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志熙:如何提高诗词创作艺术(中)
如何提高诗词创作艺术(中)
我们所能做到的,只有认识诗才。什么样的素质是诗才,自己有没有诗才。当然这种认识也是经验化。仍然不是什么经验的分析。但是有时候,一些诗歌艺术上经验丰富的人,能够在一定的程度帮助你认识。以前有这种情况,有些老辈的学者,会出于他自己的对诗才认识。奉劝一些喜欢写诗后学好好写诗,认为他有诗才。或者相反地认为他不适宜写诗,还是从事别的学问为好。当然,我们现在学习写诗,不完全都是为了做诗人。而是为了掌握诗歌创作的技能,写出具有一定的艺术水准的诗。甚至是中规中矩的诗。这样一是为娱乐我们的人生,二也是为了做一个合格的中文系学生。冲着这个目的,我认为谁都可以学,而且我可以负责任说,谁都能写出象模象样的诗词。这里不妨举书法为例。古人是拿毛笔字写字的,所以我们看古人的字,几乎没有不好的。但是显然不是人人都是书法家的。做为一门艺术的书法,要想达到杰出的成就,一是要有天赋,有笔性;二是苦练,包括研究书法历史。要是只要写一辈子字就能成为书法家,那么不会在唐代举出欧、褚、颜、柳,在宋代只举出苏、黄、米、蔡了。写诗也是这样的,中国古代科举试诗,士人圈里社交更崇尚诗,士人社会以诗为才华之标志,所以,古代的通文墨的人,至少在明清时代,几乎没有不会写诗的。这告诉我们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作为一种艺术的诗,一般的人,都是可以学会。今天之所以大多数人不会写,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象古人那样从小就学。鉴于这一点,我想告诉大家一点,不要将写诗看成是很神秘的事。不要因为别人会写诗,就觉得那人一定是天才。当然了,一件事,我们不会做,别人会做,并且做得好,我们应该尊重人家,或者说就这件事上尊重人家。这是应该的。其实我更想说的是,不要因为自己会写诗,诗写得好,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我说这些话,是应该看到这种情况,一些会写诗青年人,有时特别的狂,如果再加上修养不好,就会使气骂坐。他为什么会这样狂,宽容一点说,他也不一定那么坏。其实他人还是很好的。但因为他会写诗,别人不会写诗。他就形成一种错觉,觉得诗歌创作是一种很神秘的天赋。自己有了,别人没有,所以就不觉狂。但是如果告诉他,古往今来无数人都会写诗。而且象我上面讲的那样,其实写诗是差不多人人都能学会的一种艺术。他也许就没有必要那样狂。他的性情就会更好一些。他对诗歌艺术的领会,也会上一个台阶。再进一步,就算有诗才,是否就可傲人呢?据我看,陶渊明是温厚的,不用说了,即使李白、杜甫,年轻时候可能狂过一下。但后来其实都是很温和的人。根本没有恃才傲物。但是,不管出于何动机学诗,不管做不做得成诗人,也不管诗才高低。写诗重于表现自己的真实感情。这是最重要的。
我把这个比较抽象的,中国古典诗学中绕不开的,同时我认为也仍然是今天诗歌创作中具有丰富的实践价值的性情问题。就作了这样的论述。我想虽然不是直接提示你写作的方法,但却是最重要方法。(提示了事物的本质与特征的方法为最重要、最基本的方法,是大法。)章法句法字法,是诗之小法,性情论是大法。
前辈写作诗词,注重烹炼。今天诗词水平提高不了,跟绝大多数作者不知烹炼之道有一定的关系。诗词写作,觉得对于初学者,或者有一定功底的学诗的人来说,可能以最迫切的问题还是练句的问题。我们读古诗,也包括看今人学的诗,包括我们自己写的诗。会发现有些句子我很容易就记住了,有些则不那么容易记住。我给讲诗词课,同学们上这门课时写的诗来说,虽然基本都是一些习作,但我们也发现有些句子,能给我们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我觉得对学诗的人来讲,从这里面来领悟写诗的法门,是很有好处的。过去的老先生给初学评诗、改诗,多采用圈点的方法,比较好的加点,好的句子加圈,很好加双圈。也是为了以比较老练的眼光,指点初学者去体会句子的工与拙的。
自永明声律流行,近体逐渐形成,文人的诗歌创作由以自然抒发为主,转向以讲究格律、句式的人工锻炼为主。“法度”的意识逐渐形成,而杜甫不仅为近体诗艺术的重要立法,并且适时提出“法”这一概念,其自咏则说“法自儒家有”(《偶题》),[ 《杜诗详注》卷十八,册4,第1541页。]询友则曰“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 《杜诗详注》卷三,册1,第194页。]至黄庭坚,发展杜甫的法度理论,将法度与入神作为一对范畴提出来,晚年在向高子勉等青年诗人谈诗时,常将法与神并提:如“句法俊逸清新,词源广大精神”(《再次前韵赠子勉四首》),[ 任渊注《山谷内集》卷十六,《黄山谷诗集》上海世界书局民国二十五年,第171页。] “覆却万方无准,安排一字有神”(《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四首》),[ 《山谷内集》卷十六,《黄庭坚诗集》第172页。]“诗来清吹拂衣巾,句法词锋觉有神”(《次韵文少激推官寄赠二首》)。[ 《山谷内集》卷十三,《黄庭坚诗集》第140页。]他将法与神放在一起讲,对后来的江西诗派、永嘉四灵影响很大,对我们今天的诗词创作来说,也不失为一个有价值的理论。兹事甚大,未遑细论。以愚观之,法度的内涵虽极丰富,然要义实在锻炼章句。当今诗词存在普遍失范来说,法度之义未明,锻炼之功未满,是一个关键的问题。尤其是对于初学者来说,可能以最迫切的问题还是炼句的问题。故本节所论,仅在句与炼句的问题。
在写诗中,究竟最重要一个语言上的单位是什么?这是值得探讨的,普遍我们都认为词是由字组成的,句是由词组成的。组词自然是组诗之法,造句自然有造句之法。所谓造句之法,相当诗歌的一种语法。炼字、选词、造句之法,我们都可以细细地去分析。但我这里要讲的是,就诗歌写作的实际的情形来说。只要稍有创作的体会的人就会发现,在我们能够感知思维的过程中。诗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的,也不是一个词、一个词地组织起来的。大多数的时候,当我们产生诗兴,想要吟哦诗篇时,我们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有一个句子从我们的脑子里涌出来的。我们对于可能产生的这个新的诗篇的信心,就来自于一个完整的诗句。我们不是一个字、一个词地寻找诗句,而是一次性涌现出一个句子。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在实际创作状态,句子其实是诗歌语言上最重要的单位。这其实是符合我们人的思维心理的,有心理学上的依据的。有一个心理学的名词叫“格式塔”,又叫完形心理学。大致是讲一种心理现象,是一次出现的。我对这个没有研究。但写诗来说,我们刚才讲,其实就是完形心理学的问题。如果我们将一句诗看成一个美的形象,这个形象如果很圆满,很自然,生机活泼,它往往是就是一次完成的。再讲得形象一点,就是脱胚,一次性脱成。然后慢慢加工,修整。只能是这样,而不是一块泥巴、一块泥巴地粘起来的。等到这个句子出现后,然后才来审视它的工拙。如果太不工,太没有诗意,就应当决绝地将它放弃。重新酝酿新的句子。如果大体上是工的,只有局部还有需要锻炼的地方,那就继续打磨。
对于这种诗句是一次生成,古人虽然没有明确地论述这个问题。但好此创作例子与论诗的话头都包含这个道理在内。《王直方诗话》记载:“谢朓尝语沈约曰:‘好诗圆美流转如脱丸’,故东坡《答王巩》云:‘新诗如弹丸’。及送欧阳弼云:‘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盖诗贵圆熟也。”[ 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册上,第15页。]谢朓所说的弹丸脱手,其实是形容得到警句的一种完形状态,是着重在句子上的。苏轼的“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正是从句子来说的。后来又有弹丸脱手这样的论诗话头。叶梦得《石林诗话》云:“弹丸脱手,虽是输写便利,动无留碍。然其精圆快速,发之在手,筠(梁朝诗人王筠)亦未能尽也。然作诗审到此地,岂复更有余事?”[ 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0年,册上,第435页。]按“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一语,见于《南史·王昙首传》附《王筠传》,原是沈约引用谢朏语评王筠诗:
筠又尝为诗呈约,约即报书,叹咏以为后进擅美……又于御筵谓王志曰:贤弟子文章之美,可谓后来独步。谢朓常见语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近见其数首,方知此言为实。[ 《南史》卷二十二,中华书局1975年,册2,第609页。]
古代诗人的许多警策之句,名句、隽句,都是这样写出来的。但对这种情况的记载,却比较少。最有名,我想就是谢灵运梦得池塘生春草的例子。钟嵘《诗品》卷中:
《谢氏家录》云:“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句。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 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卷中,人民文学1961年,第46页。]
写诗的人还有梦中得句的事情,更可见诗句的一次完成的特点。梦中得句的例子很多。最著名的就是欧阳修的《梦中作》:“夜阑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醒无奈客思家。”[ 《居士集》卷二十,《欧阳修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据1936年世界书局影印本,第83页。]苏轼也常有梦中得句,如《梦中绝句》:“楸树高花欲插天,暖风迟日共茫然。落英满地君方见,惆怅春光又一年。”[ 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四十七,中华书局1982年,册8,第2566页。]苏轼在海南时,还有一次在肩舆上睡着,梦中“得句”:“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 《苏轼诗集》卷四十一,册7,第2246页。]
古人写诗,有两个词经常使用,一个叫“得句”,一个叫“寻诗”。“得句”的“得”字,带有获得的意思。它比较好表达了诗词的造句与一般的文章的造句不同的特点。它虽然也是主观努力所得,但却不完全是主观所能控制的一种写作行为。
要想写好诗,首先要“得句”。“得句”要以冥思苦索为基本的态度。陆机《文赋》曾经形容思索艰深的情形:
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 严可均辑《全晋文》卷九十七,《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册2,第2013页。]
中晚唐与宋代,有苦吟诗派。如晚唐贾岛姚合,宋初九僧,南宋永嘉四灵。甚至江西诗派,都有苦吟的特点。我们知道贾岛有“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若不赏,归卧故山秋。”(《题诗后》),[ 贾岛注、李嘉言注《长江集新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3页。 ]据魏泰《临汉隐居诗话》,是指“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这两句。[ 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历代诗话》上册,第326页。]据说贾岛深秋行长安天街,得“落叶满长安”之句,苦吟不能成一联,因为注意力过于集中而冲撞京兆车驾。[ 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一“前集·苦吟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31页。]贾岛等人这种作诗态度,在晚唐时期十分流行,世称“苦吟派”。其实“苦吟”并非苦吟诗派独有作诗态度,而是所有力求警策的诗人的诗歌创作的基本态度。只是像李白、苏轼这样的天才卓越的诗人,其创作诗歌比起那些苦吟派诗人来,要来得自然一些,快捷一些。但诗歌创作的艰难思索,锻炼精工的基本态度,与一般的诗人并无太大的差别。唐诗一般理解,较宋诗为自然。但是唐人做诗的态度,实比宋人要认真得多。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
浩然每为诗,伫兴而作,故或迟成。[ 佟培基注《孟浩然诗集笺注》“宋蜀刻本”附录据,上海古籍2000年,第433页。另《全唐文》(卷三百八十七,第1689页)作“浩然文不为仕,伫兴而作,故或迟行。”]
所谓“伫兴”,就是等待灵感的意思。也是指伫满诗兴的意思。这其实并非浩然一人的态度。“伫兴”应是一般的诗词写作都有的态度。平时养成“伫兴”的习惯,才有可能吟出惊人的好句。上引王氏孟集序中,还记载:
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联诗,次当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以之筮笔,不复为缀。[ 《孟浩然集笺注》第432页。]
四灵也最喜欢形容他们自己的苦吟的作风:
一月无新句,千峰役瘦形。(徐照《白下》)[ 徐照《芳兰轩诗集》卷上,陈增杰校点《永嘉四灵诗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页。]
客怀随地改,诗思出门多。(徐玑《凭高》)[ 徐玑《二薇亭诗集》卷上,《永嘉四灵诗集》第108页。]
传来五字好,吟了半年余。(翁卷《寄葛天民》)[ 翁卷《苇碧轩诗集》,《永嘉四灵诗集》第177页。]
一片叶初落,数联诗已清。(赵师秀《秋色》)[ 赵师秀《清苑斋诗集》,《永嘉四灵诗集》第230页。]
作者简介
钱志熙 ,男,1960年出生于浙江乐清。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文体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2012年被评为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1978年考入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曾任教于温州师院。1987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于199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社会兼职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评审组专家、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文选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李白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刘禹锡研究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兼学术部主任等。勤于学术撰述,出版学术著作十余种,发表论文近两百篇。另外,长期担任北京大学诗词社团“北社”的指导老师,支持并推动高校古典诗词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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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钱志熙;供稿:张海鸥;编辑:璐雨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