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万人雨夜大撤离:七旬老人与洪水猛兽斗了50年
编辑 / 陈 璇
十几个小时里,武汉市蔡甸区消泗乡的1.6万人,连夜撤离日夜守护的土地和家园。
很多老居民不止一次因为洪灾离开家园,而农民的唯一选择就是接受,土地是他们的根本,不管它会带来的是丰收还是赤贫。
撤离的人们,尝试着找到乐观的理由看待这场灾难。毕竟,活着的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不容易的。
爸爸,我们要搬家了吗?
7月7日凌晨三点,汉南中学礼堂。
约五十多张民政支架床支在礼堂内除椅子外的空地上,一些男人们赤膊躺着,四仰八叉,鼾声此起彼伏。只有一两个老人仍然坐在床上,因起夜醒来,睡不着了。
有人在睡前点起过蚊香,但这并不能抵御雨水过后来势汹涌的蚊群,幽浮的香气稀释在空中,勉强让和着汗味与雨渍味道的潮湿空气变得稍微好闻一些。
在转移中折腾数十个小时后,暂离家乡的人们终于得一处安枕。
连续六日的暴雨让整个蔡甸区焦虑不安。消泗乡的沉湖湿地,水位一再攀升。
从来懂得看天吃饭的农民心中大多有数,今年的搬家是跑不赢(跑不掉)了,这包括消泗乡曲口村的村民们。
消息来得比预料中还快,5日下午,村里就传来大撤离的消息。
晚上七点,陆续有人家接到正式通知撤离。村里的人坐不住了,纷纷开始转移财物。一直到晚十点,冯家才接到了正式通知。
市公交部门调集200台城市公交车,对村民连夜实施大转移。
从蔡甸区消泗乡曲口村去往安置点汉南中学,必须经过东荆河上的那座桥。桥上人来人往,村民邓丰赶着自家的羊群奔走在雨中,场面有些混乱:羊群不听话四处乱窜,桥上人又多,将12只羊转移到桥对面的亲戚家是他今夜最重要的任务——这12只羊将是他一年的收入支柱。
大部分人都不能像邓丰一样把自家牲畜带走,鸡鸭赶不动,只能留在自家院里由它们自生自灭了。一些妇女舍不得这些养殖财产,拿起大号尼龙袋,抓起一只只鸡鸭就往里装。装满,带走。
除去一些投靠亲友的村民,剩下两百余人住进了汉南中学。头一晚,大家都没睡好。6日晚上,大家早早地睡下了。
这会儿,人们基本都进入了深度睡眠。黑暗中一个女人像是做了一个噩梦,发出一声不小的“哎呀”,紧接着她叹了一口气,再次陷入沉寂。
洪水猛于兽
雨停了,放晴了。
7日清晨5点,汉南中学开始热闹起来。
早在2010年梅雨季节,汉南中学就曾收容安置过曲口村的村民,六年后的现在,这里再次成为这批灾民的安置点,并且成为14个安置点中唯一的外区支援安置点。
汉南中学正处于蔡甸区与汉南区的交界处,离灾区消泗乡的曲口村仅隔着一条东荆河。虽然相邻,作为经济技术开发区的汉南区,却极少因大雨发生险情。
清早,灾民中的不少老人走出汉南中学,在门前的晨曦路上遛弯。
人们边吃边谈论这几日的大雨和灾情,一个女孩说了一句话特别有穿透力:“洪水猛于兽。”
救援人员在灾民家门前用强光手电检查是否有人还未撤离,彻夜辛苦,救援人员的手已经被雨水泡胀。
74岁的黄达宏听到这句话笑了,“我和凶猛的野兽斗了50年呐!”
约50多年前,黄达宏随父母迁移至曲口村,该地原是一片汪洋,遍布芦苇。在国家的号召下,人们开始垦荒,砍芦苇、犁地、挑堤。原本河道主干道边的湿地被人工改造为农田,是为民垸。沿江、湖地带的土壤肥沃,利种植谷物,但也易遭受洪水侵蚀。
黄达宏一生经历了六次大水灾,武汉地区历史上数次重大洪灾,他都历历在目。最严重的是1983、1984年,接连两年的洪水几乎使农民绝收,“83年那次洪水把屋子都淹了”。那一年,为了响应中央“确保武汉”的号召,蔡甸人自己把堤砸了引流分洪。
但也不是每次都需要牺牲,这一次的撤离并不是如外界传闻的那样“为保武汉而泄洪”,因为“长江水位都没到呢”。
村民们说,民垸的损失,政府是不设相关补贴的。政府鼓励灾民自救的方式是,减少损失。在汛期过后,灾民继续播种,被水淹过的土地将导致庄稼大幅减产,但应该能勉强收回些成本。
老人们普遍对政府的驰援心存感激,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们最常说的话就是:感谢政府!感谢的理由太多啦:几十号村干部帮助群众转移,灾民有床睡,政府管饭吃,用黄宏达的话来说,“在过去根本没人管你”。
如今的农村以留守老人与儿童为主,全村老幼,没有壮年力量的支援,难以实施转移。
像这里的绝大多数农民一样,黄达宏在这次灾难面前损失惨重。当地农民主要种植玉米、大豆、芝麻这三种农作物,玉米价格接连下跌,从去年的1.2元每斤到当下的0.9元每斤,农民承担着每亩地600元的损失。五月玉米才收上来,大豆、芝麻刚播种,可水一淹,这两种作物都完了。
油条下在锅里“滋拉”一声,慢慢变成金黄色,黄达宏看了好几眼。灾民安置点的早饭是馒头、白粥和榨菜,那是汉南中学食堂师傅与教职工老师们从凌晨四点就开始忙活的成果。可讲究“过早”的老人还是想吃点有味的东西。
他笑了笑,走了。他几乎从不在外面吃早餐,没有这个习惯,还是得节省些,现在他每个月的固定收入只有养老金200元。
要是牲畜也都死了,人就要喝西北风了
大雨一直没停,一批批村民连夜坐车转移到了临时安置点。
吃过早饭后,许多人睡回笼觉去了。气温攀升,睡满人的教室和礼堂有些闷热,老人们除了聊天没有用来消遣的方式。
男人们凑在一起抽烟,女人们则交谈着,忧心着家里的牲畜。
通往村内的桥口已经被挂上警戒线,三辆警车横亘着,线后站着三名制服交警。
曲口村村支书李卫民没空消遣。他被村民们公认为这几天最忙的人,全权负责曲口村人员安置工作。
他骑着电动摩托车出现在人群里,裤子和脚上有些残泥,看起来满脸疲惫。他一下车便被村民们簇拥。
村民们在校园跑道边刷牙。图 / 卫诗婕
人们七嘴八舌地提问、请求解除警戒,他们要回家,理由有两种:一是撤离得仓促,家人的换洗衣物都没带;二是家中的牲畜没人喂,会饿死,既然现在没发水,院子还没被淹,大家就可以回去喂猪喂鸡、喂鸭喂狗。
李卫民慢慢地穿过人群钻进了警戒线内,他开始是坚定地拒绝、耐心地解释,“上面有规定谁都不能进去,进去出了什么事谁都不能负责,万一发水了呢”。
这些解释并不被大伙所接受,他们觉得巡逻的人还在里面,这意味着现在根本不会发水。有人抱怨,“鸡鸭猪几天不喂就要饿死渴死,牲畜是农民的财产,田已经被淹了,要是牲畜也都死了,人就要喝西北风了”。
一个站在警戒线外的男人火了,冲着李卫民用方言大吼起来。
李卫民也火了,冲着男子嚷了回去,高中学历的他其实也算个粗人,他并不懂管理情绪、公共发言那一套,加上前两晚几乎没睡,肝火这会儿正旺,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
最终,李卫民让步了。他答应向上级请示,组织村民分批进村回家,但每一批只允许十人进,只能待一小时。
这个答案让村民们满意了,人群终于回归平静。
这对李卫民来说意味着多了许多头疼事。更重要的是,他承担着巨大风险,万一有人在回村期间出了什么事,他就要负全责了。
被焦虑情绪包裹的还有一只名叫旺旺的小狗,它跟着主人们出来避难。每天早晨,它都会一路奔回曲口村口,然后再跑回来,来回数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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