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 李娜 李超颖图片 | 源于网络执行编辑 | 吴欣愚责任编辑 | 陈莉红 侯珏昊 杨茜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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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佳记得,走秀时要保持直线,重心放低,手臂自然摆动,定点,叉腰,微笑。高跟鞋要有节奏、力道刚好地敲击T台。
宁佳今年9月刚满18岁。她从小学习跳舞,初三在舞蹈学校校长的建议下参加“中国好猫步”比赛,临时买了双高跟鞋上场,一举拿下了兰州赛区第一名。
虽然15岁才开始接触模特稍微有点晚,但沉甸甸的奖杯让宁佳相信自己是个有天赋的T台选手,于是她找到艺校和模特机构,正式学习模特表演。
三年一晃而过,在“少儿模特”的路上,宁佳目睹互联网时代“巨星”层出不穷;旁观童模经纪公司在舆论漩涡中努力寻求平衡;也提前体味到商演模特幕后的辛酸。
星 光
宁佳一直默默关注着一个叫宋诗语的小模特。宋诗语是河南郑州人,虽然才十岁,却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网红”。宁佳偶然在抖音上刷到她走秀的视频,觉得她“走得很棒,很有天赋”,后来便习惯性地去翻看她的动态。
慢慢地,宁佳发现有些东西变了味儿。
最近一次,宁佳刚点进她的直播间便迅速退了出来。她看见宋诗语化着浓妆,对着镜头一直撒娇,变着法地要礼物:“老铁们,礼物刷起来呀,我给你们唱首歌,跳支舞。”
“这太成熟了,把自己弄得太商业化了。我的三观被颠覆了。”
虽然宁佳不买账,但宋诗语在抖音上拥有15万粉丝,随便一个十几秒的视频便能有上千的点赞量。而相较之下,虽然宁佳在微博上也称自己是少儿模特,但她的粉丝只有少得可怜的16个。
“我不羡慕她,她没了学习模特的初心。”宁佳觉得自己和宋诗语不一样,自己喜欢T台,享受灯光、音乐以及观众的喝彩。
宁佳平时说话声音小小的、细细的,T台对她而言更像是个“避世修炼的场所”。12公分的黑色高跟鞋有节奏、力道刚好地敲击T台。保持直线,重心放低,手臂自然摆动,定点,叉腰,微笑。她一遍一遍练习着,期待有一天能蜕变:“去到维密(维多利亚的秘密时尚秀)的舞台,让全世界都看到我走秀。”
随着12月份艺考的临近,宁佳对自己的未来愈发焦虑。但目睹了互联网一次又一次的“造星”后,作为旁观者的她却能愈发理智清醒地看待“网红”,今天是宋诗语,明天甚至是下一秒就可能是别人,“迟早会过气”。
训 练
艺考临近,宁佳直接向学校请了一个学期的假,专心到培训机构训练。这段时间,为了省钱,宁佳每天一顿饼、两顿牛肉面。而从10月14日开始,培训机构便会组织20天的大集训,等到所有女孩陆续住进这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便会有专门的营养师来改善伙食。
宁佳8点20起床,9点开始体能训练,10点半会开始“必修课”——爬楼梯。22层楼,一共两趟,每趟必须控制在5分钟以内。下午是专业课,女孩们都被要求穿上10公分以上的高跟鞋。贴满镜子的教室里,大家排成一排,贴墙练习站姿,然后训练T台走秀技巧。等大集训开始,机构还会开设诸如化妆课、形体课、服装概论课等一系列新的课程。
大集训开始之前,宁佳的训练主要集中在白天。晚上10点左右,培训老师会准时收走手机。这时无论有多少心事,宁佳都会闭上眼睛,蒙头睡觉。
而晚上,正是海莉的童模经纪公司热闹的时候。
海莉之前是位电台主持人,两年前创办了现在的公司,主要进行童模培训。公司现在在兰州和西宁共有六个校区,城关校区是建立得最早的一个,里面有两个贴满镜子的大教室和一个休息室。
每个孩子一周只有一次课,每晚6点都会有五六个家长准时把孩子送去。一进门,相熟的孩子们便叽叽喳喳地凑在了一起,然后由当天的授课老师领进训练室。
随时可能会有初次来试课的孩子,他们的家长会不放心地趴在教室外的窗户上,透过窗帘缝观察自家孩子,憋着气,瞪大眼,生怕一个眨眼便错过了什么。当天的值班老师则会在一旁讲解。
而“熟门熟路”的家长则会聚在休息室的桌子旁,摊开为孩子准备的零食,先自己吃着聊会儿天,偶尔抬头瞄上几眼——休息室左上角便有个显示屏,家长随时能看到孩子们的状态。
大概晚上7点半,孩子们会有一次十多分钟的中途休息。家长们便忙活着给孩子擦汗,喂零食。偶尔会有懂事的孩子争分夺秒地写会儿作业。
晚上8点,孩子们陆续和老师道别。最后,老师匆匆拿上包,带上门,上一秒的灯光和音乐都被黑暗与寂寥吞噬。
而凌晨2点,海莉还埋在她的电脑前,机构的发展正如火如荼,她每天都会忙到很晚。
平 衡
4月8日,一名叫“妞妞”的淘宝童装模特被踹的视频在微博热传。
一时间,无数人声讨童模经济,大批记者涌入浙江湖州织里。这个“中国童模镇”不仅出产了国内童装市场上的半数产品,也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儿童模特。
但其实在两年前,这场风波还未发生之时,海莉就曾带着自己的大女儿去过织里。
海莉有两个女儿,都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张肉嘟嘟的脸。当时大女儿六岁,海莉很羡慕那些能“一年赚一百万”的孩子,她积极地带着女儿去往杭州,“想让她去挣这份钱,或是从小去打造她,让她早点成名”。
海莉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童模镇”的很多事情都让她非常惊讶。
作为“新人”,手里没有资源,海莉和女儿必须得“勤勉”地接活。一开始拍摄,就是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穿、脱(衣服)无数次”。
在织里,她发现很多家长为了在给孩子换衣服时不影响妆容,会在孩子头上套一个黑色塑料袋,然后让小孩快速地把衣服穿上,再把塑料袋抽出来。“动作很娴熟,我看得惊呆了。”
才拍了两天,海莉就发现无论是孩子还是自己精力都跟不上。一个月后,她还是带着女儿回家了。
回来后她便创办了现在的童模经纪公司。她想在兰州本地培养出知名的少儿模特,然后通过积攒的人脉再输送到北上广成为小演员。
他们平常的工作是招收3到16岁的孩子,教他们走秀、拍摄平面广告、参加各种模特比赛。多数时候,他们只有童模培训,就是简单地对孩子进行礼仪、气质培养,就像是“英语、数学课外补习班”一样。
班上的大多数孩子都觉得模特课远比其他补习班有意思。“我喜欢走秀,我想成为大明星!”在周五中途休息的时候,慧慧这样告诉妈妈。
但和多数父母一样,慧慧妈妈更加在乎孩子的学习,“明星梦”太遥不可及。
虽然海莉她们一直没有太多时间顾及童模经纪,但她的“造星梦”并没有消失。她最近还带着机构里的21个孩子,远赴横店参加中国童模影视大赛,斩获多座奖杯。
声讨童模经济的舆论并没有太影响到海莉。“童模这个行业是有存在的必要的,要不然那些童装要大人穿起来展示吗?”
但海莉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她努力寻求一个平衡,既能避开舆论的抨击,又能赚到钱,还能继续她的“造星梦”。她试图打开一扇通向影视圈的大门,为自己的女儿或是机构里的孩子,铺就一条星光璀璨的路。
“您需要模特吗?”
“能有影视的渠道是真好!”宁佳很羡慕海莉机构里的小孩,她远没有那么幸运。通过微博联系上宁佳后,她的第一句话便是问记者:“您需要模特吗?”
宁佳其实已经接过不少商演模特的活了。
高二时她通过一个女同学加进了本地的一个模特兼职群。群里会有“领队”定期发布一些活动,他们会言明薪酬和要求,想接活的模特需要把带有自己身高、体重、三维等信息的“身份证明”——模卡发过去。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领队”会从中抽掉一些“介绍费”,但不敢讨价还价,也不敢爽约。因为如果被定性为“不好搞”,就会被“领队”在所有兼职群里通报并踢出群,毫不留情。而一旦这样,她们以后永远都接不到活。没有人敢冒险。
宁佳一个月接一到两次这种活动,“可以赚零花钱,还可以锻炼自己”,她把这种锻炼叫做“提前认识社会险恶”。
上个月宁佳试着在会展中心的一个车展上担任礼仪,她直言不想再有第二次。薪酬本应是一天三百块,但是“领队”抽走了一半。时间说好朝九晚五,但实际却是早八晚十。为了省下化妆师的费用,宁佳和“小姐妹”需要七点起床,睡眼惺忪地花上半个小时琢磨化妆,然后匆忙赶去现场。九月天气转凉,秋风刮得飕飕响,吹得她一身鸡皮疙瘩。
宁佳负责在现场发放礼品。她数不清自己咧着嘴机械地说了多少句:“扫码关注领取小礼品哦。”
而中午,宁佳这些模特们不被允许进休息室,她们只能端着饭盒,踩着高跟鞋,蹲在楼道里面吃饭。“我不想我以后也在大街上这么蹲着。”
前几天她还在大型商场替某婚纱品牌走了一场秀。本来约定好每隔半个小时换一套服装,但实际是“他们高兴就半小时一场,不高兴就十几二十分钟一场”。即使是这样,相比更憋屈的车展礼仪,宁佳还是更喜欢这份既能走秀,又能一天赚两百块的活。
宁佳还接过化妆品柜台的活,各种化妆品乱七八糟地被抹在脸上,那种感觉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兼职群里还有个没摆在明面上,但大家同样心知肚明的规矩,那便是:所有活动都不签订合同。没有具有法律效益的合同意味着无论是“领队”还是模特都少了约束和门槛,但同样也少了保障。
宁佳明白,在没有合同的前提下,未成年人接这种商演活动可能会有更多的隐患。但她觉得像她这个年纪的,群里其实并不多,而且群里的人“多少也会照顾一点”。
不过宁佳不想一直做商演模特。她吞吞吐吐地说:“我可能二十多岁就不会再接这种活动了吧,听圈里的姐姐说遇到过手脚不干净的主办方。”
浮 木
近年来, 北京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中国传媒大学等高校的艺术类报考人数和实际招收人数的比例高达100:1,竞争相当激烈。因此最近这段时间,宁佳晚上睡觉总是不踏实。
一天晚上,混混沌沌间,她梦到了十月底模特经纪公司过来选人的事。
朦胧的灯光下,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宁佳”正在训练室的一角规矩地站着丁字步。大镜子映出一排评委,有熟悉的老师,还有木着脸陌生的男男女女,或西装革履,或涂抹着鲜艳的口红。音乐响起,“宁佳”上台了,12公分的黑色高跟鞋有节奏、力道刚好地敲击T台。保持直线,重心放低,手臂自然摆动,定点,叉腰,微笑——宁佳觉得没有任何差错。
然而音乐戛然而止,一个评委冲“宁佳”摇了摇头,“你太矮了,做不了T台模特。下一个。”宁佳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但喉咙像是被掐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蹬开被子,翻个身,宁佳又跌进另一个梦里。这回是自己一直惦记的考大学的事。
梦里“宁佳”被一团迷雾死死困住,无数道声音在她耳旁咆哮:“你考不上大学,你没学上了!”
“不,我可以!”宁佳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被子、枕头都被踢到了一旁。
这不是宁佳第一次做噩梦。
宁佳的身高不足一米七,这足以扼杀她成为T台模特的一切可能性。这让宁佳忐忑不安,甚至妄自菲薄,愈发觉得无论是经纪公司还是大学都不会要自己。
宁佳不由得想起好朋友阿杜。他是个“天生衣服架子”,身高接近一米九,全身瘦的只剩“排骨”。阿杜想考西安工程大学,为了增加成功率,他家人不惜给他在成都报了一个月七万的培训班。相比之下,宁佳觉得自己的培训一年才一万七千块,实在是没有竞争力。
越想越心惊胆战,宁佳甩甩头,给好姐妹发了条信息,邀她趁着放假,中午一起先去看看本地的学校。宁佳惊觉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她宛若赌徒,想着再搏一把,先找到能抓的浮木。
如今的宁佳还在憧憬着自己的模特梦,期待着梦想成真的时刻。而海莉和她的公司则依然延续着他们的“造星计划”,盼望更多小童星的养成。
12公分的黑色高跟鞋有节奏、力道刚好地敲击T台。保持直线,重心放低,手臂自然摆动,定点,叉腰,微笑......聚光灯下,他们继续在T台上走着。
(文中宁佳、海莉、慧慧、阿杜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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