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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单衣短诗选录

2017-11-07 郑单衣 星期一诗社


  1963年出生于四川自贡。1985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曾先后在贵州农学院,贵州大学,北京大学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郑单衣自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诗歌、散文和小说,并以其独特的抒情风格对当代诗坛产生着日益广泛而深刻的影响。2003年,Sixth Finger Press 在香港、伦敦、多伦多出版棋手不含英对照诗集《夏天的翅膀》(1984-1997),引起巨大反响并为他带来国际声誉,曾应邀在欧美,亚洲和中东多国朗诵和演讲。目前,郑单衣作品已被翻译成英、德、法、荷、希腊、西班牙、葡萄牙、阿拉伯、斯洛文尼亚及世界语。郑单衣现居香港,曾从事新闻工作,现居家写作。 
  郑单衣执拗地向生命情感的深度大步推进,企图达到现代批判精神和古典抒情气质、难以压抑的激愤和异常纯净的语象、永恒的爱的价值和世俗生活题材之间的内在和谐。这是先锋运动在抒情样式上所显示的令人鼓舞的迹象,它使一个文本匮乏的时代出现了某种变化的契机。(
朱大可) 
  我认为郑单衣照亮了中国诗歌天空的一部分,至少是南中国。(
徐敬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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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于忧伤的日子在秋天 

怎样使你相信这是秋天 
这儿的一切 
都已发展到反面! 
最美的风景是空虚 
最冷的清水是火焰 

谁知道,我把耳朵放进了 
一个钟头。谁知道 
我命令一阵清风! 

叶落了一月。钟越敲越哑 
怎么可能是酒 
剥夺了我的悲痛! 
怎么可能是你,一人独行 
成为一个心灵的仆从 

怎么会是这样,死去的鸟群 
又突然出现在天空? 

秋天。这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是火焰窒息火焰的日子 
不,我无法叫你相信 
这是电在金属中弯曲的日子! 

这是个灾难!我对于你 
大开死亡之门…… 

通过吧。迷惘的脸,光辉的脸 
宜于忧伤的日子在秋天! 



蝴蝶之歌 

那是怎样地一种天气把你送来 
编排好内心的舞蹈 
你让衣裙旋开,旋转又开怀 
啊,看一日和风已把你送来 

一日和风,花儿开得不能再开 
伤心的事,更是无从更改 
闪动你的睫毛,系上你的腰带 
看我们一生是多么无奈 

桔子分成两半,一天变成两天 
你让心儿破碎,一任死亡到处扩散 
你把肉体打开,里面全是蝴蝶 
随风上下,一片骚乱! 

灵魂闪向一边,退出疯狂 
你旋转,旋转又倒下,任花粉 
扑满脸蛋。啊,看明镜高悬 
蓓蕾都掏出了心爱的手绢 

美,那是秘密。你边走边采,还笑着 
唉,幸福是怎样地一种姿态 
编排好内心的舞蹈,轻灵又和谐 
看这最后的秘密已经公开 



杯子 

哦,杯子!统治我们心灵的人啊 
我要把你守在心中,斟满 
我生命的果汁 
我要缅怀一粒悲怆的葡萄 
她大胆而优秀的血 
是教会我纯洁的老师 

哦,杯子!我失意的,丰盈的女王 
以酒的名义,你必须赦免 
这些善于沉沦的人 
这些报废的心灵的快马 
偏激的头颅 
过于憔悴的夏天的制度! 

哦,杯子!篡改我们天性的水池 
比水更赤裸,比谎言更真实 
你是我无瑕的天堂中的一天 
是一天中一件永久的事 
哦,那是秋季的旧事,盛夏的旧事 
那是快活的秋天和漫长的夏日 

哦,杯子!固执、善变,不灭的形式 
谁将是那无视衰老的孩子 
一身破碎。逼进你温柔的身躯 
谁将是那无视天地的四肢 
在你雪白的 
骨头的走廊里,踱步、低语、永不休止! 



有多少灵魂的耳朵听到 

有多少灵魂的耳朵听到老? 
听到孤独。这唯一的,最后的自由 
被打破。当它们沉迷 
在那幸福的顶峰 
在盛大的植物的最深处 

有多少灵魂的耳朵听到 
那细碎的齿轮在转动 
无限地转动着的,这些 
相识于水边的有力的舌头 
变幻出花朵和不尽的醇酒 

而每一次诞生都是一次营救 
就像宴会,一个接一个 
因为恐怖太多。因为这大地 
收回又重新给予的把戏 
太陈旧了!请问 
有多少灵魂的耳朵听到 

自己的喘息声。听到那温柔的 
儿童的心肠。向着 
被摧残,被惩罚的大气 
唱着最后的天真之歌 



小巫师的心愿 
───给L 

恳求你,让我幸福吧。哪怕只有一天 
我要躲在你的深处,备下美酒,这一天 
我要快活得像一阵风,风一样不知疲倦 

我渴望能任性一次,就一次。在你身边 
大声地喊叫着,跑着,又突然静下,围住你 
困乏的脖子,像一条懒散的项链 

啊!在我一天的幸福里(如果能有一天的话) 
我要尽情地唱歌,并且舞蹈 
我要变得,甚至,很贪婪! 

让幸福流遍我的肢体吧!哪怕 
只有一天,我也要施展魔法,让你昏厥 
在自身的热血里,变得又温顺又可怜 

唉,猛拍着胸膛,我这颗心呀 
你是为谁开采金矿的小奴呀 
凭着这小小的心愿,跳吧!耗尽我的精力 

并把我带进,那迷人的夜晚 
当你对我说,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吧 
幸福已经降临,明天。明天是唯一的一天。 



妹妹 

妹妹,那随之而来的是秋天 
抿嘴而眠的样子和怜惜 

文静的领结,忽前忽后,在风的旁边 
那随之而来的 
是我的手纹,充满温存和回忆 

不是向你,我是向一座花园 
浇水。妹妹,安全的地方宽敞 
精密的花瓣上,那随之而来的 
是静默、匆忙的消息 

月亮,天气,轻悄的窗门打开 
明澈的湖水 
闭上眼睛,妹妹 
那随之而来的 
是一场小雨 
和我突然为树叶伤害的心情 
1985.1 



旧歌单 

其实,一张病叶可以使所有的树叶变黄 
但一张旧歌单,除了锁进少女,我们不配 
再唱。甚至,我们还不配去死! 
除了依恋她的气味,这种处女心中的气味 
会突然迷上一只歌,一枚四季的青果 
在这张纸上。在这张纸上,一些左右迁居的鸟 
也只可能,在秋天换下她的羽毛 

一再地,我们唱会许多歌。但不是 
所有的歌。每一支歌里都有杯子在破碎 
但被传诵,被品尝的,却只有 
苦苦泪水。就是这一支!我们也不必 
再唱。因珍贵而吟唱的恰恰是永久地遗忘 
一张旧歌单,也是一种声音本身的寂静 
一种暗下来的光,一种不明去向的去向 
病,反而病得更重。当我们重读秋天 
在一张旧歌单里,绿叶黄叶,没有两样 



晚安 

晚安,你们这些幸运的人 
你们这些依偎四季披红挂绿的苹果 
没有谁告诉过我 
但我却迷恋着 
你们安逸的美梦。晚安 

你们这些微风中红肿的马匹 
你们这些唱了一天 
闹了一天的孩子 
你们这些怯懦而感伤的 
古怪的梦游者和嗜眠者 

晚安,奔波、疲累、仇恨一生的人们 
每到夜里,你们都发出些 
可怕的叫声!还有你 
拒绝飞翔的高傲的鸟 
天空消失了,但死亡尚未来临 

晚安,你们这些 
在黄金的雨点中盛开的母亲 
晚安,我来不及悲伤的美人 
明天仅仅是个迷信 
趁着天黑,再睡上一会儿吧 

晚安,我生命内部的房子 
我豪华的血肉天堂 
我安置其中的玫瑰和书卷。晚安 
喧响的灵魂早已困倦 
愤怒登上屋顶,再祝大家晚安 



凤儿 

今夜,我贪婪的凤儿是只狐狸 
她爱我时,犹如夏季 
香水洒过五遍,凤儿的头发轻盈若许 
这别后的小手总是温软纤细 
几日不见,竟如此芬芳迷离 

此地是他乡,夏至也照样清风徐徐 
这会儿,我见她饮下凉水。再往后 
又点数我颈项上的黑痣 
入夜时,灯笼微胖,近在咫尺 
我却想着盐和一群羊子 

哦,有多少珠帘在这时幽闭 
又有多少怨尤,在弄着一件单衣 
夜和夜,如此不同。但凤儿的房间里 
一种气息却熟悉另一种气息。这多像 
满满一篮鲜梨,心怀柔玉,一只 

又一只,我为她剥下果皮。就像她对我 
重复一席温存的话语 
但所有的话语都只是一句。在今夜 
梨儿走遍周身。爱,展开 
火红之躯,又在我心中布下了风雨 
1988.6 



末日 

再给你一个下午的风 
加速死亡的风!再给你一个 
风中的人 
你反复梦见的人! 

植入心中的树啊 
我们星辰中的星辰 
进入头发的痛,拒绝你的声音 
属于水的,还给了火 
属于火的,都有着 
响亮的外壳! 

天空在走远,云朵在争高 
最后一次 
我要用你来叙述 
一种鸟,摇着急促的铃铛 
你是脚丫雪白的梦幻的鸟 

末日的黄金啊,我们迟钝的白银 
我哀求你,放开,去尾随 
一片白云。可以和解了,是吗? 
树下降到根部 
空气骤然变轻 

在这个加速变化的下午 
一条路,一条将要踏上的 
死亡的路,走着秋天,走着 
你和我 
而我们依然活着,活着! 



石榴 

石榴,忧郁的石榴啊 
夏日要灭掉你 
心中的火把 

让我们允许我们的心儿昏厥 
让我们允许我们的亲人 
死去吧! 

当痉挛的孤儿院 
身子弯得像天鹅。他或者她 
软禁在裙中的 
道德的珍珠,已足够成熟 

你们。你们 

都看到了 
我用一生反复预演的幸福 
不过是一抹青烟 
一箱土耳其宝石的幻象 

血,眩目的血 
在纠结中发抖 
并全面地退尽了暑热 

你们。你们 

悬挂在空中假寐的枝叶啊 
危险的肉体的信号啊 
你们看 
那红色的不真实的子宫,打开了! 
1988.6 



远离啊,远离这个秋天 

我就要走了,来和你告别 
我的内心酸楚 
正经历着变乱! 
你看!风放着火,树冒着烟 
空气充满老虎,面对面 
玻璃已亮出了闪电! 

我就要走了。像云骑着焦臭的马 
到处是紊乱的气味 
直达肺腑的暴力的气味! 

我们何曾有过 
这样的告别 
头发丝丝兀立,从暴雨中,转过脸 
远离啊,远离这个秋天! 
1987 



玫瑰花浴池 

(一) 

这儿是散步在林间的灯笼和马 
这儿是晕倒在丝绸里的 
温柔的玛丽亚 
我们叫你玫瑰,是因为低垂的马头 
正弯向自己午夜的心扉 
我们叫你玫瑰 
是因为幸福的灯笼 
如此渺小的躯体中 
也有火焰在扑动! 

(二) 

遇见你,就等于遇见一群死去的修女 
遇见你,就等于是在 
遍地的黄金中放声哭泣 
就等于遇见 
那孤寂的我,被你怜恤着 
你的眼睛是末日,手指是粉末 

(三) 

置身于镇定而广大的风中 
风把大气吹得火热! 
撒布吧!幸福的病菌 
发抖吧!丑陋的心灵 
让我死去吧!头戴花冠 
奔跑在嫩叶丛中的医生! 

(四) 

啊,玫瑰!不断地脱下 
火红的衣衫的玫瑰 
举目张望眼含忧伤的玫瑰 
啊,你之所以叫做玫瑰 
是因为我们掬起你的面颊 
就像掬起了夏日清冽的饮水 
你之所以叫做玫瑰,是因为 
只有在你心灵的巨浪里 
我们才泛起了爱情,才听到整个夏日的血 
在流逝,并注入了一只空杯! 



清香的夏季 

啊,清香的夏季,我乐意闻到你 
我乐意奉献我的欣喜! 

凡是我碰过的杯子,都只能用来 
盛装美酒,凡是我轻喃过的名字 
都突破了它本身的含义 

雪白的牙齿,脱得精光的水池 
从那座城市 
到这座城市的住址 
这一夜,或那一夜的袖子 

你让我沉醉并且歌唱! 

长上宽松的愉快的翅膀 
越过一道道心灵的红墙 
任意地穿行 
任意地改变着装束 

中暑的桃李,重现古代的天气 
同样,我目睹了阵雨,在悠闲中 
洒满这片古老的街区 
东面挂几串葡萄 
西边放几摊青梨 

啊,祝福你,清香的夏季! 
当我坐着,或躺着,读几页闲书 
都能听到你深夜的马队 
正返回被我们消耗的氧气 

啊,纯蓝色的氧,在冷静中塑造了 
这些形体,并引导 
我的心灵来歌唱,歌唱 
那清瘦的月亮,歌唱这夏季的清香 



来到世上的鸟 

来到世上的鸟都翻过命中的山 
睡在自己肉中的鸟都相互梦见 
梦见树,树上的住处 
梦见火,火能吞下石头 

太简单的事是个问题 
世世代代的问题。对于这些 
来到世上的鸟,它们的巢 
仅仅是架在树丛里的刀 

被羽毛射中的血,在晕眩中 
被太阳磨亮的刀,在头脑里 

一些停止发育的脸 
俯视她内心的风暴 
一些日益强劲的手 
深入他种族的血泊打捞 

是的,来到世上的鸟决不可能选择 
那令人忧伤的七月的树 
来到世上的鸟  
用白日的天空向毁灭的星辰致敬 
  
如果转过身就意味着幸福 
如果一生的苦从此结束 
那么,来到世上的鸟 
就决不会潜入温暖的海水过冬 

对于偶尔想到过鸟儿的人 
鸟是他青春的哲学 
是伟大的天赋 
是一次钟情后的病 

病也许使婴儿的牙齿变白 
但来到世上的鸟 
对这些出现在大地上的树 
永远是悬挂在心中的水晶 

来到世上的鸟都翻过命中的山 
睡在自己肉中的鸟都互相梦见 
梦见树,树上的住处 
梦见火,火能吞下石头 
1986 



秋千 

秋千,既然你接纳了我们 
我就要在你身上,任着性子 
就要荡得你飞起来 
让你忘掉 
沉重的地心,和捆束你的绳索 

你凭空站在通往自由的路口 
就像一片树林中 
突然出现了鸟 
就像一个迷人的思想 
诱惑着我们中的儿童和老人 

短暂的飞翔的天使。也只有在你 
飞翔的时候,我才憧憬着幸福之梦 
我才发现了 
一只忧郁的钟摆 
在大地上漫游 

你带领我们,穿过沉闷的 
心脏地带的树木。并尽可能地 
抵达了危险。在那儿 
我一身的血都在激动中 

焕发出阵阵忘情的欢呼! 

秋千,你以什么作为标志 
让我们从你身上,找到了 
灵魂出窍的秘诀 
又以什么充当诱饵,让我们心中的迷雾 
也在你的魔术中,荡然无存 

你逼近青天,并使之晕眩 
晕眩把心脏掏空 
哦,秋千,既然你垂爱于此 
进入了两个相反的天气 
你又在抗拒谁的威力 
继续这场死亡的游戏呢 

魔鬼的仆人啊,欢乐的宠爱之物 
悬挂于梦幻的美丽的道具 
你扮演着我的角色,我加入了你的形体 
在同一幕悲剧中游荡,游荡 
在痛苦而漫长的劳役里 
保持了我们同世界的距离 



给云. 

总之,那不安静的游荡者内心有一叠 
耀眼的白纸。当秋日的全部裂痕 
来到车祸玻璃那张类似的脸上,她想上车 
代替死者,死于同样的死 

然后渐渐掏出那叠耀眼的白纸 

用红色,在无端的天涯 
发呆是一只消音器的代名词 
她长时间望着 
加速器眼药水和那本纯粹的 
高高在上的空心记事薄投下的阴影 

她梦见自已是阴影中最大的裂痕 



子曰. 

那冻在冰块里的流水有刺骨的绝望本质 
一旦想象的陡峭海床倾斜并且西沉 
那冷藏室的内心就必然会缓缓转身 
向东,再向东──心寒者深谙零的秘诀 

克己,拒绝与腐尸交换热 
并用短暂死刑医治 
这白日恶梦里那半透明的裸的咸的失忆症 

当逝者并不如斯夫,而不逝者 
烟消云散──再也回不过神来说呀唱呀 
──死乃是最后一次出逃,而且越远越好 



丢失. 

快船往返于斯,因为心在高喊着,快 
我们如箭在弦我们奔向码头...我们 
逃逸的欲望本无目的 

但,船在咆哮 
用船的逻辑 

那岛,任意的看着我们扺达,就像看着血 
正扺达别人的伤口 
──海...永不愈合 
因为被看见,因为心和肺 
都要越过错动的人头和肩胛 
闪烁,蠕动...在小巷尽头 

我们透过机器看海,高喊着快,快看啦 
那被机器看见的软件动物正起伏 

当我们,双眼微睁 
想起那不曾发生的旅行,往返,快 
交换体液...直到心力交瘁 



生日. 
──给P 


每年这天,热血将自动追忆那消失的 
十个月,直到车来人往 
胃围住了餐桌。而酒 
这晕眩的隐身者到来,类似黑夜 
代替那缺席者口含碎冰 

他面红耳赤,他总是微醉 
搜集杯子以便相碰──烛光摇曳也总是 
像台布趴在那儿,我们 

花格交错背负杯盘狼藉 
再伴以龙虾,残骸...古巴乐队──玫瑰 
难以获得玫瑰之名 

因为,有人到来便有人离去 



从来也不曾. 
──给M 


从来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夜晚,为了 
回去,我什么也说不出,任由地铁和出租车 
摆弄──我不断掏着腰包,直到绝望 
说出陌生的地址──我终于看见了你,远远的 
站在那儿像在等另一个人 
当我们拥抱,在末班车的尾部 

我看见你远远的站在自已里面,你 
没有地址,你 
只是逗留,你 
谁也不等 



重逢. 

但他们终于来到我们身上通过文字突然 

停在众多的面孔中我们 
再没有八月可以面对可以免去此刻 
因为有过太多八月太多的风声鹤唳 
宇宙那温柔的放大镜才失去耐心锋芒毕露 
她目光炯炯她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 
她合上眼脸她不再是你而我 
也不再是任何人 
原本一样我们不过是自已多余的 
那些定要被嗜血的利刃去除的部份你说 
我们不可更改 
仅仅作为遗物我们相遇三十七不是 
六十三我们不可逾越 
你说死是一种配额源于被允 
死是一家快餐店到处是分店 
你说:“你说说看,死到底是什么?” 
如果三十七就是六十三你身后的 
那些树枝和灯柱就会变绿就会抽芽就会 
垂下长长的八月枝干叫着我的乳名 
而群星闪烁不置一辞而泠漠......我们 
相依为命脸靠着脸坐着或站着 
仅仅作为遗物相遇相遇而不再重逢啊母亲 

而我只能将你紧紧地搂在胸前 

2001年11月14日.悼亡母 



刺. 

而记忆总是一本书最后的页码 
而告别没有内页 

而我,巳告别告别本身 
用三个月 

我研究地图 
我巳来到纸上 

而纸,只有折痕,没有记忆 
而第一页也是最后一页 

我坐气垫船也坐出租车 
在许多快速移动的平台上 
我,任意地出现 

出现,在你的记忆里 
像一根肉刺,我 
固定着那本叫告别的书 

而刺不需要地图 
它,从不告别任何事物 



生活. 

从生活,那张镶满金属和玻璃的面孔 
我看着自巳 
我走着...来到它的背后 

我向我自巳祈祷,每天 
我,以我的对称性负担着 
全部 

我不断地自言自语 
气喘嘘嘘来到屋顶,在镜子里 
我说...你终于接近了 

生活...我用自巳的舌头 
舔着,生活 

每天 
当我沿着内心的楼梯盘旋而下 
出现在不同的人群里 
直到与自巳重逢 

“重逢,这多么恐怖, 
注定还要不断重逢下去吗?!” 

这就是十五天来 
我对自己所说的,唯一的话 



需要. 

每天都有人试图解脱,上升,俯冲... 
救护车运走的 
只是躯壳,那些自动打开的 

医院,永远是打开的,并不需要 
跳下去,正如大海 
那在马桶里咆哮的大海...正如哭泣 
那内在的锈 
有一个闸,需要完全打开 

每天,我走向椅子和床,每天,它们 
静寂的等候不需要耐心 

我是我自己的邮差 
在屋顶写着长信 

我是我自巳的父亲,坐在椅子上 
我挤我指头里的奶,喂养 

我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 
我遇见水果,用气味表达欲望的 
水果...周围总有水果 
在说,我们也有 
一个闸,需要定期打开 

我遇见石头 
石头说,请打开,那打不开的 
我遇见刀,刀说 
现在...请打开打开这个动作 

然后,关上,关上本身 



欢乐. 

如果北斗星挂在那儿不再叫北斗 
而叫欢乐,我们的手 
就握住了真实的石头 

掂量,掂量着对方 
以及对方的对方,轮流 
像一块磁铁,不顾一切 

扑向彼此和地心 
因为没有重量我们的爱便飘走 
沉入黑夜 

要舔,就卷起舌头舔自己吧 
欢乐说,说的是 
北斗星也会卷起舌头 
反过来舔我们脊背上的汗珠 

让我们轮流把对方拋向空中吧 
从别人的屋顶 
我说的是,在已往的那些世纪 
爱需要用力 

只需再用点儿力,星星们也会轮流 
彼此拋着,用力... 
接住对方 
而且,每拋一次,它们就增加一倍 

迅速增加,如果与我们对应的 
那些屋顶那些灯火那些暗夜里的昆虫和鱼群... 
也在齐声高喊 
再增加一倍再增加一倍吧! 

就说明我们的心是在猛啃着欢乐 



猫. 

她对骯脏的海水仍要保留沉迷于黄昏的古老习俗 
而纳闷。她记得所有航班,如同坚硬的岩石 
记得用持续的锋利面对啃噬──她从不 
直眼看我,每次都若隐若现,隔阂暗含恶意 
潜伏于微睁的瞳孔,在我们之间,她躺下时 
又像一堆细沙──裸露,温软但惊心动魄 

她从不高歌,却会因猛然记起自已腰间的配弓 
而哮喘。然后直上屋顶,长时间踱步并偶尔大叫 
有时她也会默不作声,独个儿尾随风与落叶 
她擅长目送,显得凄然落寞──当我们外出 
她会突然爱上厨房里的那些大蒜胜过菜谱 
她剥着,慢条斯理,用有限的耐心仔细比较 

每一夜──我们的幸福夜,她定会目露凶光就像 
码头上那些转悠的主妇目睹上岸的海鲜和人群 
我们甚至相信她不再是猫──当我们争吵,她就会上树 
猛摇树干驱散枝头鸟然后一跃而下乐得直翻跟斗 
她甚至还会用鱼骨做针线以及掀倒烛台打翻牛奶 
当我们怀疑她不再是猫──捕鼠器成了木烟斗 

她定会愤慨并当场呕出六只死老鼠──是的,我们 
忘不了,就像大海忘不了鱼贩子抹在脏布上的 
血迹。是的,在她急剧变幻的手语里 
所有的疯狂都有一种刺鼻的大蒜气味。当我们终于 
摆脱了僵硬的椅背,和身后那些恶梦般拖曳在船尾的 
白色海浪。仅仅像两个受伤的内脏──到达或离去




组诗三辑



第一部分 北方日记 (1996-1997) 

Northern Diary 
(1996-1997) 
By Zheng Danyi 



雪 

该是记忆里说来就来的 
那群菜花蝶吧 
绕着满园子的腊梅枯枝乱唱 
唱个没完 

该是大晴天午睡时梦见过的那对 
尚不会哭泣的小胖梨吧 
拒绝和人分享的冻红的手指头 

我的。我们的 
彻夜沉醉于自身热血里的 
一行行大白话的诗……而且 

那蹑手蹑脚的又该是谁呢 
在窗外……你?你们? 
又回到我这泛着白光的日子里来 
是凭着记忆吗? 

而且,时间的粉状物正如此肆虐地 
聚于这一刻,要照亮某一天的黄昏 
当我们 
还是那两枝相许的出墙梅 
彼此,深深深深地,在嗅着对方 
1996 年秋 

Snow 

It must be the flock of butterflies that took 
My memory by surprise 
Circling the garden of winter plums 
Singing in endless dissonance 
It must be those two little pears that entered 
My sunny daydream... Not yet able to cry 
Not yet ready to share their frostbitten fingers with anyone 

Mine. Ours 
Poetry written in conversation 
Drunk all night in its warm blood... Yet 

Who must it be, the sneaky ones 
Outside the window... You? And you? 
Coming back to my shimmering white days 
Did you come with memory? 

Now the powder of time is relentlessly gathering 
Trying to brighten the dusk of a day 
When we 
Two plum trees reaching across the wall 
Are breathing deeply, and deeply smelling one another 
Autumn 1996 


北方日记 

我身上的那些自行车乃去掉了灵魂的 
马群呢,在林荫道 
人群离地,穿梭,像幽灵在飞…… 
雾。我们置身在彼此的雾里 

伤口再度裂开却不想说话 
「说,你说呀!」 
六个指头中那多余的一个指着…… 

暖气片那排发亮的肋骨,亮得像死 
当那群泪汪汪的老人 
在我身上举着蜡烛 

当那群泪水老人用皮尺去量这个国家 
我珍藏在日记里的国家……深井晃动 
雾正弥漫。雾 
像那不像的…… 
从里面领着我前往,前往 

六个指头中那不存在的一个 
在书写马群 
沿着河岸不说话的马群驰过 
天空……停止泛蓝的天空 
大雁更像那不像的 

「说,你说呀!」 
我身上的那群女孩在问自己的伤口 

Northern Diary 

The bicycles on my body are soulless 
Horses... On tree-lined boulevards 
People elevate, and shuttle, like flying ghosts... 
Fog. We are in each other's fog 

The wound reopens but would not speak 
"Now tell, you must tell!" 
The redundant one of the six fingers is pointing 

The radiator's shiny ribs are shining like death 
When a group of tearful elders 
Walk on my body, candles in hand 

When those tearful ones measure this country with tape 
The country dearly kept in my diary---deep wells tremble 
And fog prevails. Fog 
Seems unseemly... 
Leading me from the inside 

The non-existent one of the six fingers 
Is describing horses 
Along riverbanks, silent horses trot across 
The sky---the sky's no longer blue 
The goose seems more unseemly 

"Now tell, you must tell!" 
The girls on my body are questioning their wounds 

失明者之歌 

这是巡夜者的夜,这是 
古老的守护者的夜 
漆黑的闪电用失明补充能量 

在高高的塔楼里 
鹅,从南方飞来 
鹅是真正的做梦者而不是一个梦 

而不是细腰的电线 
而不是我 
凝视低头走在阴影里的梦游者 

像另一种白天,我们从未到过 
却梦见了这一刻 

这一刻 
我手中的闪电使他的夜几乎不黑 

Song of the Blind 

It is the patroller's night, it is 
The ancient guardian's night 
Dark lightning recharges with blindness 

In a high tower 
A goose flies in from the south 
The goose, a real dreamer, not a dream 

Not a thin power line 
Not I 
Head lowered, a sleepwalker walking the shadows 

As a different day, we never reached 
Yet we dreamed of this moment 

This moment 
The lightning in my hands almost whitened his night 

蝴蝶 

我们在同一纬度望着星空 
仿佛被古老轮回的潮水遗忘在外 
我站在这里,站在这里发呆 

从星星们的趾缝间我望着自己 
布下白色阴影的黑眼圈 
昨天…… 

昨天她从我身后的枝桠上跃起 
像马群从空中捧回 
一只蝴蝶,和她周围的空气 

一只蝴蝶在灯下讲述着自己 
身边的蝴蝶 
一只蝴蝶在灯下轻声告诉我 
她透明翅翼上的斑斓经文 

如此奥秘的经文叫声尖细 
已随惊恐的翅膀四散……昨天 
昨天谁曾是那群蝴蝶? 

Butterfly 

From the same latitude, we look up to the sky 
As if forgotten by ancient, recurring tides 
I stand here, transfixed 

Between the toes of the stars I see 
The black under my eyes casting a shadow of white 
Yesterday... 

Yesterday she sprang from a twig behind me 
And, like a flying horse, caught 
A butterfly with her own atmosphere... 

A butterfly in the lamplight is telling stories 
About other butterflies 
Whispering to me 
Intricate scripts on her translucent wings 

Mysterious scripts with tiny voices 
Scattered and gone with her terrified wings... Yesterday 
Yesterday, who were the butterflies? 


十一月六日 

就索性将午餐那条鲟鱼里取出的热力用尽了吧 
她继续虚构大雪,和雪片上那种反光 
那是疯人院额头上的反光吗? 
深秋,北方,有人在默唱 

北方的深秋啊 
穿大红长袍的绿色理发师用热风吹着林荫道 

而空调机,这栋大楼的肺正欢快 
正紧紧吸住窗外 
那片包裹着群星的蓝天不放 

就索性让躲进毛线团里那点热气也散尽了吧 
当披肩里的女高音 
在窗外草坪中央婷立,在啊……啊个不停 

如此轻的一季,竟可以用脚尖来支撑 
当女高音在唱着孤独……大雪…… 
一枚同样孤独的核也在内心踮着脚尖 
转动……转动的疯人院 
留下擦痕,在冰块上 

而空调机,这栋大楼的肺正欢快,正紧紧吸住 
你我。就索性…… 
就索性让北方升起,像你我,渐次 
敞开自己落叶的漏斗吧,在这首诗里 

树兀立,彼此克制……克制住 
不让枯叶落到树影之外 
当她身上那股难闻的药味雾一般笼罩 
在树林对面,在大楼以西 

相爱者倾斜,更倾斜……在二十行以外 
那锋利的喙彼此叼着 
爱情 铁皮屋顶那张快要憋红的脸 

在二十行之外,大雪 
突然从天空那敞开的漏斗里落下…… 

虚构的……虚构的我发白,并不可避免地 
陷入沙发的皮里感到恶心 

我起身。我离开。我停止吃那条热气全无的鲟鱼 
1996.11.6 

December 6 

Then simply use up the heat in the sturgeon lunch 
She keeps fabricating snow and reflections on snowflakes 
Are they reflections on the head of a madhouse? 
Late autumn, the North, someone is singing in silence 

Oh, autumn in the North 
A green barber in a red robe is blowing the boulevards 

And the air conditioners, the building's joyful lungs 
Are sucking in, tight against windows 
A piece of sky that wraps the stars 

Then simply drive out the bit of heat that's hiding in the yarn 
As the caped soprano 
Sings the same note in the center of the lawn 

Such a light season, so light it stands on tiptoe 
When the soprano sings of loneliness... and snow... 
A pit no less lonely is tiptoeing at its heart 
Turning... A madhouse turning 
Leaving bruises on ice 

But the air conditioners, the building's joyful lungs, tightly suck in 
You and me. Then simply... 
Simply let the North rise, like us, and let 
Our leaf-funnels open, one by one, in this poem 

The trees stand straight, restraining each other... keeping 
Dry leaves from falling outside their shade 
When her medicinal odor prevails like fog 
Across from the woods, west of the building 

The lovers lean over, and over... Beyond the twentieth line 
The sharp beads clutch each other 
Love---the breathless red face of the tin roof 

Beyond the twentieth line, snow 
Suddenly falls from sky's open funnel... 

Fabricated... My fabricated self pales, and by gravity 
Sinks, nauseated, into the leather of the couch 

I get up. I leave. I stop eating the sturgeon now without a trace of heat 
November 6, 1996 

尊严 

是谁,正埋头俯身解开海水,那无骨的肌肉里 
纠结、紊乱的纤维编织 
编织花环,和佩戴花环的梦中头颅 
当抹香鲸的歌声,从遥远记忆的海岸,升起 

是谁在眺望,站在筑满鲨鱼和鸥鸟巢穴的绝壁上,眺望 
那徐徐移动的倦于归来的船只…… 
是谁在祷告并且嘶哑 
当融化着的远海冰库里的巨大冰块 
正从嗜冰者的嘴角吐出:盐和贝壳 

是谁在游泳,穿过陌生人群围住的酷热日子 
用热气腾腾的肺 

在布满疯狂波纹的游泳馆的心脏……那缓缓动荡的 
心脏里,是谁在尖叫? 
当大海,这个突然到达的蒙面人 
一瞬间直立起他那正在崩溃的蓝色肉体,那受伤的肉体 

是谁?在对我低语着往昔 
在一根深深勒进脚心的钢丝上,是谁在相爱? 

是谁在相爱中衰老,在摇晃的平衡木上 
在化妆品面罩的阴影中,借用着 
一位崭新的死者,他新得 
像刚出炉的面包,新得像即将从水喉里流出的热泪 

是谁在书写,用左手……用刚刚缝过伤疤的针线 
缝住拼命向外涌来的海水的头和肩膀 
当那阴影笼罩的悬崖上只留下花环编织者远去的背影 

当她转身离去,卷走了从空中垂挂下来的 
梦的布匹,一去不回头 
是谁?在奋力冲向那迎面撞来的岩石的肩胛骨 
用一股沉闷的力量把自己粉碎 

不分昼夜,在渐渐远去的抹香鲸的合唱中 
是谁在继续书写,被她带走的,这头凶猛的 
软件动物,用左手 

没有人受难,从来没有,只有葬礼在如期举行 
没有人哭泣,只有哭泣者在彼此抚慰 
没有伤口,只有,永远只有被鲜血弄脏的手在缝合 
没有大海,只有海浪……在撕心裂肺吗? 

当裸体的新娘们的夏天,在沙里 
在毒药般猛烈的阳光下醒来,没有人奔跑,除了泡沫…… 
1996.8 - 1997.10 

Dignity 

Who, with stooped head, in the sea's boneless flesh, is untangling 
Knotted, convoluted fibers 
Fiber-made wreaths, and wreathed foreheads in dreams 
When whale song rises from the coast of distant memory 

Who is watching, on shark and gull inhabited cliffs 
The slow, reluctant, homecoming vessels 
Who is praying in a hoarse voice 
When melting icebergs stored in far seas 
Spit out, from ice addicted mouths, salt and shells 

Who is swimming, with steaming hot lungs 
Through sweltering days besieged by strangers 

In the swimming pool's heart of violent waves... In the slow 
Beating heart, who is screaming? 
When the sea, the unexpected man in a mask 
Suddenly erects his blue body, his collapsing, wounded body 

Who is whispering to me about the past 
On a tightrope cutting deep into the soles, who is falling in love? 

Who is aging in love, on the shaky balance beam 
In the shadow of cosmetic masks, in the name of 
A newly dead, new 
As bread out of the oven, as tears out of the hose 

Who is writing, with the left hand, using surgical needles and thread 
Sewing up the sea's raging head and shoulders 
When the remains on the cliff are the wreathmaker's receding shadows 

And as she leaves, she pulls away the dreamy fabric 
From the sky, never to return 
Who? Who is running head on to the rocky shoulder blades 
To be destroyed in a deadly blow 

Day and night, in whales' fading chorus 
Who continues to write about the savage, soft-bodied beast 
She led away, still with the left hand 

No one suffers, no, never, only funerals being held on schedule 
No one cries, only criers consoling each other 
No wounds, no, only bloodstained hands forever sewing 
No sea, only waves... tearing their hearts out? 

When the summer of naked brides awakens in the sand 
In the heat of the poisonous sun, no one runs, except foam... 
August 1996 to October 1997 

时间的迷雾(组诗) 

一, 时间的迷雾 

「我为你预订了一个座位,在明年春季,那个剧场 
又为你预订了一句话,在后年夏天…… 
以及,一场风暴,两朵鲜花,和三个星空……」 

星空装进大脑,大脑装进颅骨 
颅骨埋在腰间,腰埋进手心,手捂住脸 
用腰上的脂肪分泌泪水 
而脸 尚未成形 
在胚胎那迟钝而血腥的喉咙里 

一句话正在传来的途中 
「我为你预订了……一切!」 
在二十个指头所做的粘稠的梦里 

我拿着六朵五年后的白云 
(是我同时向三个星空预订的……) 
平静而耀眼地,在你身边那个座位上 
用许多许多来不及破碎的雨点 

对你讲述那场风暴,那场 
冷冻在鱼群脊椎里的风暴 
(是我从太平洋最黑暗的深谷里预订的……) 
以及,灾难后的,两朵鲜花,三个星空…… 

而这一切,也是我暗中为自己预订的…… 
从我吞下的那颗虫牙里 
「有人向虚无投出了梦想的长矛……!」 
后年夏天的那句话正在传来的途中 

二, 悲哀 

我的双亲已陷入衰老的皱纹而我的儿子尚未出生 
他远远地站在我想象力的白光中 
像另一种 
光源。我的芽,嫩嫩的 
提前吹来了幼树的气息: 
「爸爸,妈妈……!」 
当我推开大门,兴奋地大喊,在同一种 
表情里,我们合用着 

同一张嘴,同一条声带,同一种声音…… 
当我推开大门 
在那株幼树根部悲哀的洞穴里 

当我们用同一双手 
接过两位老人手中 
那包扎在绷带里的,我的黑色童年…… 

我的两只眼睛,两只眼睛,同时 
迸出热泪……就像那 
绷带上正在渗出的血水,在双亲手中 

分不清是谁?在用谁的声带在喊同一句话 
爸爸,妈妈…… 

我的儿子已陷入衰老的皱纹而我的双亲尚未出生 

三, 许诺 
---献给彩亦 

我买下的那只桔子像一个祖国 
放在手心 
与之对应的,是一片小小的天空 

在高高的免费的云缝里 
城市,无边际的水泥山谷 
人流像肉的洪水 

我被撞击过两次吗? 
连续地,钴蓝色的两次 

但它并未落下,被皮靴踩烂 
那只桔子仍停在空中原来的位置 
当我被人流卷走 

这只穿透着经过它的躯体的灯笼 
晃动,却没有人发现 
我,在街口,盯着 
它投在斜坡上的影子…… 

我不想再挤回去,把手 
放回它的下面,并将它取走 
我想让它继续停在那里,永远……永远 
我坚硬的牙床不分昼夜地质问着 
这只燃烧的,燃烧的 

桔子。以及,与之对应的我 
整整三十年的忧郁之核,已吐在地上 

四, 此诗送给你 

轻轻地,我掏,轻轻往外掏,这首诗,春天啊,这首诗 
用舌头尖,小心又小心,用舌头尖 
掏出坚硬的核,饮完核里的冰,再送给你 

耐心地,从衣兜里……我继续往外掏,这首诗 
忍不住……又再掏一遍……春天啊 
吹去上面的灰,再送给你 
这双寂寞的出血的手,和指头上的脏绷带 

轻轻地,为什么这些树枝仍要吐出纤维和风? 
轻轻地,挖,轻轻往外挖,埋在肉里 
那个不绿的核,用舌头尖 
在这张不够绿的纸片上……蛆虫们,用舌头尖 

使劲儿舔着我里面那个黑色的春天啊 
在空白处,为什么那些纤维仍要吐出树叶和风? 
在指尖上,送给你这首诗的最后一行: 

「我在挖自己肉里埋得太深的绿树与星空……」 


Fog of Time 

1. Fog of Time 

"I ordered a seat for you, in the theater, for next spring 
And a message for you, for the summer after next... 
As well as one storm, two flowers, three starry skies..." 

The starry skies are fixed in the brain, the brain in the skull 
The skull in the waist, the waist in the hands, the hands on the face 
Shedding from the fat on the waist are tears 
But the face---is still unformed 
In the fetus, through the retarded and bloody throat 

A message is being sent--- 
"I have ordered for you... everything!" 
In the viscous dream of ten fingers and ten toes 

I hold six pieces of clouds from five years later 
(The clouds I ordered from three starry skies...) 
Calmly and brilliantly, in the seat next to yours 
With numerous raindrops which are not yet broken 

I describe to you the storm, the storm 
Frozen in the spines of a school of fish 
(The storm I ordered from the darkest trench in the Pacific...) 
And afterwards, two flowers, three starry skies... 

But all of these I also ordered, in secret, for myself... 
From a bad tooth I've swallowed 
"Someone has cast his dream into a void...!" 
The message for the summer after next is being sent 

2. Sorrow 

My parents have sunken into deep wrinkles yet my son is unborn 
He stands afar in the glow of my imagination 
Like a different 
Source of light. My seedling, still tender 
Prematurely exudes the air of a young tree: 
"Papa, Mama...!" 

Shouting excitedly, I open the door 
With the same expression, using the same 

Mouth, the same vocal cord, the same voice 
When I open the door 
In the sorrowful cave at the roots of the young tree 

When we use the same pair of hands 
To receive, from my old parents 
My dark childhood wrapped in bandages 

My eyes, my two eyes, at once 
Pour out warm tears, like blood 
Seeping out of the bandages, in my parents' hands 

Who can tell which is which? Whose voice is calling the same words--- 
Father, Mother... 

My son has sunken into deep wrinkles yet my parents are unborn 

3. Promise 
For Caiyi 

The orange I bought is a homeland 
Placed in my hand 
Across from it is a small piece of sky 

Between the high clouds, free and free of charge 
The city, endless concrete mountains and valleys 
In a flood of bodily flesh 
Was I jostled twice? 
In quick succession, twice in cobalt blue 

But it did not fall to be crushed by leather boots 
My orange stayed midair in its original place 
As I was swept away by the crowds 

A lantern passed through it 
Trembled, but no one noticed 
Only I, at the street corner, stared back 
At its shadow cast on a slope 

I don't wish to find my way back, put my hand 
Again under the fruit, and take it away 
I mean to let it stay there, forever... forever 
Day and night, my stubborn teeth keep interrogating me 
About this burning, burning 

Orange, and about me, who stood across from it 
The melancholy core of thirty years... spit out on the floor 

4. This Poem is for You 

Gently, I pull---gently, I pull out a poem. Ah, spring and this poem! 
With the tip of my tongue, carefully, I carefully pull out 
A hard pit, drink up the ice inside, and present it to you 

Patiently, from my pocket... I keep emptying out this poem 
I can't help... emptying it out again... Ah, spring! 
Blowing away the dust, I present to you 
My lonely bleeding hands, and the dirty bandages 

Gently, why do branches breathe out fibers and wind? 
Gently, dig, gently dig out the pit buried in my flesh 
The pit that is never green, use the tip of my tongue 
On a scrap of paper not green enough... Oh, worms, with sharp tongues 

With quick strength, are licking the black spring buried in my flesh 
On the margins, why do fibers breathe out leaves and wind? 
On my fingertips, I present you the last line of the poem: 

"I am digging the green trees and starry nights buried too deep in my flesh..." 


( Translated by Luo Hui, From WINGS OF SUMMER, selected poems of Zheng Danyi 1984--1997. SIXTH FINGER PRESS, Hong Kong, 2003) 



第二部分 夏天的翅膀 


Being young you have not known 
The fool's triumph, nor yet 
Love lost as soon as won... 

---William Butler Yeats 
To a Child Dancing in the Wind 

一, 献诗 

给你,这四月和五月吐血的黄金。给你,七月 
这魔鬼的轮子、带电的天空、已经 
扑灭的火种。给你 
一把弯刀、一个失常的比喻、一个打翻的 
酒瓶,我的最后一点财富,也给你 

宝石、毒药、一个砸开的地狱,都给你 
即便,你是天堂,是纸上的月亮 
我也要 给你。即便它 
只是个幌子,再骗我一次。即便它 
是一把收不拢的雨伞、一笔花掉的钱 

即便它,是石头,充当着白玉。是退化的鱼 
登上绝望的楼梯。即便它 
是一袋沉闷的土豆,埋在深深的岁月里 
即便它是投身大海的泥船,是瘟疫、阵雨 
一列脱轨的火车在喘着粗气 

但我,还是要 给你!给你一个 
倒塌的家园,任意的肉中的秋天 
因为等待,急得绷直的弹簧 它瘫痪着 
像一条抽累的皮鞭,像一句空话 
一堆失效的药片 给你,给你一个 

终止的行动、折断的刀锋、已经 
遗忘的疼痛。还有,还有这只 
摔碎的钟 我的心 哭喊着,卡住 
这只钟,我的最后一个天堂,也拿去吧! 
即便,你是废墟,是地狱,我也已经给你 

二, 我见到的世界总是个背影 

那么,请等一等,让我从正面注视你的灵魂 
我要知道,从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水 
无端端的,我要知道,你为什么成了我的病 
是沙哑的黄金,带着我,在这儿呻吟 

这是什么?我的亲亲。这又是什么?我的亲亲 
我想象不出,多年后的迷雾,会怎样 
在这些诗篇里穿行。无端端的,我想象不出 
怎样的风会把它吹散,又去弄响我幽居的门铃 

一再地,蒙受耻辱和哀伤;一再地,你可是我 
火红的那部分?那么,请等一等,让我们 
徒步穿过人生,像一盏灯 
要点燃其它的灯,一个人要变成一群人 

而我见到的世界总是个背影。啊,我的口琴 
微小的颤抖的心脏。还有你 
躲身其间的高贵的精灵。口琴啊,请接受 
我忏悔的声音;口琴啊,献给一个远离秋天的人 

当我们摔碎的心是个天堂,我看见所有的玫瑰 
在向她走近。那么,请等一等 
瞧,这个人,瘦削、苍白,竟用肉体加入了 
声音!远离幸福的人啊,绝望是绝望的奢侈品 

三, 不,这不是真的 

整个冬季,我都在等你。啊不,这不是真的 
成为风?成为云?成为悲剧风暴的中心? 
我怎么也不信,昨日 
风中的酒,已经照见你内部骨折的星辰 

不,这不是真的。当炉火熄灭,黑夜降临 
我依然看见,玫瑰们,一齐低头赞美 
簇拥着一颗心,啊,十九岁,玫瑰们 
掏出心中的小棱镜,晃着,响应着夏日嗡嗡的回声 

交给纸、交给笔、交给一生最 k痛的命运 
我决定忘记。啊不,这不是真的 
既然,火与火已经沟通,翻过肢体,穿过人群 
我们热泪盈眶,注视过阴郁的天空,骤然放晴 

啊,我天国里的落叶,太阳心脏中的寒冷 
我不再唱清朗的歌。啊不,这不是真的 
我怎么也不信,哀哀的,啊你,女性中的女性 
爱情消失了?你仍在我悲伤的血液里巡行 

你仍在我心酸的迷梦里呈现,啊,呈现吧 
我心中的神!当冬天已经结束,让燕子们领着你 
回来吧!我说,不,这也不是真的 
既然你从未抵达,抵达我破碎的心灵 

四, 水晶 

如果,你的命运皎洁而端庄,怎么会含着 
类似分裂的光?我们,怎么会?翅膀依偎着翅膀 
啊,近些,火的一部分。啊,再近些,宝贝 
让我,让我长久地,向你的更深处俯视 

让我看着你发育,从手到脚,起初是一片冰 
随后你水袖盈盈,奔向我,我发现 
你是我来世的星座,引领着漫天明灭的灯火 
最后,我也看见了,我的脸,经过夏天 

经过秋天,风尘仆仆,在众多的道路上往返 
在不同的房间里叹息。啊,你为何是一面镜子 
跟着我,永远是,热烈而荒凉的幸福 
朴素、哀婉、变换着姿容来和我交换 

一个白天?或者,一朵花的门,也许更像从前 
六月翻开芬芳的书卷。我要。啊,我要给你 
另外的饰物。啊,你看 
飞逝的夏天,一朵玫瑰里有她全部的火焰 

他打扮过你。我又打扮过她。啊,往事如烟 
我要,我要摈弃多余的姿态和语言!我们 
也都将变得简洁、平安,最后 
一尘不染。让我,让我忘怀那些怨恨的脸 

五, 夏天的翅膀 

当所有的夏天都逝去,剩一个,在这儿轰响 
我欠身向内,看你在松弛的衣衫里敛翅 
走在我干净的地板上。晚风低低 
纳着清凉。在一个秋天吹不到的地方 

你打哪儿来?像团火,引得我体内的金属闪烁 
一会儿偏右,一会儿向左,叮当一片,我们 
在陌生的人群里折转、盘旋……啊,夏天 
幸福袭击着心脏,你为何令我如此迷恋? 

啊,再高些,让我们临空俯瞰。你看人世 
那些渺小的心灵,蠕动着,那儿,你看 
我们命中的家园。啊夏天要让果实都成熟 
向下!那儿,你看,秋风在翻过眩目的雪山 

啊,你为何不是蜘蛛的一场大梦?一生穿著 
不合身的衣裳;啊,你为何不是蝴蝶 
心中的蝴蝶?温柔的身体里有水一样的悲凉 
凡是热的都会冷。啊,迎着你的火光,我要插上 

插上一双夏天的翅膀!让你领着,像团火 
收集着夏日飞逝的阳光。为一支歌 
啊,我的翅膀,你看我离地,腾空,选好了 
方向。为何你姓氏里有我一生的月亮? 

六, 情人们的信 

啊,幸福的倾诉者,我们,沉沦的另一半 
我把一切都交给你,就像嘴唇 
含着嘴唇的花瓣。我把一切都交给你 
正当黄昏,路过一张芬芳的玫瑰的脸 

啊,温柔的纸张,我该如何来拼写? 
这轻叹的一瞬间。如果,我错写了一个字 
也请你,安排吧,夏天! 
我们是,我们的。那美丽的姓氏总令人晕眩 

啊,赐我以风,风中最柔和的晚风。赐我以 
紊乱,熊熊的火的紊乱。啊,我甘愿 
甘愿作你的人质,曼舞轻歌 
等着那美丽的灵魂及时出现 

一些人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一卷书错过了 
就终生不得相见。啊,如果,我错选了一个词 
也请你,安排吧,夏天! 
我们平生的第一页总令人晕眩 

啊快,来践我们血肉深处的密约,啊快 
我们,幸福的使者,到了!啊快,快从中间 
把我展开!啊快,我的读者,快看 
这慵倦的黄昏多么暗然,读吧,展开里面更暗 

七, 可是,时间会夺走这一切 

一个唯一的夜,啊,许多这样的夜。我听见火 
在那清白的身体里奔跑……照着你 
啊,照着我的扉页,通宵不灭!我将 
迷失。就像一只近视的桔子已经破裂 

你将看不见。啊,我的内部,你猜吧,那儿多美 
一个晴天的下午,落叶在追逐着落叶…… 
啊,我将重写!你猜吧,那儿多美 
就像浴后的花蕾,注视着自己轻轻绽开的心扉 

你先于我,我先于秋风。啊,是什么样的夜 
突然降临,在我惊慌的衣裙里安歇? 
啊,你是谁?为何令我如此胆怯?我就是 
你呀,温柔的姐姐,可是,时间会夺走这一切 

可是,时间会夺走这一切!秋天会越来越深 
就像我的蜡烛就要熄灭。我将 
痛苦吗?像一只离群的燕子飞向我的黑夜。那儿是 
心酸,那儿是毁灭。可是,时间会夺走这一切 

还我以自由吧,我将回忆。梦见你,是我小小的 
魂儿向西。啊,一个唯一的夜,许多这样的夜! 
不再是昏厥,那儿,月光洒满了书页 
可是啊,温柔的姐姐,时间也会夺走这一切 

八, 也许是吧,这一切都无所谓呀 

那就把吐出的鲜血再吞下。把脱胎的天鹅 
还原成乌鸦。也许是吧,这一切都无所谓呀 
那就让我,把种下的庄稼都烧毁 
把吃剩的果皮,归还它们折断的枝桠 

让我死去的马儿喝足水,把压碎的葡萄 
送回家。让该落的树叶都落下,沙哑的喉咙 
更沙哑。空虚的永远空虚。无家的 
继续无家。也许是吧,这一切都无所谓呀 

那就让装好的机器都拆散,愈合的伤口 
裂开吧!让病的病得更重。喧哗的继续 
喧哗。美的,还要更美!恶化的还在恶化! 
啊,让一切都过去,让一切都到来吧! 

敲掉牙,剃掉头发,把所有的内脏都换掉 
该倒的注定要倒塌。有毒的毒着它自身 
告诉你吧,除了毁灭,你不会是其它 
也许是吧,这一切都无所谓呀!那就把 

歌唱的心儿都打碎!让所有的灵魂都累垮! 
可是你,让我喘一口气吧,忧郁啊 
请教导我如何冷酷吧!既然黑夜 
统治着世界,我会不会再惩罚一朵玫瑰花? 

九, 我们消失的岁月在哪里? 

迟钝的盐加重着忧郁。啊,我们 
消失的岁月在哪里?取出风,取出雨 
取出命里这堆旧东西。你,会在哪儿呢 
把你的头发深深垂入,我们往日的诗篇里 

那么,你定是在何处闻到过他的气息 
清晨的指甲?夜行的马蹄? 
一个桔子,两个比喻。微风还吹送着细雨 
那夏日!那夏日的躯体早已分崩离析 

一个地址,丢了,今生也不会再去 
一样东西碎了,立即成了别的东西 
一个面孔消失了,又会出现在另一些面孔里 
你看,那分享黄金的手也分享过白玉 

可是,我们消失的岁月在哪里?剖开 
瓜果,合上影集,你看秋风灌满了楼亭 
也在翻找着自己,翻得四肢通红,黄叶 
遍地。啊,去秋的落叶还夹在发黄的 

书页里。如同你果然闻到,旧日子的气味 
芬芳馥郁,当隔夜的水声再度响起 
啊,多么凄迷!她眺望我,我眺望你 
告诉我吧,我们消失的岁月在哪里? 

十, 再见,石头村 

动身的时刻到了。石头村,仿佛一个灾难就要降临 
邻居们忧郁地望着天。狗,哀号着,嗅着空气 
我推不开门,哦,石头村,今秋的黄叶已经落尽 
动身的时刻到了。石头村,仿佛一个灾难就要降临 

我还会回来吗?爱着,唱着最后的分别挽歌 
房舍此起彼落,石头村,我在其间熄灭了灯火 
星星们还要在上空私语,哦你,别为我难过 
我还会回来吗?爱着,唱着最后的分别挽歌 

再见了,石头村,我是风,是路过你的浪游人 
哦你,我的花瓶,干净的床单,曾经那么幸福地 
等待着,为我,在你温柔的身体里点盏灯,哦 
再见了,石头村,我是风,是路过你的浪游人 

哦,我会在另一些岁月里想起你冬日的炉火 
像孩子,我们打闹着,有过一些美丽若星星的散步 
我们还吵嘴,像孩子,痛哭,忍受过疾病、饥饿 
哦,我会在另一些岁月里想起你冬日的炉火 

西风牵动着衣襟,哦,石头村,我又要返回我的命运 
我已耽搁得太久。打碎过太多的明镜 
现在我已祈祷完毕。来吧,道别吧,亲人 
西风牵动着衣襟,哦,石头村,我又要返回我的命运 
1990.2 



第三部分 昏迷 


.1. 

我升起,仅仅因为星星,宇宙中 
把我向外拉的力 

我的目光 
凡目光之内的,都升起…… 

再没有歌 
月亮已收回赞美的光 
不再有泪,大地 
那晦暗的胸膛里 
也不再钻动 
金色的犁…… 

城市。屋顶张着无声的嘴 
而不再有梦 
我升起,仅仅因为 
脚背上不消的肿块 

那不幸的青春的肿块 
也是把我向下拉的力 

我升起,仅仅因为风 
跨过深深的陷阱而不屑看见一切 
我升起,仅仅因为你 

你 不是那星星 

.2. 

那是,那是谁的脸 
正如此强烈地反对那冷漠的夜 

那是,那是谁的嘴 
张着,永远,无声地…… 
从如此遥远的水中 

犹如眩目的玻璃 
当那站在嘹亮的七月海边的裸体 
转过身 
照亮我酒杯中锋利的冰 

如此惊恐地 
鱼群从广场中心升起 

那是,那是谁的灵魂在向我高呼 
又如此低沉地传来 
那回声 

而我喂养她们 
用歌声 

如此冷漠的歌也在问 
你是谁 

.3. 

一个来到空中的人有权接近屋顶 
如果电梯不停 
电梯也有权去取星星 
而大海 

那不可捉摸的纹身者,也有 
近于疯狂的质地 
当客厅里的金鱼突然高呼: 

「我们就是死者!」 

一块来到空中的冰也有权冻结 
自己的灵魂 
如果爵士乐不停 
爵士乐也有权倾听 
而大海 

我的诱惑者,滚动着,滚动着…… 
乳房里全是疯狂的冰 

.4. 

而我培育这个灵魂用去整个青春 
而我毁掉她只需一夜 

只需一夜,金鱼们苦于再也不能入睡 
只需一夜,我们苦于再也不能去死 

有什么配我们献出自己的死呢? 
金鱼们变成哈哈大笑飘过的云 

有什么配得上 
这夜间昂贵的飞行者呢? 

在空中 
青春也有权拒绝分泌 
而大海 

那退出梦境的生殖器正如此缓慢地射着 
金鱼金鱼金鱼 

心脏中旋转的冰 

.5. 

倘若我愿享那无边的安宁,我就 
退入明日的阴影 
或升到你看不见的缥缈处 

像某颗星 
美目熠熠只顾盼内心 

或变成每一个人 
如影相随 
匆匆地交换着表情 

我更愿是一个梦刺入众人的梦中 
不知疲倦,分送 
分送那玲珑的迷宫 

因为死亡不过是纵向垂直的东西 
上升,或下降 
散发着刺鼻的迷魂香 

倘若我退入了明日的阴影,轻轻 
轻轻抹去地上的脚印 

雨点般的我,飞旋着 
再也不愿去碰骯脏的人群 

.6. 

啊,水草般暗淡的人啊,请离我 
近些…… 

众人皆有近者 
芬芳又醉人 

而近者皆书籍,我的…… 
我的经历也是书的经历 
摹拟过那光彩夺目的…… 

如今全变成痒人的白癣 

啊,这不屈的幽居的气味多么刺鼻! 
去,去刺那脏水般的媒婆 

啊,隐身而清洁的烈士,请离我 
近些…… 

请同意火,横空画过 
探入最幽暗的部分 
众人皆渴望,渴望那汗与血腥 

或赠我以利刃 
容我,容我自割…… 

.7. 

哦,爱情,我终于尝到了你 
你是苦的 

我不再记得你那燃烧的星群 
那么遥远,我的心 
我的心曾像发疯的指南针 

哦,爱情,你的天空只有石头 
而我只有头痛 

因为没有别的 
我只能在性和色情中徘徊 

因为没有别的 
我只能去死 

「哦,你已死去 
你那仍在继续的死亡令我心碎……」 

.8. 

如果遗忘给我们一块团聚的空地 
我定要重新 
同这些硝酸银的面孔相认 

我定要把这些虚弱的孩子领走 
奋力挺身 
接近那空地上的天空 

如果遗忘来自梦游的金鱼 
来自疯狂收割下精疲力竭的大地 

如果大地只接纳尸体 
我就要让那些无辜的尸体 
在天空拥抱 

如果,如果…… 
在集体失重的愿望中,我们 
轻轻升起 

在如此缓慢又缓慢的 
记忆里 
犹如细雨和落叶 

孩子们纷纷抵达那空地 

.9. 

也不靠神奇的意象,我的语言之肺 
淤满泥沙 
我的这只旧罗盘也不靠刻度 

我的诗 
我的诗是一把精致的叉子 
对准那期待的肉 

也不靠声音 
在我们中间觅食的那些金鱼 
当愤怒的元音吞下叹息的辅音 

我的诗 
我的诗是那位黑人的红心 
站在白色制服深深弯下的腰间 

壮着西红柿的胆 
送来帐单 

.10. 

想起我的诗稿折叠折叠像疲惫的旅人 
后来。我昏迷 
后来。后来不是举杯不是盛宴 

想起他们。吸足麻醉剂的肺 
想起钢轨 
和大地赛跑的腿 
想起某个终点 
后来。后来也不是回忆 

想起玻璃随我移动 
这情人般的小天空 
安置在……? 
那安置在内心的罗盘也在吃力地转动 

整个天空只有我 
只有夜和星星的白刺 
后来。推进器关闭,后来…… 

想起彗星吐着碎片,想起…… 
想起一个预言压着心脏 
我醒来,只剩下天空 
剩下那孤魂似的杜冷丁还在空中高喊 

穿过玻璃我是铁人! 

.11. 

在那秘密的葬礼中我高声祈祷 

当低飞的棺材领着人群 
随我返回 

我已将你忘记 
我已忘记哭泣 

当呼啸的铁锹也随之低飞 
穿过,穿过镶满反光玻璃的内心 
成为一束玫瑰 

而不是你 
而不是那背对我站在天空的云 

想活下去吗? 
陌生人 

陌生人决定继续他在大楼顶部的试飞 

.12. 

而春天,有一张漂亮的脸 
而金鱼,是春天脸上最轻的那部分 

在风中,我看见 

苹果树有一张开花的脸,在春天 
(拼命的开花……) 

汽车。我看见 

汽车有一张玻璃的脸,在风中 
(如此多的玻璃、反光、飞奔……) 

如此强烈地 

金鱼,有一张风筝的脸,在天上 
拼命的吐丝……直到昏迷 

如此强烈地 

少年,拼命追逐她投在地上的影子 
在飞翔中 

如此强烈地 
天空,天空…… 
天空有一张不锈钢的脸,我看见 

如此强烈地 
我拼命地吐啊吐……直到昏迷 

我吐出的 
是春天最黑的那部分 

1994.10 初稿 
1995.6 修改 
1998.6 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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