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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李薇薇:我在县知青办的日子里

李薇薇 新三届 2020-08-17

作者档案

大学时期的作者


李薇薇,笔名蔷薇,1955年出生于河南郑州,1973年下乡,1980年毕业于北京邮电学院,后在某设计院从事技术工作,现已退休。


原题

我在知青办的同事们





作者:李薇薇 

 


在和知青朋友们聊起当年时,我常自嘲是个“伪”知青。因为我在农场只待了八个月,就被借调到了县知青办。


作为一名普通知青,能到知青办工作,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因为从文革开始,父亲就落难“牛棚”,母亲则被下放到车间劳动。我们姐弟在睡梦中被抄家的造反派拎起来,一夜之间,就从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红领巾,变成了运交华盖的倒霉蛋儿。


“复课闹革命”开始后,我极力压抑自己疯丫头的天性,安分守己地上课,循规蹈矩地参加各项活动,谨慎地按照那时的语境规范自己的言行。


尽管成绩不差,但每逢入团和评三好生,作为“可教子女”,总要接受比根红苗正的同学更严峻的考验。


可以说,从文革开始到上山下乡,在人生最美好的七年里,我终日生活在压抑和惶恐之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未奢望天上掉下的馅饼能砸中自己。


所以,当场长说准备调我去知青办时,我丝毫也没流露出 “红太阳终于照边疆”的喜悦。沉默良久,才半信半疑地说:“感谢场长的信任。但我去也许不合适,您可能不知道,我爸是......”


没等我把压在父亲头上“假党员、特务”的帽子抛出来,就被场长打断了:“这些情况组织上都了解,但是......”


感谢这个但是,更要感谢马场长。在那个“宁左勿右”的年代,是他让我懂得,前方的道路虽然坎坷,依然会有正直与善良伴我前行。


初到知青办,我还不足十九岁,青涩而幼稚,单纯又透明。而知青办成立不久,“山”既不高,“庙”亦不大,却“藏龙卧虎”般地聚集了各色人等。


从那些经历传奇、秉性各异的同事身上,我既看到了人类最高贵的品性:正直、善良和悲悯;也领教了人性中黑暗、丑陋的另一面:散漫、不作为,对“上级”无原则的谄媚和屈从。可以说,是他们给了我最初的社会生活启蒙。


四十多年过去了,那段经历仍不时在日趋“海默”的大脑中流转低吟,仿佛在催促我即日起航,去追寻一去不复返的往日时光。


从何说起呢?就先写一写在时代大潮中颠簸的同事们吧。


来知青办之前,我对机关工作的“忙”,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因为父亲就是省直机关的干部,记忆中他从未带我们姊妹逛过公园,进过商店。他留给孩子们的印象就是忙,一天到晚的忙。


可现实却让我大跌眼镜:上班近一个月了,我才把所有同事都认全了。因为有个同事回老家盖房子了。即使在平常,大家也像走马灯似地你来我往,“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是上班来“点个卯”“露个头”就不见了踪影。


刚开始,我以为这是工作性质所致。因为省会又要新来一批知青,大家都忙着下乡选安置点、协调住房、接收省里调拨的木材、发放安置费用......诸事繁杂。


可等安置工作尘埃落定,情况依然。时间长了我才明白,不仅是知青办,县委和县政府诸多部门都是如此。因为它们服务的对象是农村基层,所以没有星期天。因而只要没有特别紧要的工作,他们可以在任何时间、找任何理由请假,不记考勤,不扣工资。


而且这里的干部绝大多数都是“一头沉”——自己在县里工作,老婆孩子在农村。春节自不必说,其他如“中秋”、“端午”、“清明”等传统节日,“三夏”、“三秋”大忙时节都是请假理由。再加上农村没完没了的繁文缛节,人情世故:亲朋好友的红白喜事,老人祝寿、孩子满月、新房上梁、老宅翻修...... 中国人历来都是最讲究礼数的,家家都要打点,谁都不能得罪。所以,每到这种时候,知青办常常开个会都凑不齐人。

 

资料库加活地图——严秘书

 

当然,也有非常敬业、“守摊”的好同志,他就是严秘书。严秘书原来在县民政局就分管知青工作(文革前县里就有零星的下乡知青)。所以,对全县知青的数量,安置地点,住房等情况了如指掌,是知青办的资料库加活地图。


那次接待省知青办的主任,让我见识了严秘书为啥能在知青办说话一言九鼎。


这位主任来之前,县里就疯传他是个老红军,性格豪爽,对知青工作极其认真负责。


彼时,县里唯一的高干(十三级)是县委书记。而这位主任是行政八级。县里大概从未接待过如此高级别的干部,紧急动员,要求相关部门全力以赴,搞好接待。啥叫“官大一级压死人”,这阵势让我有了切身体会。


那时已是文革后期,虽然仍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但农村毕竟山高皇帝远,百姓自发的集市并未“赶尽杀绝”。因而,县委招待所准备下乡来个“大扫荡”,把能“进口”的鲜活一网打尽。


而知青办的当务之急是准备汇报材料,以应对检查组。我们周主任压力山大,急得火烧火燎。在这种关键时刻,严秘书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


那时我在知青办负责管理知青档案,晚饭后被通知加班。周主任和严秘书让我把全县的农场、林场及各公社知青点的数量、位置和人数,分门别类誊抄在一张纸上。周主任边看边背,严秘书则边听边补充。俩人还针对领导有可能提出的各种问题,实战演习般地模拟了一遍。


严秘书的耐心细致及对各种情况的烂熟于心,让我由衷敬佩。


“临阵磨枪”不知能否做到“不快也光”,总之那天我们仨忙到很晚,主任说回家后还要再加会儿班。


第二天的高级别会议我是无缘参加的。但很快就有消息灵通人士反馈:说主任由于是“临时抱佛脚”,汇报时太过紧张。回答问题也是结结巴巴,把自己憋出了一头汗,省里和县里的领导却直皱眉头。


反馈者还夸张地炫耀说:接待省领导的宴席共有二十二道菜,鸡鸭鱼肉那都算小菜,关键是有海参、鱿鱼。听说是派专人到省里采购的,还从地委招待所借了一名厨师......云云。


在绝大多数人的温饱尚未解决的年代,这种极尽奢华的盛宴大家闻所未闻,听得办公室一干人目瞪口呆。


而老红军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对豪华的接待并不领情,最终只在招待所吃了顿便饭。第二天轻车简从跑了几个知青点,径直回了省城。


县领导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那是1970年代中期,经历文革的多年浩劫,国民经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我的同事虽然都是县级机关的干部,但除了“三八式”的李副主任月收入过百元(媳妇没工作,还有五个孩子),其他人每月也就三四十元的工资,身后还有在农村的父母及老婆孩子,家家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


农村更是极度贫困。知青办和县民政局相距不远,我曾亲见一农妇因丈夫遭雷击身亡,领着孩子哭诉了好半天,才从民政局领了20元困难补助。


一条人命不过补助了区区20元!我不知道那桌盛宴花掉了多少“银子”,更不知在被老红军唾弃后,县领导如何处理了那些生猛海鲜。但经历了此事,让我明白了大喇叭里整天聒噪的所谓“同甘共苦,共克时艰”,不过是善良百姓的一厢情愿,“井底之蛙”们是永远看不到真相的。

 

“无所作为”的知青办主任

 

周主任的表现并不令人惊讶。印象中,他上班经常姗姗来迟,即使在办公室,也像椅子上长有“蒺藜”,总也坐不安生。我不知道他每天都忙些什么,领导自然有领导的事由,作为下级,也无权过问。


周主任在调到知青办之前在县里某局任局长。给我的感觉,他也许并不满意这个工作调动,所以始终没能全身心地投入知青工作,担负起领头人的责任。省领导检查工作前他的紧张不安,因不了解情况而突击加班,汇报时的慌乱不堪、缺乏底气,都说明了这一点。


后来听同事说,主任的媳妇病了。我曾在院子里见过这位媳妇,四十出头,从她犹存的风韵可以想见,年轻时也曾是个“美人胚子”。但看她的气色以及和丈夫说话的语气,让人感觉她没啥大病,主任却病得不轻。这病就叫“妻管严”。


同事间闲谈中流露的只言片语,也证实了我的猜测。原来,主任的儿子初中毕业,听说县里要招工,就缠着老爸要当工人。可这次只招下乡两年以上的知青,不要回乡青年。所以,媳妇就指责主任没本事,就不会把知青的名额扣下一个,让儿子顶上去。


在农妇的眼里,丈夫在城里当了官,为自家人办点儿事天经地义!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主任没答应,“后院”从此就不再“安定团结”。


平心而论,主任虽然“无所作为”,却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利为儿子谋工作,还算守住了底线。

 

带我“百里骑行”的张老师

 

我在知青办年龄最小,身份又是知青,所以对所有同事都尊称老师。实际上,之前真正从事“传道受业解惑”的只有一位,就是县一高的张老师。


把张老师调到知青办,大概就是为了和本县知青沟通方便,因为这些人多是他的学生。


张老师平时谨言慎行,可一旦提及他在一高的得意门生,立马两眼放光,笑出一脸褶子。记得当年县里的文艺汇演,他就曾竭力推荐一位本地知青。说他不仅二胡拉得好,而且会作曲。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还让那位“文艺青年”到知青办来了个现场演奏。


作品的名字我已记不清了,但曲子欢快的节奏和优美的旋律,让我印象深刻。那时在我心里,作曲是多么“高大上”的难事。而面前这位知青竟能自学成才,不能不让我由衷敬佩。


当年,我在知青办的工作主要是内勤:管理知青档案,接听记录电话,接待来访的知青及家长,下乡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走得最远的一次,就是和张老师同行。


那天我的坐骑是一辆“二八型”加重自行车。开始我们沿着公路骑行,还算平坦。等拐上了通向知青点的乡间小道,车子就开始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像在风浪中航行的小船。


等进了村,还没到知青点,老乡养的土狗就对我紧追不舍,还跃跃欲试地几次做“冲锋状”要扑上来。吓得我腿肚子转筋,脚脖子发软,小心脏也蹦得没了节奏,险些跌下车来。


在那个以艰苦朴素为荣、布票按人头发放的年代,我穿着分不出“性别”,打着补丁的旧衣衫,脚踏一双解放鞋,面黑皮糙,和乡下的“柴火妞”并无二样。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我们一行五人,这些狗为何独独冲我狂吠,咋就分辨出我“来自异乡为异客”,不是它们的父老乡亲。


同行中有公社的民政助理员,可他只是骑在车上讪笑,显然想看我这个“城里妞儿”出丑。是张老师连忙跳下来,一边呵斥土狗,一边让我往中间骑,他来断后。若不是张老师这个保护神,那天我很可能出尽洋相,身体某个部位变成土狗的“盘中餐”也未可知。时隔多年,依然让我对张老师心怀感激。


那个知青点距县城五十里,回来的路上,我实在是骑不动了。张老师就一直鼓励我快了、快了,也就还有最后“二里地”。我就这样用几乎麻木的双腿,机械地蹬着车,骑了不知多少个“二里地”,终于回了家。这之后,我再也没有打破一天骑行100里的记录。

 

“闻香队长”梁老师

 

“闻香队长”是梁老师的外号,带着鲜明的本地特色。本县盛产白酒,机关干部们多善饮,且凡饮必醉。因而本地有个歇后语,像是为这类酒鬼量身定做,叫“山猫嘴带勾——闻香到”。


印象中,梁老师时常喝的醉醺醺,瞪着双血红的眼睛,趔趄着脚步来上班。同事们看到他这副样子,就会拿这外号和他开玩笑。


梁老师的儿子大概五六岁,活泼顽皮,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透着灵气。后来听人“八卦”,才知道他们夫妇不能生育,孩子是抱养的。


某天,梁老师的媳妇到办公室找我:“薇薇,恁城里人眼光好,抽空到医院帮我看个人。如果这上海妞儿长得漂亮,那孩子也不会丑,等生下来我就去抱走”。


原来,她听说县医院妇产科住了位上海知青,因未婚先孕,从相邻的安徽某县躲到我们这儿来生孩子。


说完,她又回头和丈夫商量:“妇产科的人说了,这孩子是私生子,人家生了肯定不要。谁想要这孩子,谁负担她坐月子就行了。到时候回老家给她弄上几十个鸡蛋,再买两斤红糖就打发了”。


她说话的口气,像在骡马市上议论一头贴着标签,待价而沽的牲口。


听了这番话,我一股热血就上了头,想都没想就硬邦邦地一口回绝了。大概是好恶统统写在脸上,也许是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不通情理的同事,两口子很下不来台,站在那儿发了半天呆。


在那个谈论爱情都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年代,未婚先孕绝对是大逆不道的。通常,出了这类“作风问题”,当事人都会偷偷把孩子打掉。我不知道这位女知青是因为受辱还是偷食禁果怀了孩子,有怎样的苦衷,竟然会跨省到异地把孩子生下来,这举动确实惊世骇俗。


我不认识这位上海知青,但相同的知青身份,同为女性的性别认知,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既有 “物伤其类”的愤懑和屈辱,又有对那女知青的同情和怜悯,还掺杂着对她所承受压力的担心。所以,就不管不顾,直通通地表达了全部情绪,全然没有顾及梁老师夫妇的感受。也许,我大大得罪了他们,但至今也不后悔。

 

宜将胜勇追穷寇——王部长

 

王部长在调来知青办之前,是某公社的武装部长。因而有极强的军人情结,身上顽强地保留着军旅生活的痕迹:身板笔直,目光如炬,满脸的络腮胡子透着坚毅和沧桑,实际年龄也就四十多岁。


当得知我父亲是随大军南下来到河南的,王部长顿觉找到了“知音”,立马拿出军功章和残废军人证向我“显摆”。还发牢骚说:“我这辈子只会打仗,不知为啥把我调来搞知青工作”。


我开玩笑说,知青在城里都是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也许上级专门派你这个转业军人来当“唐僧”,念“紧箍咒”约束他们吧。他想了想,深以为然。又长叹一声:“哎!咱当了几十年兵,‘一切行动听指挥’吧。”


闲暇时,王部长最大的乐趣就是讲战斗故事:渡江战役、西南剿匪、抗美援朝......而我这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就是最佳听众。且常常是边听边走神,不时把他的讲述与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和读过的《星火燎原》《红旗飘飘》相对照。


记得聊起文革中翻拍的电影《渡江侦察记》,王部长透出一脸的不屑:“一看电影的编剧和导演都没打过仗,实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当年我们渡江时,离着岸边很远就下了水......” 如此这般。


还有一次他说起西南剿匪:“当年在藏区,一个土匪藏在草窝子里,一个人打死我们9个战士。班长还让继续搜索,但大家都不干了。那是我唯一一次战场抗命。你想啊,人家在暗处,你在明处,那不是给人当活靶子吗?哎!摊上个不会打仗的指挥官,你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提到抗美援朝,他又说,自己1958年才离开朝鲜,打完仗后,一直在那儿帮老乡盖房子,搞建设。他还得意地向我炫耀朝语“巴里!巴里!”,就是“快!快!”的意思。


新中国长大的孩子们,谁心中没驻留过几个英雄呢!在此之前,我看过的所有书籍和电影里,我军总是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敌人则都是溃不成军、不堪一击。而我印象中的抗美援朝1953年就结束了。因为姐姐的一位朋友就叫援朝,就是为了纪念“打败美帝野心狼”的。


王部长的讲述听得我目瞪口呆,思维一片混沌。脑海里关于战争和英雄的完美图像被戳了一个大洞,露出了残忍的真相:原来还有如此顽强的“国军”,而“共军”也会畏缩不前。


脑洞大开之后,我终于明白,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历史,保留在亲历者的心中。它们往往比“白纸黑字”的记载更真实、更鲜活、更生动。

 

曾经的“羊城暗哨”——李老师

 

李老师在所有同事中最年轻,和漂亮的妻子与我比邻而居。他中等身材,厚厚的嘴唇和略微发肿的眼泡,透出一脸的憨厚。


但“人不可貌相”,如果被他的外表所迷惑,那就大错特错了。李老师原来是空军飞行员,因一场感冒引发肾炎,抱憾离开了飞行事业,转业到了广东省公安厅。


李老师对自己这段“羊城暗哨”的经历颇为自豪。曾用炫耀的口气告诉我:除了北京,广东的公安力量在全国是最强的。你想啊,广东毗邻港澳,文革初期,公检法被砸烂,港澳台趁机派了大批特务混入境内,到了文革后期,我们公安厅的主要任务就是肃清这些人。他还绘声绘色地讲述如何化妆侦查,跟踪特务......


“那你为啥又调回河南老家呢?”我傻乎乎地“哪壶不开提哪壶”。


“哎!咱北方人受不了那儿的气候,太潮!老生病。”


语气中透着无奈,我也打心眼里替他惋惜。

 

我的忘年闺蜜——刘老师

 

我到知青办认识的第一个同事就是刘老师。报到那天,见一位身怀六甲的女同志,正提着开水艰难地爬楼梯。我上前帮忙,并打听知青办的位置。当得知我是借调的知青时,她朗声大笑着说:“你算问对人了,跟我走吧。”


初来乍到,是刘老师热情地指给我食堂和开水房的位置,而我住的宿舍离她家不过十来米,所以,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到知青办后,我的生活费也从农场的15元变成了30元。这百分之百的涨幅,让我顿时“烧包”的找不着北。


中秋节前一天,吃过晚饭,我到副食店买了斤月饼,准备明天过节。可那时肚子里缺油少糖,月饼香甜的味道勾的肚子里“馋虫”蠢蠢欲动,加上自己“革命意志”又不坚定,很快就把它们“落实”进了肚子。


第二天,刘老师问我准备咋过节。我实话实说:“我昨天已经提前过了。”


当她听说我晚饭后又一气吃了一斤月饼时,像看怪物似的盯了我好半天,小声嘟囔着:“就你这‘作’法,别说每个月三十块钱,三百也不够‘造’的。”


我心虚地打着哈哈:“我已经给家写信,以后不让他们寄钱了。”


她的脸色更加严峻:“你自己三十块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说孝敬父母,还好意思跟家里要?真是城里长大的闺女!我每月只有36块钱,可是要养三个孩子,还有你姑姥姥(刘老师的姑姑,帮她带孩子)呢。”


我被她敲打得红了脸,但知道她爱人是云南边防部队的参谋,就心虚地回嘴:“那杨叔叔呢,他在部队工资高,就不给家里钱?”


刘老师叹了口气:“就你杨叔那六十多块钱,还不够每年探家支应人情世故呢!俺两家都在农村,老人、孩子、七大妗子八大姨,哪家照顾不到都落埋怨。”


和刘老师接触多了,我更真切感受到了她“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勤俭。


小县城巴掌大,她几乎每个营业员都熟捻。每当我俩一起去商店,她总要去看卖布的柜台,打招呼让人给她留着“布头”。


原来,每匹布卖到最后,会减些布票和钱。而这些颜色各异,尺寸不等的小“布头”,到了姑姥姥的巧手上,总能像变戏法似的变成家人的四季衣裳。就连挖衣服领口剩下的小块布也不会浪费,可以给孩子们做成小鞋。


看到这一幕,我觉得自己再像刚来时那样奢侈,简直就是罪大恶极。


大约到知青办三个月后,姑姥姥半夜来敲门,急切地告诉我,刘老师“来阵儿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老人急得手足无措,只得找我求助。


我听刘老师说过,杨叔叔当时出国参加“抗美援越”,回不来。立马起床,准备陪着刘老师去医院。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真是个“傻大胆”。半夜三更,没有交通工具,没有通信手段,而知青办到县医院颇有一段路程。我一个小姑娘,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路上出了状况怎么办?


还好,那天有惊无险。刘老师忍着阵痛,在我的搀扶下走走停停,总算平安挪到了医院。但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一群流浪狗对我紧追不舍,吓我得魂飞魄散。最后一口气跑到个路灯下,一边大声喊叫着给自己壮胆,一边用砖头拼命砸退了疯狗。


这件事给我带来终身的阴影。直到今天,哪怕是见到一只小宠物狗,我依然会吓得躲着走。刘老师和姑姥姥更是为此心怀愧疚。


1975年夏天,我突然持续高烧,刚开始以为是感冒,就随便喝了点柴胡口服液。可出过一身大汗后,又冷得像掉进了冰窟窿,刘老师见事不对,连忙催我到医院化验,才知道是发疟疾。


持续的“冰火两重天”让我元气大伤。体重只剩下106斤,走路直打飘。独在异乡,又生重病,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想家和悲苦。是刘老师和姑姥姥一直精心照顾,我才熬了过来!她们对我亲人般的关爱,啥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让人心生温暖。


刘老师大概是生孩子受了风,落下了头疼病。每次犯病,都会躺在床上不停呻吟,痛苦至极。后来,有人推荐了个偏方:天麻炖老母鸡。天麻是云南特产,她爱人每次探家,都会千方百计买些回来。


而姑姥姥专门养了几只老母鸡,每次刘老师犯病,就会有一只鸡大难临头。每回炖了鸡汤,姑姥姥总要给我端上一碗。我那时少不更事,总是毫不推辞心安理得地享用。


多年后我才知道,天麻是贵重药材,不仅得之不易,而且价格不菲。而不逢年、不过节的杀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鸡,若不是为了治病,在寻常百姓家也是很奢侈的。刘老师工资低,还有三个孩子,日子过得那么紧吧,有了好吃的还惦记着我。每念及此,我都会被刘老师和姑姥姥的善良和厚道所感动。


离开知青办的前一天,我去和姑姥姥告别,老人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地掉了眼泪。我曾听刘老师讲过姑姥姥的身世:她因为不满家里的包办婚姻,在出嫁那天,一头撞到香案上昏死了过去。婆家没见过性子这么烈的女子,只好退了婚。于是,姑姥姥住了一辈子的娘家,后来被刘老师接过来帮忙带孩子。


没有家庭,没有子女的姑姥姥,却把那么多无私的关爱,给予了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异乡人。老人家的博大胸怀和悲悯之心让我永生难忘。

 

男儿有泪不轻弹——杨老师

 

杨老师是我最后认识的同事。我到知青办时,他正好回老家盖房子。他留给我的深刻印象,竟来自一次大哭。那也是我头回见一个男人那样嚎啕。


那天,主管知青的县委副书记要下乡检查,周主任想让李主任陪同,被一口回绝了。李主任还发了通牢骚:“我最烦跟着书记下乡,走到哪儿,屁股后头都跟一串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个个陪着笑脸,点头哈腰,我看着都难受。”


周主任尴尬地笑笑,正好看到杨老师进门,就把这差事给了他。


没到中午,杨老师就回来了。一进门,屁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大哭:“丢死人了,我长这么大也没受过这种侮辱。”


同事们大惊,又不明就里,纷纷围过来劝慰。只有李主任把眉头拧成一团:“有事说事,咋嚎得像个‘娘儿们’。”


原来,杨老师陪着书记下乡,不知为啥和郑州来的插队知青发生了冲突。这帮愣头青就不管不顾,用绳子把俩人给捆了。其中一位还用手胡撸着书记的头说:“就你这号干部,在郑州比兔子还稠呢。”


听了他的讲述,周围的同事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指责这帮孩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在他们看来,捆了县委副书记已经是大逆不道,竟还敢“胡撸”着书记的头发说那番话,这不是蹬鼻子上脸吗!


事后得知,这位在“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知青是个高干子弟,难怪会出此狂言。


只有李主任朗声大笑:“嗯,这小子的话虽然听着刺耳,但说得是实情。书记不就是个副处级吗?郑州是省会,有那么多厅局机关,加上厂矿和科研单位,他这级别的干部可不就是比兔子还稠吗。”


李主任的这番话让我突发奇想,猜他当年一定受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或“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思想启蒙。

 

大义灭亲的老革命——李主任

 

在我所有的同事中,李主任绝对是个的另类。


初次见面,在问了我的年龄和籍贯后,他突然话锋一转:“会背‘木兰辞’吗?”


我愣怔了片刻,因为先前耳闻,李主任是“三八式”的老革命,却没料到他会提一个如此“文艺”的问题。好在高中学过这首诗,忙背给他听。


李主任满意地点点头。我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总算没露出“无知青年”的狐狸尾巴,涉险过关。


后来我才知道,本县共有四个“三八式”干部。另外三人分别是县委、组织部、武装部的一把手,执掌党、政、军大权。但在老百姓心中,职务最低的李主任似乎名声最大。除了他特立独行的性格,还源于他有一手正骨绝技。


我曾不止一次目睹李主任为人正骨。不管来人是衣冠楚楚还是两脚泥巴,他都一视同仁。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农妇,一大早用架子车拉着丈夫来求治。李主任让那老农伸出伤腿,看似检查,不经意间手腕一抖,又随便捋了两把,错位的骨头立马就对上了。真让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事后,他又叮嘱那老农,回家时你拉车,让媳妇坐!一个大老爷们,让个女人拉着跑那么远,你也好意思!


憨厚的老农感激涕零,刚要致谢,李主任摆摆手,我也就看你是个泥腿子,才给你捏两把。回去别给我“显摆”,要不咱县医院的骨科主任又说我抢他饭碗。国家给我发的有工资,我不靠这吃饭。


听闻此言的人无不哄堂大笑。


李主任有一双儿女也是知青。我曾听刘老师说,他儿子从小习武,功夫了得,“一拳能把碗口粗的大树打出水。”


大约在1975年中秋节前夕,某公社的插队知青和大队民兵营长闹矛盾,把人家给打伤了。于是,营长的老爹用拖拉机载着伤员和一家老小,敲锣打鼓,边走边吆喝,来县城演了出“杨三姐告状”。


被告正是李主任和县武装部梁部长的儿子。


那天,小县城热闹得像过节。平民百姓本来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如今有人要状告大名鼎鼎的李主任和梁部长的“公子”,围观者更是把主干道挤得水泄不通。个个都瞪大了眼珠子,就等着看县里咋处理呢!


迫于压力,公安部门把两个孩子关进了拘留所。


几天后,我打开水回办公室,见一少妇坐在李主任面前抹眼泪。刘老师咬着耳根告诉我,来人是李主任的媳妇。


那时大家同在一个大房间办公,毫无隐私可言。只听那少妇抽泣着说:“他那么大个子,每天才六两粮食,不知道饿成啥了。”显然是想让丈夫和她一起去看儿子并送吃的。


李主任苦笑着劝她:“你儿子还能饿着!我今天在路上还碰见他那帮狐朋狗友,都提着月饼、水果去看他呢。”


媳妇大概又想让丈夫托关系说情,早点儿把孩子放出来。可李主任的回答毫不含糊:“自古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他打伤了人家,就得承担责任。关他几天正好长点儿记性。自己的孩子打了人,我去说情,那以后其他知青犯了事咋办?我可不干那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


以李主任的资历和在县里的人脉,如果他开口,相关部门不会不看面子。但他的正直和坚守,确实令人敬佩。


2013年5月,是我们下乡四十周年。我和近200位知青战友重返故地。在丰盛的晚宴上,我问负责接待的一位本地干部,认识李主任吗?


“当然!咱县没人不认识他。”


聊起当年轰动一时的告状案时,那位干部笑了,说他姐姐也是知青,所以还记得这事。他又告诉我,李主任那位曾进了局子的儿子,前几年因病去世了。


我心中一紧,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打击对李主任太大了。


我提出想去看看李主任,那位干部自告奋勇给我带路。可一看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再去叨扰一位九十岁的老人实在不妥,只得作罢。


第二天早饭后,我放弃了知青的集体活动,一路打听,找到了李主任家。


天阴的很重,李主任坐在屋子正中的木椅子上,独自沉思。看着眼前的老人,除了头发稀少变白了,模样几乎一点没变,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恍惚,仿佛穿越回了四十年前。


我抑制住自己的激动,走过去大声说:“李主任,您还认识我吗?”


老人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显然没认出来。


我报上姓名,他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似乎想从我布满沧桑的脸上找回当年的青涩。


他终于想起了我,也露出激动的神情。聊起往事,已是耄耋之年的李主任记忆依然清晰,说起话还是那么底气十足。他告诉我,你走后,有人曾打算整我,说知青办挪用了知青的安置款,县里还专门派人来查账。笑话!我老李头会贪图小利,干那种坏良心的事?别看我在这儿当了那么多年副主任,可连知青家长的一根烟都没抽过。我就敢撂下这话,你们调查组的人谁敢这么说?最后,那帮人还不是灰溜溜地走了。


老人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如同小时候玩游戏时掀翻了对手的孩子。


接下来,他又搬着手指,告诉我当年的同事谁还健在,而某某已经“毙头了”(当地土话,死了)。听得我后背一阵阵发凉。


时光的沙漏已经流逝了四十年,李主任已过米寿,我也从当年的小姑娘变成了连李主任都认不出的老太婆。多数同事遵循大自然的规律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也在意料之中。虽如此,我俩仍唏嘘不已。


老天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尽管我一再劝阻,李主任仍坚持要把我送出门外的小胡同。临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轻轻说了一句:“这是最后一面了!”


我心里一颤,但仍故作轻松:“看你说的,哪能呢!”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拦下一辆出租,坐上后再次招手和李主任告别。看到老人孤零零地站在蒙蒙细雨中,一直目送我远去,我再也无法自持,转过身,泪流满面。


生活的磨砺让我早已过了动辄流泪的年龄,但这一天,我却让泪水肆意长流——为了我那些已驾鹤西去的同事们,为了我们蹉跎的青春岁月,为了我们曾在这片土地上洒下的汗水和热血,更为了那些长眠在这里的知青战友。


原谅我,依然健在的和已经远行的同事们!原谅我又把那些魂牵梦绕的往事拿出来翻晒,且对你们多有褒贬。但我绝不是为了臧否人物,而是为了尽可能真实地再现当年的知青办,也是为了给我们的孩子们,留下点滴关于知青生活的原始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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