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敲钟上市的香槟还没喝完，公司就倒闭了
文 | 黛西
我供职的银行，在法兰克福最繁华的CBD，32-35层都是我们的。
我们的企业文化可以总结成八个字：无心生活，只想赚钱。
2年半前，我离开公司去生娃，请了3年育儿假。
我当然会觉得舍不得，做了一半的项目，奋斗下的小江山，全都要拱手让给办公室的碧池了。
当时，公司前景一片大好，所有人都替我感到惋惜，这孕怀得，真不是时候。
不出所料，娃半岁时，每天围着屎尿屁团团转的我，被告知了一个好消息：
我wow得很勉强，这么大的事，如果不是我问候他，都没人主动跟我分享，好像公司已经不关我什么事了。
而就在上周，我又从同事那里得知，我们银行，敲钟上市不足2年的公司，倒，闭，了。
上周我po了这张截图，很多人问我，是因为疫情吗？金融危机又要来了吗？
我在这家银行待了5年，从一无所有到迅速崛起再到破产倒闭，我目睹了公司作死的全部证据。
1. 过河拆桥，资本家不相信情义
我刚进公司时，德国还没这个银行，只有一个空壳——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面试的公司，其实是荷兰某大银行，它是这家德国空壳公司的母公司。
当时荷兰人想闪电战打入德国市场，为了跳过繁琐的手续，巧妙地收购了一家德国当地宣布破产的小银行，并承包了该银行的全部债务，接盘了所有面临失业的员工。
德国小银行喜出望外，最后成交的收购价是：1欧元。
收购后更名，就这样，一个新银行成立了。
银行成立的第一年，就是在给之前的小银行收拾烂摊子，还债还债还债，赔钱赔钱赔钱。
大树底下好乘凉，公司赔多少，荷兰的母公司就给补多少。
虽然事实上入不敷出，但最终账面上是0，也不至于太难看。
当然，公司也不是什么都没干。
为了开展新业务，银行开始大范围招聘。
几乎每天都有新同事入职，一天同时招进10个人是常事。
公司之前收购的小银行，只做私人储蓄和贷款，而我们公司的战略是，不做私人业务，只做大机构的基金和企业客户的贷款。
换句话说，接盘过来的旧银行员工，基本用不上。
但是，公司不能就这么赶他们走，没有他们，那些“历史遗留”的烂摊子收拾不干净。
过了大概一年，烂摊子收拾得差不多了。
公司高层做了一个决定，裁员。
德国劳动法保护员工利益，你不能凭白无故地辞退员工。
怎么办呢？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重组。
公司账面无盈利，所以“重组“也说得过去。
“重组”后，从旧银行接盘过来的员工，被先后辞退，无一幸免。
德国人都不是吃素的。
几乎所有被辞退的员工，都把公司告上了法庭。
公司自知理亏，只要员工告我，我就立刻服软，要求庭外和解，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母公司也表示理解，你们赔多少，我就补多少。
摆脱掉“负担”，公司轻装上阵，第二年开始盈利，母公司喜笑颜开。
饱暖思淫欲，公司从上到下的风气开始转向。
每个人心里想的，不再是怎么搞钱，而是怎么搞同事。
我们部门主管W，我尊敬的上司和长者，在德国公司刚成立时一手组建部门，智商高，情商高，是新一届CFO的不二候选人。
那年，W负责的一个重要项目状况不断，期限一拖再拖，成本超出预算一倍多。
董事会主席亲自飞来德国问责，身为老江湖的他，竟一时情商不在线，跟对方拍桌瞪眼，不欢而散。
两周后，新CFO从天而降，W则留在原地，继续做我们主管。
W有个极其信任的心腹J，是他的左膀右臂。
原计划是，W出任CFO后，部门由J接管，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而如今，W仕途受挫，J的晋升也跟着黄了。
于是，心腹J主动在高层面前宣誓立场，跟W撇清关系。
J跟高层吹风说，这次项目失败只是冰山一角，如果不把W尽快换掉，后患无穷。
凭J对W的了解，高层不敢怠慢J的警示，加上重大项目的失败、W与董事会闹僵的事实，不如正好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让他离开。
J顺利上位。
过河拆桥算什么，趁火打劫算什么，你仁而我不义又算什么，只不过是咖啡间里刮了一阵的风言风语，权利和金钱才是永恒的。
升职不靠实力靠手腕，那一年，很多有才华有能力的人，都被办公室的乌烟浊气逼走了。
公司不断有人离职，同时持续进来新人。
我入职后不到2年，部门几乎换血。
我之所以留了下来，除了确实有两把刷子，主要原因还是年轻，人家觉得我人畜无害，办公室政治都不带我玩。
勾心斗角，人心涣散，貌合神离，并没有阻碍银行继续盈利。
想在金融圈搞钱，是不需要什么凝聚力的。
我跟老板提出升职加薪。
老板说，我也认为你值得，但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意思，如果你能再xxx就更好了。
第二年还是同样句型，只不过xxx换成了更高的期待。
我曾暗示要跳槽寻求更好发展，老板又说，你是我的梦之队，我对你的期待远比升职加薪更高。
当时的我，竟然信了。
后来，我在天涯看到一句话，好老板跟你谈钱，坏老板跟你谈理想。
终于，在2016年底，主管敲定了我第二年的升职。
好巧不巧，我怀孕了。
金融圈里想混好，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你工作8小时就下班，别人会问你现在改半职了吗。
怀孕后，朝九晚六的我，在老板眼里简直就是破罐子破摔。
老板对升职的事只字不提，我也不问，默契得不像话。
煮熟的升职机会飞走了又怎样，功劳簿上没有我的姓名又怎样，老娘今天有打江山的本事，明天就有夺回江山的能耐！
这样安慰着自己，我决定暂别职场，全职带娃3年。
娃上幼儿园后，我时不时跟前同事聚在一起吃午饭，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我才能记起我曾经还是个金融女。
同事说，记得那个xxx吗，现在牛逼了，是vp（vice president）了。
同事说，记得那个xxx吗，现在牛逼了，是xx部门的head了。
同事说，记得那个xxx吗，现在牛逼了，进董事会了。
同事说，你下次回公司，在过道里走说话一定要小心，人人都今非昔比了。
我问同事，这都是为什么？现在职场这么好混了吗？
因为公司留不住人，几乎每周都有人辞职，离职必然会带走客户，为了不让客户流失，只能通过升职来留人—— 这是公司整个作死流程中的关键一步。
升职就得大幅涨薪，人力成本激增，但客户的羊毛是有限的，公司已经到盈利和亏损的临界点。
我们银行的收益，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经济的欣欣向荣。
我们一边要让机构相信我们，把钱放我们这吧，我们可以（尽量）让钱生钱，另一边把钱贷给企业，薅企业的利息。
如果经济衰退，企业不再有生产力，吃了上顿没下顿，自然也不会有贷款的需求，不仅没羊毛可薅，可能还得倒贴。
在盈亏临界点走钢丝，大环境的任何风吹草动，对公司的威胁都如同飓风。
这时候，疫情爆发了。
德国航空业受重创。
德国航空业损失29亿欧元，汉莎将裁员1万人，有航空公司表示，如果继续管制和缩减航班，公司将会在5月倒闭。
德国旅游业收重创。
著名旅游经济机构分析，今年将有700万-2500万中国游客取消去欧洲的旅行。
德国餐饮业受重创。
德国开满地的意餐连锁Vapiano申请破产保护，德国开了50年的牛排连锁Maredo申请破产保护... ... 据统计，超过90%的餐馆订单减少了近半。
德国零售业受重创。
德国有140年历史的零售连锁商场Galeria Kaufhof申请破产保护，著名服装品牌Esprit在德国的子公司申请破产保护... ...
这些都只是我们叫得上名字的大户，倒闭潮水中的中小企业我们不会看到。
根据ifo（德国经济研究中心）分析员给出的数据，五分之一的德国公司都将面临破产。
实体产业的萧条，让银行获得客户的难度更大了，获得资本的成本也更高了。
于是，庆祝敲钟仪式囤下的香槟还没喝完，公司就倒闭了。
世界上倒了我们一个银行，不会引起金融海啸，地球还在转，太阳会继续升起。
但它的背后，无数家庭将付出沉重代价。
这时候又想起那句话，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黛西 于 法兰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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