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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纪念|黑陶:前辈屈原保存于纸页上的吟哦,在古老楚地的深夜,在他的家乡乐平里,再一次被我感知

黑陶 纯粹Pura 2021-07-24



(文末福利:来自纯粹读书社群的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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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故里


早上8时,从秭归港上岸。从江边到上面,台阶很多很高。下船的人只有零落几个。独自背着包直走到上头,回转看看,碧青的长江无声涌流在身后。秭归客运港估计新造不久,空荡荡的,很气派。有拉客的上来,问是否去看三峡大坝和九畹溪。在秭归港门口空地上,坐上一位中年男人的小面包车,说好10元去汽车站。男人面善,他知道屈原。我问他到屈原老家是不是先要到归州,他说不用,在客运中心直接有到乐平里的车,屈原的老家不就是乐平里吗。“乐平里”,这个书中的地名,在秭归,第一次从一个当地人口中出现,心里有暗暗的亲切。沿江边公路,很快就到“秭归县客运中心”。

客运中心正对大江,感觉位置很高。门口停了各式私人车辆,不停有人问你到哪里。进到车站里面,在售票窗口买前往乐平里的车票。12元。售票员给出车票。拿在手中一看,票上注明的是“茅坪—前山坡”。三峡大坝建起后,这里的地名有点让人头晕。据说原来秭归县城在归州,归州被淹后,新县城搬来了茅坪。而被淹的老归州,又择地建起了新归州。茅坪就是秭归,那么前山坡是否就是乐平里?正待要问售票员,在一旁看着我买票、像等客的司机模样的两个男人,主动热情地向我解释,到乐平里的车,票就卖到前山坡,上车后再补票。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卖出到乐平里的票?疑惑。发烟给这两个司机男人,和他们探讨,今天9点的车到乐平里后,能否再赶到宜昌。一个男人说能,另一个男人则说时间危险,因为乐平里没有出来的车了。

9点中巴车准点从客运中心开出。司机窗前下方的一块小牌子上写着:茅坪—乐平里;中巴后窗上贴的大字是:茅坪—三闾。

车内很空,乘客除了我,还有一对老夫妻带了一个刚会走路的男孩,一个从县城买了东西回去的农村女性,一个脸形瘦削、带了一只女式拎包、看起来年纪很大的山里老者。我向司机说明是到乐平里,问是否现在补票。他说不急,到了再补。俯视窗外,不时可以看见有植物一样青颜色的长江或长江支流。曲溪。松树坳。中坝。兰陵溪。杉木溪桥。九曲恼。沿途所经之地。坡上山谷路旁,全开满了旺盛的槐花。嫩绿树叶间,成串成串白雪般的槐花,没心没肺,只是尽情绽放喷香。还有油润新发的樟叶。还有成片的漫上山峰的茶园。还有接近成熟的油菜籽。还有长满眼睛的蚕豆花。接下来是许多的隧道。横墩岩隧道。仙女山隧道。棕岩头隧道。九畹溪大桥。抬上坪隧道。鲤鱼潭隧道。出鲤鱼潭隧道,见到路上“屈原镇人民欢迎您”的老旧牌子。再过跌牛沟大桥,中巴车便一路转着弯向下行驶,直到长江边的新滩渡口。


等渡。我们的中巴车前面,还有几辆汽车和摩托。这里的长江水极清,像莹润的蓝绿之玉,看了让人心生喜欢。李白所谓“江色绿且明”“楚水清若空”,在此仍可得到现实的确切印证。早前读陆游《入蜀记》,知陆游曾在新滩遇险。公元1170年,“ (农历十月)十三日,舟上新滩,由南岸上及十七八,船底为石所损。急遣人往拯之,仅不至沉。然锐石穿船底,牢不可动。盖舟人载陶器多所致。新滩两岸,南曰官漕,北曰龙门。龙门水尤湍急,多暗石,官漕差可行,然亦多锐石,故为峡中最险处,非轻舟无一物,不可上下”(《入蜀记》卷六)。渡船来了。一只大的铁驳,由一只作为动力的轮船并排牵引。所有车辆由人导引着上了铁驳。于是渡船离开南岸,向江北驶去。在船上,一个双手拎了鼓鼓囊囊大小塑料背心袋的年轻人和司机说了声,上了我们的中巴车。渡船犁江而行。此处的长江两岸,重叠的青山连绵如黛,山谷间偶显的白云,悠闲慢游。


秭归县屈原镇水域(郑家裕 摄)


渡了新滩,重新上岸的中巴车又一路转着弯向上开去。到顶,便是屈原镇的政府所在地。这里,就是车票上写明的“前山坡”。至此明白,车票上的“茅坪—前山坡”,实际就是“秭归—屈原镇”。镇中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央是醒目的屈原塑像。从这里向下看,青山夹抱的长江,真是一块不规则的蓝绿美玉。在镇卫生院前,上来一个和司机熟识的中年妇女。带小孩的那对老夫妻在邮政所前下车。渡船上临时上车的、拎了好多背心袋的年轻人也准备下,他用我基本听得懂的方言,问司机要付多少钱。面部皮肤细腻的中年司机回答说5元。年轻人当即变色,“你当我是外地人啊!妈了个×,你当我是外地人啊!下次你还要不要从这里过!妈了个×!……”中年司机虽然脸显愤怒,但似有顾虑,“你嘴里干净点。好好好,不要你的钱行了吧,你下去吧”。“妈了个×,你小心点!”拎背心袋的当地年轻人扔下三张1元的纸币,下车去了。年轻人走远,刚上车的妇女劝司机消消气,她拿出一塑料袋的鲜艳樱桃,给司机,也给车上的每一个人吃。我拿了两颗,她又热情地抓了一捧给我:“同乘一辆车是缘分,吃吧,没关系的!”

离开前山坡,中巴车重新在重重叠叠的大山间千回百转地穿行。路旁牌子显示这条狭窄的山路是“屈峡路”,从秭归县屈原镇通往兴山县的峡口镇(兴山是王昭君故里)。在某一接近山顶的荒僻岔路口,车内那位带了女式拎包、年纪很大的老者要求下车。扶着车门慢慢地下到地面,司机提醒需要再补5元钱的票。他从口袋里仔细摸出的5元纸币,卷得像一根非常精致的细竹棒。至此,我们这辆在山中孤独地起伏穿行的车内,只剩了四人:司机,从县城买了东西回来的农村女性,在前山坡卫生院前上车并分发樱桃的妇女,还有我。

我坐在司机右方的最前座。路上没有一辆交会或赶超的车辆。山路狭险,急弯众多,一边是山壁,一边往往就是犹如深渊的山谷。长江已经看不见了。司机对路况极熟,即使急弯,也不减速。我坐在前面,转弯时眼看中巴车前面的车轮就要驶出路面,却于瞬间又安然无恙驶回正路。不由自主地,脚心一阵阵发热。终于,那位分发樱桃的妇女告诉我,快到了,俯瞰下去山谷里那个星点般的山村,就是乐平里。这时中巴车却停了下来,因为前面一辆装石头的小卡车横停在路上,几个当地农民,正在路旁的山体上敲凿岩石,然后把从山体上分离开的小块石头,通过搭在车上的跳板,搬或抬上卡车。中巴车司机将车安静地停下来,并不按喇叭催促;前面装石头的人也不言语,只是加快了他们的动作。我下车活动一下。两朵白云从远处的山中静静移来,青色空谷里鸟声清脆,近处的空气,则被嗡嗡的蜜蜂震动;浓劲的春天新生植物气息夹杂花香,弥漫此刻这个似被外界完全遗忘的偏僻世界。复又上车。前面的卡车快要装好石头了。我问司机,为什么车子开到乐平里,票却只卖到前山坡?司机答说,从前山坡到乐平里的路还不符合客运标准,所以车站的票只卖到前山坡——在秭归客运中心的买票疑惑得解。约过了20分钟,横在路上的小卡车装好石头开走,我们的中巴重新启动,一路转下山去。

正午12点,我找寻的乐平里,诞生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伟大诗人屈原的、藏在长江北侧崇山峻岭间的这座微小山村,到了。

中巴车停在挂着“屈原镇屈原村村民委员会”牌子的房子前。和同车人道别,下车。紧挨村委会的楼屋前面的水泥场上,闲坐着三四个人。我问他们哪里有饭吃。其中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女子站起来对我说,这里就有饭吃。这时我看清她家大门上方的玻璃上,贴着“餐饮住宿”字样,由于粘贴不牢,“餐”字已经耷拉下来。女子问我吃5元的还是8元的饭,5元是素的,8元有荤。告诉她吃8元的。她进到里间准备。其间她家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对我这个突然来到的陌生人很是新奇,问长问短,还掏出烟发给我抽。很快,女子将饭菜端了出来。一盘分量很足的炒菜,一碗饭。炒菜内容很杂,计由辣椒、豆干、洋葱、肉片、豆芽、药芹等混炒而成,微辣而咸,很下饭。泡了杯她家的绿茶,吃饭吃菜喝茶,很舒服地填饱了肚子。吃饭时候,原来坐在外面的一个抱婴儿的高瘦女子也进来。问他们村里有什么屈原遗迹,发我烟的小伙子抢着回答,有屈原庙、照面井、读书洞,答完又问给我做饭的年轻女子,那个牌坊也可以让他去看看是吧。我心里这时决定,今晚就住乐平里。问女子这里是否可以住宿,她说楼上有房间可以住。决定了住下,就不着急赶了。饭毕,我打算先休整一下,悠闲地坐着喝会儿茶。年轻女子、抱婴儿女子、小伙子三人也开始坐下吃饭。问他们的关系,年轻女子介绍:抱婴儿的是她嫂子;嫂子手中的婴儿是她自己的儿子,才三个月大;问那个小伙子是她什么人,在嘻嘻哈哈的方言中我最终没有搞清。女子建议,屈原庙以及和屈原庙同方向的牌坊,我自己先去看;照面井和读书洞在山上稍远些,可以等她老公回来骑摩托车带我去。感谢并遵照这个建议。

我吃饭人家所在的这小块地区,应该是这个山村的中心,因为周围紧邻的,除村委外,还有一家兼卖彩票的类似供销社的烟酒杂货店,一家理发店,一家卖鱼的小店,一家标明是正宗重庆风味的“屈香卤菜”店等。这里的地名叫法也稍显复杂,过去都叫“三闾”,现在正式的名字叫“屈原镇屈原村”,但当地人还是习惯叫“乐平里”。喝了两杯茶,把携带的背包放到楼上房间,我一人出门。

乐平里(黑陶 摄)

出门右走,再左转,马上就见前方一座小山顶上翘檐白墙的屈原庙。在这里,你才能感受到,整个乐平里,是处在四周群山包围的一个相对平缓的谷地中间。视线远近,全是橘树,屈原诗篇中描写过的橘树。橘树正值花期,碧绿的橘叶间,满是星星点点或大或小的纯白花蕾,有少部分已经完全绽放,民间的花香浓郁袭人。“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橘颂》)两千多年前的诗人诗篇,仍在描述着眼前之物之景。顺屈峡路向前走,路旁是一条已然干枯了的宽阔溪沟,后来我知道它的名字叫凤凰溪。小山顶屈原庙之下的溪沟上空,架有一座破旧摇晃的木板铁索桥。我决定先去看前面的牌坊,返回时再上山拜屈原庙。转了个弯,经过一座学校,校牌是“秭归县屈原镇屈原中小学”。背靠青山的校园内,童声喧杂,旗杆上的一面红旗在风中有力地飘扬。屈峡路到此是短暂笔直的一段,一边是卵石累累的溪沟,一边是成片的橘林。向前望去,在路的左侧,已经看见了牌坊身影。走近。这是一座修建于1982年的四柱土红色牌坊,上书“乐平里”三个大字。虽然修建年代不长,但牌坊本身已显风雨驳蚀之相,在蓝天、青山、绿树和泛白水泥山路的映衬下,端庄简洁,很有古意。牌坊边上,还有三两块字迹漫漶的石碑,其中一块所书内容为:楚三闾大夫屈原故里。牌坊前面的柑橘林地上,有五六个妇女正在锄地松土。和她们打招呼。她们说这种活每年都要干,地里被剪只剩主要枝干的橘树是准备嫁接更好的品种,嫁接后的树两年后能结果。问她们怎么没有男人来做锄地这种活,她们嬉笑回答:男人们都很懒!说话间,又一位拎了热水瓶挎了竹篮的妇女到来,那群锄地的农妇开玩笑地向我介绍,这是她们的老板,她们都是帮她干活的。那晚来的妇女很羞涩地笑,问我这个外来者要不要喝水,并从篮子里找了一个又大又没有斑点的柑橘,递给我,说这是自家地里去年结的。在路旁吃完柑橘,和锄地的快乐农妇们告别,我往回走。

路边一户人家门前,坐着一对老人,老太在剥着摊放地上的细竹笋。他们热情地让我歇一会儿。老太很健谈,边剥笋边和我说话。她说门前的那条溪沟里原来水很大的,因为上面修了水电站,现在基本就干了,没有水了。她告诉我“乐平里”原来叫“落脚里”,早先是谭、李、向、黄四大姓从外地迁来,在此落脚。因此,现在的乐平里姓屈的倒很少,主要是这四姓。她自己姓谭,年轻时开过旅社饭店,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在前山坡镇上帮领导开车,另外两个在外面开餐馆。

离开老人,继续返回时途经学校,我进去转了一圈。学校依山而建,依次是篮球场、教学楼和宿舍。全校的学生似乎正在进行大扫除,孩子们有的在扫地,有的在拔草。在教学楼一间挂“远程教学”牌子的教室内,看见一个老师模样的年轻人坐在电脑前,就打了招呼。他起初有些惊愕,从教室出来,稍谈几句后,彼此就自然了。他姓屈,是英语老师。屈老师介绍,现在“屈原中小学”已经纯粹只是小学,中学搬到前山坡镇上去了。一到六年级的学生包括老师,绝大部分都在校内住宿。考虑到学生们的家分散在山里各处,行走不便,因此他们是上十天课,放假四天,等于两周合并。我们谈得相当投机,我告诉屈老师我在乐平里的住地,于是相约,晚上他带两个朋友过来我们一起吃饭。

屈原庙


从学校出来,我的目标便是登上不远处的小山顶,去拜谒屈原庙。过摇晃的破铁索桥,在树林间沿春草漫长的模糊山径,一口气登到顶上。在庙前近距离再仰望一下,略已西斜的日光之中,白色的屈原庙(更详细地说,是白墙、黑瓦、蓝匾、黄字的屈原庙),灿烂、内敛又孤独。

庙门是锁的。先看门两侧勒于石上的庙联:千古高风洋洋华章耀日月,一生亢直铮铮鲠骨壮河山。不甘心就此回去。在学校时屈老师告诉过我,守庙者是村里的一位退休老师,姓徐。庙旁山坡上的蚕豆棵间,有一位妇女在摘蚕豆。上前打听,有没有人能开庙门,徐老师在不在山上。她指点我到庙后不远的旧房子那边看看。走过去,果然见有一位老者,背对着我,在山中的旧房前,寂坐于一张小靠背竹椅上。我轻声询问:“您是徐老师吗?”老人闻声转身、站起,听清我的来意后,当即找了钥匙,缓步领我前往。

老人名叫徐正端,今年八十一岁。打开庙门,徐老师在门前为我指点山川形势,庙左为伏虎山,庙右为天池山,庙前则下临凤凰溪,门口一株古老的黄栗大树,其形如钟,风水殊好。屈原庙旧址在对面香炉坪上,“文化大革命”中被毁,在1982年改建于此。祠庙简洁庄重,庙堂上方,供有一尊白色的屈原全身立像,佩剑,高冠,衣袂飘动。看此像,马上能联想到屈原的自我描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像旁保存有一块清代残碑,上书:“清烈屈公名平字灵均三闾大夫……”“清烈”,我久久注意这两个汉字,这是中国文化中秘密传承、令我激动的一股精神脉流,它独辟一径,孤傲地汹涌于主流之外的暗处,给无数需要的后来者汲饮,从不曾枯断。

徐正端老人热爱他的乡里前辈屈原,令我感佩的是,就是凭着这种简单却深挚的热爱,老人已经义务在此守庙二十余载!不光是守庙,徐老已经把整个身心,凝结于此。庙堂之内,环壁而嵌的黑色大理石上,镌刻着楚辞二十五篇,老人讲,这是他自己拿出积蓄的两万多元搞成的。仔细阅读,更令我惊叹的是,大理石上的楚辞书法,有一半竟是出自徐正端老人之手!端正凝劲的小楷,功力深厚,一如老人之名。闲话之间,我问老人最喜欢屈原什么作品。老人沉吟半刻,答道:还是《橘颂》,“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写得好!听后心中有暗合的喜悦,因为屈原作品中,《橘颂》也是我所特别喜欢的一篇。

依依和徐正端老人道别,心中萦绕一个念头:家乡有徐老师这样的人在,前辈屈原在天有灵,会深觉欣慰。

我重新下到屈峡路上,向住地返回。路上一辆载着一个小女孩的摩托车经过我时停下,车手问我:你是江苏来的吧?你回去后稍微等下,我马上就回来。明白了,这是我投宿人家的主人,年轻女子的老公。

回到住地喝了一杯茶,路遇的主人就回来了。他叫黄成,是乐平里谭、李、向、黄四大姓之一,1972年生人。稍聊几句就熟识起来。他曾在浙江温州的永嘉县打工6年,刚才摩托车后坐的是他们的大女儿,读小学二年级。因为刚生了儿子,所以暂时在家不出去。讲到屈原的事情,他说他大哥比较了解,因为村里有个“三闾骚坛诗社”,他大哥是诗社社长。听后新鲜,便问黄成能不能请他大哥晚饭时过来坐坐。黄成当即给他在上面水电站工作的大哥打了电话。

黄成骑摩托车带我去看山上的屈原遗迹:照面井和读书洞。在空空的盘山路上绕了几圈,摩托停下,再步行进到长满橘树的山坡。照面井被杂树簇拥,井前石质扶栏围成一个半月形场地,绿荫匝地。井浅,水清,据黄成讲四季不干。有一块清代咸丰年间的石碑立在井后,上有“照面井”等字样。相传屈原少时常在此井喝水、照面。后世衍变,说此井能辨忠奸,好人照井,容貌如常;奸人照井,脸相狰狞。我也忍不住临井一照,还好,一如平常。看过照面井,再去相距不是太远的读书洞。屈原当年读书的石洞并不幽深,仅能避雨而已。洞口有柏树苍青,洞上有奇异的藤蔓悬垂。走前捡了两片读书洞中的小小石片,以作留念。

晚饭热闹。座中有黄成的哥哥黄琼(中午所见抱婴儿的高瘦女子就是他的妻子),屈原小学的屈拥军老师、徐宏虎老师、李星琼老师。其中的李老师,是屈原小学校长。虽是新识,却如旧友,话题翩跹,兴尽盏空。

夜深。睡于三楼一间空荡的房间。从打开的窗户,涌进来的是橘花和槐花交融而成的馥郁夜气。楚地江畔深山中的乐平里,弥漫秘密的芬芳。“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前辈屈原保存于纸页上的这些吟哦,在古老楚地的深夜,在他的家乡,再一次被我感知。独自睡眠于乐平里,我,有隐隐不述的真切激动。

头遍鸡叫在凌晨3时鸣响。清晨六时许,我起床。黄成夫妇已经在厨房忙着做包子,他们家也对外供应早餐。洗漱毕,我就着一大碗粥汤吃了两个包子,准备离开。已经向他们打听并看过地图,我不回秭归,而是从兴山县的峡口镇出去。黄成忙,他帮着叫了一个他的朋友小徐送我。门口的摩托声轰响,小徐来了。背包,坐上摩托,和黄成夫妇告别。沿着清晨的屈峡路,又在崇山峻岭间风驰电掣了约20分钟,到达峡口镇。在这里的路边,我等待从兴山县城开出的汽车,前往宜昌。

 (选自黑陶《中国册页》,2020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黑陶


黑陶,中国诗人、散文家,1968年出生于苏、浙、皖三省交界处的一座陶瓷古镇。母亲是农民,父亲是烧陶工人。在故乡的火焰与大海之间,呼吸独异的江南空气。第二届三毛散文奖大奖、第十一届“万松浦文学奖·散文奖”获奖作者个人作品主要有“江南三书”:《泥与焰:南方笔记》《漆蓝书简:被遮蔽的江南》《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以及散文集《中国册页》《烧制汉语》、诗集《寂火》《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布鲁诺·舒尔茨诗篇》等。


黑陶作品系列

《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布鲁诺·舒尔茨诗篇》

本书是诗人、散文家黑陶从翻译家杨向荣翻译的《鳄鱼街》的29篇短篇小说,例如《八月》《圣显》《鸟》《裁缝的布娃娃》《小猎人》《肉桂色铺子》《鳄鱼街》《书》等,提炼、创作出的128首诗歌,每首诗歌都标注了小说出处。黑陶从翻译著作中挖掘提炼,选用成诗的句子、词语,不增加,不改动,只是进行了删削、拼接、分行、组装成诗,构成了这本独特的诗集。在这本诗集的跋中,黑陶说:“作为古怪内倾的作家,布鲁诺·舒尔茨是他文学密码的编写者。我,只是用诗歌,对他复杂深邃的文学宇宙,做了一次主观的解密。”


 

《中国册页》

本书为散文集,主要表达了一个文化行者在祖国大地行走的文化感悟。黑陶用汉字的各种表达形式,呈现了一个作家自由而诗意地潜游于大地深处的心灵史。中国式的空间、深刻的地理感、强烈的人物个性,雄心勃勃地涵纳于书页之间。宏观壮丽的山河风景、微观生动的音容神貌、深邃悠远的往昔历史、灼热复杂的当代现实,一一展现于文字的缝隙之中。黑陶这位虔诚的汉字旅人,用心触摸走过每一寸土地,呈现真实而令人动容的大地——河山一页页翻过,像翻阅一本地道而纯正的中国册页。


 

《泥与焰:南方笔记》

本书是由99篇文章构成的一部关于故乡江南的散文集。在书中,镇江、湖州、渎边公路、气息的后宅、古龙窑、农宅形式、蠡河、山中一夜、九月之书、一个人的一瞬、少年的寂静行走、底层亲人的清贫生活……汇集成一个个密集的词汇,犹如泉源一般喷涌而出。体现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江南所发生的剧烈变迁。书中所记,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许多已经彻底改变或丧失,无从再觅。由是,黑陶目睹并亲历了一场故乡沧桑。此书便也成为这种沧桑的一份见证。同时,黑陶又以独特的“黑陶式”语言——激烈,简捷,注重色彩和画面,有明显的个人辨识度,向我们再现了汉语修辞的魅力。


 

《漆蓝书简:被遮蔽的江南》

黑陶认为,“脂粉苏杭”是对江南的一种以偏概全式的粗暴文化遮蔽。此种遮蔽,时日已久。就黑陶而言,江南是一个巨大、温暖的“父性容器,它宽容地沉默着,任其在其中行走和书写。黑陶以手中的笔,以及历时数年、行程数千里的行走,完成了本书的写作。50篇文章,叙写了大约50座江南乡镇,如石门湾、千岛湖镇、灵溪、梅山、天堂寨镇、浙源、屺亭、淹城等,地域范围涉及江苏、 浙江、安徽、湖北、江西五省。他自觉避开了那些世人所熟知、已然丧失内里的江南旅游热点地,而将目光投向广大的“被遮蔽的江南”,在展现江南人文底蕴的同时,也令读者看到一个不熟悉的,深广、激烈、厚重的江南。


 

《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

阿炳(1893—1950),原名华彦钧,江苏无锡人。中国民间音乐家,享有世界声誉的音乐大师。他创作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已经成为人类音乐宝库中的不朽经典。黑陶通过数年寻访,对十六位亲眼见证过当年阿炳生活的知情者,作了深入访谈。受访者中,有阿炳抚养过的非嫡亲孙女钟球娣,有1950年阿炳录音时的在场者黎松寿,有阿炳的邻居许忆和,有当年洞虚宫内常替阿炳买酒读报的道士华寅生,有与阿炳有着深厚交情的锡剧前辈艺人邹鹏,有20世纪50年代无锡《晓报》记者华钰麟,有无锡文物专家钱宗奎,有无锡第二代“小热昏”艺人尤茂盛、周仁娣夫妇,等等。他们谈及了阿炳对音乐艺术的痴迷、日常生活的困顿、街头卖艺的点点滴滴、个人的成长经历等不同层面,他们这些血肉丰满的感性回忆,为我们摹绘出一幅逼近于真实的、在社会和人世的黑暗低处长久挣扎的盲人音乐家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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