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娘】当年，我是知青……（三十一）（方世岳）

2018-02-21 作者：方世岳 知青情缘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现在每当我听到这首抒情歌谣时，情不自禁就会忆起我的小姨娘。

那一年我把母亲的丧事办完，按我生前对她的承诺，立即乘车上南京看望比她小5岁的妹妹——我的小姨娘。换了几次车，七转八转我终于在浦口将军墩南京市养老院看到了小姨娘。

正月里寒气逼人，我的小姨娘身穿宽大并不合身的男式棉袄，呆呆痴痴地坐在空旷的大堂里。她嘴里喃喃地哼着：“小城故事多，充满悲和愁……”

我从来没见过小姨夫，解放前夕他和我小姨娘签过婚约后就去了台湾，从此后再无音讯，只留下小姨娘空守闺房。小姨夫的父亲曾是扬州军阀徐老虎手下一员骁将。他得势时曾在南河下购得一套盐商留下的带花园住宅。解放后，空旷的住宅仅剩我小姨娘和他的婆相依为命。扬州煤球厂看中了她们的房子，先在前厅装置压煤机生产乒乓球般大小的煤球，后生产规模扩大，就拆屋取料在附近花园巷空地给她们砌了三大间、三小间、外带一个后院的单门独户民宅。新房砌好不久，就有一位当时负责南河下地段的沈姓户籍警看中了这套新住宅。他强势叫小姨娘的婆（地主成分）借一间大房给他结婚。他住进来后，就从没有离开，多年后养儿生女，一直不肯搬走，留下了后患。

我在家排行老二，和大哥相差14岁，听我母亲讲，早先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均死于抗战时期的逃兵荒。我在镇江出生后，和小姨娘特有缘，每次她过江来看我们，我总要缠住她，不让她走。有一次，我紧抱住她不放，最后她和我去照相馆拍了张照片，我这才松手让她回家。她曾有心带我去共同生活，可她的婆不同意。

后来我们全家来到扬州。我上小学时，每逢周日或放假，隔三差五都会去看望小姨娘。她是扬州绣品厂最早的绣花工，后来成了技术骨干。她有个最贴心的徒弟叫梅娟，梅娟和一帮青工都尊称我小姨娘叫老娘。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我就高中毕业，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开始席卷全国。小姨娘的婆让我用一块硬纸板穿上细绳挂在胸前，上面写着三个字：地主婆。那个疯狂的年代，“地富反坏右” 黑五类都要挂牌游街，接受红五类的教育和监督。折腾了两年多，患乳癌的老婆婆终于上了小茅山（扬州火葬场）。老婆婆是小姨父的继母，年轻时抽大烟、吃喝玩乐，解放后将祖传古董字画变卖，全送进她的五脏庙。她生前对小姨娘非常苛刻，连小姨娘一直使用的铜脸盆都被她变卖掉，找了个瓦盆给小姨娘当脸盆。小姨娘逆来顺受，从无高言。我搀扶着小姨娘站在老婆婆墓前，她眼泪直流，她舍不得老婆婆离去，毕竟共同生活了20多年。当晚，我就住在花园巷小姨娘家西边小房间。颇有心计的沈民警将一张空床硬塞进小房间“借”给我睡，尽管第二天我从家中搬来一张小床，可他再也不让将他空床搬出。不久，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我从小姨娘家背包出发，来到邗江施桥插队落户。一晃四年过去，每次回城，我都去粉妆巷绣品厂找小姨娘，晚上就睡在花园巷。

1972年7月下旬的一天，绣品厂几位女工将一个被家人遗弃在南柳巷巷口的小女孩带到厂里，她们动员小姨娘将她收养。小姨娘执意不肯，当天下班时候，她们簇拥着将小女孩送到了花园巷。小女孩身上有纸条标明出生于1968年，属猴。我从施桥回来知道此事已是一周以后了，当小姨娘将小玲（这是用小姨娘名字最后一个字给小姑娘起的名）带到我面前，看着她怯生生的小模样，我对小姨娘说：“蛮好，就让她给你做个伴吧！” 我上街买了一只小洋磁碗、一条小毛巾、一把小牙刷、一袋小鱼儿软糖送给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小妹妹。那年，小姨娘57岁，小玲4岁，小玲管我小姨娘叫：妈。

经过几天接触，小玲和我不再生疏，除了喊我小姨娘“妈”外，也肯喊我“哥”了，我这老哥可比她大20岁！后来，我带她去施桥，会我的“二七妈”和陈庄的乡亲。陈勤、陈玫、陈茵等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小玲都喜欢得了不得。个把月下来，小玲已完全融入了我们的生活，她与小姨娘一齐上班，一齐回家，几乎一刻都不能分离。小姨娘买好的食品调养她，我也从乡下带好大米及新鲜蔬菜等给她娘儿俩，小姑娘肤色变白，再也不是被遗弃时又黑又瘦的丑小鸭。

小玲有个坏毛病：尿床。小姨娘是个爱干净的人，她的床铺从来都是清清爽爽，一点皱褶也没有。小玲和她同床后，几乎天天尿床，这个毛病持续了好多年。为防她尿床，小姨娘睡得很警慎，夜里稍有动静就呼她起来上痰盂，可没用。小玲睡得太死，痰盂上不尿，就爱尿在床上。小玲是个女孩子，每天早上把她画的“地图”拿出去晒，小姨娘爱面子，总是将被单洗了又洗，再挂出去遮人耳目。这是小玲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原因？不全是，还有更大原因在后头。

小玲有病了，小姨娘焦急万分。我带她去城南卫生院找我的好友化验员华玉姐，她请经验丰富的梅医生给她诊查。梅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小玲的心脏，皱着眉对我说：“这女孩心跳异常，心脏好像有问题。先挂水，过几天最好去苏北拍个片子确诊一下！”

陈玫听我说小玲有病，小姨娘一个人照应不过来，就坚持要上扬帮助照看。陈玫骑我车到花园巷，她陪着小姨娘看护小玲，小玲不住地哭闹，她帮抱着哄着直至小玲熟睡，那一夜她两人几乎没有休息。

第二天上午，我去城南卫生院找她们，小玲正挂葡萄糖、四环素和氢化可的松药水。望着陈玫一夜未眠，充满倦意的脸颊，我很不过意。陈玫明亮的大眼睛调皮地对我眨了眨，她说：“我和小姨娘谈了一夜心，我还知道你小时候小名叫‘小人’，你缠住小姨娘不让走，非要跟她拍照片才行！” 站在一旁的华玉姐悄悄把我揥到一边，她和我耳语：“陈玫人品着实不丑，好像对你很有意思呢！”

后来我带小玲去苏北医院拍片后得知，她患有先天性心肌缺损（左心室）。医生告知她易感冒，不宜激烈运动，可以进行手术植补，否则成人后不能婚育。当时动员小姨娘带小玲的绣品厂同事知道这情况后，又全来动员她把小玲丢掉。小姨娘不同意，她对我说：“她心脏有毛病就被她父母撂掉，太可怜了！小玲已被她父母撂过了一次，我现在就是她亲娘！”我支持她的选择，小玲已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员，她还是我和陈玫感情升华的催化剂。

我曾多次与小姨娘探讨是否为小玲进行心脏植补手术，她都坚决反对，她认为风险太大，她怕失去小玲！这事情一直到小玲高中毕业考上了南京大学，被南大入校体检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而面临退学时，才变得急迫起来。我多次奔跑于扬州、南京之间，小玲的班主任皇甫老师也专程陪同我去南大，找学生处，找校友会，找一切能动用的关系洽谈。我向南大有关负责人谈了小姨娘身世和收养小玲的经过，最后南大同意保留小玲学籍一年，但要动手术治疗，明年入学时复检，无问题才可以入学。

从南京回来，面对小姨娘焦虑的眼光，我告诉她南大最后的决定。小姨娘责怪我：“这下小玲知道她不是我亲生的了！她的心不能开刀，开刀会没命的！” 小玲想上学，她坚决要求手术治疗。我将我全部积蓄2000元取了出来，小姨娘看到我们兄妹决心以下，只好勉强同意。

我母亲让小姨娘和我去找一位在南京法院工作的远亲孙克钿，他帮我们在鼓楼医院联系好床位和医生。那天，小姨娘的徒弟梅娟和我陪同小姨娘在手术室外等候。手术很成功，小玲被推出来时，十分平静。我凑在她耳边对她说“聂卫平赢了！” 小玲最关心的中日围棋擂台赛，聂卫平战胜了日本檑主棋圣藤泽秀行，小玲脸上挂起了微笑。

休养了大半年，小玲完全康复后去南大上学，四年后毕业就分配在南京。和沈姓警察为花园巷房屋之争，我和小姨娘写材料上访了十多年，最后市对台办出面，沈家才怏怏搬出。小玲在南京成家，她让小姨娘将花园巷住宅卖掉，在南京购买了新屋。那时，我己搬到了厂里的宿舍，小玲卖老宅买新房全未告诉我。等我去花园巷看望小姨娘，不料旧屋已换新主。熟悉的邻居告诉我：小姨娘上南京，到小玲那儿享福去了。

回家后，我把这事告诉母亲，她十分肯定地对我说：“小姨娘她享不到小玲的福！” 她这时才告诉我，我父亲去世后，我接母亲到花园巷同住期间，小玲常无理向小姨娘吵闹，气得小姨娘背底下在我母亲面前流泪。小玲知道后，有一次我母亲到巷首上厕所，回来敲门，小玲一个人在里面，就是装死不开门。母亲久叫不应，只好站在门外，一直等到我们下班回来开门，才得以进门。母亲怕小姨娘为难，也怕我们生气，一直没有告诉我们。母亲眼睛不好，心里却明镜一样。她对我说：“小玲心狠得不得了，我听说绣品厂和你姨娘玩得好的何绍珍、周淑良她都不理不睬，那个大徒弟梅娟她也不来往。你小姨娘是前世差欠她的，她的命苦呢！”

母亲逝世前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去南京看看小姨娘。将母亲的丧事办完后，我立即准备去南京完成母亲之托。好容易问到小玲的电话，我全家三人找到她家。小姨娘却不在小玲家。梅娟正好在南京她弟弟家过年。她被小玲喊来和我们一起过江去看小姨娘。半痴半呆的小姨娘看到我们一行人，先是一愣，后眼睛一亮，停止念叨她的“小城故事多”。我们抓住她憔悴的双手，止不住热泪盈眶，小玲可能常见不怪，冷漠地站在一旁，眼珠都没红一下。冥冥苍天，你为什么对我小姨娘这样不公？她有她的退休劳保，在扬州她原有一套住房，有关心她的好友和亲人，但她却不能安享晚年，孤苦零丁留在了陌生的将军墩！

回到扬州，我和梅娟多次商议，能否将小姨娘接回她熟悉的扬州，苦于我们都不是她直系亲属，鞭长莫及。那一年的夏天，梅娟匆匆来告诉我：“老娘走了！小玲到绣品厂结完丧葬费，钱一拿到后就回了南京。她谁也没有告知，老娘已经走了！这个小丫头不得了，太不像话了！”

我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几十年我与小姨娘相处的日子，就像放电影片，飞快地从我眼前掠过。小姨娘你终于和我的母亲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讲你们永远叙不完的姐妹情！

作者方世岳系扬州赴邗江插队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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