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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王茂福:一个乡村小子跨进北大门槛的坎坷之路

2018-02-15 王茂福 新三届

         老编的话:2018年是新三届大学生中的77、78级走进校园40周年。他们有怎样的高考故事?他们的校园生活如何度过?本号延续“卌年”“校园”“同窗”等专题,征集新三届学子记录高考历程和大学生涯的文图稿件,共同分享新三届人永志不忘的那一段如歌岁月。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王茂福,笔名耄夫,1950年生,宁夏中宁县人,农民出身。1968年高中毕业,先后做过农民、教师、机关干部。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专业,1982年毕业后一直以舌耕为业,曾就职于宁夏大学、温州大学,为中国古代文学教授。2010年退休赋闲。


原题

我的大学之路



又到了纪念恢复高考四十周年的季节,过往的经历便自然地浮上心头。十年前,曾看过中央电视台为纪念恢复高考三十周年而制作的七七、七八级考生的回忆节目。依稀记得记者采访一位安徽同仁时,问及当年的考试时间,他回答说跟现在一样,(十年前的高考是六月七日开始,再早些年是七月六日)我嗤笑他连自己参加高考的时间都搞错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制作回忆节目!我之所以如此吹毛求疵,是因为我最确切地记得当年的高考时间,而且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许多细节,至今历历在目。我从一个乡村小子到进入北京大学门槛的道路,虽然没有任何稀奇之处,却有着难以忘怀的曲折经历:可以称之为“八年四部曲”。


一、从热望到失望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种下要上大学这样一个梦想的,只记得1965年初中毕业时,毫不迟疑地填写了上高中的志愿,(当时是上中专易而上高中难,好些同学为了能尽早工作挣钱养家,都报考中专)以期实现大学梦。“文革”挫断了这个梦想,但只要一有机会,它就会顽强地冒出来,顽强到难以压制的程度。


1971年初夏,在生产大队当文书的我,获知大学要开始招生,便非常兴奋地跑去报了名。当时完全不知道招生的条件和操作的程序,(也或许是当时知道一些而如今已完全忘记),只知道全县仅有15个名额。现在回头推想:也许因为名额很少,一切由县一级直接操作,基层只负责签署资格(政治)审查意见,而我也没有什么不良表现,大队、公社两级就顺水推舟地报了上去,所以我完全不记得这两级有什么审批过程。(也许是因为我太傻,什么也不知道)另外也许是大学招生这事刚出现,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知道的人也不多,所以没听说在同公社内有什么竞争对手。(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我孤陋寡闻,消息闭塞)


这中间我自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大学来招生的老师与我的大哥(他曾经是一所很小的小学的校长,当时已被清洗开除,是一名十足的农民)同过事,他为我去找过这位老师几次。另一件是县上“教改组”(类似于后来的教育局)的一位临时负责人(他后来是我很要好的忘年朋友,1980年代为匪人所杀。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在闹造反的时候与我熟识,一起在县工作组的“学习班”上接受过整肃性学习,我为此去找过他几次。然后就只有在焦虑中等待。现在想来,我的这些行为是不是也算腐败?可我只不过是一个最微末的农村青年,只不过是空口白嘴地求求情而已,说好听点就是做了点口头的“自我推销”。


终于,有了最后结果,我成了15个被录取者之一,那个兴奋真是耐也耐不住!于是在最贫困的条件下做了最简单的准备,就是让老娘缝好了被褥,准备到“大学”里报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忽然传来消息,说是中央发了文件,各大学的招生一律停止,要召开全国教育工作座谈会重新研究招生政策。我的第一次大学梦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掐灭了,那种由热望到陡然失望的痛苦,尽管我后来学了多年的文学,至今还是没找到充分表达的方法。造成这一突变的“座谈会”,在1980年代的政治表述中,叫做“四人帮”主持召开的做出了“两个基本估计”的教育工作座谈会。


所谓“两个基本估计”,在我的记忆中就是:十七年来在教育战线上基本是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十七年来的知识分子队伍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最近看到的“文革”史料中,其表述与我的记忆有些差别。但我这里不是写考据文章,也就懒得去核对了。



二、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梦想破灭后不久,有一天,公社的教育专干来家里找我。他是我小学时的老师,告诉我县里要招收教师,要我填表上报。现在想来,当时办事还是挺公道,这位可尊敬的老师(他已不幸过世多年)之所以推荐选拔我,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知道我学习好。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难得机会,我却迂得可以傻得过头,竟然认为要是一当教师,恐怕就没有机会再上大学了,因此犹豫了好几天,最终还是现实的考虑压倒了缥缈的梦想,也亏得老师无私心有耐心,等了我好些天,于是我于1971年秋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光荣的人民教师”,钻进了国家干部的行列,同时也在心理上留下了浓浓的与梦想告别的遗憾。1972年,开始大批招收工农兵学员,我当然不敢再心生妄想,只能暗暗地羡慕嫉妒恨了一阵子。


我所工作的公社是由两个移民大队构成的小公社,所在的学校是一个只有六七名教师的小学校。也许是因为干活卖力气,1972年秋我就被委任为学校“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组长是生产大队的书记兼任,学校的事他从来不过问一句,所以我就是名副其实的“校长”。隔壁大队还有一个更小的学校,也归我校节制,所以我又成了兼职的公社教育专干,这给了我很多同县教育局打交道的机会。教育局长是我中学时的校长,副局长是上文提到的我的“难友贵人”,这也给了我“谋私”的机会。


1973年招生开始,我的大学梦又难以抑制地复活了。这就是出了白卷英雄张铁生的那一年,全国各地都增加了文化考试,我也报名参加考试,成绩全县第一。当时全教育系统只有一个招录名额,我就软磨硬泡地去争取这个名额,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获得成功!当时全县教师正在暑假集中睡草铺办学习班,进行热烈而无聊的政治学习。一天下午,副局长对我说:“上午开会研究,教育系统的一个招生名额定了你。请客吧!”(所谓请客,就是买两个西瓜大家胡乱一吃罢了)


获知这一消息,我兴奋得无以言表,觉得这回是鸭子终于煮熟,梦想终得实现了!按规定,教师只能报考师范专业,我就只填报了本地的宁夏大学。过了几天,有东北工学院(即东北大学)的两位招生老师找到我,希望我改报他们学校。我解释了原因,他们说你只要写一个愿意上他们学校的条子,其它的不用管。我就照办了,觉得自己还很受欢迎,心里不免有些自得。


事实又一次教训了我,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吃到肚子里的才算饭,含到嘴里的都不一定属于你。按当时人事管理的权限,教师属干部范畴,其调动出入都归县委政治处(组织部与宣传部合一的机构)批准。到了这最后一关,我的那点痴迷的梦想又给掐灭了!过了几个月,我就被调进了县级机关。这无论在别人眼里还是对我自身而言,都是一件不错的好事,但对一个怀有迷梦的人来说,总难免有些好梦难圆的怅惘。


三、一丝微澜


1973年秋,我被调进县委落实政策办公室,1974年春调入县委、县革委会合一的办公室,做了秘书。人的欲望跟野草一样,不挖根是很难消灭的,一有机会就会冒出芽来。尽管就一般情况而言,有了这样的工作机会,就不一定需要再上大学了,但我总是心痒难耐。1975年招生开始时,我又向办公室主任表达了这个愿望,当时县委书记也在旁边,他想了想,又看了书记一眼,笑着对我说:“我看算了吧!”我就又一次无奈地按下了这个顽皮的欲望。


在招办发榜的头一天,书记碰到了我,突然问:“你不是要上大学吗?还想吗?”我愣了,感到很惊奇,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了一下,觉得似乎还有希望,但又觉得这不可能,就笑着说:“招办的录取榜都抄好了!”他又说了一句极大调动我胃口的话:“那有啥关系!”听那话音,似乎只要他说一句,一切都可以轻易改变。


我就顺势表达了还想的愿望。谁知他想了想,又笑了笑,说:“还是算了吧!”这一两分钟,让我在波峰浪谷间巅了好几个来回。事后想,要是真按他前面说的办,那经过多少博弈才达成的结果就要被打破,就要有一个已经写上了红榜的人被我挤掉,这无论如何都不是小事,谁也不会为了一个24级小干部的锦上添花的愿望去做这样的事。也许他老人家(其实他并不老)只不过是逗我玩玩。



四、出乎预期的结局


世事的变幻真是玄秘莫测,谁能料到“被打翻在地又踏上千万只脚”的第二号走资派竟能“天旋地转回龙驭”,作为“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高考制度又得以恢复,我的梦想的天边又出现了霞光。然而在1977年,揭批“四人帮”的运动正轰轰烈烈地展开,县上的领导成了“四人帮的爪牙”(真是荒唐可笑)被打倒,成天接受批斗,我这个小喽啰自然也灰溜溜地脸上无光,错过了第一轮高考。1977年的招生政策对考生的年龄、婚否有一些限制,我的那些年龄大而已成婚的同学最后都被录取成了“走读生”。我心想,我在任何城市都没有亲戚,能到哪里去走读?于是灰心丧气,终于放弃了第二年去参考的念头。


1978年6月的一天,我在街头碰到了中学时的一位老师,他在教育局工作,告诉我今年的招生政策取消了对年龄、婚否的限制,你还不去报考?我说怕考不上。他说了影响我人生抉择、令我终生难忘的一句话:“你要是考不上,就没有人能考得上了!”这一句鼓励性的话,立即给了我绝然的信心,让我当街就下了参考的决心。这时离考试只有四十几天了,我决定用大部分时间来复习已经丢了十年的数学,便借了一本当时大学给工农兵学员补习用的《大学数学》教材,每天除了完成工作任务外,就连天连夜地做习题。


其中有一个多星期,地委派一个工作组下来检查农业生产,我每天陪到地头,由他们到地里去瞎转,我便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背数学公式。一个月时间,我把这本教材的习题从头到尾做了一遍,还把此前没有学过的立体几何、解析几何自修了一遍。每做完一部分,就拿到一个教高中数学的同学那里,请他批改。等复习完数学,只剩下十几天时间。我从一所中学搞来历史、地理、政治三门课程的油印复习资料,每本三四十页,便平均分配时间,每门复习四天,终于在考试前草草过了一遍。


在此期间,我的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的儿子于7月16日出生,而考试在四天后举行,因此7月20日这个日期就刀刻一般地留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完全有资格嘲笑哪位安徽同仁的错误记忆。为了准备考试,我愧对妻子,她生产的时候,我只在医院陪了她半天。她对我的应考给予了最大的支持。


7月20日,我去应考。办公室离考点很近,由于平时写材料用惯了蘸水笔,所以在开考前一刻钟,才端着墨水瓶去考场。也许是没有就业的压力,心理很放松,除数学外,其它课程都能提前一会儿交卷。任何考试,运气都会起很大作用。上午考完语文,中午在树阴下看了一会儿历史复习资料,下午开考,有一道大题就是刚看过的二战题;占分最大的考题是周恩来的革命活动,这是在周总理逝世时成天看报纸烂熟于胸的,因此历史科目考了我成绩最好的92.5分。我曾设想要是换成孙中山的题目,怕是就没这么顺利了。数学是留下了最大遗憾的科目,只考了53.5分,至今觉得挺丢人,自学的内容毕竟不牢靠。


最令人气短的是政治科目中有一道新民主主义革命总路线的题目,我知道它的大体内容,却不知道具体表述,就根据理解自编了一段,觉得肯定是得不了分。好多天后,细看自家炕头上一幅毛老人家的宣传画,下面清清楚楚地印着“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革命”。这时候我真是懊恼得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又觉得这怎么也不像是一个总路线的表述呀!作为一个党政干部,政治课只考了80分,实在是脸上无光!


还有一些小的遗憾,至今都觉得挺有趣。比如古文翻译“封德彝举贤”段中有“君子用人如用器”,我竟然用了好几分钟去琢磨如何翻译“君子”一词,译为“有治国能力的人”。后来看到标准答案,人家根本就不翻译,这真是令人又气恼又好笑!


考试结束后,自我感觉不错,就抱定了一个念头:报最好的学校!于是只填了一个志愿:北京大学中文系、历史系。最终如愿以偿,赶了一趟末班车,八年的大学梦以超乎预期的结局得以实现。当年的政策是各单位不要阻拦被录取的考生上学,我便对组织部长说了一句便宜话:“这回你管不住了吧!”一个多月后,在妻子的眼泪和儿子的咿呀声中,我离开了家乡,跨入了燕园,圆了一个乡村青年的大学梦。

 

四年的燕园学习经历,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它极大地扭转了我的思想轨迹,改变了我的社会认知和人生态度,促成了对人生道路的重新选择。我自小僻处荒隅,更在封闭禁锢、充满谎言和欺骗的社会环境中成长和生活,始终处于懵懂之中。这四年,置身于北大这个全国的思想中心,在1980年代风云激荡的思想解放大潮中接受陶冶熏染,使我慢慢地挣脱了思想禁锢,抛弃了盲目迷信,学会了睁开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脑子想问题,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收获和进步。


如果没有这一步,我的一生可能就是如人所嘲讽的契诃夫笔下的九等文官,也许可以升到八等、七等,甚至六等、五等,但不会有本质的改变。所以我十分庆幸自己坚持了八年而最终得以实现的梦想,也无悔于后来走上清苦而艰辛的学术道路的人生选择。尽管由于天资的平常和生性的疏懒,没能作出什么像样的成绩,但它使我能够保持思想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


我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心远斋”,房中挂着田冰兄为我所写“脱略公卿,跌宕文史”(江淹《别赋》句)和弟子黄峰女士所写“不屈己不媚人不降志不辱身”两副条幅,借以明志。花甲之年曾作一律,其中一联云:“六旬回顾愧师教,一道直行遵义方。”这是我对自己半生的总结,大体应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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