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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石室之死亡》

台湾著名诗人莫洛夫(笔名洛夫)2018年3月19日凌晨三时病逝,享年91岁。
洛夫著有多部经典著作,包括诗集《时间之伤》、散文《一朵午荷》、**《诗人之镜》等,他的名作《石室之死亡》尤其广受诗坛重视。
1999年,洛夫的诗集《魔歌》被评选为台湾文学经典之一,2001年推出3000行长诗《漂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同年被评选为台湾当代十大诗人之一。

 


石室之死亡 

洛夫

 

1

只偶然昂首向邻居的甬道,我便怔住

在清晨,那人以裸体去背叛死

任一条黑色交流咆哮横过他的脉管

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

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

 

我的面容展开如一株树,树在火中成长

一切静止,唯眸子在眼睑后面移动

移向许多人都怕谈及的方向

而我确是那株被锯断的苦梨

在年轮上,你仍可听清楚风声、蝉声

 

2

凡是敲门的,铜环仍应以昔日的炫耀

弟兄们俱将来到,俱将共饮我满额的急躁

他们的饥渴犹如室内一盆素花

当我微微后开双眼,便有金属声

丁当自壁间,坠落在客人们的餐盒上

 

其后就是一个下午的激辩,诸般不洁的显示

语言只是一堆未曾洗涤的衣裳

遂被伤害,他们如一群寻不到恒久居处的兽

设使树的侧影被阳光所劈开

其高度便予我以面临日暮时的冷肃

 

宛如树根之不依靠谁的旨意

而奋力托起满山的深沉

宛如野生草莓不讲究优生的婚媾

让子女们走过了沼泽

我乃在奴仆的苛责下完成了许多早晨

 

在岩石上种植葡萄的人啦,太阳俯首向你

当我的臂伸向内层,紧握跃动的根须

我就如此在意在你的血中溺死

为你果实的表皮,为你茎干的服饰

我卑微亦如死囚背上的号码

 

喜悦总像某一个人的名字

重量隐伏其间,在不可解知的边缘

谷物们在私婚的胎胚中制造危险

他们说:我那以舌头舐尝的姿态

足以使亚马孙河所有的红鱼如痴如魅

 

于是每种变化都可预测

都可找出一个名字被戏弄后的指痕

都有一些习俗如步声隐去

倘若你只想笑而笑得并不单纯

我便把所有的歌曲杀死,连喜悦在内

5

火柴以爆燃之姿拥抱住整个世界

焚城之前,一个暴徒在欢呼中诞生

雪季已至,向日葵扭转脖子寻太阳的回声

我再度看到,长廊的阴暗从门缝闪进

去追杀那盆炉火

 

光在中央,蝙蝠将路灯吃了一层又一层

我们确为那间白白空下的房子伤透了心

某些衣裳发亮,某些脸在里面腐烂

那么多咳嗽,那么多枯干的手掌

握不住一点暖意

 

6

如果骇怕我的清醒

请把窗子开向那些或将死去的城市

不必再在我的短眦里去翻拨那句话

它已亡故

他的眼睛即是葬地

 

有人试图在我额上吸取初霁的晴光

且又把我当作冰崖猛力敲碎

壁炉旁,我看着自己化为一瓢冷水

一面微笑

一面流进你的脊骨,你的血液……

 

7

凡容器都已备妥,只等你一声轻嘘

果汁便从我的双目中滔滔而下

种过几个春天?又收获几个秋日?

穿过祭神的面具,有人从醉了的灰烬中跃起

跳进墨西哥人的皷声

 

早年有过期许,当我是你农场的一棵橘

俯身就我,以拱形门一般的和善

栽培我以坚实的力,阳光与禽啄的喧闹

如果我有仙人掌的固执,而且死去

旅人遂将我的衣角割下,去掩盖另一粒种子

 

8

他的声音如雪,冷得没有一点含义

面色如秋扇,折进去整个夏日的风暴

某此事物猥亵得可爱,颜色即是如此

只有涂抹在某一个暗示上

他便拿去挥霍,他从黑胡衕中回来

 

有时也有音响,四集眼球纠缠而且磨擦

黏腻的流质,流自一朵罂粟猛然的开放

裸妇们也谈论战争,甚至要发现

肢体究竟在那个厢房中叫喊

口渴如泥,他是一截刚栽的断柯

 

9

从夹竹桃与风尾草病了的下午走出

从盲者的眼眶中走出

如此不安,那个不喜欢虹的汉子

将自已的宁静弄得如此潮湿

步度如此急促

 

由墓前匆匆走过,未死者的神采走过

月光藏在衣袖里,他抓一把花香使劲搓着

连同新土一并塞入那空了的酒瓶

不顾碑石上的姓氏狠狠瞪他

躺在这里的不是醉汉,亦非醒者

 

10

锦匣里盛着手镯和指甲之类的东西

没有标记也不知属于那个躯体

对镜时,我以上唇咬住他的下唇

囚他于光,于白画之深深注视于眼之暗室

在太阳底下我遍种死亡

 

暴躁亦如十字架上那些铁钉

他顿脚,逼我招认我就是那玩蛇者

逼我把遗言刻在别人的脊梁上

主哦,难道你未曾听见

园子里一棵树的凄厉呼喊

 

11

棺材以虎虎的步子踢翻了满街灯火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威风

犹如被女子们折迭很多的绸质枕头

我去远方,为自己找寻葬地

埋下一件疑案

 

刚认识骨灰的价值,它便飞起

松鼠般地,往来于肌肤与灵魂之间

确知有一个死者在我内心

但我不懂得你的神,亦如我不懂得

荷花的升起是一种欲望,或某种禅

12

闪电从左颊穿入右颊

云层直劈而下,当回声四起

山色突然逼近,重重撞击久闭的眼瞳

我便闻到时间的腐味从唇际飘出

而雪的声音如此暴躁,犹之鳄鱼的肤色

 

我把头颅挤在一堆长长的姓氏中

墓石如此谦逊,以冷冷的手握我

且在它的室内开凿另一扇窗,我乃读到

橄榄枝上的愉悦,满园的洁白

死亡的声音如此温婉,犹之孔雀的前额

 

13

他们竟这样的选择墓冢,羞怯的灵魂

又重新蒙着脸回到那湫隘的子宫

而我乃从一块巨石中醒来,伸出一只掌

让人辨认,神迹原只是一堆腐败的骨头

遂有人试图释放我以米盖朗其罗的愤怒

 

我以清教徒的饥渴呼吸着好看的阳光

阳光写在冬日的脸上,蜀葵与紫苑影子的重迭上

我如一睁目而吠的兽,在舌尖与舌尖戏弄的街衢上

许多习俗被吞食,使不再如自发般生长

许多情欲隔离我们于昨夜与明夜之间

 

14

你是未醒的睡莲,避暑的比目鱼

你是踯躅于竖琴上一闲散的无名指

在两只素手的初识,在玫瑰与响尾蛇之间

在麦场被秋风遗弃的午后

你确信自己就是那一瓮不知悲哀的骨灰

 

囚于内室,再没有人与你在肉体上计较爱

死亡是破裂的花盆,不敲亦将粉碎

亦将在日落后看到血流在肌肤里站起来

为何你在焚尸之时读不出火光的颜色

为何你要十字架钉住修女们眼睛的流转

 

15

假如真有一颗麦子在盘石中哭泣

而且又为某一动作,或某一手势所捏碎

我便会有一次被人咀嚼的经验

我便会像冰山一样发出冷冷的叫喊

“哦!粮食,你们乃被丰实的仓廪所谋杀!”

 

夏日的焦虑仍在冬日的额际缓缓爬行

缓缓通过两壁间的目光、目光如葛藤

悬挂满室,当各种颜色默不作声地走近

当应该忘记的琐事竟不能忘记而郁郁终日

我就被称为没有意义而且疲倦的东西

 

16

由某欠缺构成

我不再是最初,而是碎裂的海

是一粒死在宽容中的果仁

是一个,常试图从盲童的眼眶中

挣扎而出的太阳

 

我想我应是一座森林,病了的纤维在其间

一棵孤松在其间,它的臂腕上

寄生着整个宇宙的茫然

而锁在我体内的那个主题

闪烁其间,犹之河马皮肤的光辉

 

17

一个演员死后,幕正启开

仅仅一片烛光,便将他墙上的立化成一股轻烟

至于他表演的那个最不好笑的笑

只是一块怎么拧也拧不干的汗巾

       遗落在曲未终的走道上

 

他曾打扮舒齐,在日午

去拾取那散落在平交道铁轨的脊梁上

一撮自已的毛发

当我们的怒目随着泪水滴落

他的脚印已跃地而起

 

18

终是我的一位弟兄

你从虹里来,你吃了中的柔,铁中的热

你用说「否」的唇埋怨说「是」的眼

我的饮过,饮过你

—— 一杯被吸尽了个性的下午茶

 

城市中我看到春天穿得很单薄

看到压在断垣下母亲的心

有人挥着汗,在墙角下挖掘墙的意义

而它或许正是,充满感激的

在你眼中长大的一棵菩提

 

19

给出喜税,当岩石给出它粗糙的光

其光来自千万匹草叶的孤默

凡異教徒不作如是想,不把喜悅看作

再度从花朵间惊惶逃出的密汁

譬如爱,第二次受诱惑便显得庸俗了

 

第一回想到水,河川已在我体内泛滥过千百次

而灵魂只是一袭在河岸上腐烂的亵衣

如再次被你们穿着,且隐隐作痛

且隐隐出现于某一手掌的启阁之间

火曜日,我便引导眼泪向南方流

 

20

静待那白色的蜜月,当三月嫁给去年的雪

在耶路撒冷苍白的脸上

有陌生的步履把春日的霹雳踩响

那些冬夜,把妆奁分赠给拿刀子的人

如是你便远离我,说我的泪一度蓝过

 

圣诞夜与我,同系于客乡人的足踝

松叶与星群抚触,有人走去

鹿车与长鞭埋怨,有人走去

被拖过月光滑润的皮肤,我们去宣扬死

我们是曝晒在码头上的,两片年轻的鳞甲

 

21

焚化后,昨日的尸衣从墓地蝶舞而出

其颜面,其步态,骤然使我想起

涂在犹大左脸上那道尴尬之光

当十字架第三次拒绝那杯刑前酒而扭断了臂

我遂把光交给黑色

 

蛆虫们在望过弥撒后步出那人的肌肤

如此虔诚的男女,如此的在圣餐桌上咀嚼媚眼

设使你们,以及母亲们被镜中的羞愧杀死

马槽固因一个女人的童贞而出名

而主接纳我以另一只眼睛

 

22

我曾以膏血补缀羊栏

是爱?是火?是从羔羊目光中挤出的驯服?

你们狠狠瞪我,以蛇腹的冷

犹之死亡紧握住守墓人腰上的一串钥匙

你们坚持要服从一种新的虐待

 

一口棺,一堆未署名的生日卡

都是一声雅致的招呼

一块绣有黑蝙辐的窗帘扑翅而来

   隔我于果实与黏土之间

   彩虹与墓冢之间

 

23

别因一座建筑之完成而唾弃我,弟兄们

你们将如春天的睡衣在冬天醒来

你们将如脱落的牙齿,抽出骨骼的树林

如此软弱,宛如草根伏行于地

失血的岩石亦将因盗取日光而遭鞭笞

 

我曾是一座城,城堁上一个射口

当浪漫主义者塞我的灵魂于烧红的炮管

今天的啸声即将凝固为明天的低吟

骑楼上只悬挂着一颗须眉不全的头胪

你们或因绞刑机件的过于简单而欢呼

 

24

于是你们便在壕崭内分食自己的肢体

如大夫们以血浆写论文,以眼珠换取名声

那臼炮的一呼一吸多么动人

一轮裸日迅速地从钢盔上滑落

你们只要通过一具瞄准器即成不朽

 

从蜥蜴的目光中发现温驯,肤色上找到执拗

去年,我想到你们可能就是这种动物

想到战争,战争是一袭折不拢的黑裙

当死亡的步子将是我屋顶上的一抹虹踢断

我猛忆及你们有一双乌贼吃过的眼睛

 

25

感激,常如梳妆台上一柄冷冷的银锁

常在守候着最初的开启

最初的镜面上,一撮黑髭粘住一片惊愕

而讪笑自其间跃起,犹如饥饿自谷仓跃起

领受者乃向室内的烛光借取钥匙

 

明澈如酒,酒有时也制造历史的清醒

在一只粗俗的土瓮中

夜以一种河流的姿态向四壁挨靠

不论是谁的影子,都要被光雕凿

如他不愿被指为以痛苦洗刷身子的人

 

26

宗教许是野生植物,从这里走到那里

让一个无意的祝祷与另一个无意的忏悔相识

且亲额,在互吻中交流着不洁的血液

且在我的咳嗽中移植一株靡剌

我悃惓,舌头躺如一痴肥的裸妇

 

他们以火红的眼球支持教会的脊梁

从不乞求,他们以薪俸收购天国的消息

于是他们嚼着夏天,消化了秋天

把春天的渣滓吐在祭坛上

而将剩下的冬天卖给那被卖的犹太人

 

27

光荣贞烈等等常视为蛇蝎的后裔

我们常为一张坏名声的床单包裹着

母亲在婴儿的睫毛间夹着明日的隐忧

新娘亦是如此,危机在醉目中首次出现

每每在初夜被不相识的男人咬伤

 

在欢愉的节日里我们以讥讽感恩

把太阳当作夏日唯一的收获

神哦,我们怎么吞食你的预示

怎能以施舍当晚餐

而让他们在前额上显示自己的骄横

 

28

如果我们懈逅在清明节的小路上,姐妹们

你们能不把亡魂如彩伞般嬉弄?

在不笑的面颊上又一次纵容自身的失败

一部份在飞去的纸灰中遗忘

另一部份在清醒的新坟中寻到

 

你们总以自己的眼色去理解男人的满足

谀词如石井上的青苔,脚步一松

欲望便被摔烂成一堆兽尸

倘以肮脏的绩业去堵塞岁月的通道

便有人骂我为一比春天还无聊的家伙

 

29

纵使在一匹巨兽的齿缝间

妳们还要争论唇膏与地狱的关系

妳们吐昨夜的貪婪于锦被上

且从双目中取出春衫与匕首

逼那些坏丈夫将尊严如口哨般浪费

 

至于爱,没有任何事物可使其成为谦和的邻人

可使鲜花不在壁龛上死亡

谁的灵魂中寄居着知识的女奴

谁在田亩中遍植看不见的光辉

你们原该相信,慕尼黑的太阳是黑的

 

30

如裸女般被路人雕塑着

我在推想,我的肉体如何在一只巨掌中成形

如何被安排一份善意,使显出嘲弄后的笑容

首次出现于此一哑然的石室

我是多么不信任这一片燃烧后的宁静

 

饮于忘川,你可曾见到上流漂来的一朵未开之花

故人不再莅临,而空白依然是一种最动人的颜色

我们依然用歌声在你面前竖起一座山

只要无心舍弃那一句创造者的叮咛

你必将寻回那巍峨在飞翔之外

 

31

甲板上,你们大胆地以海的怒色背叛自已

认定晕眩是个最好的情妇

在颠波中你们互相宣扬对方的劣迹

并骇然在此裸陈出一片毛发的新生地

人子啦,上帝焉能不焚海图于你们的舷边

 

别以测捶去探量船长的微笑

或以水手的命运去赌暗礁的脾气

因绳端系着的正是一个愤怒的明天

祇有对死亡一无所知的人

纔会愚昧得在逆流中去了解一只锚爪

 

32

以一只烤焦的母鹅为主角

我把这幕悲剧的高潮安排在酒后

让微醺的弗罗伊德去哭一个晚上

当观众以刀子划开了幕布

一盆炭火与性的新关系就此确定

 

也算一种哲学,白画的肉体在黑夜醒来

为使不懂哀苦的人去学习高雅的步态

去攀交神的亲信

我该正式向一切的餐具宣告

总有人会为这只鹅的善行而战栗

 

33

夏日撞进卧室触到镜内的一声惊呼

你即将暗色涂在那个男子掸尘的手势上

如你欲弃自己的嘴唇而逃,哦,母亲

请先锁一条小蛇于我眼中

血,催睡莲在这肉体与那肉体中展放

 

你懂得如何以眼色去驯服一把黑布伞的愤怒?

痴立镜前,一颗眼珠几几乎破框而出

别推开一扇门似的任意把灵魂推开

而我只是历史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

老找不到一付脸来安置

 

 

34

在吞食夏日的焦灼之后

你犹是一年轻的红裙,稍为动一动

余烬中便有千颗太阳弹出

因而你自认就是那株裸睡的素莲

死在心中即是死在万物中

 

依然我的姐妹如此骄横,如此把她的漂亮

在墙角上使劲磨出某种笑声

依然她将贪焚藏在婚后的臀下

且用双目紧抱着我头上最亮的部份

  哦,多美的年龄,在睫毛下隐隐蠕动

 

35

许多池沼渴干了蓝天而吐出血来

因而我想到那个陌生人多半死在千间客廰中的一间

又一次歉意从水面升起

如一根鞭子劈在你我之间

那莲瓣啊!触及泥土便周身如焚

 

你的身子是昨夜

不管谁在颤动,一靠近即饮尽了黑色

即迫使情欲如一丛茱萸在眉梢轰然绽放

或许那时你将在败叶中获得顿悟

当整座森林通过烟囱而抽象化起来

 

36

诸神之侧,你是一片阶石,最后一个座椅

你是一粒糖,被迫去诱开体内的一匹兽

日出自脉管,饥饿自一巨鹰之眈视

我们赔了昨天却赚够了灵魂

任多余的肌骨去作化灰的努力

 

未必你就是那最素的一瓣,晨光中

我们抬着你一如抬着空无的苍天

美丽的死者,与你偕行正是应那一声熟识的呼唤

蓦然回首

远处站着一个望坟而笑的婴儿

 

37

饮太阳以全裸的瞳孔

我们的舌尖试探不出自己体内的冷暖

A.卡西,你知道甚么是美丽的错失?

指针逐时间于钟面之外,这是唯一的日子

当一袭黑雨衣从那上尉的肩际徐徐滑落

 

为何一枚钉子老绕着那幅遗像旋飞不已

为何我们的脸仍搁置在不该搁的地方

假若一群飞蛾将我们血里的钟声撞响

便闪出火花来吧,这是唯一的结局

在床上,谁都要经历几次小小的死

 

38

一袭黑雨衣就永远如此地滑落了

明天,A.卡西仍将是战前每个人的名字

每个射口都曾吐纳日、月、河、山

当一颗炮弹将一树石榴剥成裸体

成吨的钢铁假我们的骨肉咆哮

 

曾是狼烟曾是冷锋

曾是一条无人走过的长廊

看啦,那河面的断肢,水漩中你清晰的齿痕

要爱就该这个样子。A.卡西

战争并不因你的帽檐拉低而羞怯

 

39

音容自正面走来,我却仰望

淋浴者般的专一,以枯焦的唇

承受这份照顾

为弄清楚这张梯子该搁在何处

便第一次跃起,望一眼西升日落

 

这色调好酸楚,常诱使我们向某一方位探索

顺势而下,沿叶子的脉络追去

倘如百花忠于春天而失贞于秋日

我们将苦待,只为听真切

菓壳迸裂时喊出的一声痛

 

40

一幅脸的暗面,帆在其中升起

忆及沙丘,脚印间的脚印

帆在升起,表示一种过多的受苦

蓝,蓝,蓝,蓝,蓝,蓝

终有一个海会溺死在那女人的掌中

 

足趾轻击,你以仰泳维持一颗星的方位

偶一翻身,便隐失于不白不黑的悲哀

让我依随你,为你的杖,为你笑后的余音

为你的最初,曾被那女子毒死过的

以她扬眉的温婉

 

41

向那迥廊尽头望过去,你就是那座坟

又一次初在你目中,比我犹初

脱去肌骨,换上尘土

你想以另一种睡姿去抗拒

女人解开发辫时所造成的风暴

 

他在自已的肉身中藏有这样一个譬喻

──我的软骨只为饮过蜗牛的奶

战争,黑袜子般在我们之间摇幌

想起死与不死的关系

我的眼色遂变得很兽,很汉明威

 

42

门也是这类动物,常使我们张葸

使我们惊悸于那一声咿呀

当镜的身份未被面貌所肯定

谁不服从这一片空洞,而我只是月光

月光踩着蛇的背脊而来

 

铜环如女僧,左耳恋着右耳

而我专诚如一枚铁钉,步步逼入你的肉体

倘有物在其间跃动,那是建设

在羞愧中为你开凿一千扇窗

让你把门如童贞般一重重锁起

 

43

石室倒悬,便有一些暗影沿壁走来

倾耳,穴隙中一株太阳草的呼救

哦,这光,不知为何被鞭挞,而后轹死

而后任其悲痛如酒流下

我狂饮以目,以胸,以醉后的不知

 

你,一只未死的茧,一个不被承认的圆

一段演了又演的悲剧过程

而我算什么,一次可怕的遗忘

   遗忘那婴尸是你,或我

我是从日历中翻出的一阵嘿嘿桀笑

 

44

月落妇人之目

晨色猛扑向屋角一个又黑又深的睡眠

昨夜是一愚行,我们在血肉里相逢

是庆典,是战阵,鼓声传自腰际

隔一层亵布,颜料在上面涂染,在下面抺掉

 

我们拭汗,十指伸出如风

想起盐,想起黑奴牙齿的冷冽

为一面旗的帛裂声所慑住,我们阖目

从贝叶中悟出一尾蠢鱼,瞿然

在蒲团上参出一只蟾蜍,愕然

 

45

而早晨是一翻转背走路的甲虫

且行且嚼,我是那吃剩的夜

犹隐闻星子们在齿缝间哭喊

我把遗言写在风上,将升的太阳上

在一喷嚏中始忆起吃我的就是自已

 

额上撑起黑帷,如泪在颊上栖着

从太阳里走进,向日葵里走出

不知穿一袭青衫像不像那云

如此单薄,云常在某一山谷中病瘦

我在碑上刻完了死,然后把刀子折断

 

46

妹姐们从看手相中也能摸出一些爱

脸红的神,以软颚支持下层建筑的神

用舌尖输送诸般趣味,你们是揉皱的花

被去的人扔掉,又为来的人拾起

你们是鞋声,死于街衢,醒于街衢

 

犹之一换皮的巨蟒

春天的城市散落着带伤的鳞甲

你们围睹,继而怨尤,嫌街面不够亮

诱使我把一只眼睛挖出挂在电线杆上

神哦,我所能奉献于你脚下的,只有这愤怒

 

47

当时间被抽痛,我暗忖,自己或许就是那鞭痕

或许你的手势,第一次挥舞的

一伸臂便抓住一个宇宙

而闪烁,自一鹰视,鹰视自成熟的静寂

犹闻风雷之声,隐隐自你的指尖

 

便成为树,成为虹,我们乃争相攀援

爬着一段从升起到坠落的距离

亦如我们的仰视,以千心丈量千山

当光被吸尽,你遂破云而下

终至摔成传说中那个人的样子

 

 

48

我确曾想到,一部份夏日是属于血的

另一部份只有母亲腹内的啼声知道

这是夜外的夜,你读完半个月亮入睡

设使有人以身段取悦于卧榻

黎明,你便倨傲得如螳螂之一进一退

 

房中,所有的黑暗都在酝酿一次事变

不满于一盏灯在我们体内专横

属于血也就属于盐,我是欲哭之前的情绪

如此动心,如此我的鼻尖随之翘起

用劲顶住且转动上帝的座椅

 

49

筑一切坟墓于耳间,只想听清楚

你们出征以后的靴声

所有的玫瑰在一夜萎落,如同你们的名字

在战争中成为一堆号码,如同你们的疲倦

不复记忆那一座城曾在我心中崩溃

 

还默祷甚么,我们已无双目可闭

已再无法从燃烧中找到我们的第七日

是冬天,就该在我们里面长住

是冰雪,就该进入耳中,脱自己的衣裳

去掩盖我们赤身的儿子

 

50

据说弄蛇人死了,这是战前发生的

死于一种肉体上的事件

有人盛他于一酒瓶,祇为使其澈悟

死亡乃一醒后的面容,犹之晨色

犹之那花蛇从他瞳孔中闪闪而出

 

从此便假寐般卧在自己的尸体上

且在中间垫上一层印度的黑色,任其扩展

任其焚化,火葬后的黑色更为固体

如果蛇头一直上升而成为我们的不朽

逗弄的手便为你选择了中央的那个人

          47-50四节原题为「四月的传说」

 

51

犹未认出那只手是谁,门便隐隐推开

我闪身跃入你的瞳,饮其中之黑

你是根,也是菓,集千岁的坚实于一心

我们围成一个圆跳舞,并从中取火

就这样,我为你瞳中之黑所焚

 

你在眉际铺一条路,通向清晨

清晨为承接另一颗星的下坠而醒来

欲证实痛楚是来时的回音,或去时的鞋印

你遂闭目雕刻自己的沉默

哦,静寂如此,使我们睁不开眼睛

 

52

赤着身子就是你要到临的理由?

女儿,未辨识你之前我已尝到你眼中之盐

在母体中你已学习如何清醒

如何在卧榻上把时间揉出声音

且挥掌,猛力将白画推向夜晚

 

我们曾被以光,被以一朵素莲的清朗

我们曾迷于死,迷于中轮的动中之静

而你是昨日的路,千条辙痕中的一条

当餐盘中盛着你的未来

你却贪婪地吃着我们的现在

 

53

由一些睡姿,一个黑夜构成

你是珠蚌,两売夹大海的滔滔而来

哦,啼声,我为吞食有音响的东西活着

且让我安稳地步出你的双瞳

且让我向所有的头发宣布:我就是这黑

 

世界乃一断臂的袖,你来时已空无所有

两掌伸展,为抓住明天而伸展

你是初生之黑,一次闪光就是一次盛宴

客人们都以剌伤的眼看你──

在胸中栽植一株铃兰

  51.52.53三节原题为「初生之黑」-给初生小莫菲

 

51

把夜折成你所喜悦的那种款式

且望着你脱光肌肤伏在睡眠上

亦如雪片覆在洁白上

我是一只握不住掌声的手,懦怯如此

茫然如此,满室游走如一失恋之目

 

灯下,假如你的话语找不到那只主要的唇

我便忍着欢乐将自己一劈两半

一半将之安置于你我之间

另一半任其化为无人供养的花香

假使有人企图拿去焚掉……唉!焚掉也罢

 

55

焉知,伊的额角在你胸前轻轻揉出的

岂仅是火焰一闪

(唉,又是那长发,引火之物)

石榴首次爆裂时所生出的那种欲望

升起于你们的对视

 

你们怔怔的眸子里伸出一双手

互相紧拉着,阳光与影子般的纠缠

终而把整个下午缠得如此疲悃

哦,好深的水漩,在你们的对视中

响起一声霹雳

 

56

千根廊柱在心中支撑

侧卧如山,你是阳伞底下的那个影子

这么稳实而又虚无而又一触便知

独有伊,沿着回廊徐徐旋入你的眼睛

及至一种纯粹展示其中

 

是晨曦,太阳呼喊着太阳

是杯底的余醉,是凤凰飞翔时的燃烧

伊是枕边不求结论的争吵

如果你推倒所有的石柱凄然而去

伊的眼泪就再找不到挑衅的对象

   545556三节原题为「火曜日之歌」给病中诗人覃子豪

 

57

从灰烬中摸出千种冷中千种白的那只手

举起便成为一炸裂的太阳

当散发的投影扔在地上化为一股烟

遂有软软的蠕动,由脊骨向下溜至脚底再向上顶撞

── 一条苍龙随之飞升

 

错就错在所有的都要雕塑成灰

所有的铁器都骇然于挥斧人的缄默

欲拧干河川一样他拧干我们的汗线

一开始就把我们弄成这付等死的样子

唯灰烬才是开始

 

58

几乎对自己的骄傲不疑,我们蠢若雨前之伞

撑开在一握之中只使世界造成一阵哄笑

一朵羞涩的云,云是背阳植物

床亦是,常在花朵不停的怒放中呼痛

痛,黏黏地,好像决不能把它推开一般

 

两臂将我们拉向上帝,而血使劲将之压下

乃形成一种绝好的停顿,且摇荡如闲着的右腿

闲着便想自刎是不是绷断腰带之类那么尴尬

我们确够疲惫,不足以把一口痰吐成一堆火

且非童男

 

59

我已钳死我自己,潮来潮去

在心之险滩,醒与醉构成的浪峰上

浪峰跃起抓住落日遂成另一种悲哀

落日如鞭,在被抽红的背甲上

我是一只举螫而怒的蟹

 

前额赤祼,为承受整个的失败而赤裸

对于那人,即使笑笑都是不必要的

潮来潮去,载得动流却载不动愁

天啦!我还以为我的灵魂是一只小小水柜

里面却躺着一把渴死的杓子

 

60

正午,一匹牝狮在屋脊吃我们剩下的太阳

有人咆哮,有人握不住掌心的汗

有人拥抱一盏灯就像拥抱一场战争

唯四壁肃立如神

稳稳抓住了世界的下坠

 

我们也偶然去从事收购骨灰的行业

号角在风中,怒拳在桌上

是谁?以从来复线中旋出来的歌声

诱走我们一群新郎

刀光所及,太阳无言

 

61

那一阵子,清明节,我们在碑中醒着

哭着的人爱种白杨,把我们倒转来栽种

而天河冷冷,从唇边流过迤逦而西

焦渴是神的,我们唯一唯一的一颗门牙

在呼吸中爆炸

 

在泥中,我们吆喝自己的乳名庆祝佳节

这是青苔之滑,飞蟠之舞,鲜花之冷

这是杏花村一块斑烂的招牌

醉非醉,任李白仰泳于壶中的苍穹

钟声未杳,我们仍住在死中

 

62

妇人摔破一只茶杯正暗示早晨的某些可能

可能包括健身操,在小腹上扭出一声呜咽

包括放一点贞洁在上下腭之间

因而你们瘦得的的确确成一把梳子

──仅余牙齿与背脊

 

包括如头出而不进,目光绿而且亮

包括身体某部份一夜之间成为一座广场

当太阳囚燃点于一枝葵花

猛退一步,我见镜中伸出一只手

塞给你们一枚钥匙

 

63

至死还是那句话

那个汉子是属于雪的,如此明净

如光隐伏在赤裸中,韩国舞之白中

他踱过来了,把玻璃踩成满天星斗

他是婴孩,是从月门中探首而出的圆

 

倘雪站了起来,且半转着身子

我们就喜爱这种剥光的存在

用力呵我们击掌,十指说出十种痛

我们一口咬定那汉子就是去年的雪,因为很白

因为他在眼中留一个空格

  57-63七节原题为「太阳手扎」

 

64

 

没有甚么比一树梨花之夭亡更其令人发狂啊

我无从推想,握在左掌中的雕刀

如何能触怒右掌中的血

你或语正是那朵在火中活来死去的花

将之深深埋葬在

 

我们的另一种呼吸中

开花不开花并非接吻不接吻之分

正如我们与你们

并非仅仅为了吃掉那些菓

      化成那些泥




明 代 散 曲 与 民 歌

明代散曲作家众多,散曲集的数量也不少,但是总的成就不及元代。明代散曲有北曲与南曲之分。北曲气势粗豪,曲调慷慨奔放,题材比较广泛;南曲绮丽,风调婉约,多写风景与闺情。前期北曲较胜,作家多写北曲。自从魏良辅改进昆腔后,用南曲写作的人便多起来,而北曲则相对衰落了。无论北曲、南曲,由于大都能歌唱,所以明代又称之为“乐府”。
明前期将近百年,散曲创作呈现着寂寥的状况。这时的散曲作家朱权、朱有燉,本身就是皇室贵族。他们的作品,一时声名甚著,但都只能是宫廷生活的产物。朱有燉的《诚斋乐府》,其中多风花雪月、崇仙慕道之作,内容贫乏,缺少新意。一直到明代中期,散曲创作才出现了转机。康海有《沜东乐府》,王九思有《碧山乐府》,打破了曲苑的沉闷,吹进了一股清新的气息。他们因为官场失意,所以时常在作品中抒发愤懑之气。其中王九思的散曲在雄浑中透出秀丽,稍胜于康海的粗豪。总的来看,他们的作品在消极退隐的情调中,又糅合着愤世嫉俗的声音。如王九思的《沉醉东风》:

有时节露赤脚山巅水涯,有时节科白头柳堰桃峡。
戴甚么折角巾,结甚么狂生袜,得清闲不说荣华。
提起封侯几万家,把一个薄福的先生笑杀!

这支曲子写作者在官场受到挫折后,沉浸山水,放浪形骸。曲中先写野游的萧散自在,并嘲笑官场的富贵浮华,最后说封侯也不足道,在野兴闲逸中埋伏着内心的牢骚与不平。
康海在《寄生草·读史有感》中的情感则更强烈。这首小令写道:

天应醉,地岂迷!青霄白日风雷厉。
昌时盛世奸谀蔽,忠臣孝子难存立。
朱云未斩佞人头,祢衡休使英雄气!

前几句意思说,本来是盛明之世却有奸佞之徒、阿谀之辈蒙蔽了朝廷,就像青天白日突起狂风暴雨一样。天地难道应该这样如迷如醉吗?后二句提到的朱云是西汉成帝时有名的正直之臣,祢衡则是东汉末年著名才士,后来被杀。这支曲子借古讽今,倾吐了作者对时政的不满。
在明代中期的散曲家中,王磐的作品内容充实,艺术上也自然潇洒,占有很高的地位。王磐(约1470—1530年),字鸿渐,号西楼,高邮人,有散曲集《西楼乐府》。他性情旷达,鄙弃功名,一生没有做过官。他在城外偏僻处构筑了一座楼,每到风月明丽的季节,便饮酒度曲,品丝赏竹。他纵情于山水诗画之中,行为洒落不羁。他的散曲作品,有的讥刺时事,有的题咏山水,都很有个人的风格。如下面两首《朝天子》:

喇叭,唢哪,曲儿小腔儿大。
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
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甚么真共假?
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咏喇叭》

斜插,杏花,当一幅横披画。
《毛诗》中谁道鼠无牙,却怎生咬倒了金瓶架?
水流向床头,春拖在墙下。这情理宁甘罢?
那里去告他,何处去诉他!也只索细数着猫儿骂。
——《瓶杏为鼠所啮》

这两首《朝天子》都有所寄托。前一首借咏喇叭来揭露宦官对百姓的骚扰。据记载:明武宗正德年间,宦官专权,经常乘坐官船往来各地,一到就吹起喇叭,老百姓不堪其苦。后一首《朝天子》写一枝斜插在花瓶里的杏花被老鼠咬坏。这里以老鼠隐喻那些为害人民的恶势力,而猫则指纵容恶势力的官府了。这两首作品都构思巧妙,意趣蕴藉而不晦涩,情感深沉而不直露,是明代散曲中的佳作。
他的《古调蟾宫·元宵》通过两个元宵节的对比,写出了社会的凋敝和民生的痛苦。往年元宵,是“歌也千家,舞也千家”;今年元宵,是“愁也千家,怨也千家”,“冷落了春风,憔悴了梅花”。在鲜明的对照描写中,作者寄寓了强烈的忧世之情。他的套曲《一枝花·久雪》也是一首寓意深刻、想象瑰丽的优秀之作。曲中用严冬久雪后的酷寒,象征朝中奸邪势力的淫威。就是这铺天盖地的大雪,“把一个正直的韩退之(唐代韩愈,字退之)拥住在蓝关,将一个忠节的苏子卿(汉代苏武,字子卿)埋藏在北海,把一个廉洁的袁邵公(汉代袁安,字邵公)饿倒在书斋”。不同朝代的三个忠直廉洁之士成了正义的代表,他们的遭遇象征着忠正之士所受的迫害。曲中又写到这淫雪“遮蔽了锦重重禁阙宫阶,填塞了绿沉沉舞榭歌台”,联想到当时朝中宦官专权、奸臣得势的现实,就可以感到这种幻想的笔触之下隐伏着多么丰富的社会内容!在套曲的《尾声》中,作者相信“有一日赫威威太阳真火当头晒,有一日暖拍拍和气春风滚地来”,那时奸邪势力就会像“千万座冰山一时坏”。这种正义必胜、邪恶必败的信念,使作品闪烁着理想的光辉。
冯惟敏(1511—约1580年),是明代散曲中的大家。他字汝行,号海浮,山东临朐人,有散曲集《海浮山堂词稿》。他在嘉靖十六年中了举人,以后一直未能考上进士,年过半百才担任了知县一类的小官。由于官场黑暗,他在隆庆六年便弃官归隐,在山水田园之中度过了余生,大约在万历八年前后去世。
冯惟敏是一个正直的文人。他的政治抱负是:当官后秉公执法,上报君王之恩,下救百姓之苦。但是,在当时他的理想是难以实现的。他任涞水知县时,县内的豪族地主有当将军、当校尉、当宦官、当执金吾的,在地方上兼并土地,横行非法。冯惟敏对他们进行了惩处,因而遭受诽谤,不久就被从知县任上调离,去当府学教授。他在《油壶芦·改官谢恩》中抒发自己内心的愤慨之情:

俺也曾宰制专城压势豪,性儿又乔,一心待锄奸剔蠹惜民膏。
谁承望忘身许国非时调,奉公守法成虚套!
没天儿惹了一场,平地里闪了一交。
淡呵呵冷被时人笑,堪笑这割鸡者用牛刀!

作者想要以身许国,要锄奸除害,要压抑豪强,就必然要与黑暗势力发生冲突。结果是冯惟敏失败,他“平地里闪了一交”。这使他的心中十分痛苦,他感叹“无官才是神仙福,有道难为将相才”。在《正宫端正好·徐我亭归田》中又慨叹道:

官清气不长,财多福自来,见如今颠倒观成败。
奴颜婢膝终须贵,义胆忠肝反见猜。
俺如今只落得丹心在。打叠起经纶手段,展放开风月情怀!

揭露官场的是非颠倒,抨击政治的昏暗,是他的散曲的重要内容。同时,他还写到人民生活的痛苦。就在他弃官归田的第二年,家乡遭受到自然灾害,他在《折桂令·刈谷有感》中写道:“自归来农圃优游,麦也无收,黍也无收。恰遭逢饥馑之秋,谷也不熟,菜也不熟。……谁敢替百姓担当?怎禁他一例诛求。”《胡十八·刈麦有感》揭示出农民生活的困苦境况,由于旱情严重,麦子颗粒无收,然而官府照样逼租,农民“卖田宅无买的,典儿女陪不上”,走投无路,只能哀哀告天。《玉江引·农家苦》写水旱相接,农民痛苦不堪,“又无糊口粮,那有遮身布,几桩儿不由人不叫苦”!这些作品,在如实记载农民的苦难中,饱含着作者对人民的同情。
在明代曲坛上,冯惟敏的散曲属于豪放的一派。它们笔锋犀利,奔放流畅,富于气势,语言不尚浮华,着重本色。如《玉芙蓉·喜雨》:

初添野水涯,细滴茅檐下,喜芃芃遍地桑麻。
消灾不数千金价,救苦重生八口家。
都开罢,荞花豆花,眼见的葫芦棚,结了个赤金瓜!

它写的是久旱以后的一场好雨,消除了人间的灾难,人们又有了活路。全曲语言质朴,写景如画,曲末以荞花、豆花、赤金瓜作结,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在冯惟敏之后,薛论道(约1531—1600年)是又一个有特色的散曲作家。他字谈德,号莲溪居士。薛论道少时一足残废,但喜欢谈兵,后来从军三十年,在边塞屡建功勋。他的作品题材广阔,气魄雄健,表现了高昂的志气和慷慨的精神。如《黄莺儿·塞上重阳》一曲:

荏苒又重阳,拥旌旄,倚太行,登临疑是青霄上。
天长地长,云茫水茫,胡尘静扫山河壮。
望遐荒,王庭何处?万里尽秋霜。

曲中描绘的是苍茫壮阔的边塞景象。在雄浑又静穆的秋色中,寄托了决心保卫祖国的豪情,表现了作者昂扬的意志和开阔的胸襟。
他另有一些作品揭露官场追名逐利、翻云覆雨的肮脏内幕,抒发个人怀才不遇的感慨。在《古山坡羊·马》中,他借一匹“天生骐骥”被困于槽枥的遭遇倾吐内心的英雄不平之气。曲末说:“常凄,生平知遇稀,一嘶,声名山斗齐。”他的《水仙子·愤世》、《桂枝香·仕途》等曲专门写官场的丑恶,说官场是一个名利场,是一个是非海。官场上的人看起来恭俭温良,实际上行如虎狼;表面上和平谦让,背地里谗言诽谤。这里“致身那用文章,进步全凭铜臭”,“一个个蛇吞象,一个个兔赶獐,一个个卖狗悬羊”!在对皇权专制政治的揭露中,表达了作者强烈的愤世之情。
明末夏完淳有散曲作品《江儿水·无题》写道:

望青烟一点,寂寞旧山河。
晓角秋笳马上歌,黄花白草英雄路。
闪得我对酒消魂,可奈何!
荧荧灯火,新愁转多。
暮暮朝朝泪,恰便是长江日夜波。

这首曲子抒发了爱国志士壮心未酬、慷慨悲放的情怀,意境辽阔,兴象丰茂,感人至深。
散曲是在词逐渐脱离音乐形态、成为案头文学以后,在后代“俗谣俚曲”的基础上兴起的一种新的音乐歌词。明代的散曲创作十分兴盛,内容则逐渐精致化,转变成为文人喜爱的文学样式。这一时期,民间又涌现出新的俗曲小调。沈德符《野获编·时尚小令》中写道:

自宣(德)、正(统)、至成(化)、弘(治)后,中原又行《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李崆峒先生初从庆阳徙居汴梁,闻之以为可继《国风》之后。……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靖)、隆(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绞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

这些从民间自发萌生并且广泛流行的民歌俗曲,感情纯真自然,曲调活泼生动,多表现男女情爱的向往与追求,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所以明代卓人月评道:“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又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意思说:作为传统文学的诗、词、曲,明的成就都不及前代,唯有《吴歌》、《挂枝儿》等民间歌曲独放异彩,成为一种绝妙文字。这样强调民歌的成就,不是没有道理的。
明代民歌,包括两部分:一是民间流行的俗曲;二是民间谣谚。从内容看,民间俗曲多数是情歌,写青年男女的恋情,歌中的感情是坦露的,表达是大胆的,如《劈破玉·分离》: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
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
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
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
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

青年男女情爱的热烈、深挚、袒露,表现得无所忌讳,这正体现了民歌的本色。有时,这种真挚的爱情又表现为缠绵的戏语,如《锁南枝》: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
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
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
将泥人儿摔破,着水儿重和过。
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这些都是民间青年男女脱口而出的话,没有羞涩,没有遮掩,体现了城市自由青年阶层的思想感情,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
有些民歌还唱出了百姓的痛苦和辛酸,唱出了人民对于朝廷黑暗、政治腐朽的抗议。明末严嵩专权,京师流传一首民谣,说严嵩“金银如山积,刀锯信手施。尝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在《凤阳花鼓》中,民间歌手更将攻击的矛头直接指向了皇帝本人。歌词唱道: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
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

在艺术上,这些民歌显示着清新活泼的本色。因为它们来自民间,将日常生动的口语、新鲜的比喻与想象都融化进去,所以虽然不同于文人作品的典雅蕴藉,却呈现着天真自然的风姿,可喜可爱。如前面提到的以捏泥人比喻夫妻难分,以螃蟹横行形容严嵩的猖狂,都很新颖。又如《挂枝儿·荷珠》:

露水荷叶珠儿现,是奴家痴心肠把线来穿。
谁知你水性儿多更变:这边分散了,又向那边圆。
没真性的冤家也,随着风儿转!

以荷叶上流转不定的露珠比喻男子的心,以痴心女子想用线穿露珠隐喻她希望获得爱情,抒情婉转别致,又有形象感。又如一首《山歌》: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这般心事有谁知?

用素帕上“横也丝来竖也丝”暗示心中的“横也思来竖也思”,表达一种言辞不能传达的思念之情,构思优美,设意巧妙,是民歌中的上乘之作。另外,民歌中也有不少作品失于油滑,流于庸俗,情调不够健康,是应该剔除的糟粕。
民歌的繁荣引起了文人的重视。冯梦龙《序山歌》中就说:山歌表现的是“民间性情”,世上“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因为“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他进而提出要借民歌中男女之真情,揭发名教的虚伪。冯梦龙还选辑了《挂枝儿》、《山歌》等民歌集,加上其他的集子,共收录有千首以上的民歌。袁宏道在《叙小修诗》中也说:闾巷之间,妇人孺子所唱的民间小曲《劈破玉》、《打草竿》之类“多真声”。袁宏道在一首诗中说:“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却沽一壶酒,携君听《竹枝》。”(《答李子髯诗》)民歌纯真质朴的内容、通俗流畅的语言以及清新活泼的格调,对于明代的文人创作有着启示的意义,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明 代 散 文

明代散文,亦如同明代诗歌,其发展受到严重的束缚。明代在思想上独尊程朱理学,实行“八股取士”制度,文人精神受到毒害,因而萎靡不振。明代散文流派屡变,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文人试图突破陈陈因袭的局限、开拓新路的努力,其中优秀的篇章依然层出不穷。
第一节 明初的散文成就
明初的散文,继承着前代的传统,强调明道致用、辅助教化的时代功能,主导的风貌是自然条理、明练畅达,而又朴实有物。宋濂在《文说赠王生黼》中写道:“明道之谓文,立教之谓文,可以辅俗化民之谓文。斯文也,果谁之文也?圣贤之文也。”《文原》中又写道:“吾之所谓文者,天生之,地载之,圣人宣之,本建则其末治,体著则其用彰。斯所谓乘阴阳之大化,正三纲而齐六纪者也。”这是明初学者为文的指导思想,同时又是其创作所追求的目标。
明初散文创作最负盛名者,应数宋濂与刘基。宋濂(1310—1381年),字景濂,号潜溪,浙江金华人。元至正二十年(1360年),宋濂被推荐在朱元璋军幕中任职,经常陪侍在朱元璋左右,备受信任。洪武二年(1369年),朝廷修《元史》,以宋濂为总裁官。开国初期,宋濂以其广博的学识、忠厚诚谨的品格、温文尔雅的态度而在朝中享有很高的地位,受到朱元璋的器重,居于“开国文臣之首”。
他能诗,但相比之下,他的散文成就更高,称雄于世。一般地说,他的议论性文章显得从容不迫,在活泼变化之中透露着雍容华贵的气概。著名的《送东阳马生序》是一篇劝学的文章。作者不是板起面孔教训后辈,也没有进行抽象干枯的说理议论,而是通过回忆自己少时尊师重道、刻苦学习的情况,说明学习要勤奋专心的道理。文中先将自己当年求学的艰苦与同舍生的富贵奢华作一番对比,又将太学生的学习条件与自己的过去加以对照,来勉励马生刻苦向上,争取有所成就。娓娓而谈,如话家常,语言平易朴质,而又亲切感人。
他还通过描写日常细小的事务寄寓深刻的人生哲理,如借写一个贮钱的小陶罐说明贪财伤身的道理。《扑满说》中写道:

扑满,贮钱陶器也。状类罂,口通一钱,钱入不可出,满乃扑去,故名。
濓因是未尝不悲石荆州之为人也。荆州侠士,劫远使、商客致富,至与贵戚争豪,以铁如意击碎珊瑚,非金多不能,然卒用是以杀其身。呜呼,荆州亦扑满欤?
传曰:“仁者以财发身。”又曰:“积而能散。”然则聚财而不散者,不可哉!

文中提到的石荆州即晋代石崇。石崇,曾任荆州刺史,《晋书》中说他“任侠无行检。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资。”他又曾与贵戚王恺斗富,据《世说新语·汰侈》记载:“石崇与王恺争豪……武帝,(王)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石)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石崇最后在“八王之乱”中被诛杀,所以文中说“荆州(指石崇)亦扑满”。
宋濂特别擅长于用精练传神的笔墨对人物进行细节的刻画,常常仅用简短的言辞,便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在《王冕传》中,他描写了一个在艰难的环境中好学不倦的少年形象。元末大乱前夕,王冕“买舟下东吴,渡大江,入淮楚,历览名山川。或遇奇才侠客,谈古豪杰事,即呼酒共欢,慷慨悲吟,人斥为狂奴”。有人推荐他出任馆职,王冕回答说:“不满十年,此中狐兔游矣。何以禄仕为?”王冕归越后,“乃携妻孥隐于九里山。种豆三亩,粟倍之。树梅花千,桃李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百余头。结茅庐三间,自题为梅花屋”。寥寥数语,一个见识超卓、性情狂放、豪迈不羁而又风神潇洒的隐者形象便浮动在人们的眼前。朱元璋攻占婺州,王冕入幕府,被授以咨议参军之职,“不得少试以死,君子惜之”。对于这样一位个性超卓的奇异之士未能施展其抱负,文中深感惋惜。在《记李歌》中,宋濂又描写一个名叫李歌的倡门女子:“年十四,母教之歌舞。李(歌)艴然曰:‘人皆有配偶,我可独为倡耶?’母告以衣食所仰,不得已。(李歌)与母约曰:‘媪能宽我,不脂泽、不荤肉则可尔。否则,有死而已。’”简短的对话,就将李歌这位少女追求自由生活的真诚、性情的刚强表现了出来。面对企图侮辱她的当地县令,李歌持刀入室,骂道:“吾闻县令为风化首,汝纵不能,而忍坏之耶?今冠裳其形,而狗彘其行,乃真贼尔。岂官人耶?汝即来,吾先杀汝而后自杀尔!”在元末天下大乱中,李歌最后为保护自己的丈夫而被杀。文章以生动的细节描写,再现了一个刚烈不屈的女子形象。《秦士录》则通过对秦地奇士邓弼的传神描写,抒发了壮士不为世用的愤懑之情。邓弼“身长七尺,双目有紫棱,开合闪闪如电”,力大无比,武功高强。他有为国效命疆场、立功安民的强烈愿望,然而朝廷不用其人。他感叹说:“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时也。尚何言!”文章写得虎虎有生气,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很有特色。
宋濂的写景散文清雅秀丽,别造一种境界。他在《桃花涧修禊诗序》中,用形象细腻的笔墨,记述了玄麓山桃花涧两岸深幽奇绝的自然风光。这里有桃花、苍松,“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燃”;有形状奇诡的巨石“高可十尺余,面正平,可坐而箫,曰凤箫台”;台下有小水潭,水潭之上“石坛广寻丈,可钓。闻大雪下时,四周皆琼树瑶林,益清绝,曰钓雪矶”;其西有苍岩绝壁,女萝与凌霄之类的藤条纠结缠绕,红红绿绿,“赤纷绿骇,曰翠霞屏”;又向前走五六步,有泉水从洞穴中汹涌而出,泉水清凉,“宜饮鹤,曰饮鹤川”;又泉水“左右屈盘,始南逝,曰五折泉”;又有泉水飞落潭中,遇山石阻挡,泉水“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真若飞雨之骤至。仰见青天镜净,始悟为泉,曰飞雨洞”。洞旁群峰耸立,峭石峥嵘,景象缥缈幽深,“宜仙人居,曰蕊珠岩”。尤为奇妙的是,泉水“出石坛下,锵锵作环佩鸣”,适遇游客中有琴师“不乐泉声之独清,鼓琴与之争”,琴声与泉水声交错相和,清美动人。这种细致的景象描写,宛如次第展开了一幅幅的山水画屏,给人留下鲜明而又深刻的印象。在《环翠亭记》中,他描写一段风景:“当积雨初霁,晨光熹微,空明掩映,若青琉璃然。浮光闪彩,晶莹连娟,扑人衣袂,皆成碧色。”文中有画的景象、诗的意趣,显得很美。
宋濂的作品流传很广。当时日本、高丽使者来到中国,常以重金购买他的文集,其影响可想而知。
刘基(1311—1375年),字伯温,浙江青田人。元至正二十年(1360年),他受朱元璋之聘,协助朱元璋平定天下。朱元璋曾对人说:“伯温,吾之子房也。”朱元璋开国后,他被授以资善大夫、御史中丞,封为诚意伯。《明史》本传说他为人“慷慨有大节,论天下安危,义形于色”,又说他“所为文章,气昌而奇,与宋濂并为一代之宗”。与宋濂偏重于学者型的人格不同,刘基是一个更富于谋略与政治才干、军师幕僚式的人物。
刘基在元末中进士,因为时政黑暗,官场不得意,便弃官归乡。他在归隐期间写过一本《郁离子》,以寓言体和政论性散文的形式传达他对社会的认识与感慨。“郁离”是光明盛大的意思。书中《灵丘丈人》一则,写了一个养蜂者的故事。灵丘丈人善于养蜂,每年可收获几百斛蜂蜜,所以家中很富裕。可是他死后,不到几年蜂园就败了,家里也变穷了。陶朱公从那儿经过,禁不住询问原因。邻居老叟回答说:以前灵丘丈人活着时,蜂园经营有道。那时园内盖有草庐,有专人看管。蜂箱没有漏缝,也不朽坏,摆放得疏密适当,井然有序。蜂园因为有人管理,夏天不让它暴晒,冬天不使它结冰,所以发展很好,灵丘丈人能收其利。现在他的儿子则不然,园中草庐不修,污秽不清除,干湿不调节。蜂箱管理混乱,开闭无节。年长日久,害虫钻进去也不知道。白天鸟乱飞,晚上狐狸偷蜜吃,也没有人管,只知道要蜂蜜,如此,怎么能不败落呢?在这则寓言故事中,显然寄托了作者对社会治乱原因的探讨。
《郁离子》载有一篇《千里马》的故事,写道:

郁离子之马孳得    焉。人曰:“是千里马也,必致诸内厩。”郁离子悦,从之。至京师,天子使太仆阅方贡曰:“马则良矣,然非冀产也。”置之于外牧。

书载“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故冀州北方所产的良马又称“冀马”。郁离子(刘基自指)想献千里马于朝廷,朝廷却因为良马不是冀州所产而不用。这则寓言讽刺朝廷以地域、出身论人才的错误政策,寓意极为深刻。
《郁离子》又载有《工之侨为琴》的故事,写道:

工之侨得良桐焉,斫而为琴,弦而鼓之,金声而玉应。自以为天下之美也,献之太常。使国工视之,曰:“弗古。”
还之,工之侨以归。谋诸漆工,作断纹焉;又谋诸篆工,作古窾焉;匣而埋诸土,期年出之。抱以适市,贵人过而见之,易之以百金。献诸朝,乐官传视,皆曰:“稀世之珍也。”
工之侨闻之,叹曰:“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也。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遂去,入于宕冥之山,不知其所终。

工之侨是一个虚拟的人名。他的真琴因为“弗古”而被朝廷所弃,经过伪装后的“假古董”却被称许为“稀世之珍”。作者显然不止是要讲述一把琴的遭遇,他要批评的是盲目崇古、因而导致是非颠倒、绌真尚伪的社会风气,这种风气对于国家造成的伤害是十分深重而危险的。
另外,他的名篇《卖柑者言》假借卖柑者的一席话,以形象的比喻揭露了那些身佩虎符、峨冠博带、坐高堂、骑大马、饮美酒、食肥鲜、不可一世的封建官僚们外貌堂皇而内里腐败的实质。作者故设疑辞,有问有答,文笔犀利。在生动的形象对比中,包含着发人深省的道理。
刘基的文章皆有为而作,有着鲜明的立意。即使是他描写自然景物的游记文字,也包含着作者个人独到的心领神会与审美感受,从而显得不同凡响。如他在《活水源记》中,描写灵峰山中有泉水,“其始出石罅,涓涓然,冬温而夏寒。浸为小渠,冬夏不枯”,“其初为渠时,深不逾尺,而澄澈可鉴,俯视则崖上松竹花木皆在水底”。泉水“东注于若耶之溪,又东北入于湖”,因此,深山僻岭之中的这处景致被人们称作“活水源”。活水源中有各种活动的小生灵,包括:

其中有石蟹,大如钱。有小  鱼,色正黑,居石穴中,有水鼠常来食之。其草多水松,菖蒲。有鸟大如  鹆,黑色而赤嘴,恒鸣其上,其音如竹鸡而滑。有二脊令,恒从竹中下立石上,浴饮毕,鸣而去。予早春来时方甚寒,诸水族皆隐不出,至是悉出。又有虫四五枚,皆大如小指,状如半莲子,终日旋转行水面。日照其背,色若紫水晶,不知何虫也。
予既爱兹水之清,又爱其出之无穷,而能使群动咸来依,有君子之德焉。上人又曰:“属岁旱时,水所出,能溉田数十亩。”则其泽又能及物,宜乎白野公(最早发现此处景物的人)之深爱之也。

这里描写的有溪水中的石蟹、小鲫鱼,岸边的水鼠,栖息其上,大如  鹆、啼鸣如竹鸡而滑的水鸟,以及两只浴饮的脊令鸟,还有四五枚终日在水面上旋转的不知名小虫,构成了一个生物圈。小生物之间相互依存,充满生趣,而又自然自在。文中既写实景,又有所寓意。刘基将他喻为“君子之德”,盖“活水源”澄澈可鉴、冬温夏凉、源源不竭、使生灵前来依止,又能德泽及物,这种品质与君子立身济世的德操之间可以产生相互的联想。
刘基又有《松风阁记》,描写灵峰山中松风阁周围奇异的自然景物。文中写道:

盖阁后之峰,独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顶,仰视如幢葆临头上。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    徘徊。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绣,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篪,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鸣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目为之聪。

文章描画景物,写其形态,写其颜色,写其声音,多方比拟,婉转描绘,给人强烈的视听效果。然而紧接着则是一段意味深长的问答:

予以问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予曰:“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

在佛法看来,一切形象皆是虚妄。那么,松风阁背后峰顶的种种形态物象,也就都是偶然会合而不真实了。于是,一幅声色繁茂的山间风物图画,最后归结为悠然的玄机与隽永的理趣,发人深省。
第二节 台阁体与“秦汉派”
作为一个文学流派,台阁体的文风长期影响着明代前期的古文创作。大体而言,从永乐、洪熙、宣德到正统的近六十年间,是台阁体兴起并发展成熟的时期,代表作家是“三杨”等人。此后台阁风气的影响由景泰、天顺一直延续到成化、弘治、正德年间,前后历时共长达一百四十多年。《四库全书总目》之《东里全集提要》说:“明初三杨并称……后来馆阁著作,沿为流派。”《襄毅文集提要》又说:“正德以前,金华(指宋濂)、青田(指刘基)流风渐远,而茶陵(指李东阳)、震泽(指王鏊)犹未奋兴。数十年间,惟相沿台阁之体,渐就庸肤。”《倪文僖集提要》再说:“三杨台阁之体至弘(熙)、正(统)之间而极弊,冗阘肤廓,几于万喙一音。”
“三杨”即杨士奇、杨荣、杨溥等人,都是历仕数朝的馆阁大臣。他们在朝辅政的表现,大体“原本儒术,通达事几,协力相贤,靖共匪懈”,所以史书说“明称贤相,必首三杨”。“三杨”所代表的,是一种适用于朝廷施政、风度平正典雅、雍容纡徐的文风。他们推崇宋代欧阳修的文风,提倡“叙事严整,语简而当”。杨士奇论书法艺术有云:“盖其为法与为人同道。体贵端而不肆,韵贵清而不俗,贵沉著而不扬,贵萧散而不滞,贵内刚而外和,贵神完而理备,随吾心之所欲,而不越乎古之人矩度。”(《题刘士皆所藏时贤翰墨后》)他的这番议论,移之于其文学的主张,同样可以相通。这种雍容平易、叙事明白的文风最初未尝不能自成一家。如果落笔时自然呈现胸臆,行文晓畅,词气温裕,风度醇雅,亦可自成其美。如杨士奇的《游东山记》描写一次游历中的场景:

是岁三月朔……天未明,东行过洪山寺二里许,折北穿小径可十里,度松林,涉涧。涧水澄澈,深处可浮小舟。旁有盘石,容坐十数人。松柏竹树之阴,森布蒙密,时风日和畅,草木之葩烂然,香气拂拂袭衣,禽鸟之声不一类。
遂扫石而坐。坐久,闻鸡犬声。余招立恭(同游者之名)起,东行数十步,过小冈,田畴平衍弥望,有茅屋十数家,遂造焉。一叟可七十余岁,素发如雪被两肩,容色腴泽,类饮酒者。手一卷,坐庭中,盖齐丘《化书》,延余二人坐。一媪捧茗碗饮客……
起,缘涧观鱼,大者三四寸,小者如指。余糁饼饵投之,翕然聚,已而往来相忘也。立恭戏以小石掷之,辄尽散不复。因共慨叹海鸥之事,各赋七言绝诗一首。

文中记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春,作者前往武昌东山(即今武昌洪山)一带游历的情景。文中记述了山野幽静的自然风光,还绘声绘色地描写了作者访问村舍、饮茶、临涧观鱼、赋诗等情景。文笔细致,颇有情趣。
他在《送胡永齐诗序》中抒发议论:

子见夫木之为材乎?其始,依长山大谷深厚之地以托其本,又有雨露风日涵濡煦育,而无牛羊斧斤之戕害,而然后挺特坚大,可以栋宫室,为舟楫,成什器,巨细随宜,皆适于用也。不然,牛羊斧斤为之戕害者,日肆焉而莫御,虽托本乎长山大谷深厚之地,虽有雨露风日涵濡煦育,要其生遂之意斩矣,恶睹其成才者乎?

前文中描写东山景色明丽可喜,恍若目前,后文中说理,以物喻人,婉转铺叙,讲述外在“牛羊斧斤之戕害”使得树木不能成材的道理,意思十分明确。文笔舒缓,从容不迫,优柔晓畅,是其风格的特色。
但是由于“三杨”文风的内质,本来就偏于柔弱平易一格,加之他们崇高的政治地位,引来众多的效仿者陈陈相袭、互相模拟,逐渐弥漫演变成为一种千篇一律、空洞无实、令人厌恶的政治与文学套语。《四库全书总目》之《杨文敏集提要》评说:“(“三杨”)柄国既久,晚近者迭相摹拟,城中高髻,四方一尺,余波所衍,渐流为肤廓冗长,千篇一律。”又说:“平心而论,凡文章之力足以转移一世者,其始也必能自成一家,其久也亦无不生弊。……不可以前人之盛,并回护后来之衰;亦不可以后来之衰,并掩没前人之盛也。”台阁体终于由极盛走向极衰,于是“前后七子”崛起,开始大声疾呼,倡导文学复古,文坛风气因而大变。
“前后七子”在散文创作领域提倡“文必秦汉”,因此又被称为“秦汉派”。“前七子”领袖李梦阳在《论学》中说:“宋儒兴而古之文废矣,非宋儒废之也,文者自废之也。古之文,文其人,如其人便了,如画焉,似而已矣。是故贤者不讳过,愚者不窃美。而今之文,文其人,无美恶,皆欲合道传志,其甚矣。”这一段论述批评宋代道学盛行,文者笔下皆求合于道德,所以文章不能真实再现作者的本来面目,兹说未为无理。但是宋文自有其美,其价值亦不能简单地否定。而李梦阳“劝人勿读唐以后文”,主张“唐文以下无取焉”,这就过于偏执了。“后七子”领袖李攀龙亦说“秦汉以后无文矣”(《答冯别驾》)。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阐说道:“西京之文实,东京之文弱,犹未离实也。六朝之文浮,离实矣。唐之文庸,犹未离浮也。宋之文陋,离浮矣,愈下矣。元无文。”这就不是理性的文学批评,而是基于文学退化的观念演绎了。
“前后七子”大力鼓吹复古,在散文创作中造出了一批貌似秦汉古文的“假古董”,此不待言。但是,由于任何一种学术思想都有其复杂性,对于复古内涵的解读与把握具有多样性,“前后七子”的文学主张也并非一成不变,他们在创作中留下一些具有内涵、清新可诵的作品也是自然而然、可以理解的。比如何景明主张复古而不泥古,提倡“领会神情,临景结构,不仿形迹”。康海比较重视文章的真实内容,他在提倡先秦两汉古文的同时,也“喜唐宋韩、苏诸作,尤喜苏洵《嘉祐集》”。康海不赞成简单蹈袭、模拟古人的言辞,曾说“若傍人篱落,拾人唾咳,效颦学步……学言如鹦鹉,何其陋也”。王世贞早年附和李攀龙,倡导“文格代降”的复古思想,但他同时又说“文至于隋、唐而靡极矣,韩、柳振之,曰敛华而实也;至于五代而冗极矣,欧、苏振之,曰化腐为新也”(《与屠长卿书》)。他们取径较宽,笔下自然有些生动灵活的新意。
有关“前后七子”散文创作的成绩,以下略举数例以为证明。李梦阳在《游庐山记》中描写山水景物,娓娓而谈,景象明晰,宛若目前。文中写道:

入壑行并涧路,石渐巉刻,数里至白鹿洞,此锁涧口者也。群峰夹涧峭立,而巨石怒撑交加,涧口水湍激石。斗旁有罅,人伛偻穿之行,此所谓白鹿洞云。过洞复并涧,转北行数里,则至水帘。水帘者,俗所谓三级泉也。然路过洞愈险涩,行蛇径鸟道石罅间,人迹罕至矣。水帘挂五老峰,背悬崖而直下三级,而后至地,势如游龙。飞虹架空,击霆雪翻谷鸣,此庐山第一观也。然李白、朱子皆莫之至,而人遂亦莫知其洞所,顾辄以书院旁鹿眠场者代之,可恨也。

何景明在《上杨邃庵书》中为李梦阳的遭遇而愤愤不平。文中抒发议论,秉笔直书,指斥一切,无所避讳,富有充沛的气势。文中写道:

今有操独行、秉廉节、而干众恶、负集毁,若李梦阳者……非敢谓其无过也。自崇而弗下人,太任而弗识时;多愤激之气,乏兼容之量;昧致柔之训,犯必折之戒,此其过也。若其饰身好修,矜名投义;见善必取,见恶必击;不附炎门,不趋利径;处远怀不招之耻,处近执莫麾之勇;在野有“兔罝”之武,在公著“素丝”之直;立志抗行,秉心陈力,咸可尚也。前与御史相忤,同党交构,恃其贞介,不服文法,邅延无已,固其自取。而尊达至为不悦,缙绅靡然诽笑,言官亟诋于朝,法吏深鞠于狱,唯恐摧之弗披,而辱之弗窘也。嗟哉,亦已甚矣!

“前七子”之一的康海遭贬斥后,在《与寇子焞》中写了一则生动的寓言故事,借弃妇之事表明自己决意不再做官的决心。文中写道:

有丑妇被逐者,借邻女之饰,更往谓夫曰:“曩以不修,子故弃妾。今修已,子何辞焉?”其夫趋而出。
其姊止之曰:“一出已羞,更入何求?”其言虽鄙,可以理喻。

另一位“前七子”的成员王廷相在《狮猫述》中描写了一只产自西域的“宠物猫”。这只猫形状如狮,它细毛披拂,外表显得十分姣然可爱,“且性质荏顺,声气清窈,卧融轩如团雪,腾危槛若奔星,真闺阁之奇观也”。然而此猫不能捕捉老鼠,无论老鼠怎样猖狂为患,它都“偃然而卧,若无闻者”,乃至面对老鼠徘徊退却,极力回避。文中写道:

嗟嗟怪哉,异乎猫以捕鼠为职也,乃今与鼠习,失职矣。色相之美,夫焉足取?然犹不忍弃之,乃市他猫为捕鼠计。至则群居而嗃嗃,而斗且啮。他猫不堪其苦,咸遁去。余始知其无能且害事也。

文中写这只狮猫自己不捉老鼠,对于其他捉老鼠的猫却是又斗又啮,害得其他猫也捉不成老鼠。文章联系到朝廷施政,抒发议论道:

吾观于狮猫,而知国有狮臣焉。容悦谄媚,色相之可爱也;贪贿嗜势,窃食之馋也;沓沓怠缓,捕击无能也;嫉贤妒才,群噬非类也。有一于此,足以蠹国。人主知爱而不知恶,知恶而不知屏(摒弃),则贤路关格,奸宄盘据。朝无君子,而国事日非矣,此(李)林甫、卢杞之所以乱唐也。

在“前后七子”之中,王世贞的散文著述最为丰富,创作路数也最为宽阔。《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说:“自古文集之富,未有过于世贞者。其摹秦仿汉,与七子门径相同。而博综典籍,谙习掌故,则后七子不及,前七子亦不及,无论广、续诸子也。惟其早年自命太高,求名太急,虚憍恃气,持论遂至一偏。又负其渊博,或不暇检点,贻议者口实。故其盛也,推尊之者遍天下;及其衰也,攻击之者亦遍天下。”又说:“然世贞才学富赡,规模终大。譬诸五都列肆,百货具陈,真伪骈罗,良楛淆杂,而名材瑰宝,亦未尝不错出其中。知末流之失可矣,以末流之失而尽废世贞之集,则非通论也。”大体而言之,王世贞的文章不拘一格,他的史论文字虽不出复古的范围,但有理有据,议论风发,亦见锋芒。记事之文,则摇曳多态,可见作者之才思丰沛与情调婉转。如《游张公洞记》描写宜兴南张公山一带,“水皆缥碧,两山旁袭之,掩映乔木,黄云储野,得夕照为益奇”,写景明丽,恍若目前。文章中铺陈形容洞内钟乳石之奇诡万状,尤为形象生动,跃然纸上:

石乳之下垂者,愈益奇,为五色自然,丹雘晃烂,刺人眼。大者如玉柱,或下垂至地,所不及者尺所;或怒发,上不及者亦尺所;或上下际不接者,仅一发。石状如潛虬,如跃龙,如奔狮,如踞象,如莲花,如钟鼓,如飞仙,如僧胡,诡不可胜纪。

“后七子”之一宗臣的《报刘一丈书》,是一篇漫画式的讽刺文章。当时严嵩父子专擅朝政,社会风气极为污浊。士人丧失人格,伺候逢迎,甘言媚词,以求取悦于权门。宗臣在文章中,形容一些士人钻营奔走、阿附权门的丑态,不堪入目:

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者又不即出见,立厩中僕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

文中描画卑琐士人钻营攀附、倚门长拜,以猎取虚誉的可耻嘴脸,可谓入木三分。作者自谓“人生有命,吾惟守分尔矣”,他之淡泊荣利、鄙视流俗、洁身自爱的人生品格在比较中亦显得弥足珍贵。
总之在复古思潮笼罩之下,文学风骨受到侵蚀,文学精神萎靡不振。然而不能由此而否定这一时期的全部散文创作,其中优秀的作品依然能给后人以美的感受与思想的教益。
第三节 “唐宋派”的古文创作
以“前后七子”为主体的“秦汉派”,其散文的创作主张风行于世一百余年,由此产生的弊端日益显现出来。屠隆《文论》评价说:“明兴,北地李献吉(即李梦阳)、信阳何仲默(即何景明)、姑苏徐昌谷(即徐祯卿)始力兴周、汉之文……厥后诸公继起,气昌而才雄,徒众而力倍,古道遂以大兴,可谓盛矣。然学士大夫之奋起其间者,或抱长才而乏远识,踔厉之气盛,而陶镕之力浅。学《左》、《国》者,得其高峻而遗其和平;学《史》、《汉》者,得其豪宕而遗其浑博。模辞拟法,拘而不化。独观其一,则古色苍然;总而读之,则千篇一律也。”对于秦汉古文的提倡由于舍本而逐末,逐渐演化成为机械因袭与简单模拟,而误入歧途。
于是在嘉靖年间,有一批作家起来反对“前后七子”“文必秦汉”的主张,转而提倡平易舒畅的唐宋散文,他们因此被称作“唐宋派”。唐宋派的作家包括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等人。
王慎中(1509—1559年),字道思,晚号南江,嘉靖五年进士。唐顺之(1507—1560年),字应德,嘉靖八年进士,人称荆川先生。茅坤(1512—1601年),字顺甫,号鹿门,嘉靖十七年进士。据记载,他们早期都有过一段追随“前七子”李梦阳、何景明的文学经历。王慎中初“在郎署,与一时名士所谓八才子者,切劘为诗文,自汉以下无取焉”。唐顺之“为文始尊秦汉,颇效空同(指李梦阳),已而闻王道思之论,洒然大悟,尽改其少作”(见钱谦益《历朝诗集小传》)。茅坤在《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中,回忆自己“少喜为文,每谓当跌宕激射似司马子长,字而比之,句而亿之,苟一字一句不中其累黍之度,即惨恻悲凄也。”他们这一段共同的文学经历,说明当一种主流思潮笼罩着全社会时,要想挣脱与超越它的束缚绝非易事。王慎中、唐顺之正是通过深入的考察与反思,才能洞穿迷雾,从而提出新的文学主张。针对“前后七子”推崇秦汉、否定唐宋古文的思潮,他们认为宋代诸名家的学问文章,都原本于“六经”,而且超过了两汉。王慎中说:“学六经、《史》、《汉》最得旨趣根源者,莫如韩(愈)、欧(阳修)、曾(巩)、苏(洵、轼、辙)诸名家。”又说:“学问文章如宋诸名公,皆已原本六经,轶绝两汉。”又说:“学马迁莫如欧,学班固莫如曾。”王慎中认为“前后七子”之提倡秦汉文,并未得其古道,而只是造就了一个俗套。在《寄道原弟书》中他指出:“今人何尝学马、班?只是每篇中抄得三五句《史》、《汉》全文,其余文句皆举子对策与写柬寒温之套。如是而谓之学马、班,亦可笑也。”唐顺之在《答茅鹿门知县书》中,进一步指出写文章要“直据胸臆,信手写去,如写家书”,要表现真精神、真见解,才是宇宙间的绝好文字。王慎中、唐顺之的这些话,都击中了“前后七子”鼓吹“文必秦汉”的要害。唐宋派并不否认秦汉古文的成就,但是他们更强调唐宋古文的继承与发展。作为提倡,他们要改变“秦汉派”那种钩章棘句、故作古奥艰深、诘屈聱牙的文风,开创一种文从字顺、从容平易、雅典晓畅的新文风。茅坤编辑了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和“三苏”的作品,成《唐宋八大家文钞》一书,肯定了唐宋散文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这本书盛行一时,影响很大。
唐宋派的古文创作,是他们文学主张的具体实践。王慎中的文章铺叙详明、语言华赡,以流畅饱满见称。在《送程龙峰郡博致仕序》中,他记述泉州儒学教授程龙峰“以兴学成材为任”,工作勤劳,认真负责。其人“早作晏休,不少惰怠,耳聪目明,智长力给”,然而上司却借口他“有疾”,强迫他“致仕”(退休去职)了。文中为其人的遭遇而不平,文末记述道:

君去矣,敛其所学,以教乡之子弟,倘佯山水之间。步履轻翔,放饭决肉,矍铄自喜。客倘有讶而问者:“君胡无疾也?”聊应之曰:“昔者疾,而今愈矣。”不亦可乎!

在《海上平寇记》中,他记述抗倭名将俞大猷率众在海上捕获倭寇、大获全胜的英勇事迹。俞大猷本是一介儒生,平时待人谦让温和,“望之知其有仁义之容”。然而他率领数百新招募的士兵,在海上大败倭寇,捕获敌船六十艘,俘虏敌人八十余人,“成数十年未有之捷”。文中分析说,俞大猷统率的是一支新招募的士兵,没有经过认真的训练,俞大猷家中又贫穷,不能以酒肉钱财犒赏士兵,使之知恩图报。所以取胜的原因,是因为他能身先士卒,与战士同甘共苦。文中评论说:

用未素教之兵,而能尽其力者,以义气作之而已;用未厚养之兵,而能鼓其勇者,以诚心结之而已。

这种评论即事而发,明白简洁,不故作慷慨大言,以本色面目示人,更显意味深长。
唐顺之不仅是一介文士,同时还具有杰出的政治品格与军事才能。在嘉靖末年抵抗倭寇侵扰的战争中,他不顾重病,指挥作战,登舟巡视,最后卒于广陵舟中。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说他“身当倭寇,转战淮海,受事未几,遂以身殉,可谓志士者也”。唐顺之在笔下议论朝政,评点人物,展现的莫不是一个正直士大夫的胸襟与情怀。他的《任光禄竹溪记》,开始便写江南人不惜重金搜求海外的奇花异石,却将竹子砍作柴薪;而京师富贵人家在重金购求奇花异石的同时,也不惜千金买来竹子栽种在花园里。江南人有的便嘲笑说:“京师人乃宝吾之所薪!”然后又写他的舅父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任君说,自己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独取诸本土之所有,爱竹“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亦足适也”。作者于是抒发议论道:

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而不欲以告人欤?昔人论竹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艳绰约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谐于俗,是以自古以来知好竹者绝少。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不过欲以此斗富,与奇花石等尔。故京师人之贵竹,与江南人之不贵竹,其不知竹一也。

文中引出竹的品格与立身偃蹇孤特、不谐于俗的士人相类似,又说无论京师人之贵竹,还是江南人之不贵竹,都不能算得是竹的知己。最后归结为任君处世立身“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将竹之品格与园主高迈的人格联成一气。文笔摇荡,议论风生,别出新意,耐人久久寻味。
唐宋派在创作上成就最突出的要数归有光。归有光(1506—1571年),字熙甫,号震川,江苏昆山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他60岁时才中进士,几年后就去世了。中进士以前,他曾聚徒讲学论道,以乡间老儒的身份与当时声势显赫的复古派相对抗。他说:“余好古文辞,然不与世之为古文者合。”在《项思尧文集序》中,他写道:

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庸妄人为之巨子,争附合之以诋排前人。……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无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道之欤?

归有光把“前后七子”否定宋元名家比喻作蚍蜉撼树,斥作“妄庸人”,可见其胸襟见识远远超出同时世俗文士之上。该文中又说:“余谓文章,天地之元气,得之者其气直与天地同流。虽彼其权足以荣辱、毁誉其人,而不能以与于吾文章之事。而为文章者,亦不能自制其荣辱、毁誉之权于己。”意思说:那些文坛巨子,尽管他们有权有势,掌握着荣辱、毁誉之权,但是他们与我所称文章为“天地之元气”无关。而能写作元气充沛之文章者,又不能掌握自己遭遇荣辱、毁誉的命运。归有光对于文坛复古思潮的强烈不满,于此表露无遗。他又说:“今世以琢句为工,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余。而海内宗之,翕然成风,可谓悼叹耳。”归有光对于“前后七子”主导的思潮无所附和,笔下无所依傍,他的作品汲取了唐宋名家散文的某些长处,而又有所发展。其中抒情记事的散文,娓娓絮语,如话家常,不事雕饰,而别具风味,最有特色。这些文章常常从眼前景、日常事落笔,写一段景致、一个细节或几句对话,既可传神,又能传情。如在《先妣事略》中,他写到母亲去世时孩子们的表现,“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母亲去世了,孩子们却以为母亲睡着了,这种心理只能是孩子才有的。文中回忆给死去的母亲画像,家人说“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照子女的长相去画母亲,这一回忆中饱含了作者对亡母的深情。《项脊轩志》借一间小屋来回忆亲人与往事,笔意清淡而感情深挚。文中描写项脊轩的景物:

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在优美的写景中蕴含着作者特有的感情。文中接着又记述与它有关的可喜可悲的往事,包括老妪的回忆、母亲的关怀、祖母的期望,又穿插议论,再补记妻子的情况,表达怀念之情。最后一句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余意深长,耐人寻味。
在《吴山图记》中,归有光写其友人魏君任吴县令三年,有惠政,离开时百姓挽留,魏君也十分想念吴县的百姓,于是有人画了《吴山图》以为赠。归有光就此事议论道: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指友人魏君)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昔苏子瞻称韩魏公(指北宋名相韩琦,封魏国公)去黄州四十余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己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文中说,一个贤明的地方官使当地感到荣耀,不贤的地方官则使当地感到耻辱。当一个贤明的地方官去职以后,不仅当地百姓思念之不能忘,官员自己亦不能忘怀于当地的山川百姓。归有光所赞誉的,正是地方官清正爱民的作风,以及官民和谐的局面。
就总的倾向而言,唐宋派作家的这类抒情与议论文字,皆能出自胸臆,自然流露,笔下一扫因袭的格局和陈腐的文辞,所以能卓然自立,在明代萎靡不振的文坛别开一片格局。但是,由于秦汉派的复古主张在文坛流传已久,声势十分壮大,加上唐宋派所提倡的更多在于文风的改良,所以尽管对于“前后七子”的复古思潮造成有力的冲击,起到遏制与纠偏的作用,但是并未彻底转变文坛的风气。一直到晚明新的学术思潮蓬勃兴起、“公安派”崛起于文坛,宛如风卷残云一般,文坛风气才发生根本的转变。
第四节 李贽与“公安派”
明代后期,整个文坛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理论上给当时的文学思潮以直接影响的,是当时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李贽。
李贽(1527—1602年),号卓吾,又号温陵居士、龙湖叟,福建泉州人。他幼年随父读书歌诗,学习礼文,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考中举人,约30岁时到辉县任教谕,历国子监博士、南京刑部主事,出为姚安知府。据袁中道《珂雪斋近集》卷三《李温陵传》记载:他“为守法令清简,不言而治。……禄俸之外,了无长物。久之厌圭组,遂入鸡足山阅龙藏(指佛经)不出”。解任之后,客居黄安(今湖北红安),不久到麻城龙潭湖畔聚徒讲学,著书立说。李贽学术视野极为广博,“所读书皆抄写为善本。东国之秘语,西方之灵文,《离骚》、马、班之篇,陶、谢、柳、杜之诗,下至稗官小说之奇,宋元名人之曲,雪藤丹笔,逐字仇校”;“其为文不阡不陌,抒其胸中之独见。精光凛凛,不可迫视”。在中国思想史上,他是一位启蒙的思想家,一个真理的探求者,一个觉醒的“异端”。他反对伪道学,“出为议论,皆为剑刀”。《焚书·答焦漪园》中说:“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免彼等以虚名加我何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评论他“于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而其掊击道学,抉摘情伪,与耿天台往复书累累万言,胥天下之为伪学者,莫不胆张心动,恶其害己,于是咸以为妖为幻,噪而逐之”。70岁以后,流寓四方,继续著述、讲学。76岁时被捕入狱,判决“勒还原籍”。李贽却说:“我年七十有六,死耳。何以归为?”遂夺剃发刀自刭,两日而死。李贽的一生,由求学、举仕、弃官、入佛、流寓讲学到最后被朝廷逮捕,自杀于狱,走过了曲折而又艰苦的历程。他蔑视世俗的权威,批评“世之君子,理障太多,名心太重,护惜太甚,为格套局面所拘”(袁中道:《李温陵传》),他用自己的生命向传统的旧观念展开了猛烈的抨击。他的思想在当时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终于为世所不容,以身殉道。
李贽的文学创作数量巨大,作品集则有《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等。他提倡写作要“绝假纯真”,笔下之文绝无滥言套语,而能以真实的锋芒震撼读者的心灵。他在笔下所记述评说的人物,其精神风骨皆不同于凡响。他的《陈亮传》(见《藏书》卷十六)记述南宋著名学者陈亮的生平事迹,重在陈亮多次上书、多次入狱、历尽坎坷、幸得不死的经历,记事简明生动,百代之下其人之遭遇及性情还历历在目。文中写道:

(陈)亮以屡遭大狱,归家读书,所学益博。尝曰:“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异……则于诸儒诚有愧焉。至于堂堂之阵,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现而出没,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

陈亮在学术思想上与朱熹不同,两人之间曾往复发生“王霸义利之争”。文末评论说:

终始知公者叶(指叶适)。虽与文公(指朱熹)游,文公不知也。……堂堂朱夫子,反以章句绳亮,粗豪目亮。悲夫,士唯患不粗豪尔,有粗有豪,而后精细出矣。不然,皆假也。

他又曾多次评价明代学者何心隐(万历七年为朝廷所杀害)说:

孔子之道,其难在以天下为家而不有其家,以群贤为命而不以田宅为命,故能为出类拔萃之人,为首出庶物之人,为鲁国之儒一人、天下之儒一人、万世之儒一人也。……死得其所,公又何辞也!然则公非畏死也?非不畏死也,任之而已矣。
——《焚书》卷三《何心隐论》

何心隐本是一个英雄汉子,慧业文人,然所言者皆世俗之所惊,所行者皆愚懵之所怕。一言行即为人惊怕,则其谓之妖,奚曰不宜?
——《续焚书》卷一《寄焦弱侯》

何心老英雄莫比,观其羁绊缧绁之人所上当道书,千言万语,滚滚立就,略无一毫乞怜之态。……其文章高妙,略无一字袭前人,亦未见从前有此文字。但见其一泻千里,委屈详尽,观者不知感动,吾不知之矣。
——《续焚书》卷一《与焦漪园太史》

在这些由衷的赞赏中,何心隐卓异非凡的英雄品格以及慷慨就死的悲剧命运也就显现了出来。
总体而言,李贽议论性的文章语词质朴平易,而又文气充沛。在《高洁说》中,他阐述自己的人生态度时说:“予性好高,好高则倨傲而不能下。然所不能下者,不能下彼一等倚势仗富之人耳,否则稍有片长寸善,虽隶卒人奴,无不拜也。予性好洁,好洁则狷隘而不能容。然所不能容者,不能容彼一等趋势谄富之人耳,否则果有片善寸长,纵身为大人王公,无不宾也。”接着又回答世俗的批评:

今世龌龊者,皆以予狷隘而不能容,倨傲而不能下。谓予自至黄安,终日锁门而使方丹山有好个四方求友之讥。自住龙湖,虽不锁门,然至门而不得见,或见而不接礼者。纵有一二加礼之人,亦不久即厌弃。是世俗之论我如此也。殊不知我终日闭门,终日有欲见胜己之心也。终年独坐,终年有不见知己之恨也。此难与尔辈道也!……
夫空谷足音,见似人犹喜,而谓我不欲拜人,有是理乎?第恐尚未似人耳,苟其略似人形,当即下拜而忘其人之贱也,奔走而忘其人之贵也。

说明自己不愿会见来客不是由于自己个性的“狷隘而不能容,倨傲而不能下”,而是由于有德有识的知己太少之故,最后说明写作此文的缘起。文章层层推进,富于波澜变化,生动地表现了作者高尚的节操与耿介特立的人生品格。
李贽还善于通过个性化的形象描写寄寓独到的思想,表达一种特定的人生理念。《焚书》卷四《因记往事》写伪君子平日道貌岸然,遇事则无补于国。文中描写道:

嗟乎,平居无事,只解打恭作揖。终日匡坐,同于泥塑,以为杂念不起,便是真实大圣大贤人矣。其稍学奸诈者,又搀入良知讲席,以阴博高官。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互相推诿,以为能明哲。盖因国家专用此等辈,故临时无人可用。……予方以为痛恨,而大头巾乃以为戏;予方以为惭愧,而大头巾方以为讥。天下何时太平乎?

《赞刘谐》则通过讲述一则小故事,表现某种人生哲理。该文写道:

有一道学,高屐大履,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拾纸墨之一二,窃唇吻之三四,自谓真仲尼之徒焉。时遇刘谐。刘谐者,聪明士,见而哂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其人勃然作色而起,曰:“夫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刘谐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其人默然自止。然安知其言之至哉!

李贽散文最重要的品质,是它真实地蕴含并展现着一种纯真绝假、而又超迈绝俗的情感与思想。李贽的思想与文风直接启发了“公安派”,对于公安“三袁”等人的散文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作用。
万历十八年(1590年),年过六旬的李贽曾到过公安,袁氏三兄弟与之相见甚欢。次年袁宏道又前往麻城拜访李贽,“留三月余,殷殷不舍,送至武昌而别”。万历二十一年,袁氏三兄弟又前往麻城龙潭拜访李贽,李贽称许“三袁”说“伯也稳实,仲也英特,皆天下名士也”。又据袁中道《袁中郎行状》所记,“先生(指袁宏道)既见龙湖,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面见李贽之后,由于李贽的启发,“至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如象截急流,雷开蜇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
“三袁”主张文章要抒写性灵,强调文人性情才思的不拘一格与自由表达。思想领域春风吹拂,文人心灵脱去了外在的束缚,源自人类生命本原之性灵、意气、情趣亦仿佛地下泉水,随地涌出而无定形,于是文风由保守固执变而开放活泼,行文由僵化苦涩变而晓畅通达。有如“三袁”笔下所论:

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无意见则虚浮,虚浮则雷同矣。故大喜者必绝倒,大哀者必号痛,大怒者必叫吼动地,发上冲冠。惟戏场中人,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其势不得不假借模拟耳。
——袁宗道:《论文》下

(中道)泛舟西陵,走马塞上,穷览燕、赵、齐、鲁、吴、越之地,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
——袁宏道:《叙小修诗》

六一居士云:“风霜冰雪,刻露清秀。”以山色言之,四时之变化多矣,而惟经风霜冰雪之余,则别有一种胜韵,澹澹漠漠,超于艳冶浓丽之外。春之盎盎,百花献巧争妍者不可胜数,而梅花独于风霜冰雪之中,以标格韵致为万卉冠。故人徒知万物华于温燠之余,而不知长养于寒沍之时者为尤奇也。由此观之,士生而处丰厚,安居饱食,毫不沾风霜冰雪之气,即有所成,去凡品不远。惟夫计穷虑迫、困衡之极,有志者往往淬励磨练,琢为美器。何者?心机震撼之后,灵机逼极而通,而知慧生焉。即经世、出世之学问,皆由此出,而况举业、文字乎?
——袁中道:《陈无异寄生篇序》

无论伯修论文章当出自真实、中郎论小修诗从胸臆流出、小修论艰难困苦可造就人才,皆说理极为透彻,语言平易自如,绝无故作高深、搬弄故实、装腔作势的口吻。
“三袁”笔下的山水游记尤其姿态活泼,舒卷自如,内里深蕴一段飘逸之气,大抵铺写山川景色,语言晓畅流利,而细致如画,其间点染情思,乘势灵机飞扬,要旨在藉自然奇特的形貌,抒写文人自由不羁之心灵。有如下列作品:

高梁桥水从西山深涧中来,道此入玉河。白练千匹,微风行水上,若罗纹纸。堤在水中,两波相夹。
绿杨四行,树古叶繁。一树之荫,可覆数席,垂线长丈余。……西山如螺髻,出于林水之间。极乐寺去桥可三里,路径亦佳。马行绿荫中,若张盖。殿前剔牙松数株,松身鲜翠嫩黄,斑剥若大鱼鳞,大可七八围许。
——袁宗道:《极乐寺纪游》

天目盈山皆壑,飞流淙淙,若万匹缟,一绝也。石色苍润,石骨奥巧,石径曲折,石壁竦峭,二绝也。虽幽谷悬岩,庵宇皆精,三绝也。余耳不喜雷,而天目雷声甚小,听之若婴儿声,四绝也。晓起看云在绝壑下,白净如绵,奔腾如浪,尽大地作琉璃海,诸山尖出云上若萍,五绝也。然云变态最不常,其观奇甚,非山居久者不能悉其形状。山树大者几四十围,松形如盖,高不逾数尺,一株直万余钱,六绝也。头茶之香者,远胜龙井,笋味类绍兴破塘,而清远过之,七绝也。余谓大江之南,修真栖隐之地,无逾此者,便有出缠结室之想矣。
——袁宏道:《天目》一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胜,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
——袁宏道:《西湖》二

大约太和山,一美丈夫也。从遇真至平台为趾,竹荫泉界,其径路最妍;从平台至紫霄为腹,遏云入汉,其杉桧最古;从紫霄至天门为臆,砂翠斑斓,以观山骨为最亲;从天门至天柱为颅,云奔雾驶,以穷山势为最远;此其躯干也。左降而得南崖,皱烟驳霞,以巧幻胜;又降而得五龙,分天隔日,以幽邃胜;又降而得玉虚宫,近村远林,以宽旷胜;皆隶于山之左臂。右降而得三琼台,依山傍涧,以淹润胜;又降而过蜡烛涧,转石奔雷,以滂湃胜;又降而得玉虚岩,凌虚嵌空,以苍古胜;皆隶于山之右臂。合之,山之全体具焉,其余皆一发、一甲、杂佩、奢带类也。
——袁中道:《游太和记》

至于“三袁”笔下的人物传记,则多记述非常之士另类的人生命运。如袁宏道《徐文长传》,记载了明代著名文士徐渭奇异的遭遇。徐文长天才超逸,诗文迥出同辈之上,尤擅长书画。他为人自负才略,性格狂放,时有国士之目。然而他多次参加科举考试,皆告失败,又因事入狱,自杀不死,终生不得志于世,竟抱愤而卒。在传末,作者评论说:“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又说:“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荒芜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作者对于徐渭的敬重与同情,溢于言表。袁中道《李温陵传》则记述了李贽见识、遭遇皆非同凡俗的一生。李贽为文,“发道学之隐情,风雨江波,读之者高其识,钦其才,畏其笔”。他遭到政府与世俗的种种迫害,从不屈服。传中记述垂老的李贽被朝廷逮捕,“公于狱舍中作诗读书自如”。接下去写道:

一日呼侍者薙发。侍者去,遂持刀自割其喉,气不绝者两日。侍者问:“和尚痛否?”以指书其手曰:“不痛。”又问曰:“和尚何自割?”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遂绝。

袁中道评说李贽的思想学术,写道:

于是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凡古所称为大君子者,有时攻其所短;而所称为小人不足齿者,有时不没其所长。其意大都在于黜虚文、求实用,舍皮毛、见神骨,去浮理、揣人情。即矫枉之过,不无偏有重轻,而舍其批驳谑笑之语,细心读之,其破的中竅之处,大有补于世道人心。

李贽终因“异端思想罪”,不能见容于社会而死。其实从历史演进的趋势看,李贽不过选择了一种新的思维视角,开辟了一种新的文化视野,从而提供了一种新的思想资源。从宏观的历史维度说,李贽所论真的是“大有补于世道人心”的。
从“三袁”笔下的序跋与信函中,尤其可见他们的文风。在短小的篇幅里,尽情挥洒性灵,追求个性的张扬与自由的意趣,足以让读者莞尔一笑。有如以下的文字:

家弟既有《锦帆集》矣,门下可无《茂苑集》乎?集果行,不佞当僭跋数语,庶几贱姓名托佳篇不朽,意在附骥,不耻为蝇也。……徵仲(指著名画家文徵明)真迹难得,其仿山谷老人者尤难得。明窗棐木,沐手展玩,神采奕奕,射映一室,尘土胃肠,为之一浣。十年梦想虎丘茶,如想高人韵士。千里寄至,发瓿喜跃,恰如故人万里归来对饮之语,不足方弟之愉快也。
——袁宗道:《答江长洲绿萝》

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指保人)。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近日游兴发不?茂苑主人(作者自指)虽无钱可赠客子,然尚有酒可醉,茶可饮,太湖一夕水可游,洞庭一块石(太湖中有洞庭山)可登,不大落寞也。如何?
——袁宏道:《与丘长孺书》

山中已有一亭……倦即坐亭上,看西山一带,堆蓝设色,天然一幅米家墨气。午后闲走乳窟听泉,精神日以爽健,百病不生。吾弟若有来游意,极好。三月初间,花鸟更新奇。来住数日,烟云供养,受用不尽也。
——袁中道:《寄四五弟》

总之,在“三袁”笔下,主流思潮所倡导的虚假、矫饰的人性消失了,代之以真实、自然、情趣勃发的文人性情;摹拟、僵硬的语言外壳被打碎了,代之以平易明畅的文风;圣贤说教式的立意与命题不见了,代之以逆向的思维、轻松的写景与调侃的语调。于是文坛面貌一新,并推动了承载着文人意气与性情的小品文创作走向了新鲜繁荣的境界。
第五节 晚明的古文与小品
明代中后期学术风气的转变,使得晚明的文章创作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受着儒家思想陶冶的文人坚持着文学的社会责任,他们要求文学反映危机重重、躁动不宁的社会现实,倡言恢复古文慷慨有力的风骨。崇祯初年,张溥等人联合南北诸文社,在江苏吴江发起成立了复社,声势十分浩大,吴伟业、顾炎武、归庄、陈贞慧、吴应箕、方以智等皆参与了其活动。与之同时,陈子龙、夏允彝等在松江发起创建了几社。据清杜登春《社事始末》释义:“几者,绝学有再兴之几,而得‘知几其神’之义也。”(《易·系辞》:“子曰:知几,其神乎!”)在最盛时,复社成员约有三千人,几社成员多达百人,形成了带有鲜明政治倾向的士人文学团体。复社、几社的成员都十分关心朝政得失与民生疾苦,提倡兴复古学,认为“居今之世”必须“为今之言”。他们的文章以“兴复古学,务为有用”为宗旨,表现了强烈的历史使命感与责任心,贯穿着不屈不挠的战斗意志。
首先应提到的是著名学者与作家张溥。张溥(1602—1641年),字天如,江苏太仓人。崇祯二年,他参与发起成立复社,崇祯四年得中进士,年仅四十即因病去世。张溥曾编辑《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并有题辞评论诸家文学得失。他的散文代表作《五人墓碑记》,记述了明末苏州市民反抗朝中邪恶势力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斗争。天启六年,权奸魏忠贤派锦衣卫前往苏州逮捕东林党人周顺昌,激起了数万民众的强烈义愤,暴动民众当场打死锦衣卫官员一人。江苏巡抚以“吴民之乱请于朝”,逮捕并处死了颜佩韦等五人。次年,魏忠贤党倒台,他们的罪行被清算,苏州民众重修了五位义士的坟墓,张溥因而写作此文。文章开始就写道:“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周顺昌,号蓼洲)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文中回忆五位义士慷慨就刑时的场面:“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指江苏巡抚毛一鹭)之名而詈之,谈笑而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幽之,卒与尸合。”文中又深情地赞美为了社会公义而慷慨捐躯的烈士:“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整体而言,张溥的文章继承了我国传统古文的写法,持论庄重,文风谨严,正气磅礴,贯穿了作者的鲜明爱憎,令人志气感发不已。
复社的另一位作家吴应箕(1594—1645年),字风之,又字次尾。他于崇祯十五年应南京府试,中副榜。清兵入关后,他起兵抗清,被俘后慷慨就死。他曾说:“古文之道,唯朴与坚,斯其至者。”他推重的是古文朴拙厚重的风格与坚实有力的内涵。为了揭露魏党余孽阮大铖的罪行,他写作了著名的《留都防乱公揭》,在当时发生了重大的影响。他的《熹朝忠节死臣列传》分别为不畏邪恶、慷慨捐躯的东林党人立传,凛然正气,表现了强烈的道义信念以及宁折不屈的人格精神。文中记述东林领袖高攀龙从容就义的情状:

丙寅,闻先逮缪昌期、周宗建,(高)攀龙知不免。一日,闻官旗信,笑曰:“果然矣。”及晚,与家人聚酌如常。将寢,信急。于是整衣起,从容入书斋,谓诸子曰:“吾稍料理就道计。无恐怖家人也!”作字二纸,锁篋中。复入内与夫人语,半晌出,取所封纸置几上……乃遗表也。云:“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然国恩未报,  结来生。臣攀龙垂绝书,乞使者执此报皇上。”复有别友人书云:“仆得从李元礼、范孟博(指东汉末年在党锢之祸中遇害的李膺、范滂等)游矣!一生学问,至此亦得少力。心如太虚,本无生死,何幻质之足恋乎?”诸子惶骇,从旁扉奔池畔,则已赴水死。
时先后就逮诸臣,皆拷掠,死诏狱。所不辱者,惟(高)攀龙一人而已。

高攀龙在被捕前一日态度从容淡定,安排后事,写好遗表,告别友人,然后投水而死。在这些形象的描绘中,可以感受到东林党人高尚的道德气节与人格魅力。
明末陈子龙、张煌言、夏完淳都积极参加了抵抗清军的战争,并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的文章,早已突破了形式复古的藩篱,表现为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后对于生命的反思,是一种洞穿时世后的人生告白。这些文字积淀了深沉的历史内涵,具有强烈的生命质感,足以撼动读者的心灵。有如张煌言《奇零草序》云:

余于丙戌始浮海,经今十有七年矣。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师北伐,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陶靖节躬丁晋乱,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熙。宋室既亡,郑所南尚以铁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后出。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

夏完淳《遗夫人书》中真情流露,几乎是一字一泪:

三月结缡,便遭大变。……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芜田废地,已委之蔓草荒烟;同气连枝,原等于隔肤行路。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沧海横流,又丁百六之会。茕茕一人,生理尽矣。呜呼,言至此肝肠寸断,执笔心酸,对纸泪滴。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

壮志未酬,英雄身死。此际对于国事、家事的感叹,对于亲人情感的眷怀,对于未来难以期待却仍然隐藏着期待,这一切在他们的笔下得到生动而又微妙的表达,感人至深。
在晚明的文坛,一方面是激烈的社会冲突,血与火的交织为文学注入了强健的风骨与悲壮的气质;另一方面更多的文人则是沐浴着新的学术风气,在文学的审美与创造中寄托性灵,从而迎来了小品文创作兴盛与繁荣的局面。
所谓“小品文”,是指古代文人墨客笔下那种篇幅短小、富于意趣、可供赏玩的美文。它不同于那种板起面孔的政论说教,不同于逻辑严密、深沉构思的学术宏论,也不同于记述完整、首尾毕备的纪实文字。它只是片段的思绪随意而生,一隅的景物随境而发,偶尔的情怀随风而逝。它不追求形态的完整与逻辑的严密,它寻求的是用简洁的文字敲开读者敏感的心扉,激起读者形象或情感的联想,以获得心灵的共鸣。篇章短小而又富于哲理、情趣与美感,是小品文最鲜明的文学特色。
在“小品文”名义之下可以容纳不同的文体。1935年,作家施蛰存曾编辑《晚明二十家小品》,选录徐渭、汤显祖、袁宏道、钟惺、谭元春等共二十家的短文,萃为一书。他所选的小品文,就包括了书简、序跋、杂记、小传、题词、游记、短论等不同的体式,而以隽永有味、风趣为标准。其长者不过千字上下,短者则不足百字,这大致表达了文学界对于“小品文”的认定。
明末文坛上,活跃着一批小品文作家,其中钟惺、谭元春、王思任、张岱的成就比较突出。
钟惺、谭元春都是竟陵派的代表作家。竟陵派与公安派的文学主张有相通之处,他们共同反对模拟,强调基于真实性情的独立创造。然而由于个人才力的限制,钟惺、谭元春在诗歌创作上成就不高。而在小品文创作中,他们则有不少思绪别致、意味深永的篇章,耐人寻味。如钟惺的《夏梅说》专从冬夏赏梅来生发议论:

梅之冷易知也,然亦有极热之候。冬春冰雪,繁花粲粲,雅俗争赴,此其极热时也。三四五月,累累其实,和风甘雨之所加,而梅始冷矣。花实俱往,时维朱夏,叶干相守,与烈日争,而梅之冷极矣。故夫看梅与咏梅者,未有于无花之时者也。……咏梅而及于实,斯已难矣,况叶乎!梅至于叶,而过时久矣。

文章并借题发挥说:

夫世故有处极冷之时之地,而名实之权在焉。巧者乘间赴之,有名实之得,而又无赴热之讥。此趋梅于冬春冰雪者之人也,乃真附热者也。……此咏夏梅意也。

这篇小品立意即不同凡响,说人们无论雅俗皆知冬天品赏梅花,而从来无人咏及夏天梅的果实与叶子,这其实也是一种巧妙的“趋炎附势”。其巧在于可以得到实际的利益,而又无“赴热之讥”,笔调冷峻,发人深思。
钟惺笔下的自然景物,也多别具一番思理,别有一种情致,如《蜀中名胜记序》:

游蜀者,不必其入山水也。舟车所至,云烟朝暮,竹柏阴晴,凡高者皆可以为山,深者皆可以为水也。游蜀山水者,不必其山水之胜也。舟车所至,时有眺听,林泉众独,猿鸟悲愉,凡为山者皆可以高,为水者皆可以深也。
一切高深可以为山水,而山水反不能自以为胜;一切山水可以高深,而山水之胜反不能自为名。山水者,有待而名胜者也。曰事、曰诗、曰文之三者,山水之眼也……
古今以文字为山水名胜者,非作则述。……要以吾与古人之精神,俱化为山水之精神,使山水与文字不作两事,好之者不作两人。入无所不取,取无所不得,则经纬开合,其中一往深心,真有出乎述作之外者也。

本文立意在于山水名胜之美,必有待于诗歌、文字的描述才能为众人所品赏。而述作者只有将山水之迹与作者的“一往深心”融为一体,二者精神合一,才能无所不取、无所不得而又出乎述作之外。
钟惺描写三吴之山水景物,同样有一番巧妙的结构布局。其《梅花墅记》首尾写道:

出江行三吴,不复知有江。入舟,舍舟,其象大抵皆园也。乌乎园?园于水。水之上下左右,高者为台,深者为室,虚者为亭,曲者为廊,横者为渡,竖者为石,动植者为花鸟,往来者为游人,无非园者。然则人何必各有其园也?身处园中,不知其为园,园之中各有园,而后知其为园,此人情也。
钟子曰:三吴之水皆为园,人习于城市村墟,忘其为园。玄祐之园(指许玄祐的梅花墅)皆水,人习于亭阁廊榭,忘其为水。水乎、园乎,难以告人。闲者静于观取,慧者灵于部署,达者精于承受,待其人而已。

文章由三吴自然风光之美写到梅花墅内的景观,最后则以品赏者各以其性情而自得结束。文笔委蛇跌宕,曲折波澜,转折相连,自能引人入胜。
谭元春的文章同样闪烁着文人性灵的光彩。有人曾将钟惺(字伯敬)与谭元春(字友夏)的小品文加以比较说:“伯敬古而化,友夏奇而至;伯敬有神绝,友夏无凡境。伯敬坦坦如平地,服牛乘马,悠然适也;友夏则峰峦巃蓯,叠出景外,眺听怀新。伯敬如晴雪霁月,使人喜;友夏如雷霆交作,风雨骤至,倏然使人惊。”(《明六十家小品文精品》引)要之谭氏之文立论尚新奇,不欲落人窠臼。如《秋寻草自序》:

夫秋也,草木疏而不积,山川淡而不媚,结束凉而不燥。比之春,如舍佳人而逢高僧于绽衣洗钵也;比之夏,如辞贵游而侣韵士于清泉白石也;比之冬,又如耻孤寒而露英雄于夜雨疏灯也。

谭氏描写了秋高气爽中特殊的风物之美,描述了秋景疏而不媚那种赋予游人独到的心理感受,比之于人则如逢高僧、如侣韵士、如在夜雨疏灯中晤对英雄之辈。在此之后,对从宋玉以来逐渐形成的“悲秋”的陈词俗套给予了批评。他说:

天以此时新其位置,洗其烦秽,待游人之至。而游人者不能自清其胸中,以求秋之所在,而动曰“悲秋”。予尝言宋玉有悲,是以悲秋。后人未尝有悲而悲之,不信胸中而信纸上,予悲夫悲秋者也!

谭元春期待人们写出内心真切的感受,而不是敷衍套语,泛泛而谈。他又有《退寻诗三十二章》,详细记述山居的生活。在题记中他写道:“凡山之妙,不在游,而在住。游则客,住则主人。”结尾处又说:“是集也,山谷之开闭,虫鸟之哀乐,僧农之只偶,雨晴之升降,钟罄之润燥,予虽终身不忘也,而况其始离乎?……往而寻之者浅,退而寻之者深。”他三游乌龙潭,先后写了三篇乌龙潭游记。《初游乌龙潭记》只是大致描述乌龙潭的景物,所谓“前冈倒碧,后阜环青,潭沉沉而已”。《再游乌龙潭记》写风雨雷电中与“客六人、姬七人”同游的奇异遭遇,“而客之有致者反以为极畅”。《三游乌龙潭记》描写傍晚时分以至月下之游所见的景色,先是路边的芦苇、竹、柳,野畴人家,然后是“晚霞四起,朱光下射,水地霞天”,最后是“看月浮波际,金光数十道……柳丝垂垂拜月”。三次游赏乌龙潭,内心感受不同,记述的重点、情绪的表达亦各不相同。
王思任(1574—1646年),字季重,晚年自号谑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长期担任知县、推官之类的基层官员。他“居官通脱自放,不事名检”,“遇达官大吏,疏放绝倒,不能自禁”。因为性格疏放,处世诙谐,不事钻营,在仕途上遭遇坎坷,“初为县令,意轻五斗,儿视督邮,偃蹇宦途,三仕三绌”,“通籍五十年……强半林居,乃遂沉湎曲蘖,放浪山水,且以暇日,闭户读书”。清兵南下,他坚持气节,绝食而死。汤显祖《王季重小题文字序》形容说:“故其为文字也,高广其心神,亮浏其音节,精华甚充,颜色甚悦。渺焉者如岭云之媚天霄,绚焉者如江霞之荡林樾。乍翕乍辟,如崩如兴,不可迫视,莫或殚形。”意气风发而又富于变化,是其小品文的鲜明特色。他的散文游记尤其写得潇洒多姿,生气勃勃。如他笔下的剡溪之游:“过画图山,是一兰苕盆景。自此万壑相招赴海,如群诸侯敲玉鸣裾,逼折久之,始得豁眼一放地步。”文中将群山奔涌东向之势,比作相招赴海,又比作诸侯相争,充满了人世情态。在《华盖》中,他描写风雨后高山凭眺的景象:

上颠亭,看山海云物忙甚,似六国征调百万军骑,分路战祖龙者。大江乃抽匣之剑,光采陆离。然时时闪暗推磨,万顷不定。正欲呼吸天风,而触肤薄射,元气团人,都无所见,仅有积谷山,惚恍中聊相慰藉耳。……然华盖能妒予,不能禁予不看风雨之华盖也。

在王季重的笔下,一切自然物不唯有形象,也富于性情与意气。作者在这里把苍茫的云阵比作六国军大战秦军,把天际江流比作出匣的长剑,形象生动,而意趣逗人。
在《游绎山记》中,他又比较写道:“泰山之石方,而绎山之石圆。山如累卵,大小亿万,以堆磊为奇巧,以穴洞为玲珑,以穿援为游览。”继而又描写游历中情景的变化,而极尽形容夸张之能事:伏热骄阳似火,爬山探险,“顶无冠,脊无缕,而予化为野人”;入盘龙洞,攀援钻洞,心怀恐惧,“而予化为偷”;上大通岩,以臂相引,以杖相接,“而予化为猿”;进入仙人洞,外伏内昂,中俱白屎,“而予化为(蝙)蝠”;到了拘龙洞,上下仅只半尺,胸部紧贴石上,只能曲申向前,于是又化身为蜥蜴;将至玉华顶,壁峭二丈,下临万仞,“神洸洸也,粘滞壁上,终不敢上,而予化为蜗(蜗牛)”。由野人、小偷、猿猴、蝙蝠、蜥蜴到蜗牛,不仅形象逼真地描画了所处的环境,而且再现了自己当时生动的内心活动。这种以主观感受传达客观物象的写法,在山水游记中别开境界。
明末清初最负盛名的小品文作者要数张岱。张岱(1597—1679年),字宗子,后字石公,号陶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一生没有做过官,长期旅居杭州,喜欢游山玩水。明亡以后,他怀着悲愤之情,隐居山中,以著述为事。他的散文小品结构巧妙,语言省净,既不浮滑,也不古奥,而是在清新的文字中透露出诗情画意,并从中寄寓一种隽永的故国之思。如《西湖香市》先写它纷繁热闹的场面,再写崇祯年间屡遭灾荒,香客断绝,繁华销歇,香市遂废。最后写城中饥民饿死,而贪官污吏乘机剥削,并点改旧诗一首揭露贪官的罪行,寓意深厚。《西湖七月半》也是一篇有特色的散文,它不仅写出了自然景色,尤其写出了社会风情。它把七月半游湖赏月的人分为五类:一是达官贵人楼船箫鼓、峨冠盛筵地去游湖,他们“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二是名娃闺秀,坐在楼船的露台上左右盼望,其意也并不在看月;三是名妓闲僧之流,他们亦船亦歌、浅斟低唱,他们看月只是故作风流,让别人看自己;四是游闲市民,他们呼群三五,不舟不车,“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真正看月的是第五类,他们驾小舟,设净几,备素瓷茶具,“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直到游人散尽,他们始出,待到月色苍凉,东方将白,然后纵舟酣睡于十里荷香之中,做一场适意的清梦。这篇文章描绘出各色人物七月半游湖赏月的情态,宛如一幅风俗画卷。《湖心亭看雪》记述崇祯五年冬十二月作者前往西湖观雪的境况: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用一痕写堤,一点写亭,一芥写舟,两三粒写人,用语形象,简洁中透出韵致。它不仅写景有特色,写事有起伏,而且烘托了作者孤高自赏的精神世界,寓意深厚,值得仔细地体味。
张岱还善于用简洁的文字描画人物。他的《柳敬亭说书》写明末说书艺人柳敬亭相貌奇丑,满脸疤痕,人称“柳麻子”。但是柳敬亭说起书来却是口角波俏,眼目流利,神采飞扬,富于表情。文中形容柳敬亭讲说武松打虎,到关键地方,“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文中的渲染描写,十分生动传神。
总之,晚明小品文的创作“有法外法,韵外韵”,不仅能娱乐耳目,给读者以审美的享受,而且能陶冶人的性灵,从而在散文领域别开一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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