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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道 | 李薇薇:天晴朗了,他却再也没能醒来

蔷薇 新三届 2019-06-17

作者档案

大学时期的作者


李薇薇,笔名蔷薇,1955年出生于河南郑州,1973年下乡,1980年毕业于北京邮电学院,后在某设计院从事技术工作,现已退休。


原题

你是我最美好的记忆

——记我的中学老师

(节选)



作者:李薇薇



前不久翻看老照片,许多教过我的老师又出现在面前。抚今追昔,诸多往事萦绕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正值少年迷茫时 


古往今来,老师都承载着传道、授业、解惑的神圣使命。人这一生,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凡夫俗子,只要是略通文墨,想来都聆听过老师的教诲。


我曾自问,从小学、中学,再到大学,所遇见的老师难以计数。其中不乏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风度翩翩、成就斐然者。但为何多年来念念不忘的,仍是郑州34中的老师呢?


答案是:我们生长在一个极其特殊的年代,文革的风暴袭来时,尚未完成小学的教育启蒙。一时间,父辈们提着脑袋建立的所有秩序都被打乱,我们自出生以来所受到的教育,被灌输的一切都被全盘颠覆。可以说,我们是带着人生最初的迷茫和困惑,走进了34中的校园。


从1969年入学,到1972年毕业,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年,却是自己60多年生命旅程中最重要的时期。


在那里,我们有了最初的青春萌动,萌发了强烈的独立意识,开始了对知识的不懈追求和对人生前途、国家命运的苦苦思索。所以,老师们的治学和为人,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对我们世界观的形成,乃至成年后安身立命的职业选择,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正是这种特殊的环境与经历,形成了我们不同寻常的师生情谊。


在34中,教过我的老师也不少,但印象最深的是以下几位。在这里,仅记下他们的点点滴滴。


他从乱象里走来 


蔡永年老师——“也许若干年以后,您和您的女友能够在天堂里相会。那里没有阶级斗争,没有大字报和大批判,没有所谓的海外关系,没有对人的歧视和侮辱。”


蔡老师是上海人,长得却是“南人北相”,不像一般南方人那样瘦削。他高高的个子,相貌英俊,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虽说是毕业于复旦大学的高材生,但他身上却看不到一丝炫耀和高傲,有的只是良好的教养和浓浓的书卷气。印象中他话很少,眉宇间似乎总带着几分忧郁,像有一种很复杂的东西郁结在心里,几乎从未见他开怀大笑过。


无论什么季节,蔡老师的衣着都那样整洁、得体。春秋时节,他常穿一件米色短外套,一条灰色长围巾优雅地搭在脖子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谁都没有华丽的衣衫,但就是这最普通的卡其布上衣,穿在他身上,也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高雅气质。


我曾听大老李(我们学校的革委会主任)说,当年是作为音乐老师把蔡老师要来的。但他在学校并未教过音乐课。据说他的数学讲得极好,可惜我无缘聆听。印象中他是教我们物理。


那时因为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各门课都被改得不伦不类:物理变成了工业生产知识,讲完了牛顿的力学定律和简单的电学后,就开始教怎样装电灯泡和维修柴油机、拖拉机。这些知识显然都是为上山下乡做准备的。


以蔡老师的学识,教这些实在有点大材小用。但他依然认真地备课,耐心细致地为同学们讲解,无怨无悔地承担起一个老师的职责。


那时,“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一些同学受极左思潮的影响,根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学校位于城乡结合部,记得有段时间,每逢上课,就有调皮的男生从课桌下甩出长长的水生物(大多是上学途中从附近水田里捞出的黄鳝或泥鳅),并大喊“蛇”。女生们看到这些“蛇”在地下或课桌上爬来扭去,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逃出教室,一节课往往就这样不了了之。


如此乱象在课堂上反复出现,弄得许多老师根本无法讲课,但又无可奈何。


但我印象中,很少有人在蔡老师的课堂上捣乱。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我从没见他对哪个同学发过火,训斥过谁。那时他除了头顶“臭老九”的帽子,还要背负资本家出身和海外关系的双重压力,更要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但因为他的课讲得好,同学们对他非常敬重。另外,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只要一站上讲台,听课的人就不得不规规矩矩,约束自己的言行。这也许从另一方面印证了“腹有诗书气自华”。


世间诗华再无他 


支撑蔡老师那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的,除了英俊潇洒的外表,还有深厚的学养和艺术修养。除了讲课受欢迎,时隔四十多年,有同学仍会提起他当年拉小提琴时的优雅风度。只是觉得那琴声幽怨缠绵、丝丝缕缕、如泣如诉,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文革时期,许多人家唯一的家用电器就是收音机。除了能听到“两报一刊”社论和批判文章,以及为毛主席语录或诗词谱写的歌曲,就是八个样板戏。其他的文化消费几乎为零。


十年,九亿人,八个样板戏,每个都听得能倒背如流。


“四人帮”一倒台,国人对文化和艺术的渴望,就像火山一样迸发出来。许多受批判的老电影开始解禁,一些从各种渠道进来的外国或港台电影,也开始小范围放映。我在北京上大学期间,看内部片成了一大时尚。


某天,听说学校也要放内部电影,同学们蜂拥而至,把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开演后才知道,放的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录像带。录像未经译配,我们学校外语教研室的一位老师,边看边对着麦克风解说。


人多,嘈杂,解说的老师不仅带着地方口音,而且总比演员慢半拍,因此,看得大家一头雾水。散场后,只记得电影的男主人公叫佐罗。


回到宿舍,同学们都夸男主角相貌英俊,演技超群。我也感觉此人似曾相识。问同学们和谁相像,大家都想不出。我在脑海里快速搜索自己的熟人,猛然想到,他和蔡老师有几分相似。特别是脸型和鼻子,还有那略带几分忧郁气质的眼睛。


若干年后,孤陋寡闻的我才知道,饰演佐罗的是大名鼎鼎的法国影星阿兰.德龙。


“四人帮”倒台后,我听说蔡老师调回南方,到某大学当老师了。想他作为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终于苦尽甘来,“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颇感欣慰。


再过几年,又传来蔡老师英年早逝的消息,心中怅然。但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总觉得他还那么年轻,眼前闪现的,依然是他在34中时的音容笑貌。


噩耗是从李主任那儿得到证实的。我和岳老师一起去探望生病住院的大老李,他正在做化疗,但精神矍铄。他看到我们很高兴,滔滔不绝地聊了一个上午。


总理办公室突来电话 


我们说起学校的往事,历数每个老师的近况。提到蔡永年,老李神情黯然,叹了口气说:蔡老师的事从头到尾我最清楚。然后,他开始从根到梢地讲给我们听。时隔多年,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仅就我能记下的写在这儿。


当年,是李主任把蔡老师要到34中的。那时,学校缺音乐老师,老李就到市教委(当时大概叫教育革命领导小组)去要人。人家说,有个复旦的毕业生,会拉小提琴,但是大资本家出身,海外关系也很复杂,很多学校不敢要,你敢要吗?


老李当时就说:“就教孩子们唱个歌,管他啥海外关系不海外关系,这人我要了”。


就这样,他把蔡永年带回了学校。因为这,蔡老师一直心怀感激,认为老李对他有知遇之恩。有位同学曾回忆说,蔡老师离开34中时,曾把自己当年在学校获得的一枚金质奖章送给大老李留念。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乒乓外交”打开了中美交往的大门。某日,突然有老师急切地叫大老李接电话,说是总理办公室打来的。


老李以为谁在开国际玩笑,总理办公室怎么可能把电话打到一个普通的中学。但接电话的老师信誓旦旦,老李这才半信半疑。电话那头问:“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位老师叫蔡永年?”


得到肯定答复后,对方又说:“马上买火车票,让他立刻赶到北京。别问是什么原因。”老李不敢耽搁,连忙让人买了车票,把蔡老师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事后才知道,当年有一个美国高级代表团到访,里面有位女士是蔡老师的同窗,也是他的初恋女友。后来,女方辗转去了美国,两人从此天各一方。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现在,那位女友已是著名的旅美华人科学家,此次来访,点名要见蔡永年。接待方不知蔡永年现在何处,几经周折,才打听到他在郑州的一所中学当老师。于是,才有了总理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四人帮”倒台后,蔡老师国外的亲戚曾让他去继承遗产,那笔钱数目巨大。他找到大老李商量此事,老李让他自己拿主意。他说:“国家给我发的有工资,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并说要把钱捐给国家。


老李还提到,蔡老师刚调回南方时,大学还是百废待兴,知识分子的待遇远不像当下。学校没有宿舍,他就蜗居在楼梯角下临时搭建的小房子里。


相逢何处“再握手”? 


后来,曾在文革中被查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出版了,一时间洛阳纸贵。很快,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也开始在全国上映。后面的这些情节,都是蔡老师离去后,他的亲戚告诉大老李的。


蔡老师去看这部电影,当放映完毕灯光亮起时,他随着散场的人群往外走。刚到电影院门口,意外发生了。他一头栽倒在人群里,再也没有醒来。


就这样,蔡老师在终于回到了家乡以后,在他终于可以施展才华的时候,在他终于可以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不再因为海外关系和家庭出身倍受屈辱的时候,生命戛然而止。


《第二次握手》这部电影,几乎是蔡老师前半生的真实写照。在观看过程中,他内心有着怎样的五味杂陈,激起了怎样的万千思绪,也成为一个无人能够破解的谜。


呜呼!我们尊敬的蔡老师,也许若干年以后,您和您的女友能够在天堂里相会。那里没有阶级斗争,没有大字报和大批判,没有所谓的海外关系,没有对人的歧视和侮辱。您再也不用忧心忡忡、紧锁眉头,终于可以开怀大笑,享受到作为一个人本该享受的平等和尊严。


愿您在那里重新拨动琴弦,拉响一生钟爱的小提琴,相信在《梁祝》那优美旋律的陪伴下,您的灵魂一定可以得到安息!

……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转眼间,我们这届同学离开34中已经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来,特别是改革开放后的三十多年,在市场经济的大潮荡涤下,社会大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价值观、理念和选择也日趋多元。


但每逢同学们相聚,只要提到34中的这几位老师,无不流露出深深的感激、怀念和敬仰之情。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是他们用知识,浇灌了我们饥渴的心灵,使我们能够在这场文化大浩劫中,学到一些东西,为以后的工作和深造打下了基础。


是他们的正直、责任和坚守,奠定了我们基本的价值取向。使年少轻狂的我们能在乱世中保持清醒的头脑,明辨是非,不至于做出太出格的事。


是他们的高尚品质和人格,为我们做出了表率。使我们能够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面对金钱和各种诱惑,坚守道德的底线。


不知在那本书中读到,生之为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精神世界的发育和滋养,除父母外,还离不开老师、同学和朋友的帮助。在这里,我想由衷地对老师们说一声,谢谢你们!


写到此,耳畔响起一首感人至深的歌曲《老师我想你》。


春天的花开了,

老师我想你,

你的恩泽似绵绵细雨滋润我心底;


夏天的蝉叫了,

老师我想你,

你的教诲似凉爽的风轻拂我耳际;


秋天的果熟了,

老师我想你,

我看到你那慈祥的脸上荡漾着笑意;


冬天的雪飘了,

老师我想你,

一个青松般的身影耸立在大地;


穿越人生的悲欢离合,

老师我想你;

走过循环往复的四季,

老师老师我想你,

我想你。

你是我最美好的记忆......


作者近影


写于 2014年5月

改于 2018年4月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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