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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星:卡瓦格博的内转与外转

高星 创作人 theCreator 2022-12-25


一个阿觉的行纪

——羊年外转卡瓦格博(2015.9.28-10.4)

 

 

无上尊胜庄严金刚城

十三勇猛山神相拱卫

妙绝殊美圣妃缅茨姆

香巴拉净土之护月王

头顶银钻珍宝圣云冠

玉面端严清净如月轮

电目含光群邪竟胆裂

坐下飞天赤蹄白龙马

时而显现神武玉麒麟

布大无畏尘中常去来

悯有情苦慈心无休息

神力回护月宫及净土

功德巍然三界树胜幢

微尘无染不惧邪魔侵

忠心赤胆护持清净法

至诚顶礼大圣护月王

祈愿宝座永放白毫光

拔济六道沉沦之众生

诸佛正法久住大千界

 

——元,嘎玛噶举第二世嘎玛巴系《绒赞卡瓦格博礼赞文》

 

 

 

第一天(9.28)

 

早7点从德钦县城升平镇乘车出发,沿着澜沧江畔,走德钦至维西县的公路,到羊咱村的德贡大桥。过桥继续乘车上山,过永久村。在多拉垭口下车,挂经幡。开始负重步行,一路下山。中午在约南午餐。下午4点到永是通牧场住宿。

 

昨天,在曲登阁取了转山的钥匙,其实那只是一种形式。我按部就班,但我平常的思想总是在形式之外跳舞。

 

告之没有全程的马匹和背夫,我行李一再减少,甚至特意准备的睡袋、头灯、鞋套也放下了。

但我的心一下沉重了许多。

 

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出发,北京已变成我身后一粒遥远的沙子。

 

拿起与放下,萌动与退却,日趋日进与渐行渐远,都是一种距离的形态。慢的、远的,都是美好的。

 

路上的风景其实都是风云变幻的偶遇,所有的爱情都是恰到好处的相逢。

 

真的不了解女性,包括生物的g点,包括性高潮其实都是我以为。

 

我仰望高山,我在山下行走,我没有攀登的欲望,让高山的阴影把我埋葬吧。

 

德钦民歌:

太阳月亮和星辰

并非随时空中聚

良辰佳时聚一回

麋鹿獐子和黄羊

并非随时坝上聚

良辰佳时聚一回

雪水草水和石水

并非随时河中聚

良辰佳时聚一回

 

刚乘车上山的砂石道路十分狭窄,许多拐弯处是悬崖峭壁。藏族小伙还边开车边打着手机,我的心如车子在半空上悬着,一开始,似乎是便已将一切置之度外的考验。

 

队伍中有出于信仰的目的,有出于健身的目的,有出于户外的目的,有出于为家人祈愿的目的,有出于摄影的目的……我似乎没有目的,走,是唯一的目的。

 

一走,人与人之间就拉开了距离。不要比,一比就不自然了。何况,我们是在自然中行走。

 

看见驮东西的马也汗流浃背,它不是就为了晚上的一顿草料吗?我活着的意义能否变得这样纯粹?

 

想起2012年转冈仁波齐神山,现在显现的帮助是:信念。

 

转山的藏民手持竹竿,上面插有香柏树枝。召唤原来是那样清新的花。

 

(法)亨利∙奥尔良《云南游记》:

太子雪山是藏族的圣山,羊年的时候都要来朝圣。现在正好是羊年,博士碰见了许多藏民,穿着无袖的袍子,上面有棕色的、蓝色的、白色的横条子。头饰上有一块银牌子。

 

“梅里雪山”这一称谓现在知名度非常高,但当地藏族人还是坚持把转山的山称作“卡瓦格博”。原来所谓的梅里雪山和卡瓦格博是同属怒山山脉,山峰相连,但是各自位置不同的雪山。“梅里”为德钦藏语的音译,意思是“药山”,原指今佛山乡境内从鲁瓦到溜简江的一段山脉。而“卡瓦格博”为德钦藏语的音译,意思是“白雪神山”,就是特指这组神山,因为有其它山峰被称作主峰“卡瓦格博”的“妃子”和“儿子”,因此“卡瓦格博”还被称为“雪山娘”、“太子雪山”。“梅里雪山”是由当年援藏的解放军命名的,后逐步泛指这一带群山,经过90年代热炒,“梅里雪山”大大超过了“卡瓦格博”,其实“梅里”已有“山”的意思,再叫“梅里雪山”就重复了。在藏民心里:“卡瓦格博”才是“圣地”,“梅里雪山”只是“景区”。

 

渴了累了喝红牛。

 

转山的队长总是说,第一天的路程安排是出于第一天要适应的目的,不会太累。其实,每一天都有累的道理,第一天的陌生、负重、恐惧……

 

我也许会说:这么累人的山我都走了,生活中那点烦心事还算事吗?我同样会说:生活中那些累心的事,我都经历了,转山这点累肌肉的事还算事吗?

 

一片落叶重重地落在我的脚前,发出剧烈的声响。它似乎比北京的家里掉落一只玻璃杯的声音还要大。我看见树叶上风霜雪雨日月星辰的印记,像展开密密麻麻的地图一样。

 

在这里我展开双臂,手里不自觉地便抓住了两朵云彩,有了翅膀的感觉。我似乎可以看见胸腔内呼吸的路径,像展开的树枝,快速地向上生长。

 

其实,你只要和藏族人一模一样了,你就彻底得不累了。

 

德钦谚语:

毛驴慢慢行,总能走到拉萨城;毛驴赶着走,毛驴死在半路上。

 

火红的树干对比的蓝天呈现近乎紫色的互补。大块的白云见怪不怪,冒充雪山的尖尖。

 

随行的藏族哥们对我说:在雪山顶照合影时,我见就你跳得最高,怎一爬山,你就落后了?我说:我爆发力强,耐力弱。不论做什么,都是五分钟的热乎劲。

 

 

第二天(9.29)

 

早5点半从永是通轻装出发,在多克拉山脚下吃早餐,翻越海拔4479的多克拉垭口,挂经幡。随后负重步行一路下山,据说有108个弯路。中午在多克拉山脚下午餐。下午4点到西藏林芝地界的咱俗通住宿。

 

每晚开水泡脚,是最奢侈的事了。奢侈的是高原上开水的度数。

 

晚餐终于有菜叶了,我们把客栈旁的菜地里的菜全收割了。

 

我问一转山队友:为什么总会在转山的前后路上重复见到一些人?她答:因为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说:咱别这样高大上好吗?我觉得只是因为我们的体能接近。

 

一转山队友问我:你转山为什么?我说:我只是玩一把,图多接触下藏民。她说:奥,你是为了完善自我。我:……你怎么又把我拔高了?

 

德钦谚语:

太高太高德格大王,太低太低艺人阿扎。

 

从多克拉下来,路上遇见几位从昌都出来转山的卓玛,其中一位挽起氆氇,让我看她腿膝盖上的淤血,我从包里取出芦荟创伤膏为其涂抹,一下招来其余卓玛纷纷露出大腿,不管有伤没伤,都让我涂抹药膏。我尽情地享受这个赤脚医生的待遇。她们都说腿马上好多了,我半信半疑。我想起:昨天,有个内地的小伙子,说肌肉拉伤,我都没舍得拿出药膏来给他。

 

多克拉垭口下一客栈的藏族小老板对我说:红牛在这山上卖10元一桶,但开水是白喝的。但在北京,坐公共汽车差两毛钱,你们北京人都不让我下车。方便面这里15元一桶,在北京机场还要30元一桶,难道北京的地位比我们这的海拔还高?

 

当我夸奖偶遇的转山的小鲜肉小帅哥时,小女队友总是不敢承认,老男队友总是不屑一顾。

 

在海拔4479的多克拉垭口,手机终于有了信号。正好女儿打来了问候的电话,我说:挂了吧,太费我体能了。傍边另一个人的手机里传来一条有关询问地产售价的短信,我说:低海拔的事,不要拿到这里探讨。

 

站着说话不腰疼。

 

在多克拉垭口,我看见湖北一女大学生,背负有40斤的大包,真不理解她图的什么。40公斤的男人她也能背得起,但又有那个男人配她背呢?

 

我想象我的以前,我想象她的未来。

 

德钦民歌:

不敬高山敬高山

敬奉高山在崖壁

对面崖壁敬香柏

敬奉香柏煨桑烟

煨敬桑烟见甘露

遍降甘露六谷盛

六谷丰收酿美酒

酿制美酒甘又醇

美酒甘醇洒万家

叔父欢颜娱歌舞

姨母逐笑献酒茶

妙龄男女忙游戏

 

在山顶上遇见了几个青岛玩户外的年轻人,提了几个青岛哥们,回答说都不认识,最后提到王音,终于有一位小姑娘认识了。

 

我拉的屎真臭,因为这几天总在吃肉。

 

当地藏族哥们对我说:你在这里最不适应的是上厕所吧?我说:那倒不是,主要是满天的星星注目着拉屎的我,好让我尴尬。

 

(美)约瑟夫∙洛克《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

对一个藏人喇嘛传布天主教,比对一个纳西族俗人传教要容易得多。

 

真是两个世界。我的悲伤不是她不想我了,我的悲伤是我怎么没有想她。

 

 

第三天(9.30)

 

早6点半从咱俗通负重出发,在缓降的原始森林和溪谷中行进,在章切路换得新竹杖,在农赤松杂吃午餐,翻越一个因改道而废弃的垭口,随后翻越卢阿森拉垭口,点酥油灯。这里可遥望卡瓦格博。随后一路下山。下午4点过小桥,到秋南通住宿。

 

在卢阿森拉垭口,堆满供奉的白色的糌粑小碗,我想,这里的老鼠有福了。

 

一位信佛的女队友在卢阿森拉垭口的衣物堆上,留下了一件自己身上的红色内衣。不知她是表达对山神的虔诚,还是对山神的诱惑?

 

诗人王家新在我发的雪山图片微博上留言策兰的诗:“你可以满怀信心地/以雪来款待我”。

 

一堆藏族人在客栈休息,大人吃的是糌粑,小孩吃的是方便面。我问其中一个小孩:好吃吗?他回答:好吃。

 

德钦谚语:

制陶人家无陶器,打铁户里缺菜刀。

 

在客栈看见几个来自内地的玩户外的年轻人,在点着专业的煤油炉,煮咖啡喝。我怎觉得他们像穿着西装,正在天安门广场宿营。

 

每晚睡觉时,都可以清晰听见流水声、马铃声,我甚至以为星星在发光时,也是可以听见声音的。

 

流水声是夜的欢歌,马铃声是梦的呓语。

 

德钦民歌:

巴塘和那理塘

上师驻锡之地

法帽宛若彩虹

法衣恰似月光

巴塘和那理塘

长官驻锡之地

官帽宛若彩虹

官衣恰似月光

巴塘和那理塘

叔父居住之地

狐帽宛若彩虹

氆氇恰似月光

 

当做拐杖用的竹竿,讲究男七节,女五节。我在上面用刀刻了个佛眼的图案。

 

路上经常可以看见,在圣水、圣石上贴满大大小小的纸币,原来对最神圣的崇拜,到底还是用了最庸俗的形式。在城里那些崇拜小姑娘的男孩呀,少废话了,拿钱来。

 

一路上不洗澡,露天方便,用别人用过的碗筷,盖上百人盖过的被褥,甚至大家嘴对嘴共饮一瓶饮料。此时,无法讲究,只能将就。就像在一个已然没有爱情的时代,你再追求所谓纯洁,不就是二逼吗?

 

(英)金墩∙沃德《神秘的滇藏河流》:

我的视线向西越过湄公河峡谷,直达卡瓦格博神山。我看到碎裂的大冰瀑凝固在陡直的悬崖上。紧挨着最大的那冰川下,有几栋房屋散布在皑雪闪闪的阶梯上方。

 

在藏区我发现最大的省心事,是在客栈四敞大开的小卖部里给手机充电,你根本不用惦记手机的丢失。

 

既然出生了,又要走向死亡。所有的死亡都不是意外的。

 

爱情的轨迹无迹可寻,一切都是荒谬的。

 

在住宿客栈,一个藏族小媳妇一人在操持售货、劈柴、做饭、招待客人,而她的男人在山下的村子里玩呢。我们城里人羡慕她的生活状态一点意义都没有。看见她从山谷里背着泉水上来,我感觉她是在泉水中沐浴一般的透彻。

 

夜晚。我们走在漆黑的原始森林的茶马古道上散步,这个情调显得那样荒诞,我们实在是经不起月光的抚慰,这条小路早已没有尽头。

 

 

第四天(10.1)

 

早6点半从秋南通负重出发,在有摩托车的客栈吃早餐。随后轻装一路上行,在那通拉格吃午餐。在观景台遥望卡瓦格博,翻越那通拉垭口,挂经幡。一路下山,可俯瞰阿丙村全貌,4点时,终于下得村中,取得行李,乘巴士沿陡峭砂石路下山,见怒江汇流,在拉康拉小庙拜佛,过温泉曲珠,在流石坡捡石块。晚8时到达西藏察隅县察瓦龙乡,与车转队员会合。晚餐后入住茶马情酒店。

 

那些藏族的摩托车手,总是把音响放得很大。那是在用夸张的欢快安慰胆小的汉族乘客。

 

路上见到结伴的旅行者,大多是以前从网上组合的,或是以前在旅行的路上结识的。我总习惯操心他们的今后关系的发展,是个什么样子?

 

(法)大卫∙妮尔《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历险记》:

在1912年6月,经过在喜马拉雅藏族人中的长期滞留之后,我初次目睹了西藏腹地。缓慢向高山口攀登。这极具诱惑力,在我的面前忽然间又出现了茫茫无垠而又神圣的滇藏高原。而在远方以一种朦胧的幻境为界,标志则是一种带雪冠的淡紫色和橘黄色山峰得到混沌外貌。

 

我几乎所有的转山过程中的宗教仪式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

 

有信仰的人也会坐摩托车的。就和信佛的人脾气都不好一样。

 

其实在野外集体住宿展露的最大的隐私只是呼噜。

 

德钦谚语:

妇人霸道,野菜放盐。

 

在路上,我见到迎面的一辆送货的摩托车,车手是位美丽的藏族小姑娘。一会儿下得一截路,有人呼救,原来一辆急拐弯的摩托车掉下路,庆幸卡在树丛中,我们纷纷下道帮助拖车。我一眼发现车下的车主就是刚刚见过的那个小姑娘,我有点责怪:怎么是你?她微笑地大声地说:我掉下去了!脸上不但没有一点惊慌、紧张,只有几分羞涩,几分自信,甚至是欢快。车子上来了,小姑娘没有十分清晰地说句谢谢,翩腿骑上就走了。脚蹬处还挂着刚刮掉的绿色树枝。我今后或许记不住她的模样,但她的笑容深深地存入我心,我会把她的笑容融化在我的一切笑容里。就像六世达赖诗中所记的那个千年的回眸一笑。

 

转山真的没有什么牛逼的。看见许多年轻人背着30多斤的大包,还翻越高海拔的垭口,我不得不由衷地赞佩。身边的哥们却说:谁没年轻过?我说:我还真没有。我年轻时爬山也喘不过气,只是2012年才转了次神山,就像我所有的艳遇,也都是40岁以后才发生的事。

 

上山容易下山难。

 

一位白族姑娘健步在树丛中折了一节树枝,说树皮是可治胆结石的药材。一位汉族老人夸张地说:太好了。我多吃点,我正好有胆结石。我看见她的脸笑开了花,仿佛胆结石的石头已碎开了花。

 

屠呦呦获得了诺奖的医学奖,我不关心她的青蒿素是否属于中医,我最感兴趣的是她的名字来自《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德钦民歌:

情人我俩言语

在那香柏树下

如若谣言四起

只怪画眉鸟儿

 

阿丙村里有带洗浴的饭店、台球室。过去这里是土匪出没的地方。

 

察瓦龙乡的乡长是一个长得像藏族的30来岁汉族小伙子,他的父亲也是名援藏干部。他穿着时尚的T恤,留着爆炸头。他管着六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在酒桌上,藏族人唱歌跳舞是一种本能的习惯。我唱《灰姑娘》、《蓝莲花》,他们也全会唱,但他们唱的我不会唱。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民族地域的歌可以回唱。

 

 

第五天(10.2)

 

预约的车下午3点半才到。我们从察瓦龙乡乘中巴出发,沿怒江峡谷前行。5点半到拉达村,下车负重步行,山口风大,一路缓坡上山。过唐堆拉垭口,已没有驻地。走夜路继续前行,晚8点在格亚的半山腰一简易休息点住宿。

 

在唐堆拉垭口客栈,问几个藏族马夫:下一个住宿点要多远?马夫看着筋疲力尽的我们说:你们今晚走不到那里了。他指的那个方向,似乎要翻越远处的一座山。天黑了,根本看不见有人烟的灯光,我的绝望如夜幕降临,打前站的队友的喊声都被我的黑夜拒绝。终于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厨房卧室一体的休息点。自己烧火做饭,吃了一顿锅巴米饭。休息点的老板是骑摩托车追随我们上来的

 

藏族人应是最不讲究卫生的。但在另一些方面非常讲究:不能在牛栏处大小便;饭桌上不能单手敬酒;从不能用手指指点神山、佛像、客人。告别时也是展开手掌。见面时吐舌头,却是我们汉人不习惯的。其实,这个动作来源旧时招待客人时,为展示饭酒里没有下毒,吐吐舌头,后形成表达赤诚的习俗。

 

我觉得信佛,要不你就信顶天的大喇嘛,要不你就信躲在山坳洞穴里闭关的无名小和尚。别动不动就信什么大师、上师、仁波切、师傅等等,那些整天出入饭店、乘豪车、得谁给谁看风水、开光的大师,有王林、李一、释永信……还不够么?

 

一个不在藏地生活的人,我怀疑他信藏传佛教的可能性。

 

德钦谚语:

朋友再亲密也在鞋带之下,兄弟再疏远也在腰带之上。

 

汉族的网上到处都是“泥马”,但藏族人的名字许多叫“尼玛”。

 

几天下来,当地藏族哥们夸我:你真不像北京人。

 

德钦民歌:

翻越高山而来

跨越峻岭而来

高山峻岭之间

自己端水烧茶

 

在转山的路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扎西德勒”,但有迎面而来的藏族小伙子却回答:“哈罗”,一下把我带到一个第三方的共同平台了。

 

一个小孩陪腿有残疾的爷爷转山,小孩走不远就坐下百无聊赖地等爷爷。他们的转山路,是两个人的孤独。

 

队友中几位年岁高的大姐改乘车转了。我每晚等待他们的愉悦(希望)都没了。

 

(英)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

为了不使你们白费力气,得说清楚一点的是,你们不会在任何地图上找到香格里拉。

 

藏族队友中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谈到未来的去向时说:我喜欢这里。我对她说:有知识会喜欢得更深。

 

看见上山喘气的马,我才相信了我的累是一种生物性的真实。

 

许多人热衷于退休后周游列国,我总是想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转悠。

 

 

第六天(10.3)

 

早6点半从格亚的半山腰负重出发,在接近山顶的格布村客栈吃早餐。随后一路上行,翻越达古拉垭口,挂经幡。然后穿越原始森林,一路下行,这里是西藏昌都左贡县碧土乡的地界,沿线没有休息点,在路上自行吃午餐。晚5点跨越玉曲河,在来得桥畔的陇西村入驻。晚餐很丰盛。

 

大个的星星像冰糖块,小个的星星像砂糖末,怎么没有被我小时候吃光。

 

我对藏族人唯一陌生的地方是藏语,甚至比英语还陌生,那是一种秘密。

 

德钦谚语:

酒后废话多,雪后脚印杂。

 

转山路上,从对面来的大多是信苯教的藏族,来自玉树、德格、昌都、芒康等地,其实转山的路径大多在西藏地界。

 

转山和我一开始想象的还是不同,并不是沿山脚的平地村落转,且满是泥石的山路比转冈仁波齐的缓坡平路要难走,还要翻越5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垭口。但这里比阿里的植被好,空气充足。

 

看山跑死马。

 

云彩伸手可及,但所有记忆里的东西渐渐远去。

 

云彩巨大的影子,在山谷的草场上,结成一块块伤疤。

 

德钦民歌: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白上再加上一点白

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纯白的雏鹰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绿上再加上一点绿

好比野核桃树林里飞来一只翠绿的鹦鹉

 

我似乎第一次看见了南迦巴瓦的日照金山。

 

有人就在怒江的岸边洗脚了。

 

(英)戴维斯《云南:连接印度和扬子江的链环》:

分开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这三条最长河流的高山山脉,都在大约相同的维度28' 20,上达到它们的最高高度,它们作为雨的屏幕,收集从阿萨姆高原刮来的季节风云,保障了丰富的降雨量。高耸的雪峰山脉逾北是干燥枯焦的岩石荒地,干燥地带和雨水地带之间相距非常接近,看上去似乎一根绳子就可以把它们连接起来。

 

路上,询问还要多少时间走到?当地藏族人的回答,总是和我们的实际相差很大。

 

转山路上,掉队了,打前站的超前了,运送的背包到哪里了,或有队友在后面掉下马来,都能及时得到路上的马帮得以反馈。虽然没有信号,但信息的传导总不至于发生误差。

 

在有溪水的地方,我放下行李,掬水而喝。一会儿马队来了,也纷纷停下,在我下面伸长脖子喝水,不知味道是否一样。

 

绝望的是根本没有走出群山的感觉,因为一直在山的前后左右转,在山里转。

 

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本意义是对现实的叙述,而所有的现实就是政治的一种态度。

 

 

第七天(10.4)

 

凌晨3点从来得桥驻地摸黑轻装出发,路过来得村,见许多人也已上路。在海拔4200的梅求补功客栈吃早餐。改乘摩托车到说拉垭口下,负重攀爬最后300米,过垭口,挂经幡。下山,见红色树丛。在扎西牧场吃午餐。此地已没有驻地,决定直接返程。沿溪流一路直下,过22座木桥,体验植被垂直阶梯变化。过云南佛山县鲁瓦村,在梅里石出口,来到214滇藏公路,今天应是几天来走得最远的路程,至少有30公里。我们乘中巴回到德钦县城,过飞来寺报道,在县城晚餐。

 

夜路,发现对面山上的人家,你为什么还亮着灯?

 

在穿过来得村时,正在睡觉的马和牛都懒得给我们让路。马槽子里的水反射着平静的月光。

 

德钦谚语:

在烟熏火燎的地方喝油水,不如在阳光明媚下拉大便。

 

在梅求补功客栈吃完早餐。我们改乘摩托车到说拉垭口下。这段路比想象的要远,如果步行可能要花费许多时间和体力。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山顶,羊肠小路几乎在悬崖峭壁上悬着,且多处急拐弯。一路上我紧紧抓住司机的腰,并哀求他慢点,他让我放松,并大声叫:你要相信我!我像经历了一次地狱挣扎一般,眼睛和心空空如也。在最后负重翻越说拉垭口时,都没有累的感觉了。

 

我在想如果死在这里,也就把我埋在这里吧。朴素的尘埃也是神性的尘埃。

 

(俄)顾彼得《被遗忘的王国》:

西藏的雨季很可怕,在边境上所有的马帮和香客来往交通常会停止一段时间。山路变成泥潭沼泽,江河暴涨,大山为云雾笼罩,冰雪崩落和滑坡与其说是例外,不如说是常规。许多旅行者被永远埋在几十吨重的岩石下或葬身于激流中。

 

随着下山的路,地上的苔藓的针,慢慢爬到了树上,并慢慢变成硕叶,再往下,又降落下来,成为灌木,最后成为落叶,洒满一地。

 

碎石,全是碎石。

 

德钦民歌:

在大小中甸的三个坝子上

一百头牦牛驮来一百驮粮食

一百头牦牛要离开

香甜的牛奶不带走,留下做个纪念

在大小中甸的三个坝子上

一百只绵羊堆起一百驮羊毛

一百只绵羊要离开

羊毛衣服不带走,留下做个礼物

在大小中甸的三个坝子上

一百匹马配一百个宝鞍

一百匹马要离开

精美的马鞍不带走,留下做个思念

 

快到梅里石口时,看见了有牛圈的遗迹,应是接近人烟了。

 

苦行。

 

当地藏族哥们说:不觉得累,只是睡觉条件太次。我倒觉得:睡觉、吃饭不是事,还是太累了。

 

TPP不带中国玩。其实它也是个圈,泛太平洋的圈。我转山也是个圈,实实在在围着卡瓦格博的圈。

 

水往低处流。

 

顺流而下的感觉真好。

 

走着走着,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人的虚空被放大,不知道为什么要走。

 

我十一次入藏,有哪个姑娘能如此这样让我一心一意。

 

每年10月在藏区,都赶上诺奖颁奖。一个世界的关注亮点,沉浸在这里黑色的深谷底部,如同沙漏的沉寂。

 

叙利亚帕尔米拉古城被炸毁了。2000年的古城不被另一部分人认同。转山的路700年了,有的就是茶马古道,一些路上的石头被马蹄磨出圆润的光芒。

 

民族、信仰、家园。坚守依赖血的盟誓。平和的肉体,比水柔弱。

 

10年前,我在盐井采访过的尼西曲措,依然住在村子最高的山坡上,我没有坚持要爬上去看她。村子下边,盖了许多旅游饭店。

 

坐在车里,我扭头看见一位长发女孩独自前行,藏族司机说:哥哥喜欢吗?要不捎上吧?我说:就像这里的山我也喜欢,带不动呀,还是留在原地保护吧。

 

在明永冰川下的一家客栈,一位藏族小孩全神贯注地上网玩着游戏,他头顶上方挂着一幅佛像唐卡。

 

又一次见到卡瓦格博的日出,和我以前所见日照金山的想象重合得发烫。

 

本来对我转山持怀疑的阿坚,听说我回来了,兴冲冲跑来见我,问我转山诗写的怎样?我说:我不写宗教,不写艰险,不写风景。阿坚说:要超越上次的转山诗,要写出里程碑之作,我说:我不写欲求,不写大作行吗?

 

我是一个转过山的人了。

 

 


卡瓦格博峰,2015


 

 




雨崩村

——内转卡瓦格博(2016.10.2-10.5)

 


老房子里的卓玛

 

你在客栈的窗口卖饮料

笑得很甜

你在藏式炉子前玩手机

眼睛很亮

你坐在门槛前和我聊天

话语像天空一样漫无边际

 

你告诉我你家是村中最老的房子

你爷爷就出生在这屋里

你说爷爷刚刚去世

不能在屋里照相

 

你随便翻看着我手机里的图片

你问我怕不怕被骡子踢

你说请我晚上来你家喝你煮的酥油茶

 

你指给我看下边山坡上正盖的木房子

那就是你的新房

你说请我参加你11月的藏式婚礼

 

此时,你未来的丈夫正在不远处喂马

他的眼睛和马的眼睛一样低沉

 



雨崩村的静物

 

阳光的睫毛在绵纸画下素描

时间细数的灰尘日积月累

包浆从粗糙的手中翻覆一片月光

刀子割下风霜雪雨的印痕

 

大门的钥匙就放在门前的草丛里

窗台上爬进来的一束光

把案板上简单的午餐照亮

如佛像顶上酥油灯的光芒

 



神瀑

 

阳光的麦芒挑起素锦的丝线

水珠飞溅如汇聚经书的纸页

垂落和升腾

对接和纠缠

你抛弃的 你获得的

你空空如也 你一贫如洗

你满身浸湿 你通体沐浴



 

冰湖

 

步行6个小时的路程

翻越海拔3800的山口

就为喝上一口湖里冰凉的水

 



雪山下酒

 

雪山扑面而来

砸倒在我的饭桌前

溅起菜汁和酒液

我夹起一柱透明的雪

 

雪山透明

如玻璃的酒杯

我看一眼面前的雪山

我喝一大口酒

 

酒不醉人 雪山自醉人

我的脸映红了雪山的山头

 



转山的路

 

只有在这里

上山和下山才有了真正的意义

就像上字的造型

上山的人背包或者骑马

 

我不惧怕高海拔

但我恐高

我放弃了尼农的悬崖路

我对风景如同一般

 

时间是一种丈量的刻度

神山也是山

我随心所欲

 



雨崩村屋顶的星空

 

白天扬起的青稞粒

还飘荡在夜空

骨头的齑粉炊烟的硝尘

密集的话语秘密的萤火

 

一步登天 伸手可摘

可以掉的几颗牙和睫毛

撕扯的哈达系着天幕的两边

日照金山和月照银山

 



跨越神山的彩虹

 

糖纸贴在玻璃上

煨桑的烟把白云卷进桉树叶里

秋天的青稞拔地而起

生长跨越的力量

所有的花朵把翅膀穿成移动的视线

在灰色的背景中沉浮

毫不夸张和炫耀

低调得如同来自藏民家里的水缸

桌上的酒杯

主人头上的一滴汗水

 

 

 

茨中教堂

 

翻山越岭的那口铜钟

比教义轻得很多

你简单的尸骨

远没有圣经上的文字密密麻麻

 

百年的桉树 月桂树

是最高的墓碑

低矮的胡椒树和葡萄树

是最现实的生活

 

传教士的墓地旁

开着比星星还要小的野花

现在的神父08年来自内蒙

他用残疾的手指指给我看天顶的神像

 



在纳帕海边上压榨油菜籽

 

食物的价值仅仅是一辆拖拉机

剩余的交给阳光 湖水和自己的臂力

青稞架上寄托着云彩和雨滴

你把歌声和笑声卷进湖水的浪花

 

孩子的眼睛如鸟的肚子

男人两手空空 如河水的分叉

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

你转动着手中珠串 溢出黑色的油水

 

2016.10.19

 



 

文字:高星
摄影:高星










theCreator:高星

高星,1962年生于北京。自幼喜欢画画,后从事美术摄影工作,也一直从事诗歌创作,喜好旅行、收藏。现生后工作于北京。

图文由高星授权刊登,theCreator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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