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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海棠:遇见穆先生 | 未来荐读

2016-06-26 旧海棠 未来文学




他们面对西方,现在,那个方向最亮。月亮已经出来了,在平静的河水里就能看见,不过,小艾还是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个。


遇见穆先生

旧海棠





小艾走上观光车,还要往后走找空位,见穆先生坐在第三排。她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正犹豫着,穆先生抬头看见她站起来让了位,说,坐这吧,没人。


小艾靠了窗子坐。挺宽敞的位置。观光车是进口的,电动车,环保,比普通的大巴要宽许多。前后座椅之间的距离也足够空间,穆先生挺高的个儿,坐下去膝盖也不委屈。感觉跟波音737的商务舱差不多,有点奢侈。奢侈是奢侈了点,小艾坐下去,觉得身心很舒坦也就觉得合算了。由着这种不错的心情,侧身把窗帘拨在一边扣在塑料槽里。这个过程,小艾透过酒店前方的椰树林看到湖面平静,微微地泛着深秋八九点钟的和煦光芒。


穆先生在看几张英文报纸,时间是昨天的,小艾从他拿报纸的手势上看,觉得他应该看了好一会儿了。右手大拇指按下去的地方有些皱陷,小艾想,那报纸里至少有一两则新闻曾让他看得入神。小艾想到这,把想跟穆先生寒暄的话放回了身体里,她想,不急,等他看完了报纸再说不迟。无非是“没想到又遇见你了”或“你也去古村吗?”这些话,实在可说可不说,以前天在温泉汤池里认识的穆先生,他是那种你不说话就能知道你所思所想的人,所以省了这些话或迟些说并不会让穆先生以为她是一个没有礼貌的人。嗯,人家给让了位置,小艾却连“谢谢”还都没有说。


“又遇见你”,以穆先生的说法是第六次了。第一次在温泉出入大厅二楼的公共放映厅,第二次在大游泳池,第三次在温泉汤池,第四次在早餐厅,第五次在高尔夫球场路上,第六次,此时。


昨天早餐后,小艾出去湖边散步回来,遇着背着高尔夫球袋的穆先生。小艾说:“你怎么认出是我?”


穆先生跟小艾并肩走着,几乎高出小艾整整一头。穆先生侧脸看小艾说:“早餐在餐厅认出是你。你衣服没换,多了一条披肩。不难认。”


小艾诧异,被一个陌生人这么反复认出来,心里有点虚。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之前一次是在温泉汤池里,两人都穿着泳衣,可称赤裸。小艾虽不好意思,因为奇怪眼前这位高大厚实的先生是怎么认出她的,还是愚蠢地问:“在早餐厅你怎么认出是我?”愚蠢是小艾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她当时的感觉是既尴尬又掩盖不了好奇心,像个无知的少女。那情境发生在一个中年妇女身上自然就是愚蠢了,小艾想。


穆先生用扶高尔夫球袋的手指一下自己的脸和脖子,说:“昂,这个。”


小艾看懂了,会意一笑,可不是嘛,自己右脸和右脖子上,长了四粒黑痣,从酒窝位到锁骨成一条直线。最大的一粒是锁骨上的那粒,和酒窝位置的那粒一样是胎带的,夸张点说能有绿豆般大了。只是酒窝上那粒的大小搁在一个人的脸上看挺适宜,不像锁骨上这粒没个矜持,随着年龄不停地长。


小艾这么笑,就算认可了穆先生的说法。于是继续往前走。穆先生人高腿长,走几步总要等小艾一下,在一次停下来时跟小艾说:“我后来想,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温泉出入大厅二楼的公共放映厅,你穿着绿色的浴袍,捧了一大杯爆米花。第二次遇见你是在大游泳池。在汤池看见你是第三次,你刚从大游泳池过来,看见你脸上的痣才想起在放映厅注意到的人的也是你。你游泳像专业的。”


小艾听穆先生这么细说,跟着把每一个场景回想了一遍,公共放映厅里她是捧着爆米花,左右都坐了人,不知道哪一位是他。大游泳池她在深水区游,水有点凉,她记得在水上躺了好大一会儿看星星,周围也没见什么人。后来觉出大游泳池的水冷了,去找汤池暖和暖和。高温的汤池里人都很多,她找了一个偏僻的小汤池,牌子上写43.1度,她试了水觉得还行才下去。哪知下去后发现汤池里有一个人了,被汤池周围的灌木丛的阴影掩着,在岸上没看出来。小艾正要坐下发现旁边有个人,一动不动的,小声“啊”了一下,正要离开,那人说了一句“水不烫”。说着,动了一下身子,本来懒散的样子一下子坐直了。小艾见是个大活人,往身体里吞一口气才坐下去。坐了好大一会,那人说:“你游泳很好。”小艾觉得这话没来由,淡淡地说了句“还行”。一来二去两人聊熟了,小艾才知道眼前的这人也是刚从大游泳池过来。知道他姓穆,称他穆先生。穆先生问怎么称呼她,小艾说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小艾,叫我小艾就行。穆先生也没问她是姓艾还是名叫小艾。


“年轻时是搞这行的,后来结婚生子有二十年没怎么游了。去年才算又捡起来练习。”


“二十年前?”


“二十一年前。”小艾这么回答自然是知道穆先生在问她的“年轻时”的时间。


“至少得是省队的。”


“是。”小艾低头笑。人家猜得很准,没必要多言语。


两人接下来没怎么说话,穆先生与她并肩走了一会儿路,在一个分岔口,穆先生停下说他要往“这边走”,两人就分手了。穆先生去打高尔夫,小艾回酒店。


小艾没回头,她知道穆先生是往湖边去了。她记得当时自己很不自在,而她所有的不自在都用来整理披肩了。


小艾想到这不自觉笑,一个女性的腼腆羞涩显现在她的脸颊上。她之前一直盯着窗外看,这一笑她便在玻璃窗上看到隐约的自己。中短发,疏淡的弯眉,圆脸,腮微胖,唇红齿白。她忙收起了笑,觉得这样胡思乱想的真是不像话。


这时间也就约莫五六分钟,车上全坐满了,后来的客人只能等第二辆观光车。车启动,穆先生把报纸折起来放在腿边的背包里,这才转过头跟小艾说话。“准备去哪个地方?”


小艾是从酒店的介绍上知道度假酒店配套的景点,当时她记得只用心看了免税购物街和古村。小艾对购物兴趣不大,以往带儿子旅游,国内国外,最终无不都是以购物收官。小艾想去的是古村,介绍上说是岭南第一长寿村,村里现有二百十五位老人,九十岁以上的有十几人,最年长的有一百零三岁了。


小艾便答:“古村。听说古建筑保存得很好。”


穆先生朝窗外看一眼把目光落在小艾脸上说:“可追溯五百年。”末了又说,“今天好天气,去古村走走感觉会很不错。”

这时穆先生的目光已从小艾脸上移走了,小艾感觉得到。“听你这么说,好像去过?”


穆先生似加重了语气说:“去过。我只要住在酒店,都会去古村。”


小艾微笑。她不觉得这微笑穆先生会看到。她不善言谈,常迟钝在某一个话头上。


观光车开得不急,慢悠悠的,坐在上面的感觉正是观光的悠闲心态。约摸二十分钟,到一个荷兰小镇一样的建筑群,穆先生说是免税购物街,全世界的各大品牌都有,跟购物街配套的还有酒吧一条街,餐饮一条街,游乐场,电影院等。


观光车停下,下去一批客人,又上来三五个,这时车上大约还有十来个人。


经过免税购物街,车子继续往前开,可能是刚上车的人把车窗打开了,车里进来一股凉风。这风也不让人冷,凉丝丝的。又过了十来分钟,车子经过一片田野,也看不出种了什么,茂密而荒芜。然后到一座山脚下隔着一条河停下。河那边就是古村。


车上的客人都下了车。从河边一片菠萝蜜树林前过来一个导游接客。是个小姑娘,晒得古铜色的皮肤衬得她的眼白和牙齿白得发亮。正如我们常看到的导游一样,小姑娘拿着一个喇叭开始向客人介绍古村。


穆先生问小艾:“要跟着导游走吗?”


小艾说:“听听她说吧。”


导游的介绍无非是宣传上的一套言语,小艾都知道,所以听得三心二意。待导游简单介绍完,开始引导客人过桥去村里。到了村里又聚上来一些散客跟着走,人群看上去也有二三十位了。


导游说首先会带大家去老人集居的地方看看,然后带大家看几户大院,再之后就是自由闲逛。


穆先生不想去老人集居的地方,跟小艾说明后一个人入了村巷。小艾倒是想去看看老人,想知道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原来,两百多位老人并非全住在一个地方,只是七十岁以上需要人照顾的才会集居。大部分老人还是住在自家。自家也不在古村,而是后来新建的村落里。这里等于说是有两个村,一个是有五百年历史的古村,一个是新村。新村从第一户迁出来到后来的瓷砖楼房也有近一百年的历史。两百多位老人并非全是原住民,多数是一些归乡人,年轻时在外经商或打工,上了年纪就回来这里居住了。因为旅游开发补助了村民建房,这些年回乡的人越来越多,含有小部分华侨,也就形成了有两百多位老人的数量。老人们都没什么事可做,多聚一起打麻将,村头,巷子里,大院里,除了开小旅店的生意人是年轻人,可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的老人衣着很是体面,梳着旧式的发鬏,首饰也很考究,看上去翡翠、金银、玉镯子都价值不菲。不过,这些的现象也是在新村里。古村是被保护的,每一块砖,每一条石板都保留着许多年以前的样子。这种原貌甚至是荒乱的,被遗弃的,隔世的。水渠还有水哗哗地流淌,只是洗衣、淘菜的老妇人或年轻媳妇无踪可寻。


走在这样的村巷里,小艾的脚步不由得就轻了,看着不同的门框、瓦檐、壁画、梁雕,心里不由得揣测起当年里面都住了什么习性的人。自然有大户和小户穿插着,小艾走进一所不起眼的古屋,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家,中间是天井,二进式的格局。穿廊过堂,曲里拐弯连着外围的一圈房屋,再循着这些房屋看下去房间的格局,小艾这才觉得格局的考究。在前厅的后面还有一个天井,天井后才是一家的堂屋,前院的那个厅不过是个过堂,待外人的地方。一切的摆设仿佛遵着当时主人的意思,还都是有尊严地陈设着。小艾走了不少家,还没有哪一家的家具保留得这样完好。至于是不是几百年的小艾就不知道了。堂屋前挨着天井的地方摆着一个小茶几,或者北方叫方桌。穆先生趴在桌上下一种什么棋子。


小艾看见穆先生停下来站着没动,她想要是没惊动穆先生她就转身走开,要是早惊动了就上去打招呼。


小艾盯着穆先生看一会儿,见穆先生很用心在走棋,就以为穆先生没发现她。刚转身走,小艾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觉得一个大活人进院里来了穆先生没发现是不可能的。于是又试探着上阶梯进堂屋去看看字画。


“这所房子里很少人来,一是巷子岔道多,没有导游带着普通游客转不进来,二是这所房子传说闹鬼,导游都知道,所以不带游客来。”穆先生说这话时头抬也不抬,手里忙着走棋。


“并不难找。中午饭前我来过一回这村子。然后出去新村那边吃了小吃。本来想回去的,又想来这里走走。不难找,只要有心走到村子尽头。”小艾强调什么似的,说着话,好奇地看着穆先生,好像他在这里待了很久了。天井上方打下来的光,看得出来从他的左肩至右肩刚刚经过,留下一层绒绒的东西,在光柱的边缘下还在微微地泛着光芒。


小艾走了两遍古村,只要不是太荒凉的院落她基本上都进去看了,有些房屋里灰尘少,有些多,这情景显然是有的院落安排了人看管或打扫的。穆先生在的这家是其中较干净整洁的一家。


小艾这时已走到堂屋去看两边的字画了。转了一圈,又回到堂屋条几前的背靠椅上坐下来。


穆先生还在下棋,也没有转头,只听声音冲小艾说:“那边是男的坐的,女性应该坐另一边。”


小艾听这么说并不当回事,散漫地回穆先生,“我不过是个游客,又不是这里的女主人,我看不必要守这规矩。”这回答有点矫情和调皮。


“怎么没必要呢。这个村庄有五百年的历史。五百年经历了多少代人啊,你又怎知你不是其中的哪一代人。”穆先生仍是未抬头,还在走他的棋子。


“穆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小艾固执地坐在椅子上没下来,木椅又高又大,她的脚有点不太能着地。


“不开玩笑。”


穆先生说不开玩笑,小艾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反倒问:“古时候的人不都挺矮的嘛,这椅子怎么这么高?”


“堂屋的这两张大椅子只能是掌家的老爷和大太太坐的。要坐在这里的时候,多数是家庭有重要事情办,大太太尊贵,自然要打扮得很隆重,脚上穿的木屐,比你们现代女性的高跟鞋还要高。打扮后个头能跟老爷差不多,坐上去脚着地问题不大。”


穆先生这时走完最后一步棋,然后把棋子收拾起来,用一个古老的青灰色瓷器罐子收着。那是什么棋子小艾并不知道,也没想问。但小艾看穆先生这举动不免还是好奇了,问:“穆先生是本地人?看你对这座院子挺熟悉的,东西放在哪你都知道。”


在穆先生收棋的时候进来一对背包的小情侣,这会儿那对情侣上阁楼去了。


穆先生把棋放入一个房间的黑漆柜里。并没有回小艾的话。但他走到了小艾的旁边,再次告诉她,她应该坐到另一边去。穆先生说这话时脸上严肃,小艾看出来了就没法再当穆先生的话是玩笑,乖乖地走过去坐在本该属于掌家的大太太坐的木椅上,穆先生坐在掌家老爷的位置上。


穆先生坐在木椅上不出声,把眼睛闭了起来。小艾突然心里有点紧张,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闭着眼。中间听到之前的一对情侣从阁楼上下来站在一侧看他们的觉得好奇的动静。小艾心里想,女孩一定是把男孩的衣角拽了又拽,然后男孩就握住了女孩的手,静悄悄地出去了。


小艾幻想到一个场景。她在一个傍晚进了这个村子,来的时候,许多的村民都在路上看她,还有的小姐偷偷地在自己的阁楼里透过窗子向下看。她要到的一户人家,并不太富裕,掌家的太太就坐在她如今的位置上。旁边没有老爷。家里除了几个男仆并没成年的男性,一个人人称小少爷的四五岁男孩在天井里玩一种藤球一样的东西。小艾从角门进了这户人家,施了礼见过太太。这位太太面相庄严,说话却是柔声细语,小艾一直低着头听话。


后来的事,小艾就记不得了,可能因为太入戏,身心已抽离去了那个傍晚。等小艾睁开眼来,穆先生站在她的面前,又紧张又心疼地看着她。小艾脸上流着眼泪,穆先生看她醒来为了安抚她把她揽在了怀里。


小艾在穆先生的怀里抽抽泣泣。这时太阳西斜得厉害了,光柱从地上打到了堂屋的后墙上。后墙上是一对清末时期打扮的夫妻画像。看衣着,是一对富贵人家的老爷和太太。再看面相体态,不像是岭南人,倒像是中原人。


小艾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真是不像话,忙找了话题为自己解脱。她问穆先生:“这对画像是什么人?”


穆先生说:“我的祖爷爷和祖奶奶。”


小艾那么一哭,对什么像是欣然接受,对穆先生的回答全没了一个普通游客的惊讶。小艾说:“我刚才好像睡着了,梦见一出场景。我是一个童养媳,嫁到一户败落的人家。那一户人家也刚搬来这村子不久,家里只有一个男丁,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我便是要嫁给那个孩子。我也未成年,十一二岁。被一抬四人轿抬进村来。”


穆先生本来松开了小艾,这会儿听着她思思索索地说完,拉上了小艾的手,样子千言万语。


出了院子,两人松开手立刻又生疏了。穆先生要带小艾去村头一家小吃店吃东西。说是一种蒸的粉,还是他小时候的味道。


蒸粉店在他们入村的那片菠萝蜜树林对岸。从穆先生家的老宅过去,刚好要走一个长方形的斜对角。还只是走到一半,已过了三道石板桥。下了第三道石板桥要抄近路走得从一条小溪边贴着墙根走一段,穆先生问小艾行不行,小艾看看脚上的坡跟鞋觉得问题不大,于是穆先生在前,小艾在后,窄的地方两人几乎是侧着身子前行。看来这是一个大户人家,院墙很长,小艾在一个墙弧角的地方刚转过身时,看到小溪对面的墙上全是橙色的光芒。一个少年的人影映在上面,后面跟着一位奶妈和一位刚成年的小姐。小姐着一个红漆篮子,盖子下面隔着的藏青布露出两个尖尖的角。小姐边走边侧头看着奶妈打着手势说话。少年并不着急走路,走走停停地等着后面的两位,显得极有耐心和宽容。小艾心中一悸,倚在墙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少年。


穆先生见小艾停下,回头来接应她。小艾把目光扯回到眼前的穆先生脸上,觉得自己依然是恍惚的。


待走过这段狭窄的小路,到院墙的一个角门的地方又是一道石板桥。石板桥连着一条宽敞的巷子,另一边就是小艾刚才看到的映着橙色光芒的墙。两人走上这条巷子,穆先生个高,夕阳把他的倒影从脚边一直投射到那面高高的墙上。那面墙已经是破得不成样子了,红沙土一片一片地裸露出来,像一段过往张开的大嘴冲着小艾在呐喊。


穆先生见小艾脸色,问她可是哪里不舒适,小艾摇头,脚下快了两步跟上穆先生。


到了粉店,穆先生选了靠河边的位置坐下。两人漫不经心地聊天,小艾还是觉得自己恍恍惚惚。


穆先生问小艾:“你一个人来这里度假?”


“不,跟两个朋友,她们爬山摄影去了。一个是爱好摄影,一个是画家。她们前天上的山,说是走全程下来要五天。”


“普通驴友三天就够了,可能因为要停下来拍日出日落才会用五天。不管怎样,只要全程走下来最终都会经过这个古村。山路的终点在古村后山脚下,然后经古村后面的那条路出来。最后到达‘波罗蜜多’全路线才算走完。”


现在穆先生知道什么,小艾都不会好奇了。至于穆先生的身份她还不想问,他可能不过就是这个村子出生的人,也可能是这个旅游区的大老板。至于他是谁,小艾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很熟悉”她的人,她不用说话,他什么都知道。而她对穆先生也仿佛熟知,这熟知似乎在她的记忆里储存了许久,是隐性的,只待一个什么样的相同物质对它的激活,它就跃然在脑海。小艾想到这,想起在汤池穆先生说人生来都是携带着记忆的,只是这些记忆对有些人“起作用”对有些人“不起作用”。小艾想,能激活便是“起作用”吧。


“‘波罗蜜多’是哪里?”小艾转一下头,甩开对“记忆”的联想问穆先生。


“就是对岸那片菠萝蜜树林。”穆先生答。


“那片树林前有根石柱,写的是什么?”小艾本来还好奇为什么叫“波罗蜜多”却不知应该怎么个问法。


“写的是‘波罗蜜多’。前面是梵文,后面的汉文是甲骨文。书法是一个老和尚写的。那个石柱是后来重造的了,原物已不知去处。”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叫菠萝蜜树林不是通俗易懂吗?”两个人的语言到这,小艾还是借机提出了她的疑问。


“‘波罗蜜多’是梵语音译,译成汉字多在佛家里用。可以说几百年前植这片林子的人初衷就是为‘波罗蜜多’这个意喻。这个村的一户人家是从遥远的北方迁来的,迁来的第一代人一心回到北方去,但又不能回,就在河对岸植了一片树林。意思是走到这就行了。我们看到的这片树林也不是最初那些树了,也说不清是多少代了。往里走有些老树,大的一百多年,小的也有七八十年。”


小艾想起她在穆先生的老宅里恍惚间的那个梦幻,心里有点虚弱,发怯,似乎生怕那真的是她的一场过往。就“菠萝蜜”这个话题她不想再接着问下去了。后来就不吭声。


穆先生见小艾不吭声,把话题就岔开了,说:“你应该去山里走走,有一条后来开发的路,不难走。现在的旅客多是走这条路,只有资深的驴友才走原来的土路。”


“我跟朋友来本没打算爬山,也就是出来散散心。其实我这性格走到哪都是一样,对什么都不太上心。这点我很佩服同行的两位朋友,一样在城市生活了多少年的人,她们一出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你怎么还要出来?”


小艾笑。看着老板把两份蒸粉端上来。“这人是不能闲下来的,闲下来就胡思乱想。我身边像我这样的无用妇女多的是,儿女长大离开,突然就觉得生活无意义了,身心一下子就空虚了。这个年纪的男人正在事业上,要么忙着赚钱,要么忙着升官。可这个年纪对一个女人来说就有点尴尬了,安心过晚年有点早了,不安心也已经一无是处。怎么还要出来?也许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是啊,我为什么要出来?”小艾说着,学着穆先生把酱油和两种不知名的香草一样的佐料撒在蒸粉上。


“你这种不知道,像人为什么活着的问题一样,没个准答案。别想那么多,想出来走走就出来。修行的人讲究‘当下’,当下是什么感觉对一个人来说更实在。其实人的一生很快,转眼就过了。”穆先生说。


两人吃蒸粉的时候无话。旁边几个背画架的女生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她们那样的嘈杂声显得小艾和穆先生那边越发安静了。


吃完蒸粉,两人准备回酒店,有两个在桥头歇脚的巡警看见穆先生,忙站起向穆先生问好。彼此说的都是客家话,小艾听不懂。穆先生点头,问好,跟小艾继续往前走。小艾说:“看来这里治安挺好,上午在村里转时看到几个保安。”


“新村里有些老家具还是很值钱的。古村里也有一些搬不出去的,现在都很值钱。”穆先生说。


“古村里那些日常摆设的家具是仿品吧,有些看上去像做旧的。”小艾说。


“没错,是仿品。真正的旧物不多了。多少年前都给偷得差不多了。”穆先生说。


他们说着来到石柱后面,穆先生伸出一双大手,用左手在右手心里写下“波罗蜜多”四个字给小艾看。小艾这才知道是“波罗蜜多”不是“菠萝蜜多”。


这时已近黄昏。隔岸看古村在余晖的笼罩下显得又寂寥又神秘。像一个人回看他的大半生,朦胧看不清,既不可解又仿佛一切早就是那么注定。小艾这时已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想想人的一生真是恍若一梦,而有时短短的一梦又恍若揭示了前世或者往生。还有那些反反复复的梦境说不定就是人一生一生的轮回经过。想到这,小艾身上觉出了些寒意,就从包里找出披肩来披上。然后寻了靠河边的一条长椅坐下,等待酒店的观光车。他们面对西方,现在,那个方向最亮。月亮已经出来了,在平静的河水里就能看见,不过,小艾还是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个。


穆先生坐在小艾旁边。


“天黑了,村里还有人,这些人怎么出去?”小艾说。


“新村那边有村民自己经营的小旅店,多数的散客是住在那里的。还有的散客是从周边来的,出了这里有往镇上去的班车。”穆先生说。


古村里的灯光不是很明亮,路灯也是昏黄的。只沿河的几家经营店铺里光明照人。有一家小酒吧,在河边摆了几桌,店里的两名伙计跑进跑出勤快。


“天真的黑了。”小艾说。


“嗯。中秋过后,天黑得快。”穆先生说。

旧海棠,本名韦灵,1979年生,安徽临泉县人。写诗歌和小说,曾出版诗集《平原上的细雨》。小说发表《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山花》《江南》《西湖》等刊。


一日一书


未竟的往昔


作者: [] 托尼·朱特

译者: 李岚

定价: 68.00

出版社: 三辉图书/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 2016-5


“二战”之后,法国知识分子在欧洲文化及政治生活中扮演着独一无二的重要角 色,托尼·朱特在这部经典著作中就分析了这个知识分子圈最大的冲突:如何回应共产主义的许诺及其背叛;以及在面对斯大林领导下的前苏联、共产主义的新东欧及法国本身的伪善时,如何维系对激进理念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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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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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程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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