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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庞沄:我们房东是村里唯一的富农

庞沄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作者在陕北


庞沄,1952年生于北京,清华附中初68届毕业生。1969年到延安地区延川县关庄公社插队,1975年困退回京。1978年考入北京钢铁学院(北京科技大学),留校任教,曾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副教授。主编《守望记忆》《延川插队往事》《清华之子一一陈小悦》等图书,也是二十集电视剧《回首黄土地》的策划及责任编辑。


原题

兰庄一家

 



作者 :庞沄


我1969年去延安插队,我们大队由前后两个自然村组成,前村叫达则坪村,在清平川上;后村叫疙瘩庄,从名称就知道是个小村,有不少户在后沟里居住。大队分四个小队,前村两个队,后村两个队。

我们全部12个知青都被分到了疙瘩村的一小队,这个队是最小的队,总共也就十几户人家。大队领导多数是前村人,据说当初开会决定如何安置知青时,以增加劳力为名(其实是因为太穷都不想接收),并附予可以开荒的“优惠”条件,半强制地决定知青分到一小队。(一年后大丰收,各队又抢着要知青。


中排左1至3分别为兰庄大、兰庄弟、兰庄妈,后排左3为兰庄


刚到农村时,知青安家费还没拨下来,都是分到老乡家居住。一小队共四个姓,齐家、宋家是两个大户,张家有3户,还有外来的一户姓石。知青都分到齐、宋两大户中家境稍好有闲(han2)窑的人家,我们三个年龄最小的知青(15、16岁)就分到了兰庄家。

兰庄学名叫齐瑞清,比我小两岁(当时也就14岁),矮我半个头,长得属于那种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那种,我们还把他当个孩子。他还有个姐姐叫兰花,兰花长得还可以,只是从小患病落下残疾,走路有些跛。兰庄大(父亲)又瘦又小,不爱说话,兰庄妈却长得白皙舒展,大大的眼睛很有几分姿色,快言快语,一看就是个干练婆姨。

记得村里开完欢迎会已经天黑,在宋家院里吃完压饸饹后知青就分别被各家带走。我们跟着兰庄沿着小路七拐八拐往山上爬,进了个小院,一排三眼窑,我们在边窑,乡亲们放下行李后就离去了。

我们从北京大都市一下子钻进了黑漆漆的窑洞,环顾四周,除了一口大半个人高的水缸和一盏小煤油灯在那里忽明忽暗像闪着鬼火,几乎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这将是我们的新家?!

兰庄妈的推门进来,满脸的热情,端着一碗大红枣,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什么也听不懂,意思是炕烧好了让我们早点休息。尽管心里忐忑不安,可几天的长途跋涉还是让我们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当我们站在兰庄家院子外面,才知道这里是全村的制高点,面向清平川,遥望玉皇山,刚下过雪的小山庄飘渺着几缕炊烟让人感到一丝诗意。当我们再看其他知青住的窑洞更有了一些得意,一般的窑洞都是依山而建的土窑,稍微好一点的箍一个石窑面,而兰庄家这三眼窑竟然是石窑!

不过我们也马上知道了一个坏消息,兰庄家是我们队唯一的富农!!这让我们一下想到了刘文学,联想到昨晚我们还吃了富农婆送来的红枣,往好了想应该是拉拢腐蚀我们的糖衣炮弹,往坏了想则不寒而栗,直后怕会不会被下毒?!

再回窑时,似乎觉得兰庄妈的笑容都像是笑里藏刀。尽管队里解释说实在没有闲窑了,并一再打保票说:“没事,咋也不咋。”我们还是警惕性很高地拒绝再吃兰庄家的东西。

兰庄一家感到了我们态度上的变化,不再敢和我们主动说话。我们每天早请示后出门,直到天黑在知青灶上吃完饭回来,晚汇报后上炕睡觉,基本上不和兰庄一家打交道,这就是我们最初的生活状态。

站在窑前高处欣赏美景的惬意,很快就让生活的艰辛驱散得无影无踪。

最让我们头疼的就是下山到川对面沟里去挑水。来回小一里地不说,更甭提还要往山上挑了。我们开始担两半桶水都摇摇晃晃,既不会换肩,又不会随着扁担忽悠的节拍倒步,咬着牙蹭到窑里桶中的水都晃撒得快见底了。

每次挑水免不了要去兰庄家借桶和扁担,当我们主动去兰庄家借桶,兰庄妈倒反而像是欠了我们什么,说用完了就放我们窑,他们用时再拿,还时不时让兰庄给我们挑一担水。小小的兰庄,挑一担水不紧不慢,一步一摇,每次比我们担得都多,弄得我们挺没面子。

记得一次下雪,我格外小心地挑着半担水,顺着小路上掏好的脚窝一步一步往回摇,眼看已挑上山了,临到院口稍一放松滑了一跤,水倒了个精光不说,把桶都摔散了。兰庄妈直说没关系,让兰庄大重新箍好后,又让兰庄给我们挑了一担水。

尽管我们不想有过多接触,可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小事也使我们越来越怀疑兰庄家是不是阶级敌人。后来随着我们开展访贫问苦、和贫下中农一帮一一对红的活动,才了解到兰庄家富农成分的真实情况。原来齐家是祖祖辈辈的勤劳之家,以前农忙时,确实雇过短工帮忙,可人家自己也干活,顶多也就算个家境相对殷实的中农。

土改时公家要求每个村至少得有个地主或富农,当时的干部也是那句话:“没事,咋也不咋!”那时的农民也不懂得会有什么坏处,就算支持干部的工作,稀里糊涂地顶上了富农的帽子。没想到从此以后,不论有个啥运动都要到台上站个一下。

不过老百姓心里都明白,其他罪倒也没受啥。知道这个情况让我们这些革命小将哭笑不得,这是我们走向社会最底层后,对革命本身产生质疑的开始,从此我们再也不紧绷阶级斗争那根弦了。

随着春耕劳作的开始,天不亮就起床担粪上山,晚上天黑才顶着月亮星星下山,我们成天累得恨不得倒下就睡,那挥着小红书早请示晚汇报的形式也很快就自然消亡了。


中排左一是兰庄


兰庄人小鬼大,两三年后尽管个子没长多少却像个小大人,很有主意。随着我们都到了基建队,更是成天在一起劳动和打闹,我们成了好朋友。基建队除了老人婆姨,净是些半大后生女子。农村的孩子成熟得早,青年男女不免打情骂俏,兰庄虽不是最闹的,却目标明确,连我们这些尚未成熟的学生娃都看出来,他明显和前村的女子凤儿好上了。

凤儿圆脸大眼睛,肤色黑里透红,个子比兰庄高挑,过早成熟的胸部很性感。从性格上分析,肯定是火辣的凤儿主动追求兰庄,别看兰庄长得虽然一般又不伟岸,可他蔫不出溜儿偶尔透出来的风趣幽默也确实招女子们喜欢。

收工时经常看到兰庄和凤儿慢吞吞走在后面,拐个山峁就不见了。那时我们九个后生已经结成了拜石(结拜兄弟),其中的金钱就是凤儿的哥哥,可他却对妹妹和“兄弟”兰庄的事熟视无睹。

终于有一天,我听说兰庄和凤儿收工后在玉米地里翻云覆雨被远处拦羊的照见了,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把这当个事。后生女子们像往常一样时不时拿他们俩开玩笑,他们没任何恼怒只是笑着否认,其实从他们幸福的笑容里看到的是默认。

不久凤儿出嫁了,没见她抗争不嫁,也没见兰庄痛不欲生,尽管他们心里绝对不会是好受的……


这件事让我们认识到了陕北民风在性方面的开放,他们追求当前的爱而不求结果,或者应该说,他们知道抗争不过传统家长式的媒妁之约,但还是放任自己抓住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哪怕不能一生一世,也要曾经拥有!可以说他们既有认命的懦弱又有追求爱的勇气,一个多么矛盾的结合体!陕北酸曲无疑催化了后生女子们的早熟,而相对宽松的民风又催生出更多痴情男女的悲喜剧,从而使得陕北酸曲生生不息。


在我快离开村的时候又出了一件大事。那是我们基建队冬季打坝时,都快收工了,山上掏土的一个后生没来得及叫坝上运土的人们躲开,一大块冻土轰然滚下,把兰庄压在下面。我们都急了,冲上去把冻土撬开,只见兰庄的腿凸起两个大包。

我儿时顽皮骑车冲大坡摔断过胳膊,一看兰庄的腿就知道断了。赶紧叫人回村卸门板,几个小伙子轮着把兰庄抬到了邻村孙立哲的医疗站,孙立哲那里没有X光机,做了固定包扎后又连夜送往延川县医院……

直到我困退回京离开农村时,兰庄的腿还没完全好,可他非要走40里路去永坪长途汽车站送我。我心里对他总有所歉疚,既担心他的腿会影响以后的劳动能力,还担心他娶不到婆姨。

1975年困退回京,几位乡亲送我到40里山路外的镇上坐长途车,前排右1是兰庄


1994年,为了纪念插队25年,延安地区组织知青回陕北。我回到了阔别近19年的疙瘩庄,又住进了当年兰庄家的那眼窑,和兰庄睡在一个炕上聊到天明。那时村里还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土地都分给个人承包了。最让我没想到的是,儿时的小伙伴刚40左右就都变得那么苍老,不是头发花白就是谢顶,风吹日晒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就像当年插队时的老汉。

兰庄家的状况也没有了当年的殷实和风光,那时兰庄的母亲已不在,而兰庄的婆姨也刚刚得病过世,留下两个女娃。兰庄的腿虽无大碍也还是不得劲,他上要照顾父亲,下要照顾两个娃,又当爹又当妈,还要照顾地里的庄稼,日子过得恓惶。

他特别怀念我们知青在村里时的日子,那也是他青春荡漾的美好时光。而我除了临走给他撂下些钱什么也帮不了,那次回村让我心情十分沉重……


2011年我又回了趟村,最令我惊喜的是兰庄一家的变化。兰庄大已93岁高龄,除了有点耳聋,身子板还很硬朗,居然还记得我。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当年的富农居然是荣誉退伍军人,每月享受津贴两千多元,而我插队近7年竟从未听说过!


兰庄总算苦尽甘来,他家山上的窑洞已经废弃,在河滩上盖起了崭新的平房。兰庄带着他那漂亮的外孙子,陪着我转遍了退耕还林的后沟和废弃的窑洞。




当我站在旧窑前再一次仔仔细细俯瞰涓涓细流的清平川,遥望对面披上了绿装的玉皇山,我的眼睛模糊了,这半辈子演绎的悲欢离合其实都只是历史长河的一瞬间……


写于201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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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原载作者美篇,本号获许可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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