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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德:开端人物

云也退 云也退 2023-02-17



开端人物

纪德诞辰150周年



1924年的一天,芝加哥大学的两名毕业生,将另一个名叫弗兰克斯的14岁男孩骗进了汽车里,然后用凿子狠狠地殴打他,直到他没了呼吸。警方抓了两个青春勃发的凶手,发现他们家境优裕,不仇恨社会也不嫉恨有钱人;他们根本不认识弗兰克斯,更没有什么思想理念上的冲突。他们所想的,仅仅是实施一场“完美的犯罪”。

 

怎样才叫完美犯罪?他们说,是只有行为而没有动机的犯罪。他们是从书中得到的启发。他们说,自己第一崇拜尼采的“超人”学说,相信“超人”不能被社会道德所限制;第二喜欢《罪与罚》,认同拉斯克尔尼科夫杀掉老太太的理由,第三,他们尊崇一个名叫安德烈·纪德的法国作家,他在1914年发表的小说《梵蒂冈地窖》里,就描写了这样的一场犯罪。


 

1969年生的纪德,在1920年代已是世界年轻人的偶像了,然而正如这件事所反映的,他的偶像效应里总有“教唆”这一项。在《梵蒂冈地窖》里,纪德站在全知的视角上,描写了一个名叫拉夫卡狄奥的青年,毫无动因地杀死了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起犯罪发生在火车上,自始至终,拉夫卡狄奥对环境,对受害人,对自己致人死命的后果,都漠不关心。他不是丧德之人,他是一个“非道德”——处在道德领域之外——的人。

 

但是纪德从来不关心小说的“社会后果”,他说美学是个人追求,不需要考虑社会接受不接受,更不必在乎公众的讨伐。《地窖》的故事与犯罪之间没有因果联系,就像他所追随的尼采,他那些蛊惑人心的“超人”宣说,的确启发了战争罪人希特勒,却并不能为极端的恶果负责。纪德受尼采影响极深,整个现代主义文学—美学都受尼采的影响很深,作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开端性人物,纪德的许多小说都被罗马教会宣布为禁书,但这正可以看作是他的胜利,也是全世界热爱他的年轻读者的胜利。


 

社会当然一直希望纪德有所回应——解释一下他的小说和小说观:他生在知书达理的巴黎中产之家,怎么就存心要教唆年轻人,“扰乱”他所出自的社会?一般认为,这种扰乱始于1902年,拉夫卡狄奥的“非德”,始于米歇尔的“背德”。

 

纪德在1902年发表了中篇小说《背德者》,主角米歇尔是一个年轻男子,跟虔诚的玛德琳成婚,但是米歇尔为了养病去北非晃悠,结交到英俊的穆斯林小弟弟。他进而在真实的自我和宗教—伦理义务之间纠结了一番,决定选择前者。随后玛德琳病死了,仿佛给米歇尔“让路”一般;但是读了小说的人大概会觉得,正是米歇尔可恶的二心害死了玛德琳。


 

故事主体取自纪德自己的经历——他和米歇尔一样,在北非发现了真实的自我。虽然是第三人称叙事,然而小说的自传性毫无疑义;纪德本人更是从不否认——他的诚实让正人君子们震惊。他是那种不写自己就没什么可写的作家,可是写自己就意味着挑衅。纪德的研究者和文艺爱好者,根据他自己在日记和自传里的诚实披露,描述了更多的个中细节:纪德和米歇尔一样都是为了养病去的北非,在那里,他同早已互相认识的王尔德相遇。王尔德发现纪德也和他一样,对浓眉深目的阿拉伯男孩有兴趣,只是还有些羞涩,就把他自己很是享受的一个吹笛子的男童介绍给纪德认识。在马车上,初见男童的纪德当时就局促不安,王尔德见状则是得意洋洋。

 

王尔德后来倒了大霉,因为他的行为让极其看重体面的英国绅士人群大为光火。纪德的运气就要好得多,没有人像审判王尔德一样要求审判他。当他意识到,他的同性恋取向同他所出自的加尔文教背景发生冲突时,他毫不迟疑地宣布抛弃后者。不过,在认出自己的本性的时候,他并没有完全割断与自己的出身的联系,后来他还是结了婚,并且很爱自己的太太,还生了一个孩子。


 

纪德在自传《如果种子不死》里更是写了对他母亲的感情。母亲虽是加尔文教徒,还有点疯疯癫癫,但纪德很感谢她在儿子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借贷支持他去北非游历,支持他在文艺圈子里泡着,做一个前途难测的小说家。一个少年人,特别是一个天赋有艺术细胞的少年人,若能免于过早地感受到经济带给家庭的压力,绝对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福气。

 

所以说纪德是个“开端人物”,他身上并存着与传统决裂的勇气和对传统的继承,这传统是艺术美学方面的(他的文字风格有着很浓的古典趣味),更是道德伦理方面的。我们现在不容易看出《背德者》一书的力量,因为即便在如今的欧洲,宗教对人的行为、观念、道德的影响和约束,也要比一个世纪之前弱得多了。可是在1902年,单是《背德者》的书名就颇为嚣张:它不是谴责“背德”的人,而是质疑这个被背离的“德”本身——什么是“德”?谁规定的“德”?如果“德”的要求与人的自我相违背,那么我们应该为了它而压抑自己的心意吗?


纪德最著名的同性恋伴侣,马克·阿莱格列

 

按照康德的理论,一件行为是不是正当,要看行为者敢不敢公之于众;而纪德既敢于写出来,就表明他内心坦荡。在流传至今的纪德语录里,最常见的都是关于“忠实于自我”的。忠实于自我,信我所信,爱我所爱,并藉此上升到美学的高度,则一个人可以无所畏惧。他说:“没有艺术不能克服的偏见”——这是在回答那些针对《背德者》的指控;他又说“宁愿因为我之所是而被人恨,也不要因为我所不是而被人爱”——这是针对詈骂他伤风败俗的人的直接回应。

 

然而被《背德者》激怒过的人,根本想不到十二年后,纪德还会出版《梵蒂冈地窖》,在其中,拉夫卡狄奥的杀人,甚至不存在什么“背德”的问题了。他是一个彻底的虚无者。分为五部分的小说,最后一部分以他的名字命名,并且一上来就写了他的性格:“他生性高贵,从前没有由于必要性而做出任何行动,现在更是出于调皮、游戏、逗乐而将乐趣置于利益之上。”他的身世暧昧得很:他没有父亲,被母亲和五个舅舅养大;也没有固定的家乡,而是从小就在不同的欧洲国家里“旅居”,是个无根者。他的行动从不出于“必要性”,他登上的那列火车,虽然开往罗马,可他唯一的想法只是去“冒险”。


 

拉夫卡狄奥不缺钱,他拿到一笔遗产;同时他又有很好的仪容和一流的衣品——“生性高贵”的人的标配都齐了。作为一个彻底的私生子和真正的“反英雄”,拉夫卡狄奥因为活得没有义务、不受约束而拥有一种自由的精神。不能不说,越是深读《梵蒂冈地窖》,越会发现拉夫卡狄奥的言语的蛊惑力,它们深深沾染了尼采的印迹:

 

“我没有抽烟,却感到一阵强烈的喜悦,这喜悦从何而来呢?我感到有力气拥抱整个人类,或者掐死整个人类……人的生命多么无足轻重呀!如果有某件壮举,必须大胆到鲁莽的程度才敢冒险的话,我会拿我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61岁的纪德

 

纪德完全是以欣赏的态度在写这么一个冒险家。他当然只属于一个很小的群体——有钱有颜有时间,没爹没家没祖国,有几个人能够具备他这样的先天条件?——可是纪德的叙事具有魔力,让人觉得只要将自己的思路调整到与拉夫卡狄奥同样的频道上,就也能拥有他那样的自由心灵,甚至那样的外表和气质。仅举一个细节:纪德描述拉夫卡狄奥的穿着时,写到他穿着“像手套一样用鹿皮做的柔软的低帮便鞋”,说“他的脚在这个软软的监狱里或伸直或弯成弓形,像有生命一般”。将明明是舒适风雅的事物同监狱联系在一起,而肢体又在其中伸张它的生命力。纪德的这种修辞有着一种致幻的效果,仿佛无论是谁,只要进入一种自我解放的狂喜状态,就能达到风雅舒适之人才能拥有的心灵水平。

 

纪德之被尊为“青年导师”,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从世纪末到一战,欧洲人的心灵彻底变了。纪德的同性恋恶名,尤其对小男孩的癖好,被他引领年轻人突破传统伦理观念的桎梏的功绩给比下去了。然而,我们必须把自己放到一个1914年的书刊检察官的位置上,或者干脆就放到一个顾念孩子前途的普通家长的位置上,来感受和想象《梵蒂冈地窖》对社会的威胁。文首所说的芝加哥大学的两名毕业生,拥有拉夫卡狄奥所拥有的全部的条件,因此想要感受一下冒险家,甚至“超人”那般的自由——只除了一点:他们不是私生子;他们的履历表上有着父亲母亲的姓名,有出生地,有国籍和学籍,他们犯了罪,会被警方抓到。


《纪德日记》英译本

 

纪德在1920年代所拥有的极高的名声,是那个神奇年代的一部分。1920年代,被称为“现代主义”的一切思潮几乎都在那十年里找到了强大的代言者,从T.S.艾略特到乔伊斯,从毕加索到爱因斯坦。纪德在1925年写出了一部他心心念念的真正的“小说”,它就是《伪币犯》,也是他一生唯一的长篇。《梵蒂冈地窖》之前的创作都是他的自传;《伪币犯》足够复杂,也足够虚构,然而即便如此,当我们在书中看到一所20世纪初,看到走廊里一个个男孩,言谈中流露出对自己所来自的那些高级中产家庭的蔑视时,我们便能认出那个一贯以艺术的名义我行我素的纪德,那个一直活在1890年代的北非的纪德:年轻、叛逆、衣食不愁。

 

《伪币犯》中的男生们生活在一个伪币流通的社会里;然后,其中一个学生发现自己的父亲,一位受人尊敬的市民,并不是他的生父——小说里到处是“伪”与“真”之间的张力,呼应着纪德之前的写作,例如《梵蒂冈地窖》里,关于罗马教皇被绑架,梵蒂冈宝座上坐着的是一个假教皇的传闻。纪德将伪币转化为几乎一切社会事物的隐喻,但他并没有以此来强烈地批判什么。他很着迷于这种张力。



在自传《如果种子不死》中,他叙述自己勾引男孩的体验,那是半推半就、暧昧不明的;他虽然强调人要发现自我,忠实于自我,但又很热衷于描述“自我”的一种无法确定的状态——就如同他与法国的加尔文教社会之间的若即若离;就如同他既爱慕同性,又能在婚姻中当一个较为稳定的丈夫。

 

纪德一生活了82岁,1947年他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四年后去世,所以,法国和欧洲的大事件,从德雷福斯事件开始,到二战为止,他统统经历过了。然而以他的公众影响力,他在政治上的表现却有一种引人注目的飘忽感。当德雷福斯事件其间,纪德也参与联签了一份请愿书,要求撤销对德雷福斯的指控,尽管他并不是左拉那种特别活跃的左派公共知识分子,他对德雷福斯和犹太人也是轻蔑的。他是一个不活跃的介入政治者——别人会在引用德雷福斯的支持者时提到他,却说不出他真正干了什么。


 

然而有趣的是,这件事无形中促成了对他最严厉、最直接的一次指控。著名的右翼作家、政论家路易-斐迪南·塞利纳,一直认定纪德就是犹太人,理由之一是签名,之二就是纪德公开的同性恋身份,而犹太人,在当时反犹主义者的眼里,很多都是人格倒错、不知廉耻的同性恋。塞利纳在1937年出版了一本恶名昭彰的小册子《关于一场屠杀的种种琐谈》中,列举了过去和当代的犹太人,从王尔德、普鲁斯特、毕加索到纪德,以及的拉辛和司汤达,都没有逃出他的指控。他说纪德的小说“毒害精英,腐化中产”,虽然类似的指控早有人说过,但塞利纳是在德国迫害犹太人的高峰时期,作为一个法国人发表这样的言论,他把纪德等人列入到犹太人毒化欧洲的一整个大阴谋之中。

 

对待攻击,纪德一律不予理会,这次也一样。塞利纳这本书名噪一时,纪德的答复是:任何有理性的人都不会轻信这本小书里的话——塞利纳居然说整个英国都是犹太人,就连现任教皇也是犹太人。这不正是《梵蒂冈地窖》里的情节吗?纪德在1938年4月发了篇文章,题为“犹太人、塞利纳和马利坦”,文中说,塞利纳“使出浑身解数以不让人拿他的话当回事”。


纪德独女卡特琳一家和纪德合影

 

这话很高级。像纪德这么一个文雅的人,总会选择最高级,也是最具轻蔑色彩的表达。他只有在说到认识自我、忠于自我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他最像尼采的时候——才会热血沸腾,激情四溢。在《伪币犯》里,除了伪币之外,还曾出现一个冒牌的作家,纪德以此暗指语言也和钱币一样靠不住,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东西。他自信揭破了一个时代文化现象的本质,塞利纳的小书刚好证明了这一点:不是作家,而是疯子,才能写出名声大噪的畅销书来。纪德很欣慰,他的《地窖》和《伪币犯》都成了准确的预言。

 

然而,正如后来的汉娜·阿伦特所说,纪德的这种高级,是不合时宜的。就根本而言,他是个寻乐者,他以戳破语言的表面为乐;他发现,塞利纳对犹太人所做的粗鲁直接的攻击,和彬彬有礼的中产社会里盛行的、对于犹太人问题的漠视,两者之间有个很大反差。从少年时代就关心真伪关系的他,觉得塞利纳这一次展露了他的自我——一个恶狠狠的反犹者,但他又捏造了一系列无法证实的事实。纪德看清了这一切,可他唯独视而不见的,是塞利纳的疯话背后,空气中弥漫的真实的种族主义恨意,和现实存在的种族迫害的阴云。


塞利纳,带着他的狗

 

于是这成了纪德生涯中一个真正的污点:他作为一个个人主义者、一个审美家的局限暴露了出来:对于任何一种语言表述,他首先关注它的风格、形式,关注文本本身,至于这个表述指向怎样严峻的现实,他往往选择性地不关心。他感觉犹太人的命运与他是无关的,认为把他同犹太人扯在一起的传言和指控都可发一笑。他没有看到——更大的可能是有意忽略——塞利纳的言行和真实的政治事件之间的关系。

 

当然时局的严重性,不久后就震动到了他。1938年11月9日“水晶之夜”事件发生后,纪德是公开谴责的知名人士之一,次月,他又发表了一份“个人宣言”,用一种虽然谨慎、却也不失沉痛的辞令表达其抗议,他说,他为眼下正在发生的群体性罪行感到“深深不安”,他说德国作为一个“压迫性的政权”,人在其中生存是理当恐惧的,然而这场罪行中的残忍、背叛和胆怯,已经超出了合理恐惧的限度。他还说,法国人对德国如此滥用权力的中庸的反应让他很伤心。



 

舍此而外,他就谈不上有更多的政治行动了。他是一个功成名就、名望很高的欧洲作家,有自己的秘书来对外发布言论,其真诚性要打上疑问;他不会像萨特和波伏瓦在七十年代所做的那样走上公民运动的第一线,出现在新闻摄影师的镜头里,而只会在一些会议上亮相。这些会议都是以人道主义为旗帜召集的,讨论的也都是关于如何限制折磨行为、如何向霸权发声之类的具体问题,并不是文人的派对;只是它们的作用过于有限。正因此,人们才把纪德在1936年发表的那本《访苏归来》看得如此之重,说它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之作。

 

可《访苏归来》又怎么扯得上良心呢?至多只能说,纪德是“本色出演”。他向来独立行动,不附于任何党派和阵营,他的心里没有“本方”和“敌方”的概念,那就更谈不上借着这本书,从苏联阵营倒戈相向了。在书中,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说自己所想,自己所见,丝毫不考虑书出版后对政治各方造成的影响。就像拉夫卡狄奥“无因杀人”一样,纪德是“无缘无故”地完成了一次针对苏联社会主义的揭露。


 

在纪德150岁生日(11月25日)的今天,对他的评价依然是困难的。即使不持有保守的基督教正统立场的人,也很可能不愿宽恕他对男童的那种狎亵的癖好,更厌恶他对少年人的“教唆“;然而就美学的层面而言,纪德的趣味和个人追求,又让热爱他的人忍不住给自由奔涌的神灵兴建圣殿。在他珠玉琳琅的日记里,我最喜欢的是这样一段话——是的,它是一个优越感十足的个人主义者写的,可它却能让每个人都爱上自己的生命:

 

“人啊!最复杂的生物,因而也是依赖性最大的生物。你依附于一切构成你的成分。不要抗拒这种近似奴役的状况,要明白,更多的法则在你身上纵横交错,因而也更为奇妙。你欠了这么多,具有种种品质,仅付出相应的依赖为代价。要明白,独立是一种贫困。许多事物向你讨债,但许多事物也支持你。”




本文系原创

首发《财新》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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