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 ‖ 刘亚丽
刘亚丽诗选
◎我有什么地方打动了你
U形的沙发上坐满了熟人
我勤快地端茶递水
和他们无拘无束地笑谈
我的从容源自那些随意的眼神
人人都恰到好处地控制着目光
安置在让人气定神闲的范围
只有你用异样的眼神盯紧了我
你的目光直冲冲地逼过来
像泼出去的水一样不可收拾
你那样疼痛不已地看我
我有什么地方打动了你
我们见了那么多次的面
说过那么多的费话
我们彼此交换过眼神
那是朋友和熟人最常见的眼神
为什么在我放声大笑之后
在我低头为你续上茶水之后
你突然用那样不可收拾的目光盯紧了我
风光已收敛，水土已流失
我再不会一阵慌乱地把水洒出去
我会有什么地方打动了你
太阳落下去了
电灯亮起来了
我们一伙人到亮晶晶的酒楼用餐
一些青绿的黄爪苦菜西兰花
一些酱色的牛肉艳红的龙虾银白的鲤鱼
有滋有味地端坐在人的中间
你坐在我的对面
再次用疼痛不已的目光盯紧了我
我老了。你看我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
脸也快挂不住了
有大太阳的光就足够我挥霍了
我还要别的光做什么
◎秋
“一边红，一边绿
一边喜雨，一边爱风”
春天里的女儿在朗诵
碧绿的女儿在考金色的妈妈
“猜猜看，是什么字”
走过一地的落叶
就看见了那个字
面对那个字我说不出话
我看见冬天里的一把火
向春天的禾苗缓缓逼近
近得不能再近的时候
我看见一个季节
在二者的缝隙安然诞生
我知道我被哪一束火苗
烧成现在的金黄色
春天里的女儿在朗诵
碧绿的女儿呀
是什么样的火苗
会把你烧成什么样的金黄色
◎住院小记
这是秋天的午后
我昏睡在白色的床单上
我梦见我踏上茫茫的回家之路
回到褐色河流心肠绵细的怀抱
我梦见雨丝扶摇直上
风倒挂在绿色的树枝
没有一只飞虫，也没有别的飞虫
干扰我灵魂的安宁
我还梦见整整一瓶安眠药片
从我的毛孔四散而去
将本世纪最后一首情诗
带到人间天上
后来一些药水清洗着我的胃肠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只飞蛾
吮吸着窗台上的夜露
面容清瘦的护士正分发
晚间使用的体温计
对面床上患失眠症的少女
低头削一颗金黄色的雪梨
我还听见另一间病房
传来极其安全的呻吟
我将仅存的一粒安眠药片
埋葬在手心里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
幸福而圆满
◎在某地公园
我在某地住了四天
上午一般去附近的公园坐坐
那几天天气出奇的好
阳光甜蜜而温暖
我到达公园的一瞬
一个擦肩而过的人
刚好抽完一支香烟
正是忙碌的季节
公园里的游人不多
他们因陌生而变得
亲切，美好
迎春花一高兴就再次开了
在微风里格外醒目
我在一把干净的石椅上
无限明媚地坐着
阳光甜蜜而温暖
一群灰翅膀的麻雀
围着我叽喳个不停
我轻声对它们讲
它们看着我
又看着迎春花和别的地方
灰眼珠潦草地乱转
这些麻雀比鸽子好
比别的鸟都好
我在公园里不走动
也不看风景
我自身拥有的风景
强盗一样劫持了我
还有迎春花和麻雀
我的烟鬼一样的风景
在上午的阳光里
忘记了一支香烟
以及烟的气味儿
◎五月花小区
郊区的一大片麦地
长出五颜六色的楼群
----我们时代的又一个意象
没有引起我过分的伤感
这是五月花小区
西边乳白色的楼群
有一孔窗口是我未来的镜子
映照出我麦苗一样鲜活的生活
这将是西安最好的小区
----电视主持人这样讲
星期六下午，我散步到工地
一些楼群即将竣工
另一些正在修建
楼与楼之间堆放
木料、砖头和沾满泥灰的脚手架
工人们来回走动
弯腰收拾工具
支着三脚架测量距离
整个工地，我是唯一
游手好闲的居民
未来兴致勃勃的居民
我用麦苗的心情
祝愿楼群茁壮成长
也祝愿忙碌的工人安全撤离
我是一株麻木的麦苗
嗅不到别的麦苗的气息
我坐在工地的一角
看见五月花小区的上空
和从前一样的晴朗
◎最近的事情
夜间接到昆的电话
早晨又传来芸的告白
喂，小浪怎么样？
---小浪一脸无所谓
他乐意扩大距离
好在两边来回奔跑。
小浪今年六岁
是昆和芸的儿子
去年和李去了苏州
就住在昆和芸的家里
傍晚翻看小浪的成长影集
每张照片旁边题有
昆和芸的涓涓细语
哦，多么小桥流水的人家
多么体贴细致的生活
次日同游园林
小浪在婚姻和友谊之间找不到距离
索性在亭台楼阁之间
雨和雨之间奔跑
昆在一篇文章里反复写到
在苍茫的暮色中，两对南北夫妇
两对南北夫妇，在苍茫的暮色中
炎热的七月
昆的声音幽远而落寞
----凉爽的九月，我独自
来西安看望你们
芸则带着小浪
在寒冷的十二月到达此地
小浪！小浪！
你要在父与母之间
幸福地奔跑
你要在九月和十二月之间
快乐地奔跑
◎盛夏的房子
床边的玫瑰率先枯萎
一本打开的书耷拉在
中午的椅子上
时针和分针交递燃烧
缀满彩灯的电风扇
昼夜旋转出爱情的清凉
和它登峰造极的水滴
全世界的八月蜂拥而至
为了堆砌一间盛夏的房子
又有一些生物：飞蝶、金鱼，红蜘蛛
相继昏厥，奄奄一息
为了造就一首伟大的情诗
盛夏的房子
浪迹着不眠的雀巢咖啡
和它白色的伴侣
盛满了最短暂的时辰
和最漫长的幸福
盛夏的房子
爱情侵蚀着它每一处细节
又做了它唯一的修饰
盛夏的房子
也是天堂的房子
◎我轻声念出一首情诗
在小贩的叫卖声中
我轻声念出一首情诗
起风了,流水和野云互答
公园里训练有素的青草
兴步踱到了郊外
他从晦黯的书房里起来
窗户敞开,他俯身迎接
全世界的深情和颂辞
像疯子一样自言自语
像处女一样羞涩
我在繁忙的大街上
轻声念出一首情诗
一队梦游的青鸟飞越整个城市
街心花园里因怀旧盛开的兰花
为眼前的情景再次盛开
高音喇叭里的广告词休克了五分钟
在阴天,另一种光
温馨、委婉，暗含着渴念
代替太阳照亮银行宽檐下
的一片阴影
人们在错杂的叉路上
毫不犹豫地朝着
水波脉动的方向走去
他在灰色大楼的喧噪声中
独自点燃一支香烟
全世界迷失在一首情诗里
整整五分钟
我迷失在他的侧影里
整整一生
◎病中笔记
罕见的肺病——
不是结核，气肿，漫性支气管炎
X光片下的一片阴影
螺旋CT里的一串肿块
四次生不如死的气管镜检查
排除了可怕的怀疑
不间断地咳嗽，轻微地喘息
医书上叫它“结节病”——
有着弃恶从善的优良品质，但查不到病菌
西医束手无策，中医胜券在握
生活从此弥漫在草药味儿里
硕大无比的砂锅傲居高堂
成为我病态人生的重要依据
上药是不知名的百草，下药是昆虫的尸体——
吴蚣、土螈、穿山甲
还有介于二者的冬虫夏草
三千只活蝎子在红色塑料盆里醉生梦死
我像吸血鬼一样吸它们尾巴上活生生的酸性蛋白
病和药物的奇异力量
把我从刘姥姥一举提拔成林黛玉
从早到晚斜签在暖床上
右手轻抚左胸，胸中长出了竹子
左手时不时地向上拽一拽领子
莲步轻移，无形的步摇在额头颤动
敏感，苍白，爱使小心眼
触景生情，感物伤怀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我心无旁骛，小心侍候这天赐的尤物
它使我变得十二分的优雅
他们说我比过去更为美丽
他们不再说漂亮，而是美丽
这是对年龄的安慰也是对疾病的称颂
我像电脑一样快速升级
充盈着无限的层次和复杂性
我有多么厚重就有多么轻盈
有多么丰腴就有多么单薄
漫长的药力总也抵达不到它的源头
剪不断理还乱呵
它在该出现的时候准时出现
对节令和气候做出确凿无误的预见
外面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我忽然感到胸闷，气喘
咳嗽在气管的深处急急地上路
我像先知一样神秘莫测
声音低沉，幽远，飘忽不定
那份为人作嫁衣的稻粱
稀薄得像珠穆朗马峰的空气
遥远得像前世的一片薄云
职称，提拔，优秀编辑，突贡专家
像树上的苹果一样再也打不到我的头上
我没法像牛顿一样证明出万有引力定律
中式的病，中式的草药
让我对汉语格外亲切和迷恋
对看不见的事物有了敏感机智的反应
我重新写下了倚世独立的新诗
让另一类诗人潜入其中
挖掘出一批形似神不似的假冒伪劣品
他们还顺手牵羊，拎走了其中最精彩的一句
我种树，你摘桃，岂有此等好事？
但我不生气，我怕剧烈的咳嗽
咳出一朵鲜艳的梅花
败坏我气定神闲的病态人生
我只着急一件事儿，看见光头的卡尔扎伊
我恨不得缝制一顶黑颜色呢帽给他戴上
这位阿富汗新总统镇定自若，四处求援
优雅的索求
戴和不戴帽子，天差地别
宛如我在病里病外，判若俩人
◎炎热的夏天
那个胖妇人
走在炎热的夏天
阳光是那样的刺人
那样的发亮
那个胖妇人
她的鸡窝头乱糟糟地膨胀
她不带网兜
不拿手袋
她摇摇摆摆走在大街上
不知要干什么
那个厌倦午休的男孩子
从电子游戏厅跑出来
刚好落在她的背后
他轻手轻脚跟上去
不离她的左右
他和她步调一致
像一支小小的
训练有素的军队
那个男孩子不知道
她要到哪里去
也弄不清她的模样
他奇怪这么一个
炎热的胖妇人
会有那样清凉安宁的影子
他走在她的影子里
感到整个夏天
是那样的清凉
那样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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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人就在当下
《诗人文摘》，大型诗歌类网刊，成立于2005年，以报道国内外诗坛新闻、事件及诗歌评论为主。从2014年开始设立《名诗百家》、《今日诗选》、《经典诗评》等栏目，获得广泛赞誉，2015年开辟《一首好诗》，已经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诗歌栏目，《终南论坛》将成为中国新的先锋诗学论坛。为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而开辟的新栏目《新诗百年》，将于2016年7月陆续刊出活跃在当今中国诗坛的诗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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