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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性地活下去，

就是你的圆满

by 云也退

这是两个被海潮冲上岸的家伙。”1916年6月底，两个阴沉着脸，不停地从嘴里往外拔烟卷，醉意阑珊地走在随潮涌潮落而滚动的沙丘上的男子，平生第一次出现在普罗文斯汤海岬上。当地人窃窃地议论了一番。尤金·奥尼尔，27岁，就是从这里，开始了他走上巅峰的旅程，身边是他的老伙计，61岁的无政府主义者特里·卡林，他们的临时住处是纽约第四大道的一间肮脏的公寓房，这里的人都认识卡林，知道他恬不知耻地靠奥尼尔养活，万一哪一天奥尼尔如愿自杀，老家伙大概很快会粘上另一个愁闷落魄的小伙子。

“你知道你是孤身一人，”尤金·奥尼尔后来写他在海岬上的感受，“孤身一人，以至于你做任何好事都不会感到害臊。你可以散步，可以沿着海滩游上好几英里，你所见的只是沙丘——斯芬克斯们裹在金色的睡袍里，爪子扎在大海深处。”

多么强大的气场，在写出这种句子的人身上。

本着事后诸葛的优势，你对着奥尼尔当年的照片，会暗叹这个人不同寻常：渔民兼流浪汉的气质，持续深邃的眼窝里射出看穿一切的欲望，髭须遮挡下的牙关似乎总是咬着，他的能量发自生命，而非财力地位。理所应当的，罗伯特·M.道林在撰写这部传记的时候，也总是突出奥尼尔那些显示了非凡的自我意识的言论。例如1920年春天，《天边外》演出成功后，正闹严重流感的奥尼尔，这样描述自己的形象：“脱光了衣服，我就像是医学院向学生展示的挂图，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和每一条肌腱都清晰可见。”

从普罗文斯汤简陋的剧院，到《天边外》正式进入商演并大获成功，奥尼尔不过花了四年时间，从一无所有的27岁到刚过而立就声名大噪，这人生本身就比戏剧更戏剧了。他有一个出生后就没见过，却得出钱抚养的孩子，他有一个被绝症折磨的父亲，他有一群看起来没多少出息的演员伙伴。但是1918年，普利策戏剧奖第一次颁发，就奖给了《天边外》，奖金1000美元，人生转折点到来得有些突然，奥尼尔在普罗文斯汤的海滩上赤身奔跑，肋条骨根根毕现。这个海岬，本来不过是他逃避失意人生的又一个场所罢了，不想却沦为了“梦开始的地方”。

奥尼尔在普罗文斯汤和演员们最早的排练和居住场所，

现在这里是朝圣地了

一发不可收拾。在普罗文斯汤，他和卡林住的小破屋，门上挂了块牌子，上写“GO TO HELL”，好像是在嘲讽他后来的成功；可是他获普利策奖时惹来争议的“激烈而夸张”的风格，“为残酷而残酷”的手法，作为对这块牌子所表现出的个性的效忠，一举翻越了人们的接受门槛。票房证明了一切。

当他拿到诺贝尔文学奖时，才不过48岁，虽然早期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年龄普遍较轻，但这个数字也实在是够惊艳的了，简直就是在鼓励他趁早燃烧完自己。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早早出现了这种趋势，1930年代之后，他为好几部戏剧殚精竭虑，与此同时，酗酒，精神崩溃，家族性震颤病，一个个登门造访。

奥尼尔的传奇绝对是要靠一些恶习，靠一些反常的癖好来维持的，让人想到了《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菲茨杰拉德，想到了迈克尔·杰克逊。他早早就酗酒，早早就坏了牙，这些痛苦维持着他的“激烈而夸张”，时不时让人觉得，这个巅峰上的戏剧大师也走在自毁的边缘。重温他和特里·卡林的对话，你也能听到那时的海风，和骨头被砭得咯咯作响的动静：

“我脑子里的念头，没有一个世人能懂哪怕一丁点的。”奥尼尔说。

卡林回答：“所以其他人的想法你也是一丁点都不能懂的。”

1926年，奥尼尔在百慕大。

他一生拍的照片都难见一笑

卡林说过，奥尼尔“可以在这个海岬圆满”。“圆满”并不是指圆梦，被摄像机追堵，到处演讲，出席晚宴。卡林的意思是，这就是你想要的地方，不指望做成什么事，只愿意任性地活下去，“做自己”。“做自己”三字，也是奥尼尔从他挚爱的父亲那里得到的最宝贵的精神遗产。奥尼尔成名后，普罗文斯汤涌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记者和更多猎奇的平民，他们看到的是个终日不爱穿上衣，且酒气冲天的家伙。到了晚上，他在化妆舞会上紧闭两眼，扭动腰肢，头戴一顶假发，上身涂得跟印地安人似的，尖叫连连的女记者拿一张纸去擦他的胳膊，想蹭一层颜料回去做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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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原创  首发《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