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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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琦晚年生活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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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琦(1917年7月-1990年9月9日),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教育家、史学家。四川乐山人,青年时期曾就读于成都师范学校和四川大学中文系,延安鲁艺和中央研究院。曾先后主政陕西师范大学和西北大学,受到两校师生的爱戴。在去世前一年(1989年),留下一千两百七十分钟的口述史录音,最近由其外孙郭彤彤整理成书。《郭琦口述史》分上下两篇,上篇《琐记》回顾了他的童年和革命历程,下篇《大学》回顾和反思了他在大学当领导的经历。经郭彤彤先生授权,辛庄课堂公号摘录下篇的部分内容发表,以飨读者。文中标题为编者所加。
这里头有些人搞鬼!
下来我专门谈一谈我在学校所经历运动的过程中,我的一些思想。
首先我申明一点,我不认为运动应该搞。
尽管我在运动当中有时也搞扩大化,有些东西没有必要搞,但当时的形势,也不能说不搞。比方反右,截止现在中央还是这个估计,扩大化。确实我在反右中,心里头也想过:嗯!这里头有些人搞鬼。
在运动中的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我也不是迫于上面的压力才搞的。
但是我有个传统观念,就是思想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我这个传统观念是从延安带来的,毛主席经常讲“思想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但反右以后,我一看,哎呀!咋个说一套做一套呀!对右派的组织处理这样严格。一下就降了三级!我和王荣、赵守一有次我们独处在一起,关倒门说话,我就说处理的太严了,降级,赶出门下放到农村,咋个能这样定调子呀!
赵守一说话倒是干脆,他说,你也就只能在大学工作。王荣说,我给你上一课,你只会读死书,所以你只懂得“道”不懂的“术”,等你啥时候懂得“术”了,你就对毛主席定的处理调子不惊讶了。
大家都知道,既然思想批判从严,有些人的言论,当时我就觉得不一定属于右派言论,批判了就行了,而有些呢,虽然今天来看并不错,但是当时确实我也认为是异端思想。我举个例子,比方朱老师朱宝昌,他讲了一句话:儒分为八。
他说的意思是,战国时期儒家内部分化形成的八个学派。八派之说,始见于《韩非子·显学》:“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式之儒。”从《论语》看,孔子思想具有博大而多面性的特点,孔门弟子对孔子言论的理解难免各执一端,而儒家和墨家同是当世之显学,所以,韩非认为:“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荀子·非十二子》记载,在战国百家争鸣中,儒家一方面同其他学派激烈论争,另外自己内部各派争论也,十分尖锐,儒家八派正是儒家内、外论争发展的结果。
朱宝昌说,儒家分为八派,墨子分为三派,基督教分为十二派,马克思主义也要分。不仅当时人们认为不对,我思想上也不高明,我也认为这是朱宝昌大逆不道的言论。但是,今天经过历史的检验,有欧洲马克思主义,欧洲马克思主义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党员的马克思主义,如意大利、法国;一种是非党的马克思主义。就东欧来说,有苏联模式、有罗马尼亚模式、有南斯拉夫模式等等,这个问题,今天来看没有啥了,但当时我也认为朱宝昌这简直是一个离经叛道的说法。
当时还有些东西,比方说,没有按教育部的什么规程,也就是没有按教育部的教学大纲教课,这也是右派。问题不能这样搞,讲教育部的,也可以讲教授编的,或者说教育部的课程大纲也是学者搞的,是这一学科带头人搞的,学者之间就有不同的意见,怎么能说不按教育部编的大纲讲就是右派呢?我们提倡按照大家普遍都能接受的意见来讲,然后再去发挥你个人意见,这是允许的嘛。
不管咋说,我认为后来对右派处分重了。而且确实根据师大当时的情况,有些老教师还离不开,还要发挥他的专长。所以我总是这样给领导反映,有的,可以考虑因为他家庭比较困难一点,工资不动,职称降一级;有的可以降一级,不要降三级,职称得保留,让他发挥作用。这样对右派的处理,也不能说合适,只是减弱了一些而已。
师大的反右斗争是我主持的,我认为大家对我还是谅解的。
当然啰,谅解不是说我正确,我不正确,我也说了,扩大化了,扩大化的责任在我,只是大家都还谅解罢了,是人家有胸怀有气度。
我也分析这个问题,谅解的原因是什么?我想就是不把一个人整到死,比方像张文华同志。
张文华硬是不检讨,回家就回家
张文华是党内老同志,曾参与领导“渭华起义”,主持过临时陕西省委的工作,还被杜衡诬陷开除出党,抗战初就是我在抗大学习的时候,他在抗大做主任教员,再后被社会部派遣到西安,与宣侠父单线联系,搞地下工作。宣侠父遇难后,与组织失去联系,大概1950年又在江隆基那里,就是西北教育部当工农教育科长,他和赵守一都是渭南人,俩人和我一起去西羊市一个时辰包子的摊子上吃包子。张文华在西安搞过多年的地下工作,对西安熟悉的很,给我介绍过教场门那家饹饹馆子,直到现在,我有时候还买来吃。反右前是在政教系。
反右中在省委书记张德生同志的亲自过问下,被划为极右。
我把他搞得重了,当然搞得重了也包括党内的一些看法,他的问题就是张德生亲自过问的。张德生说这个人历史上是一贯右倾的,把他搞了。
张文华也有点过激的言论,说到过我当面,只我俩时,我认为他在陕西党资格也算老的,习仲勋当陕甘边苏维埃主席,张文华是秘书长。私下对党内的一些景况发发劳骚没有啥,正常吗?但他把劳骚发到会上,发到公开场合就成对党不满,攻击党了。
当时把他整了,在师大算是整得最过分的一个人,他自己不检讨。不检讨,就回家,回渭南老家。
张文华硬气得很,他说回家就回家,硬是不检讨。
我就想他不检讨,学校把他处理回家,这个生活咋个子办呢?
我跑去找赵守一,解铃还需系铃人。赵守一和张德生关系好,我死马当活马医,给张德生讲一讲,也算求情。
赵守一开始犹豫,告诉我他这老汉和陕西其它几个老汉都是1920年代未1930年代初结下的恩怨,咱参合啥呢!
我说,张文华都年过半百了,你让他回老家当农民,咋个过日子呢。
赵守一答应和我一起见张德生。张德生一见我说张文华,就说,你给我把那怂人赶回去当农民种地去,还硬得不行,不检讨。
我说,他不检讨,学校肯定按政策把他轰回老家,但我想把张文华的生活待遇给保留上,没个生活待遇,人也都五十多岁了,那天饿死了,人家说学校不听毛主席的话,没有做到冶病救人。
张德生听我这儿一讲,就说,行,行,按你说的,治病救人,给那怂把待遇保留下。
出了张德生的门,赵守一对我说,王荣说你读死书,只认识“道”,我看你对“术”也不生分。
总算把张文华的待遇保留了。
后来我跟张文华见面,我说,把你搞错了呀。
张文华说,没有啥没有啥。
事后,张文华跟别人讲,说郭琦是方法问题,张华莘是立场问题,这个人不行,站到揭发我的立场上想跟党换个啥。
我不敢去教授家里吃饭
再有我在运动中对待学校里的知识分子的态度,除了指责我严重右倾之外,还说我犯了严重的投降主义错误。我垮台后靠边站的时候,批判我的投降主义,说我和知识分子划不清界线,比方对韦固安,就是划不清界限,严重右倾。
后来赵正同志在批判我的时候,他作了一个发言,他批判我的这个发言我还满意,发言说我是严重的右倾,而且出奇得右倾。
我满意在哪里?他1966年以前就是这个调子,到后来还是这个调子,他没有给我上升什么一贯反党反社会主义,赵正这个人还实事求是。他认为我对黄国璋、对朱宝昌还有其他同志,甚至对党内同志都是严重的右倾,界线不清。其实呢,在校内我还是很注意的。我给我立了条规矩,绝不到教授家里吃饭。被人发现了,认为我跑到教授家吃饭,就是让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糖衣炮弹击中了,那还了得?
像黄国璋他属于二级教授,九三学社的创始人之一,中央秘书长。又是第一届全国地理学会会长。
有一次碰见我了,说请我一道去他家吃饭,做了剁椒鱼头。
我就有防备了,连忙推。
我这个人是外表比较随和,我经常给大家介绍说我这个人是不拘小节的,但是也受“左”的影响。像黄国璋请我吃饭这件事,我就没有去。后来邓小平、胡耀邦就放得开一些,说做实际工作,做知识分子工作嘛,大家在一起吃吃饭,随便谈一谈,没什么。我决不敢,不敢去教授家里吃饭。
当然,我也不是不和教授吃饭,偷偷约着在城里找个地方吃,一般去东亚饭店。咋个是偷着去呢?我不能要车,自己也不会骑自行车,坐三路车,总能遇到师大的熟人,不方便。就像黄国璋,我知道他没在家,给他留个条子,塞到门缝里,约到东亚饭店吃饭。礼尚往来嘛,不能让黄国璋他们觉得你架子大,请吃饭都请不动。傳子东、赵恒元、高元白都这样去城里的饭馆吃过,和东亚饭店的厨师也熟悉了,请傅子东那几次,我还给他在后厨做过车耀先努力餐的烩什锦。
这就是当时,在那个“左”的空气中,团结知识分子的工作做起来,得小心翼翼。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郭琦(1917年7月-1990年9月9日),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教育家、史学家。四川乐山人,青年时期曾就读于成都师范学校和四川大学中文系,延安鲁艺和中央研究院。1957年3月,任西安师范学院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1960年,西安师范学院与陕西师范学院合并成陕西师范大学,他仍任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实际主持学校工作。"文革"中遭受迫害。1977年夏,被派来到西北大学,1978年6月被任命为党委书记兼校长。1982年3月辞去校长职务专任党委书记(1978.6-1984.7.19),1983年12月任陕西省社会科学院院长、党委书记。兼任陕西省哲学学会会长、中国唐史研究会名誉会长、陕西省社会科学联合会主席,中共陕西省委顾问委员会委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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