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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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连生,1953年生于北京。1969年初中毕业到内蒙古兵团2师15团二连当战士,1975年病退返回北京,进北京绒鸟厂,历任工人、车间主任、副厂长。1992年任北京地毯研究所副所长,1997年至2012年在北京西城区李大钊故居工作。
作者:蔡连生
我是北京69届知青,在1969年8月“接受再教育”来到内蒙古兵团15团二连。下乡6年,经历了兵团初创期到快速衰退的过程。
在我们这些非农非武的学生到来之前,二连是建丰劳改农场的一部分。为了接收兵团战士,把原农场人员迁往内地,只留下少量就业农工。
听留场农工们讲,原来二连的1万多亩地,每年能产出几十万斤小麦,还养猪、羊、鸡、马。人都能吃饱,还能上交不少的余粮。我们接管之后,一年不如一年,粮食产量越来越低,后勤排养的牲口越来越瘦,养的鸡很快就消失了,养的猪,别说大伙吃肉了,连维持下去积肥都困难。
我们大田排的男知青,长期处于饥饿的状态。比起女生,饭量大、吃的多,比起后勤排的,劳动强度大、时间长。盐水煮土豆,粘馒头(每顿两个,限数)糜子米饭,再生布做的棉衣服。在这种条件下,几个冬天熬下来,大部分人情绪低落,干劲疲倦。
一排有个战士,偶然机会碰到了可以随便吃的好事,他甩开嘴大吃一顿。饭后集合出工,他胃病发作,到团部医院做了手术。术中,从他胃中掏出半盆未消化的食物。几经周折救治无果死亡。
我也有两次为了吃饱饭险些出事。一次是与同排的杨世伟,从老乡那里买了一只野鸭子,急忙煮熟吃了。吃完才知道,老乡卖的野鸭子全是用农药伴着麦粒做诱饵毒死的,野鸭子死后放不出血来,内脏都是黑色的。当时吃的还挺香,也没有什么反应。多年后,再见到已经当了警察,在崇文分局工作的老杨,我俩还有些后怕。
另一次是去乌梁素海拉苇子。到了海子的芦苇荡里,我们接连走了几条死胡同,绕来绕去还是迷路了。
在芦苇荡过夜的晚上,我彻底体会了什么是饥寒交迫。刺骨的寒冷,强烈的饥饿感,使我五脏俱颤。活命的本能驱使我不停展动肢体。我想到,难道就这样静悄悄地,毫无声响地冻死在这陌生的芦苇荡里,我还不到20岁,真有点不甘心呀。心里只有一个盼头,能熬到天亮,能走出芦苇荡吃上一口热饭。
终于天色微亮,我们发现自己离岸边并不远,赶上车出了芦荡,正好遇到了一位放牛的解放军战士,他是部队马场的,小战士把我们领到他们的放牧点,热情招待我们吃饭。端上来一大盆土豆炖羊肉和一盆糜子米饭,我心说这是因祸得福啊。羊肉的香味我有两年多没尝过了,此时不吃更待何时。我恨不得一口把饭肉都吞到肚子里去。我吃了一碗又一碗,一直吃到实在咽不下为止。
没想到肉香还没来得及回味我就发病了。回到连队后我大病了一周,高烧三天,呕吐不止,最后连黄色的胆汁都吐出来了。刚能起床就开不出假条了。连队医务室的大夫是随电信局人员下放来的老裴大夫,平时偷着跟我借书看,这会儿也只能出主意让我去团部医院看病,或许能再开出几天假来。对于大病初愈的我来说,徒步走到团部实属艰难。我只好勉强出工去了。
复员兵出身的排长可没有半点慈悲。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刚一复工,就赶上挖渠会战,他规定了挖土方的人头定额并分配到班。每天的土方量完不成就不能收工。我咬着牙坚持着。经常是腿打颤出虚汗,疲惫之极。我没有诉苦,我知道他不会关心我的疾苦。稍有不满还会遭到他的训斥,被说成偷懒继而还会扯到阶级路线上。
同班的范平光曾与他争辩了两句,他就开始数落小范家庭出身问题。他说:“现在是新社会,要是在过去,我们贫下中农就得给你们家当牛做马。”我知道在把我们升学的权利剥夺之后,被迫改变了生活轨迹的我们,在像排长这样的领导眼里,就是被改造的对象。
劳动强度大和吃不饱饭成为下乡生活的常态。冬天挖渠,送饭的马车上装着馒头,熬土豆,米汤。米汤是不可少的,水分补充就仗它了。虽是用棉絮捂着,到地头也只剩点温气儿了,但总比砸冰块润嗓子强呀。冬季日短,回到驻地,天已漆黑。晚饭后,大田排参加挖渠会战的战士宿舍内外,除去烤棉鞋的,便是一片寂静了,劳动强度可想而知。
这样的会战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春天搞完夏天搞,春种夏收会战,冬秋水利会战。搞生产靠学大寨,搞会战。用大拨轰、大水漫灌的方式管理生产。土壤盐碱加重,日益板结。粮食收成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卖了力气流了大汗,就是见不到收获提高和增加效益。前三年,每人每月5至7元的津贴,伙食也越来越差,大部分时间吃不饱。
指导员和连长是现役军人,他们挣着军官工资,在自家开火做饭。本身在农业连队,菜粮油就近解决,伙食上花销没多少,也不用受各种票证限制,生活成本很低,生活质量都不错。我6年间去过两次指导员的家,都是因为回京探亲超假,怕挨处分。带着一条烟,忐忑不安地迈入屋里。只见几个女孩和一个最小的男孩围着小桌吃饭,他一个人单独坐在高处吃,眼角扫过饭菜,比知青吃得强多了。
在指导员眼里知青受苦是应该的。他最喜欢训话和熄灯时夜查,在冰冷和昏暗的大饭堂中,一口气讲两个小时。他能连贯说出十多个“要”。要,要,要!要战士拼命干,要大家改造灵魂,要这,要那,好像从来不想一想,这么多的要求之下,应该付出一点什么给战士。我从来没听过他讲,要关心战士的话。
干群关系开始紧张,除非有干部跟着,否则出工不出力现象扩散成风。瞎指挥造成的低效劳动和各种浪费现象普遍存在。
数九寒天,每天两顿吃不饱的饭,就是闲待着都会感到饥肠辘辘。连里安排大家去野外平地。在浇过冻水的大田里,每天站在零下20度的严寒中,来回扒拉那点晒化的表层土。这种活儿,纯属摆样子作秀。
听说前几年农场时,冬天都闲下来避寒。但是到了知青身上,领导们认为在家避寒是贪图享受,数九寒天在野外受冻是革命精神。冬天地里的风又冷又硬,往骨头缝里钻。被这冷风吹上一天,比在烈日下晒一天还要难受。
知青们心里不满,嘟吐着:“腰里系根绳,顶上十来层。”用草绳子随便往腰上一缠,夹着铁锹,稀拉着跟着去上工。一个个又黑又瘦,衣冠不整,精神不振。以至于到后来几年,冬天外出平地,干几下就找个渠背向阳处晒够了太阳再说。班长们也都睁只眼,闭只眼装没看见。
我就这样在严冬里混日子,也累、也饿、也挣扎。热切地期望着春天快点到来,每熬一天,我都暗自松一口气。
然而随之到来的却是想不到更冷的冬天,指导员运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指导思想,变着法儿抓斗争,找敌人,整治知青的运动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地搞。连队已经由改造思想的学校变成阶级斗争的战场了。我保存的日记,记录了当年的生活状态,摘录几段:
在指导员动员后,一场两忆三查运动,紧接着一打三反运动,在二连进入了揭批查的高潮。
连里的第一场批判大会,是在经过几周揭发检举阶段后召开的,批判对象是北京知青小曹。我还被安排为第6个发言人。大会之前发言人先开小会,由小曹的班长介绍了他的罪状。然后每人承包了不同的批判科目。我领到的是:批判他出工不力,讲吃讲穿的资产阶级思想。主要事实是:有一次吃忆苦饭,他给扔掉了。还有他经常把裤子压出裤线来穿。小曹的事刚批完,几天后,我们三排成了运动的风眼。先是老陈被关了两天禁闭,让他交代跟老乡换东西的问题。他被关在空置的粮库里。我去给他送棉被,用镰刀撬开了挡板。指导员下令把我也关了禁闭。从下午5点关到夜里12点。被查夜的连长给放了出来。
第二天,指导员问我:“你为什么撬库房挡板?”我回答:“因为给送棉被,塞不进去。”他顿了顿突然话题一转质问我:“你都到什么地方传送黑书,谁让你去的?”这一问吓得我目瞪口呆,低头不语,不知道怎么回答。很快我得知将在晚上召开批判我的大会。
下午,我一个人爬上乌加河边上的一个测绘铁架,站在离地面6、7米高的地方。我拿着弟弟寄来的家信反复看,想到自己16岁离开亲人来到这偏僻的边疆,苦熬岁月。我给战友送一床棉被,我看了几本书就要受到站台挨批的羞辱,理想被现实碾碎,这样的日子怎么活下去?望着远处的营房此时就像一座拘留所。我满脸眼泪擦不完,人也冻得发麻。
几个小时过去了,排长发现我不见了,到处去找。是同排的知青王广泽发现了铁架子上呆坐着的我,他急忙爬上架子把我拉了下来。
批判会上,让我站了将近两个小时。就像我发言批判小曹时一样,发言的也是各排的代表。批判的内容是: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破坏公共财产,传看黄色书籍。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低着头不敢看发言人一眼,也听不清楚发言的都讲了什么。浑身哆嗦,头上冒冷汗,两腿也站不直。后来一排的叶小兵就不叫我的名字了,给我起了个外号“歪歪”。
之后一个月内又连续召开了两次批判小范的全连大会。小范是北京育才中学老三届毕业生。他多才多艺,知识丰富,眼界开阔,是个很有内涵的人。在他带来的电唱机上,我第一次听到了俞丽娜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从他手中借来了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从他那里知道了莎士比亚、雪莱。他像是我和很多低年级知青的启蒙老师。在那个封闭愚昧的年代,能遇到他受到他的影响是我的幸运。
这样的人在连领导眼里是容不下的。给小范罗列的罪状主要是传播资产阶级思想,有小组织活动,干扰学大寨运动。小范毕竟是内心强大的人,他在挨批时的表现镇定自若,比我强多了。
又过了两个月,指导员宣布了对三个人的处分:
小范:记大过。留兵团查察一年以观后效,送后山煤矿。他后来转到内蒙古农村插队,考上大学,当了教授,现在退休了,依然在大学校园里忙碌着辅导学生。
老陈:记过处分。他是47中学老三届毕业的。我第一次听他讲黑格尔,是1971年。他讲的否定之否定规律,深入浅出。也是他跟我闲聊时说到他的同学——作家杨沫之子老鬼的故事。老陈退休后,沉迷于他多年收藏的古瓷器堆中,乐此不疲,老有所乐。
三人之中,我的处分最轻,是严重警告。可是却在档案中记上了一条:有反对学习毛著的言行。原来是有人写了检举材料,揭发我说过:“天天读没用”。这条记录即使在今天也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前途。
回城后参加工作,我不能再背着这个黑锅。我通过同连知青也是邻居的贺同学,找到了他的叔叔贺干事。贺干事曾在武指导员转业的事情上帮过忙,使武指导员如愿转业到了兵团化纤厂。1979年春天,我拿着贺干事的亲笔信,带着工厂人事科的干部,到呼市化纤厂找到了武指导员。由他写出了详细的证明材料,说明当时并没有认真核实此事,没有征询本人意见,对我的处分是错误决定。经过此番周折,兵团生活的痛苦经历算是翻篇了。
1999年,二连战友有一次聚会。在会餐中,武指导员举杯来到我和叶小兵面前。他说:“过去的事,请大家原谅。”我看着老去的武指导员,他能在垂老之年请求知青的原谅也算是良心发现。我回答他:“事情过去了。”
1999年聚会之后,武指导员过世了。
回到北京后,我像一只小蜜蜂,在企业忙忙碌碌干了30多年。知青们回城就业之路并不顺利,我尽自己所能先后调入6个战友来我们厂上班。有的是面临下岗的同连战友,有的是我在兵团借书途中问路认识的知青羊倌,有的是当年在五原县城一起用一元多元钱解馋的知青朋友。
我们有时聊起从兵团到工厂的经历,深切地感触到:我们是在艰苦岁月中一起经受磨练的知青战友,晚年了更应该抱团取暖。我们这一代人的大多数是生活在“时代齿轮夹缝里”的人,属于那些很少被捕捉定格的人生经历和生活状态。而没有我们,没有这些无名之人,就无法完成名为历史的马赛克拼图。
2017年10月18日
内蒙古知青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