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丨肖全:我们这一代,最初的面孔
作者简历
肖全,1959年生于四川成都,曾任深圳《街道》杂志摄影记者,被称为"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师"。1980年代中期开始"我们这一代"拍摄,1991年出版《天堂之鸟》三毛摄影专集,1992年在瑞士举办个展,1993年在法国参加摄影联展,1997年出版《我们这一代》。2000年出版《我镜头下的美丽女人》。
原题
我们这一代
(节选)
顾城(1956~1993),诗人;谢烨(1958~1993),顾城的妻子
四川《星星诗刊》在成都评出“中国十佳诗人”,北岛、顾城、舒婷等住进了成都花园宾馆,诗人钟鸣、翟永明等前往住地看望客人。那晚只有顾城和谢烨在房里。
顾城,一个极其随和的人,穿着一件毛衣,显得格外有朝气。他说:写诗太难了,写到现在也没什么太像样的诗。他还说,我们一帮人在北京研究过,吃什么样的食物最省钱,写诗几乎不能养活自己。
四川作协的大楼,人流不断,会议室的门被严把着。诗人柏桦因没有收到正式邀请,进不了会场,他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了。
北岛来了,他被一群人簇拥着挤进会场,我们只能在过道上观看,几个窗户也被人群堵得满满的,领导和来宾在一幅巨大的红色橫幅下正襟危坐。
墙角那边是一些四川诗人,有的长胡子,有的穿着军大衣,我叫不上他们的名。正是这群人,开始了对北岛的批判和攻击:我们认为北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穿着一件灰色羽绒服、透出黑白花点毛衣、身高一米八的北岛终于坐不住了。他面色不佳,然而他的回答却是寸土不让:我从不认为我代表一个时代。我认为诗人应该靠作品说话,而不靠什么“主义”,我想我真正的好作品还在后面。
当场有人指出他发在《人民文学》上的那首长诗很糟糕。
会场火药味十足。
后来,诗人叶文福和李刚表演起小品来。叶文福扮演毛主席,李刚扮演周总理。晚上,成都的新声剧场,里里外外人山人海,叶文福的诗歌《将军,你不能这样做》由著名电台播音员在朗诵:
将军,给你太阳,你嫌太烫。
给你月亮,你嫌太冷。
将军,你究竟要什么?
台下一片欢呼声,叶文福走上台来,用手臂向黑压压的观众挥动,他高喊一声——我的人民呀!——便“昏倒”在地。
北岛、顾城、舒婷也一一登台亮相。杨炼等人缺席,于是便放一把空椅子代替了他们出场。
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诗人们被保安人员疏散在后台的一间化妆室里,门被反锁,走廊外人声鼎沸。
一小时过去了,人流有增无减,保安人员只得抱着一堆各式笔记本,请诗人们一一签名。两小时又过去了,坐在化妆桌上的顾城面色铁青:我不管,我要出门,我要回去。
他一把拉开了门,气势汹汹地往外闯,诗迷们见顾城出现了,欣喜若狂地蜂拥而上,他却用胳膊肘左右开道,杀出了一条“血路”。
叶文福的房间,好不热闹,一些记者和女孩儿通过特殊关系,来到花园宾馆。
叶文福的左右大腿上分别坐着两名美人,叶兄开怀大笑:小肖快多拍几张,我出胶卷钱。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他“昏倒”前的那句:我的人民呀!当然这两位美人儿也是他的“人民”。
临走之前,我给顾城和谢烨在他们的房间拍了不少照片,顾城乐得手舞足蹈。他说:我最喜欢拍照片了,我的这顶帽子,是一位美国老太太给我的。
我们在公园里玩得开心死了。北岛像个小孩,跑几步坐在草地让我拍照,顾城、谢烨在竹林里用枯藤制成花篮戴在脖子上。
顾城看着拉大锯的师傅,目不转睛。他对我说:我特喜欢这些刚锯下来的木屑,我常把它们摊在手心上,我感受到这些都是新的生命!
在茶馆里,北岛、舒婷讲他们在国外的事。舒婷说:在西方,妇女冬天也露着小腿,进大厅有人给脱大衣,当然你得给人小费。
顾城只得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还没出过国门。
太阳西下,天色不早了。我们坐上一辆小中巴,大伙儿余兴未减,北岛、李刚带头唱起俄罗斯民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护送我的爱人上战场……
歌声笑语飞出窗外,警察和路人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
顾城、北岛等人都领到了100元的“舞台演出费”。顾城激动不已,他说:成都人太好了,干脆我在这儿办讲座,卖门票,直到剩下一位听众。
顾城回北京后,给我邮来了他的诗集《黑眼睛》,并留下两行字:
那些花已经走远了。
给肖全。
1987年1月,北京。
崔健(1961~),摇滚艺术家
有一年中秋节的晚上,在成都,诗人万夏、画家田野等一帮人带队,在郊外一个发电厂里玩通宵,男男女女一群人,点着蜡烛跳舞。田野放了《一无所有》,说是崔健给他的。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崔健”这个名字。
后来,崔健真的来成都了,他要做全国巡回演出,为第十一届全运会募捐100万元。
这天晩上,成都人像过节一样,人们奔走相告。崔健沙哑的歌声响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
3块巨大的红布高悬在万人体育馆内,一个大型舞台周围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大音箱,据说有好几吨重。
灯光暗去,音乐渐起,崔健手持一面鲜红的旗帜,从后台英勇地冲向观众。
顿时,全场一片欢呼声,“崔健”“崔健”的声浪此起彼伏。
崔健将红旗插在身后,问候一声:大家好吗?那动人的乐曲就掀开了。
这是20世纪9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
3月,人们还穿着厚厚的毛衣。我手持相机,沉浸在这一欢乐的时刻里。美国、英国、德国生产的各式大音箱传出的巨大声波,一股股地灌进我的耳朵,厚厚的喇叭纸棚连同我的心脏被震动到了极限。
画家张晓刚的妻子站在观众的第一排,她的前面是全副武装的保安和公安战士。不一会儿,她挥动的毛衣不见了,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短衫,她喊着、唱着,泪流满面。
当《南泥湾》的歌声响起,我再也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水。素不相识的人们手挽着手,排山倒海地摇动着,他们和崔健一起唱着: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
在这歌声中,最普通、最麻木的人也被唤醒了。
这种力量,只能在战争年代和足球场上才能感受到。整个体育馆沸腾了。
一些留学生打出标语:崔健俺爱你!
一个女学生冲上台给崔健献上一支挂笔,幸福地吻了崔健。
崔健看了我拍的照片,说很喜欢,他最喜欢的是一张小样:一个小学生,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脸,瞪大了双眼注视着台上的表演,他的身后是一排严肃的公安战士。
我和崔健、王晓京去电视台取录像带,在电视台门口,我见有一堵旧墙和TV的V字,正好奇妙地组合在一起,便请老崔下车来拍张照片。
崔健想了想,下了车。我操起机器,按了21张,老崔不停地改变着身体姿势。1分钟后,我心里有数——一幅好照片已经诞生了。
西川(1963~),本名刘军,诗人
我在1991年就拍过西川,那是和京城的友人戴定南在一起时。西川当时还在新华社办的《环球》杂志社工作。
他的名字,我常在钟鸣、柏桦等处听到,可他的诗我读得很少,我只知道,他是中国很重要的诗人。
西川长得十分“厚重”,但他的头部却极具知识分子的模样,说话咬文嚼字,满腹经纶。我们三个在西四那一块瞎转,胡同里冷不丁地冒出中国历史上的大人物的故居,让你觉得,那些文学家、政治家就在你身边,和你发生着某种联系。中午,我们在一家小吃店用餐、喝啤酒,聊了许多问题,都是他们诗歌界的事,什么海子、骆一禾等等。在我的印象中,西川说话很肯定,他是对某事物要彻底理论清楚的那种人,并且十分乐意下结论。
1995年三四月间,我在北京为张艺谋的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做图片的后期工作时,打电话找他玩,跟他一起喝酒聊天。他当时变化比较大,工作变了,去了中央美院教书;另外一大变化就是和我以及绝大多数朋友一样又去按了一次手印,把一份大红的证书,换成了一份玫瑰色的“离婚证书”。他没怎么老,不过比起4年前显得疲劳一些,大概是缺乏爱的缘故。
在没见他之前,我和韩磊去安红家玩,在那儿谈起了西川,知道他离婚了。5年了,彼此太熟悉了。他讲的“熟悉”,我何尝不懂呢,我的婚龄还比他多一年。一个陌生的人,跟你一起生活,她要进入你、影响你,甚至导致你的性格变化,左右你的世界观。
如果你接受了,妥协了,你们俩“成了一个人”,你就会发现,你不在了。过了几年出现另一个“你”或“她”,所以至今我不敢也没真正找到让我下决心从此“妥协堕落下去的对手”。要谢天谢地吗?要怨天尤人吗?都不。
小店里冷冷清清,老板娘和一些打工妹在嗑瓜子。
西川不是很能喝啤酒。他对我说:在我心目中,只有一个女人,让我感到很完美,那就是宋庆龄。
她非常高贵,有文化,心地善良,长得又漂亮,而且,能在紧要关头对孙中山等男人们讲,你们走前,我断后,这种女人今天哪儿去找?
我们离开了小餐馆,回我的住处。我住在宽街东边张自忠路7号的和敬公主府里。这里是个很大的旧式深宅,后来成了中纪委招待所。
西川接着说:我就这样过,好女人太难找了,写诗养活不了自己,我得靠教书糊口。好在我能天天和学生在一起。
路灯下,他那宽宽的额头和魁伟的身躯,以及他两眼透出的目光,与那个夜晚多么不和谐。
王斌给陈凯歌打电话时,我在一旁非常紧张,我知道,这是我将要面对的一场硬仗。
人们常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然而有时候一把钥匙却开了无数的锁。
吕澎为我打开了美术界的大门,何立伟为我开了文学界的大门,王斌则为我开了电影界的大门,不少作家也是王斌所荐。
认识王斌很好玩。王斌是个跨文学与电影界的角儿。在电话里他问我:你是拍人物肖像的那个肖全吧,对,我早知道你,来吧,我在家等你。进了他家,他简单地跟我握了一下手,便说:你帮我看看这相机怎么用。他没让我先坐下,给我泡杯茶什么的,劈头就拉我干活。
后来我看了一些他的照片,是一些大人物在他这间屋里的留影。那些照片记录了张艺谋和余华在这儿侃剧本的情境,于是便有了影片《活着》。
难怪有人说,王斌是当年的李陀,他认识很多老作家,也发现了一些新作家。
记得那段时间,王斌从《收获》上发现了一篇小说,叫《生活无罪》,作者是湖南一位新人何顿,王斌四处向人推荐,说这人不得了,写城市题材以后绝对盖王朔。他不远万里地向远在德国的张艺谋汇报情况。
下午3点半,我们走进友谊宾馆的“苏园”,快要进那个小院子时,我看了一外面这块地方,心里有数了,我想如果能把陈凯歌请下来,我就赢了。
王斌敲开门,陈凯歌彬彬有礼地跟我握手,他极其高贵又不无真实地冲我一笑。他屋里还有人,是《当代电影》的记者张卫等。
陈凯歌看了一些我的图片和《现代摄影》等一些印刷品,便说:我明白了,怎么着?我们是先把活儿干了再聊,还是……
不知谁说了一句:先拍照片。因为在他们看来,我无非像通常那些记者,为了发稿,闪光灯一闪,就把今天的饭钱挣到手了。
没辙,陈凯歌已经拉开了架势,看来是非练不可了。
多数摄影师不是这样工作的。我早期喜欢的世界人像摄影大师,如卡什以及纽曼、哈尔斯曼等,都事先要和拍摄对象聊天,一次不行,两次,然后再试拍一次,最后才正式拍摄。
当然,卡什拍丘吉尔不是这样的。战火纷飞中的英国首相,哪有这么多功夫跟你瞎聊。不过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一点,并且是极其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可能,一定要亲自为你的拍摄对象挑选你自己认为合适的服装。
大名鼎鼎的陈凯歌,他很清楚,今天来为他拍照片的是一位职业摄影师。
陈凯歌信任我并把自己的架子放下,他摊开两手站在书房里:肖全,我现在听你的,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您能不能把这身西装换掉,我知道您有一件很棒的皮衣。我话刚说完,凯歌果然进屋去换上了那件我指定的服装。
凯歌下了楼,我让他走进我预先看好的那块地方,先别急于“开火”。
我胸前挂了两部机器,一部是佳能EOS-1,是当今世界许多专业摄影师用的佳能顶级相机,另一部是EOS-10。
我抓起一部机器,开始朝着凯歌“点射”。慢慢地,凯歌收住了笑容,这时他已准确地站到了我画面的最佳点。凯歌平静地看着我的镜头,这时,我的右手食指按着不动,机器里的胶片,像是认出了对方,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看凯歌,这样一梭子下来,我知道够本了,鸣锣收兵。
后来这张照片被很多人所喜欢。北影的女导演李少红讲,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全扛在了凯歌身上。
台湾的阮义忠,也在《摄影家》的那期“中国专辑”里用了这张照片。
在深圳蛇口的南海酒店,凯歌看到这张照片后问我:背景是否经过特殊处理?
我说:没有,就这样,我的背景从来不做什么手脚。凯歌频频点头。
坐在他身边的倪萍小姐,在仔细地看我的文字,她轻轻地碰了碰凯歌,然后小声地念起我写的一段话:昨天晚上,在电视里我看到了陈凯歌站在法国国际电影节(亦译作戛纳国际电影节)上获大奖的神情,我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几乎要流出了眼泪。一个人独自在房间里,看着1993年2月在北京为他拍的照片和我俩一起微笑的合影,我再次感受到了照片的魅力。
当时凯歌的心情十分复杂,外界对他有各种各样的传说。
在交谈中我知道他是一个极为孤独的导演。在他留意我的镜头的一刹那,我清楚地感觉到了站在我镜头另一端的人,是一个多么有教养的虚怀若谷的艺术家,否则他没有这般神情。
那天,我跟凯歌谈得十分愉快,他看了我一部分图片,说:怎么,这帮人全都在你这儿了?他还让我给他推荐一些我认为不错的艺术家。他在一个信封的背面记着,说:有时间我想写他们。
是的,有不少人的确很棒,如以后我能拍他们就更棒了。我们一边吃着芒果一边开心地聊着。
我今年还会拍戏,你有空就来吧,他说。
我又拿出一本精致的小书给凯歌看,是毕加索的个人摄影专集。您应该拥有这样一本书,我说。
陈凯歌接过书后认真地翻着。我说:这不仅仅是为你个人。他打断了我的话:我明白,行,就这样,我同意你的想法,我也知道你能做好,我给你我的通讯地址,到时候我们再讨论该怎么做,是你来北京或让我怎么着,都行。
之后,陈凯歌的《风月》,经过风风雨雨,几度折腾,终于又开始拍摄了。1995年4月,我给他打电话,他正要去上海为他的《风月》第三次开机拍摄,他问我有没有空过去,不巧那天我正买好了第二天去广州的机票。
郭路生(1948~),笔名食指,诗人
深圳的2月,大雨狂泻。我在编辑部放照片,乔洁打来电话:肖全,我们刚才在南海酒店喝咖啡,见到陈凯歌了。
放下电话,我犹豫了半天,便和凯歌联系上了。他很吃惊,快半夜了,而且刚到此地就被人发现了。后来在一篇文章中看到,凯歌属龙,所以他走到哪儿就把雨带到哪儿。
雨下了两天,当我们在南海酒店见面时,已是晴空万里。我给他看了很多照片,也有他自己的。当看到“食指”(郭路生的笔名)的照片时,他惊讶至极:我操,这不是老郭,郭路生吗?怎么今天变成这样了?这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呀!陈凯歌急切地询问老郭在哪儿,现在情况怎样,他感慨地说:这是我早年的朋友呀!
当我从芒克那里得到老郭的准确地址时,我心里开始激动甚至感到不安。晚上,我在一家小餐馆与陈少平等人吃饭,陈少平说,老郭的诗曾救了一代人。当时,下乡在白洋淀的那批知青,因各种原因,对生活前途失去了信心,后来,他们读到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坚强地活了下来。
第二天,我从德胜门搭乘一辆出租车行驶了几十千米,来到了北京以外的昌平县。我轻轻地走到一个挂有北京第三福利医院招牌的大门口,时间是1993年8月27日下午2点。
我走进这个蝉声四起的宁静院落,顿感心灵得到了清洁。据说老郭与所有医护人员和病人相处甚好,果然,当我打听老郭时,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和白衣护士都热情地为我指路。
我推开二楼的一个玻璃门,地上坐着几个病人,(这是我小时候绝对不敢进入的地方,因为大人常用“疯子”来吓唬我)我定了一下神,问起老郭。坐在地上的病人,大声向内通报:老郭,有人看你来了!
我向通道里走去,那里面有十几个病人和医护人员在聊天。老郭正与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病人对火。当他知道有人来看他时,从几米远的地方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我的跟前,一只粗大有力的手握住了我,他笑着露出一排缺掉的牙齿。向护士长打过招呼后,他把我领进一个大房间里,把门关上并锁住。这里摆着整齐的条桌,这是他们的食堂。
他拿出一包“春城”让我抽,又给我倒了一碗茶。我简单地讲明了我的来历和目的。他知道并感觉出了这是来自朋友中的一个新的问候者。
我问他:你还写诗吗?他说写得很少。接着我们回到他的房间,他取下手腕上的钥匙,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又回到原处。我翻阅这一硬壳本子,这里面有老郭用钢笔写下的近二十首没有发表过的诗。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首《致姑娘》,老郭情不自禁地放声朗诵起来,我拿出录音机,留下了他的诗句。
我真的喜欢极了,他却摇摇头说,没办法,只能这样。
他又说:我不想出去,我出去干什么呢?我是疯子,这里很好!待会儿我请你在外面吃饺子,一人一瓶啤酒。大老远地来看我,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去。
他几次问我时间,4点钟还不到。他从护士长那里领到20元钱,并开了一张假条:郭路生外出3小时。他把钱从领口顺肚皮滑下装好,把假条让我拿着,我向护士长保证一定送他回来。
我们出了大门,太阳已斜斜地照在路面,我们走过一座明朝年间就有了的朝宗桥,桥上车辆川流不息,他把我拉到靠里走,说这边车多,你走里面。
撩开门帘,我俩走进了桥头的一家大餐馆,这里没有一个顾客。我们要来两瓶啤酒和两大碗水饺,我给他买了一盒万宝路。老郭燃起一支香烟后,问我:你还拍了一些谁?我说:有陈凯歌、崔健、芒克等等。他说:陈凯歌早些年常到我们那儿去玩。芒克在忙什么呢?我说:他刚写完一本小说叫《野事》。他又说,崔健这个人了不起,他竟然有“酒杯里的大海,火柴盒里的云彩”这样的诗句和气派。
当我看见郭路生的背影远远地走在那条长长的小路上时,不禁想起他的感人诗篇: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姜文(1963~),表演艺术家
北京的三环路边,各种楼房密密麻麻,在一片家属楼里,有一处白墙红顶的小楼。
来来往往路边的人,都弄不明白这里到底是“老干部活动中心”还是住家,因为外面没有挂牌,而路边却又停了几辆小汽车。
我和李尔葳推门进去,眼前是一个客厅,一位小姐端坐在桌前值班,左右两边都是办公室,这里面人来人往,显得工作正在紧紧张张地进行。一位穿着干净的小伙子跟李尔葳打招呼:请稍等一会儿,大哥正在忙。
我明白,他说的“大哥”就是姜文。小伙子按“大哥”的吩咐带我们楼上楼下四处参观。这位“大哥”的办公室在二楼,是一间仅有普通阳台那么大的房间。里面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走出玻璃门,前后有两个大平台,是一楼的屋顶。
这幢神秘的小楼很快参观完了。“大哥”还在忙。我开始看那些贴在一楼两间房里的各种电影海报,这些海报和工作照片,全都与姜文历年来拍过的戏有关:《红高粱)《芙蓉镇》《本命年》以及他的导演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
看完这些海报和照片,“大哥”的称呼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后,我们才走进了“大哥”的房间,原来这里是一间装修得十分豪华的放映间。
姜文与我握了一把手,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几乎没有一点儿笑脸,就又转过身玩着他手里的两个遥控板,他正在操纵一堆先进的光盘和录像系统。
他一会儿把画面切到一部有名的电影上,一会儿又把画面切到他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上。
他转过头来:你们请喝水。
当画面出现他的影片时,他竖起耳朵听喇叭里传出的音响:锉刀的声音、拉抽屉的声音、玻璃窗被打碎的声音。
我听很多人说过《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部影片。我在上海《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剧组集中的第一天晩上,与张艺谋、吕乐、王斌等帮人,半夜1点多出来吃夜宵。
艺谋谈起了《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喜欢这部电影,首先这部片很激情。
王斌说:我不喜欢。
张艺谋接着又说:的确不错,姜文很懂戏,在一些镜头的处理上,往往很多老导演也难以控制。另一点,这部片子拍得很有个性,激情和个性是很重要的。
姜文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开始和我们静下来交谈。他首先看了我带去的一些《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剧照和一些我的肖像作品。
他一边看一边评论:保田的造型不错,李雪健也挺好。而对巩俐这位《红高粱》里的老搭档,姜文则只字未提。在看过我的肖像作品后,姜文说了一堆好听的话,表示以后要一起练练。他说:我这儿刚刚成立这个公司,名字就叫“阳光灿烂制作公司”,我喜欢这个名字。我正在准备下部戏的拍摄,一个是“汪精卫”,另一个本子是讲猪的。我们一看表,时间不早了。他说:这几天,我事儿挺多,过些天要去参加香港电影节,你想想找个什么场景,我们来拍照片。他看了我的照片后,认真起来,知道这是在工作,而不是一般性的记者采访,可以瞎应付。
走,上楼去看看,他说。我把机器装满“子弹”,我们在楼上练起来,越拍越疯。姜文说:肖全,你到楼下去,我站在房檐边上。在马路上,我用210mm的长焦看这“小子”,我调动着他前前后后,穿过铁栏杆。姜文十分配合,我俩都挺过瘾的。
姜文有些收不住场了:肖全你再跑一趟,为我们哥儿几个拍一张公司的合影。
两天后我又去了,他们几个“领导干部”专门集中在一起,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
在饭桌上,姜文说:待会儿我们全都听摄影师的。
我把他们拉到宽广的三环路上,这几个全是1.80米以上的大汉。我按了一通快门,姜文在人群里一点儿不显示自己,但他往那儿一站,就是特别“抢戏”。我花了十几分钟结束了工作。接下来,我提出要看《阳光灿烂的日子),姜文安排好,让人给我泡上茶,就和我握手告别了。
我独自一人在姜文的放映间里,把音量开得很大。我知道,这是在享受很高级别的待遇。
两个多小时,我眼睛不停地注视着画面,耳朵里传来刺激、逼真的音响。
姜文的确是电影这行里的天才。尽管影片里也有一些明显的缺点,可是他的才气、他强烈的冲戏,却无可阻挡地在整部影片中扩张。
作为演员,姜文在国际影坛上风头大出,可他没能拿上一个耀眼的大奖。
作为导演,他却让一个首次上银幕的“小姜文”(夏雨)戴上了“威尼斯影帝”的桂冠。在我看来,姜文是中国20世纪末21世纪初最有希望的电影导演。
(本文选自肖全著《我们这一代:最初的面孔》,南方日报出版社,2014年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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