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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王骥:黄土高原上的木屐

王骥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王骥,生于北京。1969年赴延安插队,1974年调回北京。上过学,当过运动员,做过医生、教练员;国家拳击队教练兼医务监督,奥运会医务仲裁,国际拳联技术代表,亚洲拳联医学委员会主席。1994年到中央电视台体育中心担任编导、节目统筹等工作,已退休。


原题

黄土高原上的木屐





作者:王骥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是宋代诗人叶绍翁的名篇《游园不值》,是我在北京第一实验小学五年级语文课上学的。诗中第一句的意思,“担心自己穿的木屐的屐齿会弄伤地面上的苔藓等植物”,语文老师刘启宗是这样说的。解释到“屐齿”时,有同学提问“什么是木屐?”“什么是木屐?木屐就是趿、拉、板儿!”刘老师一字一顿地回答同学的提问,随手将语文课本往讲台上一摔,反问了一句“有谁没有穿过趿拉板儿?”引得全教室的同学哄堂大笑。

趿拉板是北京以及周边的北方地区老百姓对拖鞋的习惯叫法。说的再严谨一点,趿拉板是一种木制鞋底的拖鞋,古代,中国人把它叫木屐,据说在咱们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了,考古学家就曾经在浙江慈湖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中发现过残存的木屐。后来木屐漂洋过海传到了日本,日本人仍然尊重它的传统名称“木屐”,并一直沿用至今。

古代人穿木屐

北京人穿的趿拉板都是平底的,大部分趿拉板穿起来不分左右脚。记得还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夏天,北京的老爷们儿,光着膀子,穿个大裤衩,一手拿着芭蕉扇,一手托着小茶壶,小茶壶里沏的是高碎,“高碎”又叫“高末”,是旧时北京所特有的一种茶叶,就是茶叶店筛茶时筛出的茶叶末。这种碎末在盛产茶叶的省份是弃之无用的东西,在旧时的北京,却是深受底层劳动人民喜爱的物美价廉大众茶。也是北京大碗茶的茶叶来源。摇着芭蕉扇,晃着小茶壶,哼着当时流行的歌曲“社会主义好”从胡同东头走到西头,木头制成的趿拉板与地面接触发出“呱嗒、呱嗒”的声响,人还在胡同东口,趿拉板声已经传到胡同西口了。

三伏天炎热,脾气火爆的北京爷们更容易上火,虽说小茶壶里的高碎茶水有降火作用,偶然,胡同里也会发生激烈的趿拉板大战。两位穿趿拉板的人言语不和,发展到肢体冲撞,吃亏的那一方,会首先脱下趿拉板拿在手中,左右手各持一只作为武器击打对方。双方要是真都拿着趿拉板儿对打起来,用北京话说,那就叫玩命了,看看谁手黑,先花了对方(北京话,打破对方的头)。这时候双方手中的趿拉板就不吝轻重了,不是打中对方的头就是打着了脸。

交战中,感到无力取胜的那一方,会迅速地跑向胡同的另一头,当跑到自认为是安全距离时,会转过身对着胜利者,或许也是为了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声嘶力竭地喊道:“孙子,跟你丫没完,你丫等着……”获胜者则一手叉腰,一手拿趿拉板儿指着胡同远处“落荒而逃”的那个人,扯着嗓子喊:“孙子,有种你丫过来,拍死你。”声音尽管喊得震天响,脚底下像生了根却是不动的。

古代人穿木屐

这时候,一旁站脚助威看热闹的附近的街坊和过路的行人会发出一阵阵傻笑,甚至喝彩叫好,帮着拉架劝架的人却很少。看热闹的小学生们即兴唱起歌曲《社会主义好》中的一句“帝国主义夹着尾巴了……”好管闲事的北京大妈此时就站出来了,冲着看热闹的人嚷嚷起来:“别起哄架秧子,嫌事不大呀,谁家的孩子?快回家凉快、凉快去……”

十天半个月之后,你走在胡同里,冷不丁又看见打架的这二位,正坐在歪脖柳树底下一块儿下棋、斗蛐蛐,或是谈论着通过小道消息得来的“国家大事”。

在北京,一般文化人、社会名流出于自身的素养、自尊及品味,是不穿趿拉板上街的。平时在家穿牛皮拖鞋,只有洗澡和最炎热的日子才穿趿拉板。因为父亲是医生,母亲是国家干部,从小父母就告诉我,拖鞋只能在家里穿,穿着拖鞋上街第一是不文明,更重要的是会把大街上的灰尘带进卧室。家里来客人了,也不许穿着拖鞋接待客人。

其实在学习《游园不值》的前一年,我们家已经告别了木屐,将木制趿拉板换成了印度尼西亚出产的橡胶拖鞋,只有当时家里请的一位南方籍保姆,脚上还常穿着一双漂亮的木制拖鞋。那是一双很传统的中国南方样式的木屐,木屐表面涂有油漆,周边是黑色的,两只木屐画着左右对称的图案,有太阳、云彩、大海、高山,还有在空中飞翔的燕子。在前脚掌和后脚跟着力部位的鞋底是明显突出的,脚趾部位鞋底的木头被削去了一些,脚心处的鞋底则被削成了弓形,保姆告诉我这样的鞋底便于防滑。

高齿帛面木屐

“文革”开始后,全中国也见不到这种图案的木屐了,红卫兵说:“木头趿拉板画上太阳是个大阴谋,就是想把红太阳踩在脚下,用心何其毒也!”1966年8月份被遣返回南方原籍的“地主婆”“富农婆”、“给资产阶级当保姆”的南方女人,凡是穿着木屐到北京火车站乘车的,不管木屐上是否印有红太阳,一律脱掉木屐,在红卫兵西城纠察队员手中军用武装带的抽打下,连滚带爬,光脚赤足挤上了火车。

时过境迁,随着时代的发展,北京人脚上的趿拉板早已被形形色色、五彩纷呈的橡胶和塑料拖鞋所替代,全国除了广东潮汕地区的农村尚有少数人穿木屐,其他地方已经很难见到木屐的踪迹了。

但是不曾想到的是,在学习《游园不值》这首古诗的七年后,在陕北高原,我自己开始动手制作木屐。

1969年1月到陕北延安插队落户,春节前就开始下雪,这一冬天下了好几场雪。我们知青点在川道里,就是晴天,川道里的温度也要比塬上低几度,一场大雪过后,覆盖在地面上一尺多厚的积雪更是几天都不化。

外边天寒地冻,宿舍里有木炭盆取暖,所以更多的时间我们就待在屋里看书、聊天。不过,总不能整日龟缩在宿舍里,有些事是必须走出宿舍的。比如,去集体灶上吃饭,去上厕所,犯馋的时候去老乡家找点好吃的,当然,还要去井台挑水,挑水的事基本都是男生争着做。井台四周地面上结了冰,平时就很滑,下雪后,被踩实了的积雪覆盖在冰面上,不管踩在哪里,稍有不慎就会滑倒,即便是鞋底布满胶粒的球鞋,也失去了防滑作用。

三国时代的木屐

如果说球鞋是知青们穿的鞋中防滑最好的话,那么其他的鞋就真没法恭维了。我有一双牛皮底的三接头皮鞋,踩在冰面上还好一些,走在雪地上,鞋面上覆盖的雪被自己脚上的温度化成了雪水,将牛皮鞋面浸透,在湿漉漉的袜子里两个脚冰凉冰凉的,脱下鞋和袜子,十个脚趾头都被冻得红红的,早已失去了知觉。穿布面懒汉鞋就更惨了,在雪地里只需走上五分钟,这种松紧口的“片儿懒”就会全部湿透,那塑料底在低温下又硬又滑,在雪地里走上三到五步就要滑倒一次。

大雪天,我们男知青每次出门之后,回到宿舍必定要总结一番,介绍一下自己摔的多么漂亮、精彩,不是“坐一个屁墩”、“玩一个老头钻被窝”,就是“滑出一个四脚朝天”、“屁股摔成八瓣”……,算得上“千姿百态”了。晚上钻被窝之前,拿着煤油灯对着镜子照照白天摔痛了的屁股,原来白花花的屁股硬给摔出茄子的颜色。好在插队之前,我们男生都有冰上运动的经历,北师大的冰场、什刹海冰场……北京城内大大小小不少的滑冰场,都曾经是我们“驰骋的疆场”。因此,大家都具备很好的自我保护意识,在滑倒瞬间懂得控制头部,用下颌骨贴向自己的胸部,保证后脑勺不碰到冰面,不用手去支撑地面,所以虽然总在摔倒,但我们没有一人因为在雪地滑倒而受伤。

为了生计,村里的乡亲下雪后也出门,走在雪地上却很少有滑倒的时候,主要原因是他们脚上穿的都是自家做的布鞋,鞋底都是自己家婆姨搓麻绳,一针一线纳的鞋底,北京人习惯称这种布鞋为“千层底”。据说北京内联升的千层底布鞋,在一平方寸面积的鞋底上,要用麻绳纳80到100针。村里婆姨们纳的布鞋底子整齐均匀,脚心部位的针脚相对稀疏,前脚掌和脚后跟则格外密实,那针脚的密集程度,快赶上护国寺小吃店那个烧饼上的芝麻了。

在陕北插队时的我

她们做的布鞋,虽然样式与北京内联升的布鞋有着天壤之别,但结实程度绝不会输给北京任何一家鞋厂。特别是,这些手工布鞋比起我们知青的塑料底布鞋、棉鞋、皮鞋,确实有明显的雪地防滑作用,村里的乡亲们、干部们先后几次问我们知青,是否需要做布鞋,村干部甚至提出,让我们知青到牛武乡的供销社每人买一尺鞋面布,再交点破旧的衣服,安排村里的婆姨糊袼褙,纳鞋底、做鞋面、绱鞋,都由队里派工、记工分。我们谢绝了村领导的好意,还是打算自力更生解决问题。

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大雪后,我骑着自行车从什刹海体校回家,路过厂桥公交车站时,遇到北京四中教体育的大吴老师,他是一级篮球裁判。我看见他在棉鞋下面用绳子绑上了一双半截的趿拉板,在只有前半截的趿拉板底下,钉上了五个跑鞋的长钉用来防滑。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发明创造,古为今用、中西结合。

北京人把足球鞋称为“拐子”,听起来有点怪,这拐子的鞋底有一些圆形的凸起,是防止足球运动员在球场上滑倒。大吴老师的带跑鞋钉子趿拉板,一定是受到足球鞋防滑原理的启发,我也决心试一试,开始为塑料底松紧口布鞋加防滑凸起。


我把一双旧“片儿懒”的塑料鞋底拆下来,用剪子剪成直径3公分的圆形塑料片,一共剪了十四个,每只鞋各用七个,在脚趾相应部位两个,前脚掌三个,脚后跟两个。我找了一个薄铁片,放进厨房灶膛里先烧红,手里垫一支浸透了凉水的破袜子,把烧红的铁片从灶膛里取出来,等颜色由红变黑后,迅速将铁片的一面贴上剪好的塑料圆片,另一面贴在塑料鞋底上,用手的大拇指按住圆塑料片,食指和中指按住鞋面,三个指头相对挤压。同时,迅速拔走夹在中间的铁片,再继续用手指加压,直到大拇指感觉塑料被热铁片提升的温度完全消失,这就算是粘上了一个防滑凸起。

一双鞋要粘十四个凸起,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倒不是慢工出细活,是那铁片经常烫手,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都被铁片烫糊了,我不得不在身边放一个凉水盆,当手指被烫伤后,迅速放到水里降温,刺鼻的塑料溶解散发的味道夹着烤焦皮肤的味道,弥漫在整个灶房的上空,几个小时过去,到吃晚饭的时候,余味依然未散尽。知青们走进灶房几乎每个人都问了一句,“怎么有烧猪肉皮的味儿?”哪里有什么烧猪皮,分明烧的是我的肉啊!知青们看到被我自己烧的变黄了的手指头,有人建议涂抹一些碱水,有人帮我去村里找老乡要獾油。还有个女生拿出来自己保存的老虎油(又叫万金油,相当于现在的清凉油),我涂上后感觉舒服多了。那女生看着我的手指头,半开着玩笑对我说:“幸亏你皮糙肉厚,要是我,当时就得疼晕了,弄不好,栽倒在灶口上就成烤肉了,栽到柴锅里就成煮白肉了……”

过去的皮面木屐

鞋底带有防滑凸起的“片儿懒”改造成功,起到了一定的防滑作用,在雪地滑倒的次数有所减少,但是在下坡时,滑倒还是经常发生,看来作用不是很明显,几乎每次大雪天外出,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仍然是揉揉摔痛的屁股,在炭盆旁边暖暖冻红了的双脚。

下雪天不出工,村里有的男劳力冒雪上山狩猎,无论是用猎夹还是铁丝套,下雪天收获猎物的机遇都远比天晴的时候多,最容易猎获的野味是山鸡和野鹿。老乡们热情好客,常常邀请我们知青去家中品尝野味,能吃上几个蔴籽油炸的鸡肉丸子,吃上几口鹿肉,对于长时间缺少荤腥的我们,诱惑太大了,我们也就乐得做那螳螂身后的麻雀,坐享其成踏雪寻肉去了,哪管什么天黑路滑,就是布鞋湿透了,屁股摔八瓣了也值。“宁可浑身痛,不让嘴受穷”。

不过,滑倒的次数多了,有时也难免会造成很大损失。

春节刚过,一场雪后,天刚黑,村里的小青年张明申来邀请我们知青去他家吃肉,因为我有鞋底带凸起的防滑“片儿懒”,大家一致推举我为代表,先去吃,吃完了给大家带回来一些。

雪太大,山路不好走,张明申他叔去山上取猎物晚了一个时辰,被铁丝套套住的野鹿被豹子吃掉了一半,剩下的半只煮在了明申家的大柴锅里,还加了一些洋芋和干辣椒。扑鼻的香味、鲜美的肉汤,在嘴里咀嚼的鹿肉通过味蕾刺激着大脑的神经,在当时,那就是一种共产主义要到来的感觉。

1960年代西安人穿木屐的绘画作品

我吃饱了,张明申他叔又给盛了一碗,让我给其他知青带回去尝尝。我端着一碗鹿肉,离开明申家,也许是我手中碗里的肉香,引来了三只乡亲们养的狗,一直尾随着我。在一个下坡的地方,突然脚下一滑,我只觉得整个身体被抛到空中,那大瓷碗飞得更高,碗中的鹿肉犹如天女散花落在雪地上,那鲜美的肉汤全都洒到了我的棉衣上,还没等我从雪地上站起来,三只狗已经把散落在雪地上的鹿肉一抢而光,大瓷碗掉在雪地上,居然没有摔碎。从那天起,那三只狗在村里一见到我,不管多远,总是迅速跑向我,抬着头,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似乎又在乞盼着天降美味。

插队第一年的冬天,还真是个多雪的冬天,当我们穿着“片儿懒”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歪歪斜斜地走过第一个冬天的时候,我已经决定自己动手制作一双经济实用的防滑木屐。

我对传统木屐的印象,来自于上小学之前。在护国寺胡同人民剧场东大约三百多米路南,一个有着黑漆大门的院子,院子里住的是末代皇帝溥仪的亲弟弟溥杰和他的日本太太。我第一次见到的日本木屐,就是溥杰太太穿在脚上的那一双,我觉得那鞋子怪怪的,悄悄地问妈妈那是什么鞋,妈妈告诉我:“这是木屐。”

过去的皮面木屐

我们去陕北插队时,中国和日本没有建交,文革中图书馆作为封资修的信息源头,许多还在查封之中,有关日本木屐制作的技术资料很难找到。但是在北京,早年去过日本的人还是有,年纪大一点的北京人还见过日本人穿木屐,根据他们的叙述,我把草图画了出来。

插队的第二年刚一入冬,我在男知青宿舍旁边的木工棚找到村里的木匠姚振清,把我计划制作一双防滑木屐的想法告诉他,姚木匠看了一眼草图,对我说:“你想做板凳吧?墙角有榆木板,还有杨木板,想用什么就用什么,你就用我的工具……”

开始,我找了一块3公分厚的榆木板,用手锯歪歪斜斜锯出来长30公分、宽15公分的两块板,准备用刨子刨光,等着上工的乡亲们围拢了一圈,观看我的木工技艺。老赵叔是一位走南闯北有见识的老人,他告诉大家,“以前陕北的毡靴都是先做好靴筒,再加上木头的鞋底,闯王李自成就是毡靴、毡帽的穿戴……”村里的一个年轻人小利民问老赵叔:“能用木头做鞋底,那婆姨们可就闲死了……”老赵叔忙不迭地敲打他:“你这哈怂(陕北话,坏蛋),还没娶婆姨呢,就怕婆姨闲了?女子闲了会骚情,咱陕北女子个个都是规矩人家嘛,你是看《水浒》看潘金莲看美了?”大家一阵欢笑。

说笑间,老赵叔还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陕西关中地区比咱这儿雨水多,下雨后满地都是泥,穿家里做的布鞋走路,一抬腿,脚从鞋里出来,鞋子陷在泥里了,所以出门得穿泥屐,这泥屐在中国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你做的就是咱们先人传下来的泥屐……”老赵叔这么一说,我更像是找到了必须制作这双木屐的理论依据了。

离开农村50年后去看望插队时支持我做木屐的木匠姚振清

乡亲们一边帮我锯木头、刨木板,一边给我出谋划策。组长卢友良说:“榆木虽然结实,可是做鞋底太沉,走起路来会很累,杨木轻,不如用杨木。咱这遍地都是杨树,穿坏了换新的,到沟里砍一棵杨树,够用一辈子的。”另一位乡亲说:“榆木硬,穿起来会磨脚,杨木软,穿着不磨脚。”听大家这么说,我决定改用杨木制做木屐。

很快,乡亲们找来一块杨木板,立刻忙了起来,有人帮着重新锯木板,有人帮着刨光……乡亲们都愿意帮助我们知青干活,从来也不图有什么回报。

正干得起劲,队长杨新友走过来催大家上工,把堆在地里的玉米用架子车拉回来。我们村是公社的产粮大户,刚收完的玉米还堆在地里,为防止野猪和山鸡吃玉米,必须尽早拉回来。乡亲们都去拉玉米了,只留下我一心一意做我的木屐。

木屐的制作主要分两部分,木头鞋底和麻质鞋带。质地软、比重轻的两块杨木板还是3公分厚,每块被我锯成30公分长、15公分宽的鞋底,朝上的那一面,我用小刨子刨的精光;又用同样厚度的杨木板做成四个6公分高的屐齿,每只木屐安两个;再用三个1寸的钉子,由上向下穿透木屐的鞋面钉入每个屐齿,十二根钉子将木屐的鞋面和屐齿牢牢固定住;最后在屐齿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用木锉锉出三道凹陷,可以增加防滑的效果。

鞋带,我请村里的婆姨选上好的黄蔴,搓成小手指粗细的软麻绳,再编成人字形。用最原始的手工木钻在每只木屐的大脚趾与二脚趾中缝处钻个穿透的洞,在木屐长度一半的位置,每边让进2.5公分打上穿透孔,让三个孔形成一个三角形,将编好的人字形麻绳的三个头,分别穿过三个孔,并在木屐底下打结。一双木屐就算做成了,就等着下雪天到来。

网上有一张很像我在插队时制作的木屐照片

说来也怪,从木屐制作完成整整一个月没有下雪,就飘下几片小雪花,落地后立刻化成了水。无奈之下,洗完脚我把木屐当作拖鞋穿,感觉还有点凉。这木屐怎么和我一样,英雄没有用武之地了?又过了二十多天,一场盼望已久的大雪终于来了。

那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雪,雪越下越大,到了中午,村子里、向南的川道、三面的山上白茫茫一片,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这银白色的世界里。男人们蜷缩在火炕上抽着旱烟,孩子们在炭盆里烤着玉米,婆姨们依旧是搓麻绳、纳鞋底。天黑之前,一些婆姨迎着大雪,走出家门去寻找早晨下雪之前放出去的自家的鸡。鸡在雪地中经常找不到回家的路,天黑以后可能成为狐狸、猞猁、黄鼬等小型肉食动物的美餐。

村里的婆姨们在家门口附近的雪地上找不到鸡,常常会来到我们知青的院子里找,其实就是担心自家的鸡成为我们知青的美餐。对天发誓,我们村的知青在插队的日子里没人偷过老乡家的一只鸡,老话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要是县里在我们村附近盖个养鸡场,那就没准儿了,说不定我们天天都吃鸡。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得多好,“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可是把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研究透了,也没找到“不拿公家一针一线”。当时的延安地区领导和县里领导都很务实,似乎了解知青们的思维方式,一直到我五年半的知青生活结束回到北京,县里也没舍得盖一个养鸡场,倒是在我们公社建造了一座小型化肥厂,知青再馋、再饿,也不可能偷化肥吃,领导考虑问题,就是全面。

天黑以后,我在知青灶吃完晚饭,光脚穿着木屐去老乡家串门。村里所有老乡都住窑洞,所有窑洞都建在半山坡,要去串门必须走一个很大的上坡,最陡的地方超过了30度斜面。

趿拉板

那天路上的积雪很厚,盖过了脚面,最深的地方没过了脚踝,一路很滑,由于我穿着木屐,木屐的屐齿与雪地的摩擦系数明显大于普通鞋底,我一直没有滑倒,心中暗暗有些得意。

老乡程元理家门前的上坡明显超过了35度,我向坡上走了两步,木屐死死地抓在了斜坡上,没有滑动,正在庆幸之时,我突然感觉身体慢慢向后滑,还没等我那声“啊”叫出口,两只脚已经从木屐里滑出来,站在了冰凉的雪地上,看着在关键时刻抛弃了我的木屐,真是哭笑不得。一只黄狗从院门冲了出来,冲着我不停地叫,我的手里握着一只登山镐,那狗终于没敢扑过来。老程一家人听到动静连忙走出窑洞,他们看到的不是上边(延安北面的几个县)逃荒要饭的穷苦农民,而是我在风雪中来访,很是吃惊,那黄狗看见主人出来,叫的就更凶了。

程元理撵走了自己家的黄狗,和他儿子程书荣一人扶着我的一只胳膊,向坡上的院门走去。“我的鞋!”我从他们的手中挣脱出来,伸出双手去拿留在雪地上的木屐。程书荣好奇地问:“这是啥东西?”“像是日本鞋”,程元礼告诉儿子。程书荣从我手里拿走木屐 ,左右手各拿一只,放在眼前翻来覆去仔细端详。“我还以为你给我们家送板凳来了呢。”程书荣说完这句话,看看我站在雪地上的一双脚,哈哈大笑。进到窑洞来,书荣递给我一块布让我擦干脚,随后我又穿上了木屐。

程元理是给生产队挡羊(放羊)的,看今天雪大,担心羊在雪地中走失,也没顾上看早前在山上放置的猎夹、猎套是否有收获,就赶着羊提早回家了,这顿晚饭也就没有肉腥了。

过去冬天雪地里穿的木屐

程元理拿出了一块生羊皮(没有鞣制的羊皮),“你拿它做个鞋面,让羊毛朝里,钉在你的木头鞋上。”我没接受他的好意,我知道乡亲们过日子都不容易,这羊皮一般是用来做皮衣、皮裤、皮坎肩、皮褥子……给我的木屐加上个羊皮鞋面,有点奢侈。

很快,我们聊到了穿着木屐上坡时,有什么办法不让脚从木屐中滑脱出来。程元理根据野鹿和羊在上斜坡时,出现意外情况不便转身,有倒退着上斜坡的能力,建议我穿着木屐上斜坡时也倒退着走。我们一同走出窑洞,在他家门前的斜坡上试着走了几次,效果不错,智慧永远来源于生活,贫下中农最聪明,我们知青真是自叹不如。从此以后,大雪天我穿木屐外出时遇到上坡,一律倒退着走,双脚再没有从木屐中滑出来过。

穿着木屐不仅走在雪地上防滑,走在冰面上,也有防滑作用。井口四周那层一冬天不化的冰,让知青们发怵,穿着塑料底鞋去挑水很容易滑倒,甚至还有滑到井里去的危险。有了木屐,下雪天我喜欢去井台挑水,肩上挑着两桶水,脚下踩着木屐在白雪覆盖的冰面上小心翼翼行走,无所事事的日子中,也有一种成就感。

冬天过了是春天,穿着木屐在山沟里转上一遭,露水从路旁无名的小花、小草和石头间滑落到脚上,格外的清爽。乡亲们告诫我:“小心沟里冬眠的蛇,饿了一冬这时候刚苏醒,咬了你的脚指头可就麻烦了。”听了乡亲们的话,再不敢大意,后来穿木屐就只在村里转。夏天来了,大雨之后,被雨水冲刷和浸泡的黄土,很快形成胶泥状,穿着木屐在泥水中行走,从来没有滑倒,也没有脚和木屐陷入泥中的经历。

后来,木屐穿的久了带子断了,我就随时换新的,反正村里有用不完的黄蔴;木屐的屐齿坏了,我再找木板重新做,村里有砍不完的杨树,一双木屐修修补补,伴随我接受再教育五年半。插队生活结束回北京之前,我把木屐送给了村里的小学生,他们拿着我的木屐当小板凳,坐在学校门前的篮球场上看大人们打篮球。

也许是在农村插队光脚穿木屐在雪地行走的结果,我双脚血管的供血功能不是发生了改变,起码也是得到了改善,不仅从来没有生过冻疮,一直到现在,一年四季我的双脚永远是热乎乎的,从四月下旬就开始穿凉鞋,可以一直穿到国庆节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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