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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百年》 ‖  雷平阳

2016-08-31 雷平阳 《诗人文摘》


        雷平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著有散文集《风中的群山》、《普洱茶记》、《云南黄昏的秩序》、《像袋鼠一样奔跑》、《我的云南血统》等。诗集《云南记》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

 


雷平阳的诗



◎母亲


我见证了母亲一生的苍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躯
担水,耕作,劈柴,顺应
古老尘埃的循环。她从来就适应父亲
父亲同样借用了爷爷衰败的躯体
为生所累,总能看见
一个潜伏的绝望者,从暗处
向自己走来。当我长大成人
知道了子宫的小
乳房的大,心灵的苦
我就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当委屈的身体完成了
一次次以乐致哀,也许有神
在暗中,多给了母亲一个春天
我的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从母亲的体内自己跑出来,还是母亲
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搁在世间
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
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让我满眼的泪,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
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
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
你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我
给我子宫,给我乳房
在灵魂上为我变性
母亲,就在昨夜,我看见你
坐在老式的电视机前
歪着头,睡着了
样子像我那九个月大的儿子
我祈盼这是一次轮回,让我也能用一生的
爱和苦,把你养大成人


◎战栗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推再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战栗,心有些战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战栗  
嘘,好心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战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战栗
 

◎小学校
  
去年的时候它已是废墟。我从那儿经过
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那是夏天
断墙上长满了紫云英;破损的一个个
窗户上,有鸟粪,也有轻风在吹着
雨痕斑斑的描红纸。有几根断梁
倾靠着,朝天的端口长出了黑木耳
仿佛孩子们欢笑声的结晶……也算是奇迹吧
我画的一个板报还在,三十年了
抄录的文字中,还弥漫着火药的气息
而非童心!也许,我真是我小小的敌人
一直潜伏下来,直到今日。不过
我并不想责怪那些引领过我的思想
都是废墟了,用不着落井下石……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他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

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
回去的时候,我总是处处碰壁
认识的人已经很少,老的那一辈
身体缩小,同辈的人
仿佛在举行一场寒冷的比赛
看谁更老,看谁比石头
还要苍老。生机勃勃的那些
我一个也不认识,其中几个
发烟给我,让我到他们家里坐坐
他们的神态,让我想到了死去的亲戚
也顺带看见了光阴深处
一根根骨头在逃跑
苹果树已换了品种;稻子
杂交了很多代;一棵桃树
从种下到挂果据说只要三年时间
人们已经用不着怀疑时光的坚韧
我有几个堂姐和堂妹,以前
她们像奶浆花一样开在田野上
纯朴、自然,贴着土地的美
很少有人称赞,但也没人忽略
但现在,她们都死了,喝下的农药
让她们的坟堆上,不长花,只长草
我的兄弟姐妹都离开了村庄
那一片连着天空的屋顶下
只剩下孤独的父母。我希望一家人
能全部回来,但父亲咧着掉了牙齿的嘴巴
笑我幼稚:“怎么可能呢
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它总是跑调。”
的确,我看见了一个村庄的变化
说它好,我们可以找出
一千个证据,可要想说它
只是命运在重复,也未尝不可
正如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站在村边的一个高台上
我想说,我爱这个村庄
可我涨红了双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它已经面目全非了,而且我的父亲
和母亲,也觉得我已是一个外人
像传说中的一种花,长到一尺高
花朵像玫瑰,长到三尺
花朵就成了猪脸,催促它渐变的
绝不是脚下有情有义的泥土
 

 

◎卖麻雀肉的人

卖菜人的脸色偶尔有明亮的
衰枯的占了绝大多数。有一个人
他来自闷热的红河峡谷
黑色的脸膛,分泌着黑夜的水汁
我一直都想知道,他成堆的麻雀
从何而来,他的背后
站着多少在空中捉鸟的人
但每一次他都丧着脸
并转向黑处。他更愿意与卖瓜人
共享寂静,也更愿意,把分散的
麻雀的小小的尸体,用一根红线串起
或者,出于礼貌,他会递一支
红河牌香烟给我,交谈
始终被他视为多余
把这么多胸膛都剖开了
把这么多的飞行和叫鸣终止了
他的沉默,谁都无力反对
现在,他只是一个量词
死亡的香味,不分等级
可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
我没有劝诫他什么,反而觉得
麻雀堆里,或许藏着
我们共同的、共有的杀鸟技艺

 

◎有几条河流在赛跑

在云南的北方,几条河流
在并列奔跑,它们像几个
背着镜子的乡下理发匠,它们在打赌
顶着白茫茫的阳光,看谁
跑得又响又亮
我喜欢那些河流脊背上的镜子
黑颜色的边框,无休止地耸动着
与远处的山脉保持同一种流向
至于它的玻璃部分,我心慈悲
我从中看见了累死于天空的鸟
它们细小的双翅和骨架
堆满了坎坷不平的河床
站在俯视的角度
我当然更喜欢河流本身
笔直、坚硬,还带着一丝
直面粉碎的悲怆。但我常常紧闭双眼
因为我的体内永远也囤积不起足够的
可以稀释悲恸的能量:这些河流
它们更像是几支精神病患者组成
的队伍,在梦境中演练癫狂
我们为之恐惧的景象
当然还没有绝迹,孕育这些景象
的高原依旧矗立。不幸的是
在与河流赛跑的队列中
我们常常是最醒目的,像一圈圈
蚂蚁在腐朽的牛骨上雕刻出的花纹
 

 

◎怀念德宏州

我一直想重返德宏州,瑞丽城的
外贸街上,黑颜色的缅甸人
薄薄的衣衫下,藏着一串串廉价的手镯和项链
“先生,买一串吧,最好的珍珠。”
塑料和珍珠近似得难以分辨,真与假的连环套
已经不是判别生活质地的教科书。它甚至
透出不可多得的温馨,外加一丝救赎
美妙的边城之夜,秀竹般的少女
用身体运来汁液饱满的菠萝、柚子和芒果
与之对衬的是演舞厅里的人妖
妖的味道,堵住了所有皮革画卷上
的毛孔。和谐的邻居,敲击着宽容的
象脚鼓!一座座佛塔,再黑的夜
也闪亮着圣洁的轮廓,它们驯服了人们
豢养于体内的一只只猛虎……我真情
怀念那儿的一切,双掌张开
十个指头均是德宏茂盛的植物
前些天,有人从那里给我带来了一捆甘蔗
甜浆的重量,让我联想到一千个乳头
羞于谈回报,爱一个地方爱到
如此痴狂的地步,我甘愿承受
整个云南所有的相思与孤独
“先生,买一只手镯吧,它能将你的情人锁住。”
缅甸人的声音,不属于哀求
 

 

◎昭通旅馆
  
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只要愿意
那一年,许多人都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疲惫
他们劝我多休息,学会节制,应该
用成长代替焦虑。楼梯的转角处
我站了一下,一个扛着花椒箱的老人
爬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着又麻又香的气味
接着,是一个理发匠,背着一面
肮脏的镜子,他向上攀登的一瞬
我看见他把我带走了,包括一个
17岁少年的青春……旅客很少
木匠来自四川,人口贩子出自威宁
惟一的例外是,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每天都坐在二楼的长椅上,往窗口往外看
窗下是条小街,有几个老头在那儿
以代人写信为生。这人说,他的老家
在甘肃。那是我第一次遇到甘肃人
沉默的人,萧条的人,天蓝色的夹克
旧了,发白,显得有点小
袖口上有一丝血迹。也许他的体内
也压着一封信,旁边的邮局
像他的身体一样结实
我很少惊动他,一个亡命天涯的人
他的身上一定裹着一层一敲就响的铁皮
记得警察把他带走的那天,他用一双
还残存着自由的手,扶着楼梯往下走
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二十年了
这些都一直没有被说出。相反
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住着的一男一女
屡屡被我提及:从二十年前开始
那儿就响着做爱的声音,它的门
时开时闭,像一个少年手淫者疲惫的眼睛


 

◎欢乐的蚂蚁

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它们首先穿过原野,之后,它们
穿过了黑夜。那一段路,什么也看不见
它们中的几位,还被草叶
打断了肋骨。最后,它们才开始
围着一座城市跑。绕着圈子。一支细小得
可以省略的队伍,它们
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献诗

我希望你永远消耗着我的生命
让我们一起瓜分:这么多的尘埃和空气
这么多的劳役和汗水……
说好了,我多分一点,就一点
说好了,你是我的女儿,你有足够的理由
指使我,在家里,在世上,在空中
不停地飞奔。我们都厌倦了
人多事多的生活,那里面埋藏着太多
不可告人的秘密,虚伪和背叛还是次要的
有的甚至是罪恶……但这并不妨碍
我们一再地使用拒绝的技术
除了你,谁又曾一直默默地庇护过我
谁又曾谅解过我的过失?谁又曾
为我的付出而像你一样感动并投桃报李
明天是你的生日,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年
就让我也媚俗地在此说说植物学里的玫瑰
“它一般有五片花萼,在其叶柄基部
就连刺芒也总是成双成对。至于它的花蕊
雌蕊总躲在花托中睡眠,雄蕊则自生而始
一直守护在花托边缘,直到死。”
尽管它的花期最长也只有八个月
但詹姆斯说:“远远不止于一万年
甚至更长。”我的意思并非想以这蔷薇科植物
象征什么,时间史、伦理学和家庭史
我只是想说,在中医领域,它的药用价值
也许可以作为我们生活的参考
“性温,味甘,微苦
可活血止痛,可解郁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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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人就在当下

     《诗人文摘》,大型诗歌类网刊,成立于2005年,以报道国内外诗坛新闻、事件及诗歌评论为主。从2014年开始设立《名诗百家》、《今日诗选》、《经典诗评》等栏目,获得广泛赞誉,2015年开辟《一首好诗》,已经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诗歌栏目,《终南论坛》将成为中国新的先锋诗学论坛。为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而开辟的新栏目《新诗百年》,将于2016年7月陆续刊出活跃在当今中国诗坛的诗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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