。冬天来到的时候,为了留住他们,我在铺头里架起一只小灶。我在灶上坐上平底锅,浇上热油,烙我家乡的油饼。小火,热油,慢慢地烙。煎完一面,再煎另一面。撒上一把葱花,香味立时飘散出来。刷上我自己攒下的鸭油,皮薄,味足。先给孩子们吃,孩子们大口地吃了,抹抹嘴巴,一溜烟儿跑回家,将家里的大人带来了。大人吃了,说,他侉叔,还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就一块面皮,香得赶上潮州人的蚝烙了。我笑笑说,尽吃,管饱。


我的铺子前于是又热闹起来了,我一面烙饼,一面听他们说家长里短,里短家长。一个孩子说我要烙一张带回家去,他婆婆嘴馋,却腿脚不好。我说“好”,他眨眨眼睛对我说,多放葱花哦。


后来有一天,镇长来了。来收铺租。这铺子是镇长租给我的,不过铺子不是他家的。关于这连铺两间半房的来历,没有人对我说过,我也不问。有时有人问起我知不知道,我摇摇头。问的人轻轻“哦”一声,就转开了话题。


镇长吃了我的饼,说,哎呀,当真好好食。傻佬,识不识做生意,这样的饼,是要拿来卖的,无怪你发不了财。本钱总要收回来,听我的,一张一块钱,我说的算。


镇长找镇上的先生,帮我写了一块招牌,“一文饼”。就挂在铺头的房檐底下。来吃的人没有少,反而多了。毕竟谁也不把一块钱当回事。不过收起钱来,我反而觉得麻烦,我一只手烙饼,一只手淋油,没有多余的手收钱。我腾空了一个糖罐子,放在柜台上,吃饼的人,就自己把硬币投进去,“当”一声响,很好听。



葛亮《罐子》(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6期)


葛亮﹐男,1978年生,祖籍南京,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长篇小说《朱雀》《北鸢》,小说集《七声》《谜鸦》《相忘江湖的鱼》《浣熊》《戏年》,文化随笔集《绘色》等。作品曾获香港艺术发展奖、香港书奖、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朱雀》《北鸢》先后入选“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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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现在时·葛亮

葛亮:隐没的深情(文│张莉)

葛亮《问米》(2015年第1期)


《续黄粱》预览


关于缪一二身份的荒诞话题,正是从他醒来后的那个傍晚开始笼罩了缪家的。那天傍晚,本来风朗气清的天空突然暗淡下来,从西天飘过几团黑云,恰好落在缪家楼顶上空。接着,两声沉闷的雷鸣从云团里挤出,敲击着他们家里的北窗户。


但是那天没有下雨。大约只持续了几分钟时间,云团飘走,雷鸣消逝了。就在这时,醒过来的缪一二从床上坐起身,依次打量着床边的家人,问:“你们围在这儿干什么?你们是谁?”


这像是另一声雷鸣,敲击着大伙的耳鼓。


“坏了,爸的认知功能是不是真的出现了问题?”缪引桥最先想起从小曲嘴巴里凶残地跑出来的那些医学术语。


这时,曲医生却闭上了嘴巴,把那些瘆人却极为有用的医学术语关在肚子里。


“死老头子,你说我们是谁?”老初还紧紧地捏着英语单词练习本。


“我不知道……”缪一二无辜地看看老初,仿佛不明白这个妇人为什么对自己态度如此恶劣。


“那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老初不客气地问。


“我自己?当然知道。”


“那你说说,你是谁?”


“我当然是刘志旭了!”


“刘……志旭?这名字起码比缪一二好听。”老初一辈子不喜欢缪一二这个怪名字。她反应敏捷,立即把它写在英语单词本子上。“现在你说,我是谁?”她接着问道。


“你?”缪一二的眉头蹙起来,“我对你有点印象。我对你们都有点印象。”他环顾四周。


“认知障碍。”缪引桥简短地替曲医生下了结论,却遭到曲医生的反对。


“我看不像。”曲医生凑近他岳父,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瞳孔,问,“爸,您刚才说,您叫刘志旭?那,您认识缪一二吗?”


“缪一二……认识啊,那不就是我吗!”老缪不太满意自己这样陷在包围圈中,掀掉腿上的被子,下了床。


老缪熟门熟路地去了趟卫生间,撒了一泡长长的尿水。尿水冲击马桶的声音异常清亮,持久得令人尴尬。之后,老缪又熟门熟路地拐到厨房,看了看地上的菜篮子,回头问:“老初,今天晚上咱们做个玉米面粥喝怎么样?”


缪一二离开卧室后,一家人都紧随其后,坐到客厅沙发上,注意着缪一二的举动。听到他喊起“老初”,缪引桥放心地掉下泪来,对曲医生说:“爸没得认知障碍。”


老初把缪一二这句话原汁原味地记下来,把本子交给曲库柏。“从现在开始,把你姥爷说过的所有话都记下来。”



王秀梅《续黄粱》(选自《解放军文艺》2017年第6期)


王秀梅,女,1972年生。著有长篇小说《大雪》《蓝先生》《倾国倾城》,小说集《去槐花洲》《丢手绢》《浮世筑》《见识冰块的下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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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梅《天衣》(2013年6期)

王秀梅《失疾》(2014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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