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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景文:300里风雪回村路

景文 新三届 2021-01-28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景文,真名陶冶,陕北老知青,北大附中初中67届毕业。在陕北插队4年,后招工到汉中工作5年。1977年恢复高考考上大学,博士毕业后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任教。现已退休。


原题
300里风雪回村路



作者:景文


 



2008年8月初,当年在陕西省宜川县壶口公社插队的景文和几位老知青,从北京驱车前往壶口公社回村看望当年的乡亲们。景文当年插队的村子离龙王潲(龙王潲,当地方言对壶口瀑布的称呼)只有6、7里地。

他们早上6点半从北京杜家坎收费站出发,一路走京石高速路到石家庄,转向石太高速路到太原,转向大运高速路到襄汾,从襄汾走210国道经乡宁、吉县过黄河大桥到壶口,于下午6点多踏上了阔别多年的壶口公社(乡)的土地,用时12个小时,行程850公里,真是一日千里。

看着落日余晖中的黄河河谷和咆哮奔腾的壶口瀑布,景文不禁想起38年前,在漫天风雪中乘11号汽车(当年称两条腿走路为11号汽车)自驾游奔赴壶口的一段经历。
 
2008年和插队同学在壶口瀑布的合影
 
2008年回桃曲村和老乡的合影

1970年初春残雪未消,回北京探亲的插队知青景文几位在陕西省宜川县壶口公社队插队的插友厮干上(陕北方言搭伴的意思)回村。一行六人有桃曲村的景文和同村的张启疆同学,西塬村的史铁生、赵晨同学、大贤村的林小林、王平同学,那年景文18岁。

此行取道山西,但不是现在走吉县的路径。当年吉县到壶口不通汽车,山路崎岖难行,走的是另一途径。

先坐十几个小时火车到太原,再转火车到侯马,在侯马住一夜旅店,转乘从侯马到禹门口的长途汽车。那个时代县级的长途汽车都是大卡车,车帮加高防止人摔下去,男女老少都要爬上车厢,好在那时胖人万里无一,受苦人都身手矫健。

车厢没座位,愿站愿坐悉听尊便。

因车厢里太脏,人都站在车上。天寒地冻,汽车开起来如刮5、6级大风,寒风彻骨,好在那时的人们受苦良多,不似现下人之娇嫩,不以为苦,反以为是莫大享福。受苦和享福本是相对而言。关于享福之含义,看到后面自能明白。

禹门口是黄河出山进入平原的地方,从禹门口向上游望去,两岸百丈绝壁夹峙黄河奔涌而来,传说此处为大禹神工鬼斧劈开;向下游望豁然开阔,水天茫茫,不见彼岸。禹门口东岸为山西河津县,是被称为初唐四杰(王杨卢骆)之首的神童王勃的故乡,“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还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就是王勃写下的千古名句。

西岸为陕西韩城县,是司马迁的故乡,司马迁的史记千古流芳,妇孺皆知,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但这几位没有知识的知识青年,人不杰则地不灵,缘分不好,在这风水宝地遇到了大麻烦。

那时从禹门口过黄河很不方便,黄河上横了一条铁索桥,有100多米长,稍低的位置拉了7、8根铁索,形成桥的底部,两侧稍高拉了两根铁索作为扶手,但是铁索桥上没有铺板子,只有两溜木槽,可以将脚踩到木槽里走过去。虽然铁索下方有安全网,但是走上去相当于凌空于空中。

景文踏上铁索桥向下一看,脚下黄河水滔滔奔涌,山峡里吹出强烈的山风吹得铁索桥左右摇晃,发出吱吱声响,一瞬间觉得头晕目眩浑身的关节都僵硬,似乎是不能动了,直到后面的人高喊别挡路,快点走,才灵醒过来,两手死死抓住两侧扶手的铁索,关节僵直的像一具僵尸一样,直挺挺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走了100米左右,适应了,才迈开大步,到了对岸,想起刚才的狼狈相,心中有些鄙视自己,又转回到桥上向回走了几十米,到完全没有畏惧感,方转回来。

禹门口

禹门口铁索桥
 
过了禹门口黄河,坐上汽车走30里到韩城。一下车哥儿几个赶快去买到宜川的汽车票。宜川和韩城之间,每天对发一班长途汽车,所谓长途汽车就是一辆车帮加高的敞篷解放牌大卡车,所有乘客都站在车上,路上坑坑洼洼,路况极差,颠得不得了,景文曾见到过一位乘客被颠起2尺高,脑袋碰到上方搭篷布的铁杆磕了一个大包。

但在当时能坐上这种车就是最大的幸福。

这种长途车最多载客38人,就是说每天只有38张票,买不到票是常事。哥儿几个到汽车站被告知,宜川与韩城之间的黄龙山大雪封山不通车,不卖票了,明天来看消息。

黄龙山方圆几百里,是横亘在渭北高原和陕北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黄龙山植被茂密,人烟稀少(当年黄龙县全县只有2、3万人口),深山里还保留有大片原始森林。宜川与韩城公路距离280里,中间有180里是在翻越黄龙山,当年没有柏油马路,全是石子路甚至还有土路,一有雨雪就不能通车。

哥儿几个央求能不能先把票卖给我们,通了车我们就可以走,因为以后每天都有北京知青到达这里,人越来越多,到时候通了车票也难买。央求良久,回答仍是不行。只好在车站边找了个小旅店住下

安顿下来,弟兄几个进县城游览一番(汽车站在城外)。当时的韩城人称小北京,有保存完好的古城墙和古城楼门。进了城门是一条笔直的窄窄的街道,

直通到1、2里之外的一小山脚下。街道两边是陈旧的平房店铺和住家,但细看,这些平房多是磨砖对缝的青砖大瓦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成片保存完好的明清古民居建筑。街道整洁清净,行人少,汽车绝对看不到。如此风貌放到现在绝对是香格里拉级的中华历史文化名城。也不知韩城老城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但愿能保留下来,阿弥陀佛!

21世纪的韩城老城

当时几位年轻人对这古色古香的北方小县城风貌毫无兴趣,看到街道尽头有一小山,倒满合口味。于是快步穿过街道,发挥插队知青山里娃的本色,健步如飞的登上小山。山上有一些庙宇类的古建筑,但里面没有神佛塑像,已改成革命纪念馆。那个时代,革命纪念馆遍地都是,早已让人审美疲劳了。

几个年轻人在山上百无聊赖,发现边上堆了一堆大石头,调皮者窜上去,将几块大石头推下山,哥儿几个看着石头轰隆隆地滚下山, 哈哈大笑,方觉胸中闷气稍解。那时,知青们心中苦闷,即使是老实文弱者,也有时禁不住做出狂野举止以释放胸中怨气。

第二天,再到汽车站发现满院子都是北京知青,仍是大雪封山没有汽车,不卖票。年轻人火气大,知青怨气大,满院子的知青们如受困的野兽,拥上前去大喊大叫。

汽车站长是一个30多岁,刀条脸小眼睛的男人,也是怒火万丈的对知青们大喊大叫,他把警察都叫来了,大家也不敢胡来。但这汽车站长此时就成了知青公敌。人群中有人喊道,这小子叫张建国,记住他,以后弟兄们谁发达了别放过他。

事后想想,其实关张建国何事,大雪封山,谁当站长也不能发车,他成了大家的出气筒。

当天下午,又一批北京知青到达,车站边的旅店已住满,这些可怜的知青弟兄姐妹们,苦苦哀求仍无房间住,只好离开,也不知他们暂栖身何处。

第三天一早到汽车站,仍是不能发车,满院知青焦虑失望,绝大多数知青家里都不宽裕,知青自己在农村苦干一年连路费都挣不下,凑出探亲的来回路费还有探亲期间在家的伙食费对大多数知青家庭来说是非常沉重经济负担。知青回农村时大多数人口袋里的钱很少,而此时耽误两天大多数人连住店吃饭的钱都没了。

走出汽车站院子时,看到一个北京知青女生在汽车站门口坐在一口大皮箱上,头埋在膝上,放声大哭。大概是孤身一人,带着很多行李,买不到车票又没地方住,进退不得,绝望所致。

此时大家自顾不暇,而且年轻不懂事,心肠好像也变得如同铁石,看着姑娘绝望的放声大哭,也没人过去过问。

回到旅店,弟兄几个商量一下,手中的钱最多还能在这里吃住1、2天,据说黄龙山里的雪很大,短期内不可能通车,怎么办。打听了一下,宜川距韩城280里,不远不近。大家都是壶口公社的,壶口公社离县城90里,不通汽车,插了一年队,大家都锻炼出长途走路的本领,一天走个8、90里没问题,下决心走回去算了。

决心一下,立即出发,早上9点离开韩城,踏雪向宜川一步步走去。

壶口公社的哥儿们6人决定走回宜川。

临出门前,遇到一位秋林公社的知青,与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同名,也早已钱包空了熬不住了,决定同行。出城没几里路,看到一位更勇的北京小伙子,瘦高精干,大步流星在路上独行。一问,是英旺公社的,叫张汉生,也是兜里几乎分文不名了,只好走路,一个人就敢去翻越风雪黄龙山,真是好汉。于是8人同行。

因村里物质太匮乏,大家从北京回来带来大量的东西。景文带了两个大提包,还有两个装得满满的书包,重量不下40斤。将两个书包左右交叉背好,将两个大提包的提手用带子栓在一起,往肩上一搭,胸前一个包,背后一个包,就像一个大褡裢,昂首阔步上路。其他人每个人负重不下30斤。一年农村生活的锻炼,再加上年轻,几位弟兄虽负重,仍可快速前进。

几位中最能走的是西塬村的史兄,史兄是高中生,戴一副高度数眼镜,皮肤白皙,即使穿着旧衣服也收拾得整齐干净,一副白面书生的样子。史兄父母是干部,又是独子,很善于自我关爱,在村里干活时严守中庸态度,苦活、累活适可而止,决不和自己较劲。

我们以为这位白面书生可能会在半路上垮下来,但史兄在300里风雪路途中人品爆发,显现出强者实力。一路上他走路既不是虎虎生风,也不是大步流星,步态平稳,不紧不慢,始终不显疲态,而且越往后,越领先。

一年以后的夏天,他又一次从韩城回宜川,遭遇大雨封山。他干脆从禹门口沿黄河进山,穿过韩城县所属的山区进入宜川境内,在宜川经过集义公社、寿丰公社、鹿川公社,一人在茫茫的原始森林中,寻小路独行4天,行程数百里,翻越9座山,跨9条川,过9道河(不是比喻,是真实数字),最后到达壶口公社。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一天弟兄们走了70里,到了黄龙山主峰大岭脚下的一个村镇,这一天的路程前30里在平原上,后40里进山,山间路尚可,只是路从融雪状态变为积雪皑皑。

在村里住进了一个2毛钱一晚上的鸡毛小店。住的是通铺大炕,炕上挤了8个知青弟兄和5、6个老乡。于是向老乡打听道路,老乡说大岭上山下山共110多里路,一路原始森林无人烟,必须一天走完,大雪天山上过夜要冻死人的。

一位老乡说,他要去黄龙县的圪台镇,这圪台镇在大岭山那边,是去宜川的必经之路。知青们问,这100多里一天能走完么?老乡说110多里是沿盘山公路走,走小路只有90里。于是商定第二天与这位老乡同行,由老乡带大家走小路。

这位老乡看上去40多岁,身材矮小,衣衫单薄褴褛,瞎了一只眼,知青们私下叫他独眼龙,让人看上去不太顺眼,长相符合当时电影中一切反派坏人的特征,更可疑的是他对知青们很热情。那年头整天喊阶级斗争,人人脑子里阶级斗争的弦都绷得紧紧地。看着这独眼龙,越热情越可疑。听说过黄龙山里过去有土匪,这独眼龙该不是土匪吧?弟兄几个还私下商量了一下,结论是没办法,不认得路,只能跟独眼龙走,8个小伙子怕什么!

第二天一早,8个知青跟随独眼龙大叔走小路上山。山势崎岖对这几个山里娃倒也习惯,越往上爬积雪越厚,因每个人背几十斤的行李负重上山走得很慢,上山50里路,爬到大岭山顶已是黄昏。山顶上积雪盈尺,浓雾笼罩,方向莫辨,只能按独眼龙大叔所指方向走。大家此时更不放心,让独眼龙大叔走在队列中间,紧紧地盯住他,怕他跑了,把大家扔在山上可就是冻饿死路一条了。

天迅速黑下来,从山顶下到有人烟的地方有40里地。大家沿着荆棘丛生的山沟下行,靠积雪的微弱反光费力地辨识脚下的路况。黑暗中道路好像无穷的漫长,路好像越走越窄,越崎岖,越不像路,而在黑暗中,看不出20米远,更可怕的是有几次连独眼龙大叔都停下来四处看,他好像迷路了。看了半天,指一条黑洞洞的沟,从这下。漫天风雪,沉沉黑夜,总归不能留在山上,就算独眼龙大叔指的是火坑也得往下跳,大家只能闷着头按独眼龙大叔指的方向走下去。

下山时由于路滑,每下一步,腿必须用力踩住、撑住,防止滑倒。这时大贤村瘦的像麻杆一样的林同学和秋林公社矮个子张顺已是体力不支,由于腿发软,在雪地里把不住滑,开始不停地摔跟头,好在雪厚,又穿着厚厚的大衣,不会摔坏。林同学先后摔了上百个跟头,大家真担心他那麻杆身体别摔散了架子。到后来,每个人都在摔跟头,只不过有多少之差。景文也是精疲力竭,不断地摔跟头。桃曲村的张启疆一直走得很稳,保持不摔跟头记录,看到大家都摔跟头,有点得意地说,就我一人没摔跟头,话音未落,一个屁股墩飞起摔落在雪地上,引起一片大笑。

最后统计下来,摔跤金牌得主是林同学,银牌得主是张顺,铜牌得主是大贤村的王兄。王兄是几位中最强壮的,摔跟头不是因为腿软,是因为太强壮而不灵活。而史兄是摔跟头最少的人。独眼龙大叔则是一个跟头也未摔过的人。

晚上10点左右(史兄有手表),大家走出了这条沟,看到了星星的油灯灯光,听见断续犬吠,这犬吠之声当时真如天乐般悦耳。看到一个小山村。

终于从大岭山中走出来了。
 
 21世纪的夏季黄龙山
 
二天一早继续上路,走了几十里到了圪台镇,大家和独眼龙大叔告别分手。独眼龙大叔真是个好人,没有他带路,真是不可想象会出什么事。50年过去了,独眼龙大叔还在世么?愿他吉祥如意!愿阿弥陀佛保佑他!

沿公路又走了一段路,从后面来了一辆长途客车,是黄龙到宜川的长途车,韩城这边大雪封山,黄龙那边的路竟然已经通了。弟兄几个拦住这辆解放卡车改装的客运车,跳上车,当然要买票,1个小时就到了宜川县城。

第二天大家分头回村,景文和张启疆踏着积雪又走了90里地,于晚上8点半回到自己的窑洞里。这一趟共走了4天,300多里。

后来听说,因大雪封山,韩城与宜川之间的交通停了17天,1000多北京知青困在韩城。大家弹尽粮绝,韩城县革委会仗义出手,借给知青们钱和粮票艰难度日。

通车那天,交通部门组织发出几十辆汽车,将学生运完。

那位张建国站长因态度生硬最终被上百知青一拥而上暴打一顿,虽有警察在边上都拦不住。几位打人冲在最前的热血知青怕被警察盯上,趁混乱逃跑,不敢坐车,和我们一样走了几百里到宜川县城。可怜的张建国站长挨打实在是冤枉,现在即使这些学生中有人发达了,也绝不会有人怨恨你了,当时大家都不容易,想必都尽力了。

景文读本

景文:1969,别了北京

站台暴揍嚣张的工宣队

我们这一代人的失学和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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