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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王明毅:陕北插队往事,塬上井水甜

王明毅 新三届 2021-01-28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王明毅,北京47中老三届,1968年赴延安插队,1972年参加工作。1984年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编采大专班在职学习。1985调中国石油报社,主任记者,记者部副主任,2007从中国石油报退休。

原题

插队陕北往事之一

塬上的井水甜




作者:王明毅



今年有人要纪念“上山下乡XX周年”,前不久我收到了《延安插队知青名单》,在两万多人的名单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了我的名字,估计除了同村的知青,没有几个知道我是谁,因为那名单里如今地位显赫的人不少,成功人士、知名人士也是数不胜数。我从来没想过要纪念那段日子,但是那段经历实在难忘,所以也跟着凑个热闹,再次贴出我在陕北插队的那些往事。


为村里的老汉画的速写

塬上的井水甜

陕北人把山上的平地称为塬,南河寨就在塬上。塬上缺水,吃水要从井里打。三个小队三口井,每口井都足有四十多米深,从井口朝下看,黑漆漆的不见底,冲下喊一声,嗡嗡嗡地响着回音。扔一块土圪拉下去,好几秒钟后才能隐隐地听到一声“咕咚”。

每天清晨.村里的婆姨们头一件事是做饭,汉子们头一件事是打水。我们知青得自己做饭,自己打水。我们打水得三个人一起上井台,两个人摇辘轳,一人向上提井绳,三个人累得浑身大汗,十五分钟左右才能打起一桶水。

井台是村中热闹的地方,知青们把那里比作王府井。老乡们笑话我们打水的样子、而村中壮汉们一个个打水的雄姿也确实让我们羡慕。一队女知青蒋玉莹曾为壮汉们打水掐过表.速度最快的数大力士刘长来,提一桶水仅用七分半钟。我们三队的男知青“老太太”贾永光,一个人摇辘轳,差一点被反转回来的辘轳把打翻在地。到了夏天用水多的时候,井常常干枯,解决的办法是人下去“淘”。

淘井的活是村中壮汉们的荣誉,因为一天可记三十个工分。那年月,十个工分才值七分钱,工分就是社员的命根子。平日每一分都斤斤计较的社员们,在这活儿前面谁也不去争——下井的总是那几个最壮的汉子。用水这么难,我们只好省喝俭用。每人每天一盆水,早上洗脸,下工后用它擦身,擦完身再用它洗衣服,直到脏得不能用了,才泼到窑洞前干燥的土地上。

村里的老乡说起水,总有一副自得的神气:“咱塬上的水好,甜,养人。你们看看,那沟下的人,吃水倒是方便,但那水吃不得!”后来,我们留神观察了一番,的确沟下的人有不少得了大骨节病,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所以虽然沟下的村里有沟水,还能种水稻,但当地人还是认为住在塬上的比住在沟下的高一等。

塬上的井水是甜,可我们也曾喝过几十天的臭水。那一阵子,人们发现从井里提出的水,经常有些短短的白毛,而且有股难闻的味。老乡们家家都用筛面的细箩把水过滤一下倒进水缸。我们知青没那工具,只得慢慢捞那些白毛凑合着吃这臭水。后来臭味越来越大了,全村的都在议论,有人瞎猜,有人还叫骂起来,可那又管什么用?一天傍晚,一个老乡去打水.他觉得辘轳越摇越沉,桶到井口提上来一看,原来桶里有一只死羊羔。羊羔身上的毛早就被水泡得脱光了,只剩下团团红线虫。

消息传来,我们望着缸里的臭水,心里直恶心。可月亮都老高了,干了一天活,累得直不起腰,晚饭还没做,这水不用也得用。把水倒进锅里多煮了一会儿,再倒玉米面。玉米糊糊又多熬了十分钟。出锅时大家肚子早就饿了,那热腾腾的玉米面糊糊吃到嘴里,谁也没觉着臭味来。

2队队长王得胜,1969年速写

女知青蒋玉莹

由于缺水,陕北塬上的村子,都挖大水坑,长年蓄积着雨水,当地人叫它“涝(当地人读音为:闹)池”。 

一队的涝池在村子的中间,约二十平方米大小,墨绿色的死水里终年泡着一些木头。夏秋的时候,农民把收割下的新麻泡在水里沤,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知青们路过时总是离它远远的。村里人离不开涝池,常年在这里饮牛饮羊,有些女娃和婆姨们总是蹲在池边涮孩子的尿片子。盛夏的时候,它又成了娃娃们的乐园。他们在里面乱扑腾,学着狗刨式游泳。那年夏天,一队的女知青们路过涝池,不知是谁和蒋玉莹开玩笑说:“哎,小蒋,你不是总想游泳吗?下涝池去游吧!”“真恶心!”小蒋回应时,白皙的脸气得通红。

蒋玉莹那年十八岁,又瘦又小。人们常说十八岁的大姑娘,可她却仍然是个没发育起来的小女孩。小蒋人长得清秀、苗条,爱说爱笑讨人喜欢。全队的知青无论男的女的,比她大的比她小的都把她当小妹妹看待。

那年的夏天,南河寨出奇地热。一队的女知青和社员一起在麦场上晒麦子。为了防晒防麦芒扎,知青们个个穿着长衣长裤,头戴草帽,捂得浑身大汗。小蒋牵着牛拉碌碡在满场院转着,忽然,听到涝地那边传来一阵阵慌乱的呼叫声:“糊糊掉下涝池去啦!”“在那儿,捞啊!”“快来救人啊”,麦场上的人们丢下手中的活计,慌忙向涝池奔去。只见几个精沟子娃娃指着涝池中间乱叫,先来的几个大人用木棍在涝池里乱搅。说是村北边老向家的大娃糊糊在玩水的时候,抱着根木头游到了涝池的中央,可他抱的是根腐烂了的木头,经不起力量,不一会儿就碎成了一堆渣子,只见糊糊扑通了几下就沉了下去一直也没上来,用棍子搅了半天也没见着人,大家都蒙了。

看到知青们来了,不知是谁冒出了一句:“北京娃有会水的,下去捞啊!”听到这句话,小蒋像惊醒了一样,丢下草帽.脱掉鞋,连外衣都没顾上脱,纵身扑进涝池。只见她向中央游了几下,就顺着崖上人们指点的地方一头扎开去,池水泛起阵阵浑浊的浪,不一会儿,小蒋从水中冒出头来大声喊着;“拉上来了,你们快帮帮我!”她吃力地拉着僵硬的糊糊游到岸边,大伙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糊糊拉上岸来。人们一古脑地围了过去,知青阿芬上去俯身为糊糊做着人工呼吸,远处糊糊他娘边跑边大声喊叫着赶了过来。

蒋玉莹甩了甩头上的水,提起鞋,拿起草帽一个人急匆匆地向她的住房跑去。她插上门后,从缸里打了满满一盆水,洗呀,擦呀,想把涝池里的腥臭味彻底洗净。忽然她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叫“糊糊!糊糊呀!……不得活了!三个小的怎么不去死呀!咋就偏偏把个糊糊淹死啦……”“糊糊啊!糊糊!娘也不活了……蒋玉莹啊蒋玉莹,你咋就不早点去救糊糊啊……”小蒋这才意识到她刚才从水底拉上来的是个死人。

她伤心地哭了许久,在同学的安慰下好不容易睡着了,可夜里她还被恶梦惊醒了几次,她内疚地说:“也真是的,我怎么就没早点反应过来早点跑去救糊糊呢,这下他家可怎么办,他大(父亲)他娘都有病,三个小的又那么小,都怪我……”说着说着又硬咽起来,“糊糊平时多乖啊!才十二岁就能帮着家里打柴……”那天夜里,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又睡着。

作者1969年速写:村里的孩子

小知青“老太太”


“老太太”是贾永光的绰号,刚下农村那年他17岁,是全队知青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又瘦又高,像根豆芽。四个男知青数他最瘦弱,干什么都是慢腾腾的,走起路来迈着大八字脚,一走一晃悠,上山下山手里总拄着根树杈当拐杖。“老太太”是个十足的孩子。知青小朱拿他开玩笑,挖苦他的瘦弱说:“老太太放个屁,都得搂着电线杆子喘半天气。”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他自己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老太太”的父母是北京某部委的干部,听说级别还不低,那会儿他们的日子正不好过。刚进村的时候,“老太太”的一身行头都是崭新的,一个新买的帆布箱子里也装满了新买的衣物和日用品。

我和“老太太”同住一孔窑洞,睡在一个炕上。他洗脸只是用湿毛巾在脸上抹几把,脖子、耳朵根从来不洗,手也不洗,没过多久他的脖子就黑得像车轴,一双手伸出来像鸡爪子一样又黑又粗。有一次,在沟里干活,休息的时候大伙儿坐在地边上闲聊,“老太太”解开衣服捉起“革命虫(虱子)”。我见他那衬衣领子黑得发亮,收工后就逼他换衣服。他换了衣服把脏衬衣泡在脸盆里说:“明天再洗吧,今天太累了。”第二天一忙我就把这事忘了,过了好多天,窑洞里发出一股臭味,仔细一找,原来是“老太太”泡的那盆脏衬衣里发出来的。我逼他立刻去洗,他还要推三推四,我发火了:“再不洗,我就把这臭衣服扔到山沟里去。”我伸手去提那衬衣,谁知那衣服已经沤成了烂布条了,他只好自己把那堆烂衣服扔到窑洞前的山沟里去了。他那箱子的新衣服,很快就落了个同样的下场。

还没到冬天,“老太太”就光着身子穿起棉衣棉裤了。不久,棉衣的扣子也掉光了,就用麻绳一系,袜子也没有,光着脚穿解放鞋。那天“老太太”收到家里寄来一双新棉鞋,就把那双八成新的解放鞋送给村里一个老单身汉。他说,这个贫农身边没有亲人挺可怜的。没过多久轮到“老太太”在家生火做饭时,他把新棉鞋烧了个大窟窿,脚后跟都露在外面,根本没法穿了。他不好意思向那位老贫农要回解放鞋,只好又找根麻绳把破棉鞋和脚缠在一起去干活。

冬闲之后,大家都打算回北京探亲,纷纷写信回家要钱。“老太太”收到家里寄来路费的那天,一早就去赶“会()”,傍晚回来之后,一连几天也没提回北京的事,小周告诉我说,他把钱都快吃光了。原来他收到钱,就在赶会的时候猛“撮”了一顿,买回不少罐头和点心,还跑到老乡家里去买鸡蛋吃。我听了之后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不好当面说他。

那天队里派我们下沟里去修公路,只见他脖子上挂着个行军壶,一会儿就扬起脖子喝一口,然后又舔舔壶口,抹抹嘴,不知在喝啥。休息时,他凑到我身边小声对我说:“来一口,蜂蜜。”“哪儿来的?”“老乡家买的。”我推开他的手问他:“你家寄来的钱还剩下多少?”他眨了眨眼说:“没了。”我望着他那越来越瘦的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可他却像没事人一样,走到一边喝他的蜂蜜去了。收工的时候大家都很累,走在最后面的“老太太”,慢腾腾地迈着八字步,吊在他脖子上的壶来回晃荡着。

窑洞里的四个知青探亲走了三个,只剩他一个,他连饭也懒得做了。知青做饭也真不易,队里分给我们的是玉米棒子,要做糊糊和窝头,就得到队里去借驴,然后用大石磨磨成面面。别说“老太太”了,就是我这个比他岁数大,身体比他壮的人也困难。一天中午,“老太太”左思右想,走到队长家的门前,在那里犹犹豫豫地晃来晃去,队长从门里看见了就喊了一声:“永光,有事吗?吃了没有?”“没有。”“老太太”怯生生地应着,“没吃?那就在这儿搭(这里)吃点吧。”队长又客气了一句。”“哎。”“老太太”应声紧忙进窑上炕吃了起来。如此又混了几顿后,队长的问法换了:“永光,还没吃呐?”“没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去吃?”“老太太”只好收回跨进门的脚。

实在饿得扛不住了,他就把一堆老玉米棒子放在锅里煮,煮熟了啃着吃。那锅玉米棒子让他足足啃了一个多星期,但只有头一顿是热的。

知青们陆续都走了。有的病退回了北京,有的走后门当了兵,还有的招了工,村里只剩下“老太太”一个知青。

那天,招了工的蒋玉莹约了几个同伴回村去看望“老太太”,“老太太”高兴得很。他把大家迎进窑洞后,自己跑出去好大一阵子,提了一包点心回来,非要请大家吃,蒋玉莹说:“我们才吃过饭,你自己吃吧。”听了这话,“老太太”也没客气,立即打开纸包,当着大家的面就狼吞虎咽起来,连水也没喝一口,不一会儿,那包点心便一扫而光。

大家坐在冰凉的炕上看着他,“老太太”滔滔不绝地给女生们讲了起神秘的“一只绣花鞋”、讲有关“913事件”的小道消息,讲他想去当兵的愿望…… 他来回走着,挥手比划着,瘦瘦的长影子映在窑洞的墙上晃来晃去,看着他那长长的头发,黑瘦的脸和那一身破烂的衣服,小蒋忍不住抽泣起来。“老太太”愣了一下,慢慢地也流了眼泪,后来他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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