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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届 | 朱霁云:从“土记者”到“不在编”秘书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6-26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朱霁云,江苏如皋人,“老三届”高中毕业,插队8年。参加工作后,曾任如皋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市委研究室主任,市人事局局长、编委办主任。现为退休公务员。

原题

当年我是“土记者”

(外一篇)



作者:朱霁云



1969年初,我插队如皋何庄公社刚3个月的一天,公社有线喇叭通知,要我第二天到附近的戴庄公社参加一个会议。队里安排社员,用自行车把我送去。这是城西区委召开的通讯报道会,县通讯报道组也来了人,5个公社,各来了一两个人,我和城西的彭广荣(后为市政府办公室主任)、戴庄的沙卫平(后为省丝绸公司总经理)是插队知青,邓元、袁桥来的是回乡知青,袁桥还来了一位高校下放老师徐应佩(后为南通大学著名教授),戴庄来了中学老师何语群(后为市教研室主任)。

我这才知道,通讯报道作为“两杆子(枪杆子和笔杆子)中“一杆子”,已经在全县、全南通、全省如火如荼、风起云涌了。全县每个公社都有了通讯报道员,会后,我成了何庄公社的通讯报道员,也称之为“土记者”。

我在学校会摆弄作文,但到农村人地生疏,头脑空空,不知写稿从何下手。公社谢文书是我父辈之人,浅浅的麻子,把他装点得慈眉善眼,捧个水烟台,哼哼哈哈像个老先生,他告诉我,我之所以成为“土记者”,源于公社书记偶然看中了我替大队书记写的一份大会发言稿。谢文书坐办公室一二十年,又是本公社人,全公社大事小事家长里短塞了一肚子,他一边“突突突”抽水烟,一边和我聊天,我就把觉得可以写的,伏在他办公桌对面写起来,写好了,他戴上老花镜一看,眯眼一笑说“好的呀!”签上“属实”,盖上公社的章,给我信封,写上“稿件”二字,不要贴邮票,等邮递员来拿。谢文书晚上回家,就叫我睡在他床上

一天在公社食堂吃早饭的时候,如皋有线广播站的喇叭,广播我写的何庄公社植树造林的稿件,公社书记和干部都在,第一次听到何庄上了喇叭,一个个眉开眼笑。不久,公社给我安排了宿舍,也有了一张老书桌。工资在公社林桑场发,一个月14元,后来渐渐调到24元。

我用公社给的一张自行车票,买了一辆凤凰,有时跟着公社干部,有时一个人,跑17个大队、跑179个生产队、跑社直单位,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了解农村的各项工作,观察、参加各种农活,走路、吃饭都在想报道点子、线索,冬天向手上哈热气写,夏天摇着扇子写。后来,何庄的消息,几乎每周县广播站有,每月南通《新江海报》有,每季《新华日报》、省电台有。我当“土记者”当年的1969年8月5日,我写的《发动群众同不良的卫生习惯作斗争》登上了《人民日报》。

我和大多数“土记者”一样,不光写稿子,还替公社写各种各样的文字材料,写书记的报告,写党课的讲稿。何庄公社通讯报道形成网络,每个大队和社直单位、学校都有通讯员,有的生产队也有,不定期开会,我还带着骨干一起采访写作。花园中学请我给高中讲写作,讲通讯报道。区里和周边的公社,也请我去写材料,后来一直写到县里,写到南通。

那时候的稿子,刻下了深深的时代烙印。无论什么题材、什么体裁、文字长短,每一篇必有黑体字的领袖语录,哪怕写个夏收夏种、挑河挖沟、灭虫除害,也要写出政治的味道、斗争的硝烟、阶级的分明,那个年代,假的不敢写,虚的到处是。对“抄袭稿件”,用现在的话说“零容忍”,一旦发现,作者登报道歉,此后禁用稿件数月。新闻、通讯等一律落款“某某公社通讯组”,故事、杂文类用笔名,如用真名,就要“政审”,我自知过不了关。我发表在1972年8月《光明日报》上的杂文《为革命写短而精的文章》具名“禾壮”,取何庄的谐音,这篇文章后来收入高校中文系课外读物。

稿件用了,会有“用稿通知单”,有的还会寄来领袖语录本,或是印着领袖狂草的大红塑料封面的采访本。因为“破除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当然没有一分钱稿费。

“土记者”生活在农村最基层,都是一边劳动一边写作。为了报道何庄的兴修小水利,我到现场采访干部群众,下河和社员一起挑泥,摸黑回公社,骑车滚到渠槽里;毕竟不常劳动,把肩膀磨破了,我咬牙忍着不下阵,结果发炎生脓,衬衫粘在伤口脱不下来,输了7天青霉素。这篇稿子被新华日报和省电台采用,引起各级关注,何庄在全省的兴修水利工作会议上做了典型发言。通讯报道使何庄有关工作名声外扬,也引来县里在何庄召开各种现场会,领导越发重视通讯报道,又从学校借来一个教师,从6大队借来一个知青,真正有了一个通讯“组”。

南通地区、南通军分区和县通讯组、人武部,常常开通讯报道工作会议,并举办“土记者”培训班。我和徐应佩、彭广荣还带着稿子到新华日报和省广播电台,学习、求教。县通讯报道组的组长是阎廉(后任县教育局局长),手下有蒋家瑞(后任南通外事办主任)、张志新(后任职南通日报),起初还有万元坤(后任如皋市体改委主任)等几个写作高手,还有秘书组刘培林(后任《沿海经济》杂志总编),他们都来何庄指导过我采写稿件。阎廉对我们来自公社的“土记者”总是客客气气,循循善诱,有时还帮我们看稿、改稿。办公室挂一张大大的“用稿进度表”,是县和各公社年度、月度在各级报纸、电台的用稿数,就像后来经济指标进度的统计表,县里开会也挂到会场上,促进各公社你追我赶,何庄公社总是在前几名。

各级报纸、电台的编辑、记者,县通讯组的人员,经常下到公社大队,和我一起采访、写作稿子。省广播电台记者,后来任副台长、高级编辑的张家先,听说何庄6大队多种经营很有特色,专程从南京赶来,观看现场,参加劳动,采访群众,整整3天,我陪他吃住在社员家里,正值冬天,屋檐漏风,冻得无法入睡,我俩爬起来找稻草塞住屋檐抵挡寒风。稿子他构思,我执笔,然而他不肯署他的名,一定要署“何庄公社通讯组”。这篇稿子新华日报和省电台都用了。后来我们没有了联系,但是他谦和朴实的举止,深入实际的作风,以及夜起塞洞挡风的一幕,永远留在记忆。

1974年,县里对公社通讯员定编,每公社一个,半脱产,每月由县补贴14元,其余由公社补贴,也算是“准公社干部”了。因为我父亲在附近的陆家庄五·七干校,被作为“特务”揪出来,我被挡在定编“门外”,编制给了一个出身贫农的回乡青年。虽然写稿有点小名气,文章还入选大学读物,也因为父亲的问题,我终身无缘正规大学。我心底血雨腥风,但毫不怨天尤人,觉得“一个雷神天下响”,时势所趋,很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那时候,写稿是我的快乐,用稿是我的收获,我就这样快乐着,收获着,本该背着的政治、精神的包袱,“减压”了,本该憧憬的前途、未来的忧虑,麻木了。

公社有国家干部,半脱产干部,我相当于现在的临时工,知青身份加“特务子女”,本该打入十八层,因为会写写弄弄,又不惹嫌,从书记到炊事员善待予我,并不另眼相看,开会、学习、工作和他们在一起,工作上视同公社干部,生活上待我如同子女。当时的公社干部明道奎,见我总一脸笑,“小朱啊,跟我走!”带着我到他分工的河南片总结棉花培管经验,直到他后来任副县长、县政协主席,看到我总老远笑眯眯一声“小朱啊!”;公社政工韩忠植做了很多“疏通”批准我入了团,副书记贲义满在我生病时给我端茶,主任刘化达批给我刺槐让我队里建知青房,财委范钦元慈爱如父,每年亲自把补助送到我手上,炊事员老夏帮我绗被子。

为了方便我到队里拿粮食,公社还把我落户地址,从边远的公社东北迁到公社旁边。时任城西区委书记邓兰芳(后任南通妇联主席)、缪一清,亲批我这个“特务子女”留在公社工作,每次来何庄检查工作对我虚寒问暖,总问一句“最近写的什么稿子啊?”我清晰地记得,邓兰芳到我宿舍,摸摸我的床铺,说:“小朱啊,人有三分之一时间在床上,要把盖的铺的弄好,有困难和公社说啊!”他们对我的关爱,是那风雨如磐的岁月,支撑我精神的柱石,使我在政治的重压下,没有颓废,没有垮塌。行文至此,他们的音容一一浮现,我顿然心生酸楚——他们都已先后作古了!我永远感激他们,永远纪念他们!

“土记者”是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带着泥土的芬芳,又烙下了深深的时代印记,随着那个年代的终结,它退出了舞台。我曾在一个会议上说过,要写新闻史,绕不开“土记者”这一章。

那批“土记者”,来自农村基层,贴着地气观察、体验、总结、写作,后来陆续脱了“土”,有的成了作家、教师,有的成了军旅人才,很多成了各级领导干部。“土记者”的八年,是我终身难忘的经历,营养着、滋润着、影响着我的一生……


外一篇
从我的经历看当年
干部人事制度变革



作者:朱霁云



大背景下的个人经历,使其具备了一定的史料价值。
——题记



我参加工作的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初期,经历了借用—聘用—聘任—考录,见证了那个时期干部人事制度的变革。
 

大家称我“秘书”,其实是不在编的大集体员工

 
1968年,我这个被剥夺大学学习的“高中老三届”,随着大流,插队到了农村。因为父亲的所谓“特务”,当兵、招工、上大学理所当然无缘与我,直至文革寿终后的1977年,历经8年插队,我才随最后一批知青,走马回城,在如皋县城等待分配工作。不久,通知我去县第二工业局(简称二局)报到。

二局怎么会成为我工作的起点单位呢?说来也是机缘巧合。二局是当时社队工业刚刚兴起时,应运而生的新设机构,急缺文字工作人员,有一次,二局秘书股长汤德霖,碰到时任县上山下乡办公室秘书的杨太生,问杨,在回城的知青里有没有会写东西的,局里缺这方面的人。我在插队期间一直写写弄弄,在省市乃至国家级报刊发表了许多文字,有的还被选入大学中文系课外读物,在如皋知青里小有名气。杨秘书推荐了我,这才有了我与二局结缘。

按照当时的知青分配政策,知青只能分到大集体性质的单位,而二局属行政单位,我就被分到了二局下属的大集体单位经理部,我的人事、工资关系都在那里,借用在二局秘书股。此后机构改革,二局与县第一工业局合并,统称县工业局;后来又分成五大工业公司,我到了轻工建材工业公司。10年里,我除了3年脱产学习企业管理,我跟随周荣美局长等如皋最早的社队工业领导,跑遍了所有乡镇和所属企业,承担了绝大部分的文字工作、调查研究和部分活动组织,上上下下大家都称我“秘书”。其实,名副其实的秘书是徐枫,我一直是不在编的借用人员,我一天也没有名正言顺过“秘书”。

这种所谓“借用”,在当时的机关部门,特别是工业、商业、物资等经济主管部门,是一个普遍存在。文革后机关部门刚刚恢复,百废待举,人才“空洞”到处存在;当时的计划经济,又为借用人员提供了工资来源;而行政机关制度性的人员补充,还远远尚未形成。所以,这种看来人事管理的“不规范”,其实在当时有它的合理性、必然性。这种借用,绝大部分是工作需要,因才而借,但也有少数因人设事,因关系而借,同时也加重了下属企业的工资负担。因而注定不可持续,在不断的人员清理中,逐步淡出历史。
 

一纸聘用合同,我成为县委研究室秘书

 
我在县工业主管部门工作的那段时间,如皋和全省一样,乡镇工业如火如荼,而我又一直从事这个领域的工作,发表了不少文章,也为县委起草了这方面的许多报告、文稿,因而引起了县委县政府领导的注意。

1987年,南通市委宣传部开展了“征答疑难问题活动”,把改革开放初期,干部群众中的71个疑问,归纳整理,发放到各地各单位,动员全市党员干部、专家学者、理论工作者万余人,参与讨论,选题作答,释疑解难,写成论文。如皋市委宣传部让我选答了这样的问题:社会主义要消灭剥削,为什么还要让外国资本家来我国投资办厂?我从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上,以论文回答了这一问题。

经组织专家学者阅评,从筛选出的400多篇论文中,评选出一二三等奖76名,3名一等奖,我居第一名,二三名分别是南通市委机关的一主要负责人、南通市委党校的教授。人民日报、中央广播电台、瞭望杂志,新华日报、省电视台、广播电台等均报道了南通的这一活动,全文登载、评点了我的文章,并对我进行了专题访谈。南通市委宣传部、市委研究室主要负责人派员到如皋了解我的情况,要调我过去,后因我的非国家干部身份而未成。这些更引起县委主要领导对我的关注。

其时,已开始了“聘用干部”制度改革,打破身份界限,聘用非国家干部到干部岗位工作。县委嘱时任县委办公室主任的石耀,委派县委办副主任、研究室主任席云耀和县委办副主任章晓林,亲赴县轻工建材公司对我进行考察。

不久,我以大集体人员的身份,到县委办公室、研究室工作。1988年,经县委研究室、县委组织部、县人事局批准,签订了《聘用干部合同书》,并发文聘用我为县委研究室秘书,合同一订3年,期间享有国家工作人员的权力、职责、义务,以及同岗国家干部的工资福利待遇。

据资料记载,干部聘用制始于1986年,至1990年我县共聘用干部418人,其中行政机关74人,事业单位27人,企业单位317人。而县委机关聘用的仅我一人。
 

县委研究室副局级秘书、副主任,是带括号的聘任干部

 
我被县委研究室聘用期间,受命牵头或参与起草县委的重要报告和文件,撰写了若干调研报告和论文,在各级报刊和省市党委内刊发表了一些文章,成为县委办、研究室的主笔之一。

1989年,南通市委通知,各县、区委办公室,可与副主任等额的员额,高配副局级秘书。我被作为首批高配的名单,提交县委研究,因我还是聘用干部而被刷下,由一名国家干部身份的秘书替补。当年底,县委组织部再行考察,再行提名,县委终于批准我为副局级秘书,1989年12月4日,县委组织部关于我的任职文件,比其他干部多了“聘任”二字。

1990年7月4日,县委又任命我为县委研究室副主任,在同一文件任命的局级领导干部中,我的除多了“聘任”二字,还多一个括号,括号中的文字为“原人员性质不变”。此后,在县经济主管部门,也有县委聘任的领导干部,而县委机关本身聘任的领导干部,我是唯一。

聘用制是打破人员的身份界限,让非国家干部的人员,到国家干部的岗位工作。而聘任制则又大大突破了一步,是把聘用的人员,保持“原人员性质不变”(所谓性质,是指农民、镇办小集体、县属大集体、国营、国家干部的人员身份),聘任到领导岗位上任职,这无疑是当时干部人事制度的一大改革。
 

同一职务两次任命,源于我被考录为国家干部

 
中央组织部、国家人事部1989年以一号文件通知,面向社会,公开招考,择优录用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南通市1990年开始操作。当时,机关补充干部的途径只有大专院校毕业生、军队转业干部,公开考录为其他优秀人才进入国家机关,打开了前所未有的一扇大门。

我多年一直在机关门内,从事文字工作、参与重大活动组织,可是人员身份始终是“门外汉”的非国家干部。闻听有了报考国家干部的机会,我向县委办公室报告后,立马赶到设在党校的报名处报名。从报名到考试,大概一个多月,笔试要考语文、作文、行政管理学、时事政治(哲学、政治经济学)。我一边组织起草市委全委会的工作报告,一边起早带夜复习,结果,笔试考了个南通市作文第一、总分前茅,如皋总分第一。后来又由各县组织人事部门面试,我面试成绩如皋第一。

如皋县人事局报经南通市人事局批准,1990年10月9日发出《关于朱霁云等同志录用为国家干部的通知》,共计录用了11名,此后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逐步走上县级机关的领导岗位。他们都是来自企事业单位,先录用为国家干部,后来提拔为机关部门领导干部,唯有我已经是县委研究室副主任,后来才录用为国家干部。

在我被聘任为研究室副主任四个多月后,1990年11月19日,县委在一批领导干部的任命文件中,再次行文任命我为同一职务,改“聘任”为“任命”,同时去掉了“原人员性质不变”的括号,因为我的身份已从大集体职工,转变为国家干部,从“门外汉”变成了“门内汉”。

1993年起,开始实施公务员制度,干部人事管理走上了制度化法制化的轨道。
 
我在市委办公室工作10多年,后来任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兼市委研究室主任,先后服务了五任县市委书记。再不久,我调任市人事局党组书记、局长、市编委办主任。我从一个干部人事制度变革的亲历者,成为了市部门主管人事人才、机构编制工作和改革的亲为者,其间,感慨良多。此是后话。
 
延伸阅读
朱霁云:难忘插队三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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