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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丨李晶: 木工和提琴, “逍遥”少年的技能饥渴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4-04-0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李晶 ,1969年赴黑龙江兵团;1977年考入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做编辑、记者。大学期间开始发表文学评论,其后创作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部分作品译至德国、美国;长篇小说《沉雪》曾获台湾《联合报》第十九届文学奖长篇小说评审奖。

原题

木工和提琴



作者:李晶

 

这张照片差点儿就给弄丢了。那天澍中(编注:作者丈夫)收拾抽屉,不经意间这张照片掉在地上,让我给拾起来。我说,多有意思,你们还都戴着那么大号的纪念章!澍中接过去细看,自己身边还有小昭、大生,下面印着“分别留念”。他说,是中间的小昭要上黑龙江兵团了,我和大生送他。那会儿朋友间送别,最好的方式还不就是照张合影。多快吧,一晃好几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当年的玩儿伴现在人在何处……

澍中说,他很记得小昭的,特别记得小昭曾经带给他的一些影响,虽然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但说起来还是挺有趣的。

小昭比澍中大上几岁,在校外认识的。正是停课闹革命的时候,澍中13岁,参加革命的年龄还不太够,整日里闲得无聊,混混沌沌,对自己完全没有一个固定的想象。尤其是没书可看。

澍中难忘,一回在大街上看见一个男孩抱着一大摞的“毒草”往废品站奔,澍中快跑两步,在半道儿拦住那小孩,花了一毛钱,将那摞书最上面的一本买下来。书名叫《论语译注》(杨伯峻先生批注)。虽说那时年纪尚小,但是直觉告诉他,那看上去又黄又厚的书肯定不一般。到后来,那本书陪着澍中度过了文革,度过了批林还要批孔的年代。时至今日,它仍好端端地侧立于澍中那已然是成行成列的书架中。

那年澍中的家刚搬到奋发楼来。奋发楼前面还有两幢一模一样的楼,分别叫自立楼和更生楼,其后还一幢,自然就叫图强楼了。小昭住的就是那个图强楼。

说起来,小昭在他们一伙儿当中算得上是比较够档次的一个,不仅因为小昭父亲曾经扛过枪打过仗,一直做到工厂书记,主要小昭本人总是显得很有本领。

那时小昭是钓鱼迷,不是光钓,人家还自个儿做渔具。他那根渔竿儿做得讲究,是拿江苇子做的。江苇子韧性好,不像一般的竹竿儿爱劈裂。小昭说,就别怕费事,那渔竿儿里头要有一根当芯的苇子套着才更着实。

那会儿周周围围尽是大空地,江苇子还不难踅摸到。但是你一定要细心区分:表面来看,塘苇子和江苇子只是一节一节上的芽子长得不同,实际上,韧劲也差大了。小昭拿江苇子当竹竿儿使,先用铁丝一点一点掏穿了,让苇子芯儿变薄,然后再将细一圈儿的塘苇子杆儿直直地套进去。像这样做成的渔竿儿不仅极具弹性,而且还轻盈,只是仍娇气,轻易不得乱碰。小昭人是天生的细心,从未乱碰过一回。

钓鱼地点是上坑里去钓,先要走俩小时。终于到地方,都听小昭的,由小昭看明白水有多深,那底下萱不萱,然后几人赤条条下去扑腾消汗。扑腾够了再说钓鱼——可就不懂得顾忌时令,结果澍中一辈子闹寒腿,想必跟那会儿的贪恋下水有关。

随便上哪个坑,小昭都会很快发现最佳站位。他上鱼快,知道哪种鱼饵最合鱼口味。他还比较早地发明了使用夜明漂儿。这夜明漂儿特别神奇,不管天有多黑,它竖立在水面上都是亮闪闪的,当黑天时,你看不见钓鱼人的脑袋,只看得见那莹莹发光的细鱼漂儿。

大家羡慕小昭的夜明漂儿,也都学着动手做,却就出事了。那时不少人戴的毛主席像章是夜明的。大家知道,那夜明料一般是拿一种有机玻璃做的,于是就到处去踅摸这东西。这天几人忽然发现,一辆小三码车的小窗户居然是拿它做的,喜不自胜!便趁晚上没人时偷偷围过去,一块板儿砖就把小三码的车窗砸花了。不料怎么会被联防巡逻队发现,给逮个正着。一通的训斥吓唬,还问出身、学校,然后叫几人回去,都找家长过来。结果又赔钱又挨骂,大家钓鱼的兴致一下子就给打消了好多。

不久,澍中发现小昭又将兴趣转到了木工上,人整天窝在家里鼓捣木匠活儿,工具都他自己做的。像刨子、手锯等,做得比地摊儿上卖的还精巧。

小昭忽然格外痴迷于要当一个好木匠,他信心百倍地跟澍中比乎着手掌说:“哼,哪天,我要当一个‘细木匠’,当八级的,你信不信?我能纯粹用手工做一把油光锃亮的小提琴!”

小昭那神气很吸引澍中,他开始形影不离地跟着小昭学。

这天小昭领着澍中上一家五金厂去买刨刃子。他知道那儿的刨刃子有上好的货。说有人曾在抄家时,在一个资本家院子的地底下挖出来过,小昭认识那上面贴着的上等的日本钢,钢口极好,花五毛钱能够买回一片。又听说,在早市上,可以见到真正的红木料,配上小日本的刨刃子,没治了。俩人觉得,再怎么早咱也得去一趟。

这天天刚蒙蒙亮,俩人就直奔早市。可是不近,南开中学的东北方向,打家快走过去也得40分钟。早市又叫“鬼市”,是因为太阳出来之后,很多人都会发现,从里边买出来的东西净是骗人的。当然了,小昭眼力好,他才不会上当。

一上来就看见大堆大堆的红木料占了早市半个院子,都是红卫兵抄家时弄来的。抄完家,大卡车挑出其中讲究的家具木器先拉走,拉不走的便就地肢解,劈了,砸了。所以现在早市上尽是拆散劈断的凳子腿、椅子腿之类的。

小昭在那儿转着眼珠压低声音跟澍中说,你看看,你看看,那都是多好的红木料啊,咱做刨子、做手锯,没治了!

虽说俩人口袋里也带了点儿钱,可实在是不想掏。一转眼,一块上好的红木桌腿就被小昭藏进怀里。小昭穿件大蓝棉袄,那样的红木桌腿能藏上几块不带露馅儿的。

一会儿见到同去的还有大民,他比小昭本事更大。等出了早市,他俩就见大民的棉衣怀里,红木料绑了满满一大圈儿。小昭看着就哈哈大笑:“嚯哦,你这怀里都能箍筲(木桶)了!”

很快澍中跟小昭学得初见成效,给家里添置了第一个作品,是实用的小碗橱。记得上油那天,澍中父亲正好从外地出差回来,看见小碗橱高兴极了,连声夸奖,好,好!艺不压身,艺不压身!

由小昭带着,澍中渐渐掌握了一点手艺,照小昭的话说,那可是“先立业后成家”的资本。遗憾这时小昭报名要去黑龙江,俩人不得不暂且分手,就拉上大生照了那么一张合影聊以留念。

又过了一阵,澍中也进了工厂,三班倒余暇出来空闲,又感觉自己没着没落的。一天,忽然听见前边自立楼里传出拉小提琴的声音,那么绵绵细细的婉转好听!澍中走出去,四下里打听,原来自立楼搬来一个叫黄伯的人,据说人家可了不得,居然是哪个工人演出团里教小提琴的。澍中立刻就想过去跟黄伯学一学。

澍中怎么也没想到,这时小昭教他的手艺竟然成了敲门砖。

和澍中同时想跟黄伯学小提琴的,还有大路。大路家条件比较好,在每天学琴之前,他的养父都要先请黄伯坐下来吃个“便饭”。那“便饭”总是有鱼有肉的。吃过饭,教琴的跟学琴的便都精神起来,于是开学,吱吱啦啦地一学好长功夫。

可澍中家里,哪里有酒肉招待人家?只是自己太想学了。那时澍中刚在厂子里当学徒工,第一个月发下来的工资是15块钱——1969年8月,澍中总是忘不了,那天领了钱,毫不迟疑地就跑到黄家花园的一家委托行,8块钱买下一把东方红牌小提琴。

他就去找黄伯。不过自尊的澍中第一次先没带上那把小提琴。但当澍中还没开口时,黄伯就知道他意思了。黄伯指给澍中看他们家里那一串的旧家具,说,你看看,它们都太旧了吧,早就该重新上上油了。黄伯已经知道,澍中现在已经是会两手的了。他眼睛一直看着澍中,问,你有没有时间?澍中当然说有。

于是就从这天起,澍中下了班就过去给黄伯干活儿。小昭以前曾教过澍中应该怎么干的。家具刷新油,关键在打磨。澍中把火碱稀释了抹到家具上,陈旧的漆皮慢慢卷了起来,再用大铁刷子打,嚓嚓嚓,家具表面慢慢显出本色了,待它们全部晾干后,澍中拿片砂纸,一寸寸地再把每件家具都打细粉儿了,要打好长工夫。

活干得快差不多时,黄伯开始教琴。说来黄伯也就给澍中教了个开始。上来他先看澍中的手,点头说,你这手还不错,把位能到最高。

黄伯给澍中示范了两回。然后带他一点点拉,《霍曼小提琴教程-可爱的家》……先知道弓子怎么把,手指使劲打开,吱啦吱啦,虽说声音刮耳,但不能否认,确实拨动了澍中的心弦。

不过黄伯顶多教过三次吧,也就打住了。主要因为澍中自己觉得太不好意思。他心想,活儿干了就干了,非得拿自个儿的劳动做交换,不是太好。

所以,此后澍中就只是自己瞎学,成天到晚摸索着乱拉 。那会儿澍中最喜欢的,是《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出场的那一段——“穿林海、跨雪原”,那一大截子前奏啊,多棒!又急骤,又豪迈,人还没亮相呢,先就已经气冲霄汉了……

澍中说着就不禁哼起来,那段久远的前奏他是真熟。

于是又想起来,过后有一天,他跟黄伯在小马路上遇见了,俩人都站住。黄伯满面油光,抬脚给澍中展示,刚在哪里买到的意大利式高档凉鞋,出口转内销的:看,鹿皮的,不亮——黄伯觉得讲究,15块钱呢!澍中朝他脚上看一眼,不以为然,也没话说,心里是一点都不喜欢那种斜叉式的……

小昭给澍中来过两封信。小昭虽然去了兵团,但是心无旁骛,一直还是埋头他的木工。就是说,小昭在连队里很有运气,他进了木工班。一年后,澍中再见到小昭时,发现他的水平又提高了一大块。以至于澍中觉得自己连做他的徒弟也够不上了。这时澍中从小昭的口中又听到了一些新名词,像日式刨子(没有木把儿)、日式拉刨法(中国是推式)等等。

小昭对技艺的要求更高更精了,几近苛刻。他跟澍中说,他做的好家物什多去了,还只说刨子,不但出刨花顺畅,而且刨花又薄又平,就像绵纸一样的,绝对是上品!

听小昭喋喋说着,澍中就想起来小学语文课本里的鲁班。

几年后,澍中的家从奋发楼搬走了。那时他开始读书,在书海里超越自己。他上大学,做了教书匠,再娶妻生子,整日里忙忙碌碌的,和小昭再没见过面,木工和提琴也再没机会去摸。

如今想起当年和小昭在一起的时光,可真是妥妥的“逍遥派”——在那个后来被人称作是血雨腥风的年月里。澍中说,现在要还能见着小昭,他第一想知道的,就是到后来,那把油光锃亮的小提琴,小昭究竟做出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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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延河》200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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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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