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张平宇,广东财经大学教授。本科毕业于重庆师范学院中文系77级。毕业后在西南政法学院任教,后调入广东财经大学,现已退休。
作者:张平宇
今天(1月20日)中午十二点过,一条噩耗在同学群炸开了:王德裕老师今晨八时不幸离世。
元旦前两位同学还去到老师家中看望,照片视频都显示状态良好,同学们还在筹备着明年王老师的95寿辰,准备为他举办纪念活动。
2021年12月28日同学看望王老师
其实,就在前两天,我要好的同学红岩打来电话,告诉说王老师身体有些状况,糖尿病导致的脚疼严重,大学城医院诊断需要截肢。蒙悦同学知悉后,即让王老师夫人林老师不要着急,他马上联系了重庆最好的医院,入住高干病房,找专家会诊。对王老师的这次生病,我不知道怎么竟会乐观地认为不要紧,电话里和红岩说,等等会诊结果和治疗方案,应该不会截肢的。王老师九十那年,心脏病突发,做了搭桥手术,顺利挺过去了,但从那次以后,王老师行动不便,开始坐轮椅。
可我们去看他,他还是一如往常的红光满面,声音洪亮。还是只凭声音就能一一叫出同学们的姓名,说出你的工作单位,性格特征,甚至你的家人,孩子的情况。王老师视力不好已经多年,从高度近视到黄斑变性,直至几乎完全失明近二十年。还记得第一次走进1109大教室的王老师,个子不高,微胖,不过五十的他,已经很沧桑,颇显老态。当时就高度近视的王老师,一副特厚镜片的眼镜压在鼻梁上,他会不时用手往上一推。仿佛可以减轻一点重量。特别是当他龙飞凤舞地写完自嘲“很丑很臭”的板书时,那粉笔的白灰就涂上了鼻梁或者额头,还有那总是灰蓝二色有些皱巴的中山服上,这时的王老师会显得有些憨憨的可爱,自然和同学们就有了几分亲近感。当时,文革刚结束不久,大家走进大学,充满期待也有各种的困扰和迷茫。王老师给我们中文系一年级开设的是中共党史课程,那时一说党史,脑子里塞满的都是诸如路线斗争,阶级斗争,革命与反革命,左倾教条主义,右倾投降主义之类的说辞和套路。这既非专业,也非关注热点的课程,一开始并不被同学们看好。但是,万没想到,这门党史课后来竟成了热门课程。王老师也成了同学们最喜爱的非专业课老师。
他讲课从不照本宣科,当然,那时本就没有像样的教材。想想看,关于历史问题的决议连中央高层都还在酝酿讨论之中。无本可宣也是正常了。他讲课接地气,讲实情,一些党史重要历史人物如彭德怀、瞿秋白等等,他都有客观的介绍分析。没有定论的,他也会讲出现有的各种评价,并提出他的分析和看法,贯穿始终的就是“实事求是”。听他的课,你获得的,可能无关专业,也不仅仅是知识,而是一种思想的启迪,是一种多维的思维方式。后来才知道这让我们受益终身。王老师讲课也常有激情迸发的时候,好多同学都记得,一次,讲到文革中一些历史事实被歪曲被篡改,讲到对“焚书坑儒”的评价,他眼中的一道光透过厚厚的镜片迸射出来:“秦始皇是暴君,就是暴君!”他提高的声音好像有一种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力量直入人心。这样直白犀利的表达,在还有“两个凡是”禁锢的当时,可以说很有勇气,记得大家是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的。随着课程的深入,同学们逐渐熟悉接受并热爱了这个有思想有水平有性情的非专业课老师。王老师后来还给我们开过哲学课,也同样的受欢迎。也是后来才知道,王老师在任课期间就升任了学校主管教学的副院长。后来一直做到了院长、党委书记。翻开四十年前的毕业证书,上面还印有院长“王德裕”那龙飞凤舞熟悉的签名。王老师还是我国著名的中国古代哲学学家,孟子、公孙龙研究专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就多有论文在《历史研究》《光明日报》等学术专栏期刊上发表,成就一家之言,是受众人仰慕的大学教授、知名学者,
但是,我们在读期间包括毕业之后的几十年,同学们眼中的王老师始终是那个极有亲和力的老师。大家会亲切的称他老爷子、老先生、王老师……极少有叫他书记,院长或者教授的。在校期间,我们和王老师的相处从课后围着老师问问题,到一起去老师家里东南西北的聊天,和王老师才有的,一种无拘无束的师生交往,渐渐成为了一种日常。
王老师是一位老革命,1947年就加入了中共川东地下党,以教书为掩护在重庆沙磁区一带从事学生运动,任区党支部书记。但王老师半生坎坷,他为人真诚,崇尚真理,在五十年代末和文革中都受到冲击,这就是他笑说的“我是一个老右倾”。为我们授课时,他刚刚结束了第一段不幸的婚姻,他前妻据说也是一个老革命,但是性情乖张不讲理,分居多年还不时上门打闹,他的住房甚至没有门锁,家徒四壁。我们去,有的找到木凳的就挤着坐,有的就站着靠着,王老师是坐在一把满是破洞的藤椅上和我们说话聊天的。这种生活的窘迫状况一直维持了好几年,直到我们大学毕业一年后。一个好消息很快在同学们中传开:王老师和体育林老师结婚了!林老师文革前毕业于成都体育学院,年轻有活力,对同学们特别亲,人也长得好看。我们毕业前听说她爱人因癌症去世,她当时不到四十,孩子还小,经受这一打击,林老师一下子老了一头。得知王老师和林老师组建家庭的消息。同学们有说不出的高兴。直觉两个大家热爱的老师,两个特别真诚的好人,一定会幸福美满。果然,以后同学们去王老师家(现在是两位老师的家),再见到的王老师精神面貌大不一样,家里陈设尽管还是简单,但是干净清爽(离休后的王老师享受副部级待遇,但生活简朴从未改变)。林老师和王老师总是笑盈盈地招呼大家,招待大家特地买来的水果甜点,聊一些各自的工作生活,说不出的温馨。
离休后的王老师特别关心社会时政,他思路清晰,见解开放,他会问我们一些问题,然后静静地听同学们叽叽喳喳的胡聊海吹。我们遇到什么工作上生活上的问题也喜欢给王老师诉说,谁的女儿乖巧听话,谁的儿子调皮捣蛋,谁谁生了一对龙凤胎,谁谁谁的工作升迁,谁谁谁经商下海,谁谁谁考博,谁谁谁又下了岗……都讲给他听,好像他还负责同喜同乐,排忧解难。我八十年代中期由行政事务工作转岗教学,王老师非常支持。一直关心并给我鼓励给我信心。后来,王老师已离休不在岗多年,在我教授评审中,视力已非常糟糕的他,还专门拄着拐杖去向他曾经的下属,重庆市评审委员会成员介绍我的情况,后来在同学处得知这一事情让我非常感动。
就这样,我们和王老师之间,这种特别的师生情处着处着,好像已经处成了一种亲情。我们再也不能在他95岁寿辰时为他祝寿;再也不能在跨进他家门的时候,看他展示听音辨人的绝技;再也不能当面向王老师诉说我心中未曾表达的那些感动;再也不能听到他略带暗哑的声音问我“平宇,你好久从广州回来的?”……九十五岁高龄的王德裕老师走了,听说走得安详,没有痛苦。还是王林同学的一句话说得好:“一个伟大、正直、善良、睿智与充满慈爱的老师将是永生的”。
2022年1月20日夜初稿
2022年1月21夜
修改于广州
延伸阅读
师道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