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论关键词 | 王轻鸿:文学终结论
摘要:“文学终结论”的含义是指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文学和文学研究将不复存在, 转而在新的文化语境中发生转型, 而并不是宣布文学的死亡。“文学”特定的含义是在西方现代性文化语境中生成的, 然而电信时代的到来使得文学概念发生了变化, 遭遇了解构, 产生了转换。本文从文学终结论的基本含义入手, 阐述文学概念在西方现代形成的文化逻辑, 以及在当今时代走向“终结”的学理依据。
关键词: 文学终结论; 米勒; 转型; 现代性; 信息时代
作者简介:王轻鸿,杭州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略说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 文学消亡的丧钟不时敲响, “文学死了”、“文学的时代将不复存在”等说法不绝如缕, 形成了众声喧哗之势, 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美国著名批评家希利斯·米勒 (J. Hillis Miller) 提出的“文学终结论” (End of Literature) 。所谓文学终结论, 即信息时代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文学和文学研究将不复存在, 并不是宣布文学的死亡, 而是指人类的精神文化形态发生了转型。文学终结论衍生了“文学性的蔓延”、“审美的日常生活化”、“文学经典的消亡”、“文学边界的移动”等话语, 成为理解当代文艺学转型的关键词。
综述
“终结”的双重含义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莎士比亚《哈姆莱特》第三幕中的这句名言, 道出了人类面临的永恒困境。作为人类精神文化瑰宝的文学艺术, 也在不断接受“生存还是毁灭”的拷问。最具影响力的是黑格尔在1828年, 即在结束自己的美学演讲的前一年, 提出的“艺术终结论”。“终结”这个词历久弥新, 在当前仍炙手可热, 除了文学的终结, 还有“历史的终结”、“意识形态的终结”等许多说法。终结的本体意义如何?这是理解文学终结论的前提。
黑格尔是将艺术终结论纳入到他的唯心辩证法体系中来阐述的, 他所说的绝对精神包括艺术、宗教和哲学, 其中艺术分为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黑格尔认为, 艺术在向前发展的过程中, 物质因素在下降, 精神因素则在上升;到了浪漫型艺术则是精神压倒了物质, 将要造成作为主体精神的内容和作为客体的物质形式之间的决裂;这种决裂将要导致浪漫艺术的解体, 导致艺术本身的终结。终结的含义是双重的:一方面, 黑格尔的确道出了艺术的危机。早在古希腊时期, 柏拉图从理性主义本体论出发, 就提出过将立足感性经验的艺术逐出理想国的观点。到了近代, 黑格尔将西方传统的理性主义推向了极致, 服从于绝对精神发展的现实需要, 艺术也就难逃厄运了:“艺术却已实在不再能达到过去时代和过去民族在艺术中寻找的而且只有在艺术中才能寻找到的那种精神需要的满足……我们现时代的一般情况是不利于艺术的。” (14) 黑格尔所说的“现时代”指的是19世纪的市民社会, 是以“偏重理智”为特征的, 艺术不再能满足民族时代精神的需要, 将遭受扼杀。但另一方面, 黑格尔也指出了艺术的生机。在黑格尔看来, “现时代”的艺术要不断扬弃, 融入更高的宗教阶段, 最后将被哲学所“凝结与合并”, “转移到我们的观念世界里去”。在绝对精神发展和完善的过程中, 需要采用一种新的方式去发现和认识艺术, “所以艺术的科学在今日比往日更加需要, 往日单是艺术本身就完全使人满足。今日艺术却邀请我们对它进行思考, 目的不是把它再现出来, 而在用科学的方法去认识它究竟是什么。” (15)
黑格尔关于艺术终结的说法, 曾经被理解为签发了艺术死亡的通知书, 这其实是一种误解。美国当代著名美学家卡特 (Curtis C. Cutter) 通过考证后指出, 将终结误解为“死亡”、“消亡”, 是由黑格尔《美学讲演录》英译本的几个关键性误译所引起的。黑格尔所用的德文der Ausgang的意义, 不仅包含了被翻译为英文的end的基本含义, 而且还同时具有“入口”、“出口”的意义, 意即到达终点之后又有了新的起点。也就是说, 终结既有“取消”、“结束”之义, 又有“开始”、“再生”之义, 与新生命的诞生的意义相关联。(卡特:112—16) 终结一词意义上的悖论所呈现出来的张力, 与黑格尔阐述艺术终结论的辩证法思维十分吻合。当代力主艺术终结论的美国哲学家丹托 (Arthur C. Danto) , 就是这样理解黑格尔所使用的终结一词的:“并不是说艺术已经停止或死亡, 而是说艺术通过转向它物——即哲学, 而已经趋向终结。” (342) 他受黑格尔关于美学的系列讲演的影响, 于1984年发表文章开始讨论艺术的终结问题, 在1987年出版的《艺术的状态》 (The State of Art) 、1997年出版的《艺术终结之后》 (After the End of Art) 等著作中进行了详细的论述, 否定了将艺术的终结与艺术的死亡等同起来的说法。
米勒说过, 他在写作过程中认真阅读了黑格尔的《美学讲稿》, 沃敏斯基 (Andrzej Warminski) 为自己提供了有关资料, 并且还推荐使用有关黑格尔的解释性译文;他特别感谢对方通过电子邮件将黑格尔这些句子的英文含义告诉了他, 认为自己阐述的文学终结论“赋予了黑格尔的箴言另外的涵义 (或者也可能是同样的涵义) ”。(《全球化时代》:139) 米勒关于终结的理解与黑格尔如出一辙, 并针对人们的误解反复作了辨析, 明确指出, 所谓终结并不是指文学已经消亡或者死亡:
我在其他文章中已经讨论过关于文学的终结问题, 然而文学还将和我们人类相伴很长的一段时间。……在我小的时候, 我们就没有电视和因特网这样的媒介, 这些新东西肯定会对文学的社会功能产生很大的影响, 而且确实已经发生了影响, 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很快就会死去。(《选择文学》:6)
同样, 文学研究也是不会消亡的:“文学研究的时代已经过去, 但是, 它会继续存在, 就像它一如既往的那样, 作为理性盛宴上一个使人难堪、或者令人警醒的游荡的魂灵。” (《全球化时代》:138) 米勒在接受《文艺报》编辑采访的时候, 表达了对于未来的文学和文学研究的信心, 他说:“文学是安全的。”“我的一生都在研究文学……我对文学的未来还是有安全感的。在我的有生之年, 它是不会消亡的。” (《“安全感”》:2) 米勒的说法并不自相矛盾, 而是抓住了终结一词的复义特征。
其实, 关于文学终结的声音, 巴特 (Roland Barthes) 在1967年发表的《作者之死》一文中就已经发出。此后柯南 (Alvin Kernan) 的《文学之死》 (The Death of Literature) 、伊索普 (Anthony Essop) 的《从文学研究到文化研究》、费瑟斯通 (Mike Featherstone) 的《消费文化和后现代主义》 (Consumer Culture and Postmodernism) 等一系列著作, 从不同层面对文学存在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尽管观点、角度等存在一定的差异, 然而他们都一致认为, 文学的存在方式发生了变化, 人类精神文化发生了转型, 人们应该转换视角去考察问题。针对终结一词含义复杂的特点, 海德格尔特别提醒人们注意:“我们太容易在消极意义上把某物的终结理解为单纯的终止, 理解为没有继续发展, 甚或理解为颓败和无能。” (1243) 国内较早译介这一观点的学者是这样描述的:虽然当今时代文学边缘化了, 可是文学的基本特征却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 并且支配着社会生活运转的话语机制;因此将这种情形概括为“文学的终结与文学性蔓延”, 可谓深得终结一词的精髓。(余虹:15—24)
米勒在《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一文的结尾, 就这种疑问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同时认为, 文学从来都是生不逢时的, 时时会遭受质疑:“文学研究从来就没有正当时的时候, 无论是在过去、现在, 还是将来。” (138) 关于文学存在的质疑是有意义的, 它激发了人们从文化语境的时代变迁的角度关注文学艺术的转型;相反, 如果缺乏了这种质疑, 倒是容易导致文学艺术的毁灭, “因为艺术就是建立在对它的批判之上, 是从批判中成长起来的;在对艺术无可置疑价值的自鸣得意的满足中那种旺盛的批评的终结, 将更可能招致艺术的终结, 招致对艺术演进的抑制。” (舒斯特曼:184—85) 从这个角度来看, 终结的价值和意义不是宣布文学的死亡, 而是昭示人们在揭示文学面临的困境的同时, 发掘人类精神文化发展的新的增长点。
终结的“文学”
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 在《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一书中指出了西方文论的一个显著特点:“寻求定义始终是西方文学思想的一个最深层、最持久的工程”;“西方文学思想传统也汇入到整个西方文化对‘定义’的热望之中, 它们希望把词语的意义固定下来, 以便控制词语。” (3) 文学终结论中的“文学”, 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泛指, 而是有特殊含义的。解开这个核心密码, 有助于理解文学终结论的奥妙。
在米勒看来, 并不是自古就有文学这个概念的:“我所说的‘文学’, 指的是我们在西方各种语言中使用的这个词:literature。”“牛津英语词典说, 这个定义‘在英国和法国都是很晚近才出现的’。它的出现, 可以方便地定位在18世纪中叶。” (2007:7—8) 米勒将文学概念的出现定格在18世纪的西欧, 看作是西方现代文化语境生成的产物。具体来说, 米勒把文学概念的出现, 与西方现代兴起的印刷技术联系了起来。在他看来, 西方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概念, 指的是一种相对而言属于近期的、并且受历史条件限制的行为方式, “我们往往以为《贝奥武甫》就是文学, 但它更接近于一个神话或者是一种帮助建立起民族观念的东西, 或者是一种对于一个特定的宗教的支持, 而文学是和印刷出的文字有关联的。” (《选择文学》:6) 印刷技术不仅为文学传播提供了便利, 更重要的是, 也提供了文学概念诞生的文化基因。印刷文化的特色依赖于“相对严格的壁垒、边界和高墙”, 使事物之间的距离得以呈现出来。这种文化观念带来的距离感, 使得人与人相互隔离, 形成了“自我”和“作者”概念;使得民族国家与民族国家相互隔离, 形成了民族国家意识;使得各个知识领域相互隔离, 形成了哲学、心理学、政治学等学科。所以说, 印刷技术使文学、情书、哲学、精神分析, 以及民族独立国家的概念成为可能。(《全球化时代》:135) 这样, 文学才能自立门户, 具有独立的意义。
米勒反复强调, 文学概念只能在现代欧洲出现, 体现的正是西方现代文化逻辑: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艺术, 不再像奴婢一样依附哲学了。那么, 它是如何获得独立存在的合法依据呢?康德将人的心理结构划分为知、情、意, 并且与科学、美学、伦理学等相应的学科对应;鲍姆加登就是根据感性、情感创立了“感性学”即美学。“除非我们能理解‘无利害性’这个概念, 否则我们无法理解现代美学理论。” (斯托尔尼兹:17) “无利害性”就是指审美与实践、道德、认识等所有功利性活动拉开了距离, 现代美学的诞生就是以“距离”为特征的, 显示了与古典美学的差异。人们普遍认为, 巴托神父 (Charles Batteux) 是最早赋予“美的艺术”概念以现代意义的人。1746年, 他在《同一原则下的美的艺术》 (Les Beaux arts reduits a un meme principe) 一书中将艺术分为音乐、诗歌、绘画、雕塑和舞蹈。文学最早的经典定义, 出自法国女作家斯达尔夫人 (Madame de Stael) 1800年出版的《从文学与社会制度的关系论文学》 (De la litterature consideree dans ses rapports avec les institutions sociales) 一书, 该书第一次将文学与宗教、社会风俗和法律区别开来, 使得literature这个2500年来泛指一切著作的术语, 专门特指“想象的作品”, 构筑的是与现实完全不同的精神世界, 从而具有了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的含义。可见, 审美——艺术——文学作为学科的知识体系逐层建立起来, 就是以距离的产生为标志的。
米勒认为文学的权威性就是“虚拟”, 就在于虚拟世界拉开了和日常生活世界的距离:
文学作品被看作神奇的地方, 它可以提供给人们一个虚拟的现实……当作者把他们放到一边的时候, 我们便永远无法知道小说中的人物到底在说什么、想什么。正像德里达所说的, 每一部文学作品都会隐藏一些事实, 隐藏起一些永远不被人知晓的秘密, 这也是文学作品权威性的一个基本体现。(《权威性》:2)
寻求文学语言的异质性, 将“陌生化”作为区别于日常生活语言的鉴定法则, 始于20世纪初期的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学派;后来的英美新批评、法国结构主义都沿着文学语言的异质性这条路径来探索, 米勒也是这样来看待文学和文学研究的:
我渴望用一种类似科学的方式, 去解释和理解文学。在我看来, 文学在不同的情形下, 似乎始终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 偏离语言运用的正常规则, 或说显得很是奇怪。所以, 文学最使我感兴趣的因素是作品中的语言特性。(《选择文学》:6)
文学终结于何处
伴随着现代文化语境的变迁, 脱胎于西方现代性文化基因的文学, 正面临着新的变异。米勒引用德里达《明信片》中的话说:“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 (从这个意义上说, 政治的影响倒在其次) , 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 (即使不是全部) 将不复存在。哲学、精神分析学都在劫难逃, 甚至情书也不能幸免。” (《全球化时代:131) 既然如此, 电信时代的文学又走向何处呢?
文学日益显现出衰微的态势。小说、诗歌和戏剧等文学作品在普通百姓的现实生活中已经被边缘化, 让位给了电影、电视、电脑游戏等以电子媒介为核心技术的文化产品。米勒通过调查发现, 到了2004年, 美国人每天看电视的时间已经达到了五个小时, 挤占了阅读文学文本的时间;同时, 美国百分之五十的家庭拥有个人电脑, 电脑游戏也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文学阅读。信息时代“幽灵”一样的现代化设备, 刺激着人们的眼膜和耳鼓, 将会造成全新的网络人类, 他们远离甚至拒绝文学、精神分析、哲学、情书, 等等。
文学研究也无法幸免。米勒以他所在的美国加州为例, 说明政府对教育文化的支持远不如20世纪80年代, 仅加州大学人文学科的教员和项目就遭到大幅度裁减, 经费被压缩了百分之二十。在美国学界越来越多的人发现, 近百年来一直受人尊敬的文学正经历着一场空前的危机, 从事文学研究的学者甚至成为被人冷落、嘲笑的对象。米勒深感“在新的全球化的文化中, 文学在旧式意义上的作用越来越小。这个事实尤其使我不安, 因为我研究文学已五十年了, 而且计划继续下去。一生从事的职业日益失去其重要性无疑令人痛苦。但必须面对事实。” (1998:294)
“日暮乡关何处是?”接下来的问题将是, 人类的精神归宿在哪里呢?米勒在演讲和论文的开头往往发出“文学的时代不复存在”、“文学终结在即”这些惊人之语, 但从《文学死了吗?》、《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这些论著的书名、论文的标题就可以看出, 他实则在进行更为深刻的思考。在展现“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的同时, 试图求索“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出路, 所以他说, “它可能会走向终结, 但这绝对不会是文明的终结。” (《全球化时代:132) 这就是说, 在电子信息时代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文学已不复存在, 但人类的精神文化出现了新的转机, 文学出现了新的转型。
这的确是沧海桑田的变化, 其表现是一方面, 文学的特质在非文学领域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米勒指出, “新形态的文学越来越成为混合体。这个混合体是由一系列的媒介发挥作用的, 我说的这些媒介除了语言之外, 还包括电视、电影、网络、电脑游戏……诸如此类的东西。” (《“安全感”》:2) 电信时代通过数字化互动形成的混合体, 具有生动、丰富的感性力量, 体现了文学的特质, 米勒将这种新形态命名为“文学性”, 以示与文学文本的区别。信息技术的影像化、符码化, 在当今商业社会中已经泛化开来, 人们用虚拟、仿真的方式打造了新的现实, 文学泛化、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日常生活被审美的光环所笼罩, “审美性”、“文学性”似乎又回到了边界消融的状态。用鲍德里亚 (Jean Baudrillard) 的话来说就是, “艺术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过程中解体, 成为形象的无休止循环, 并最后沦为一种陈腐的泛美学。” (11) 既然文学的特质在文学以外的领域能够破门而入, 与此紧密相关的文学批评和研究自然也要超越文学经典的边界, 米勒说:“文学系的课程应该成为主要是对阅读和写作的训练, 当然是阅读伟大的作品, 但经典的概念需要大大拓宽, 而且还应该训练阅读所有的符号:绘画、电影、电视、报纸、历史资料、物质文化资料。” (1991:392) 文学和文学研究关注文学性的基本策略, 引入到了其他各个学科的研究之中, 于是哲学和哲学研究中的文学性、历史和历史研究中的文学性大放异彩。文学性无所不在, 它不再是文学的特有属性, 而是成为人文社会科学共同研究关注的普遍属性了。
另一方面, 非文学的特质在文学领域中得到了体现。在米勒看来, 包括文学在内的人文学科越来越接近于与社会科学合并, 尤其是与人类学和社会学合并;文学要与电影、电视、广告等一起研究, 与日常生活习惯一起研究。米勒说:
事实上, 自1979年以来, 文学研究的兴趣中心已发生大规模的转移:从对文学作修辞式的“内部”研究, 转为研究文学的“外部”联系, 确定它在心理学、历史或社会学背景中的位置。换言之, 文学研究的兴趣已由解读 (即集中注意研究语言本身及其性质的能力) 转移到各种形式的阐释学解释上 (即注意语言同上帝、自然、社会、历史等被看作是语言之外的事物的关系) 。(1993:121)
这种“外部”研究也被称为文化研究, 其基本主张就是:文学不再是文化的特殊表现形式, 而只是文化象征和产品的一种;文学与其他的文化形式相互阐释和印证, 形成的是互文性文本, 因此固守文学边界进行纯粹的“审美性”的探究、即“内部”研究就成为不可能, 或失去了意义。只有立足跨学科、多维度的立场, 运用社会学、历史学等其他学科的方法, 才能对文学进行更为有效的阐释, 于是, 社会、阶级、种族、语境、性别、历史、生态等话语进入到文学研究的领域。
文学为什么终结
米勒认为:“新的电信时代正在通过改变文学存在的前提和共生因素 (concomitants) , 而把它引向终结。” (《全球化时代:132) 20世纪中叶兴起的信息革命具有划时代意义, 被称为人类文明史上继农业革命、工业革命之后的第三次革命, 带来的是深刻的社会转型, 米勒就是从这个角度阐述文学终结的原因的。文学存在的前提就是审美距离的产生, 那么, 电信时代形成的文化语境是怎样造成距离的消失的呢?
首先是语言媒介层面上距离的消失。文学是一种语言艺术, 从文学形式层面来说, 文学语言的象征、隐喻、反讽等, 作为陌生化的手段产生了审美距离;细读这样的语言文本, 可以激发人们的想象, 构筑与日常生活不同的文学世界。然而20世纪中期以后, 在电子媒介带动的文化工业的挤压下, 文学的领地迅速缩小, 文学的创作不再依赖于语言文字和纸质媒介, 进入想象世界的方式被各种新的媒介、图像所取代。麦克卢汉 (Marshall McLuhan) 说:“新媒介不仅是机械性的小玩意, 为我们创造了幻觉世界;它们还是新的语言, 具有崭新而独特的表现力量。” (408) 麦克卢汉提出了“媒介就是信息”的说法, 强调媒介的传输方式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力, 被德里达引申为“媒介的变化会改变信息”。米勒赞同性地引用了麦克卢汉、德里达的观点, 特别强调了电信时代的媒介对于语言观念的冲击:“创造和强化意识形态的, 不仅是语言自身, 而且是被这种或那种技术平台所生产、储存、检索、传送、接受的语言或其他符号。” (2000:142) 他认为媒介形式本身体现了意识形态, 而语言符号则受制于传播技术和媒介, 归根结底, 语言的变革是由信息时代的到来引发的。
按照米勒的梳理, 在西方, 媒介总共发生了两次重大的变革。第一次变革发生在文艺复兴时期, 印刷术和随之产生的书面语, 替代了手抄本和口语。第二次发生在20世纪中后期, 也就是信息科学技术兴起的时代, 广播、电视、电脑等电子媒介替代了书本和报刊等纸质媒介。本雅明曾经指出, 照相术的发明, 使得艺术可以不断被临摹、复制, 于是同质化取代了艺术传达的无限可能性, 形象化代替了文学语言的陌生化, 并改变了人们的感知方式。这就已经造成了艺术的危机。米勒不同意这种判断, 认为本雅明把在工业革命时期这种感觉经验的变异夸大了。在米勒看来, 只有电子信息时代多媒体的出现, 才具有颠覆文学语言陌生化的意义, 人们借助电子媒介创造出的一个个仿真的虚拟世界剥夺了艺术世界的话语权。米勒将信息时代出现的图像化趋势看作是“非现在的现在”, 是一种“仿像”;它不再依附语言文字而存在, 文字的隐秘、暗示功能被彻底瓦解;文学世界变得昭然若揭, 不再需要想象和阐释, 审美距离消失殆尽。因此说, 这种转变是革命性的。这种认识在学术界获得了广泛的认同, 诚如罗兰·巴特所说: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转变, 形象不再用来阐述词语, 如今是词语成为结构上依附于图像的信息。这一转变是有代价的, 在传统的阐释模式中, 图像的作用只是附属性的, 所以它需依据基本信息 (文本) 来立意。文本的基本信息是作为文本暗示的东西加以理解的, 因为确切地说, 它需要一种阐释。……过去是从文本到图像递减, 今天却是从文本到图像递增。(204—05)
其次是精神文化层面上距离的消失。文学是人学, 从深层次来说, 文学体现的是人的存在方式。所谓“距离”, 关涉的是人的心灵;“距离”体现为人的内在精神对于外在现实的超越, 从而建立起人类的精神文化家园。精神文化层面上距离的消失, 意味着人的主体精神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距离被消解。
信息科学技术缩短了空间距离, 使得整个地球连成了一体, 距离被压缩为“趋零距离”。德里达把文学写作比作书信写作, 并常常以电话为例来作说明:电话摧毁了时空距离, 摧毁了情书所赖以生存的物理前提, 文学就是因为这种距离的丧失而“终结”的。电信时代除了物理距离被消除之外, 还造成了心理距离的丧失, 带来了哲学思维的变革。在米勒看来, 在电信技术的整合性、融会性的思维方式的作用下, 所有那些曾经比较稳固的界限日渐模糊起来, 过去片面机械的现代文化形态已自行消亡, 自我裂变为多元的自我, 民族独立国家之间的界限也正在被因特网这样的产业所打破。(2001:133) 这正是德里达作为一个哲学家给予米勒的深刻影响, 为其揭示文学终结的更为深层的动因提供了依据。
文学的审美距离是在主体精神对于现实的超越中产生的, 然而在电信时代, 这种距离已不复存在。米勒说:“德里达在《明信片》这本书中表述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新的电信时代的重要特点就是要打破过去在印刷文化时代占据统治地位的内心与外部世界之间的二分法。” (《全球化时代》:132) 内心与外部世界的分离, 也就是人的精神世界与日常生活世界的分离。信息科学技术以计算机为主, 利用多媒体技术、仿真技术等构筑虚拟现实系统;而虚拟现实系统反过来又把现实世界数字化、形式化, 使其介于实在与非实在之间, 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界线被涂抹掉了。虚拟世界不再是与现实对立的世界, 而是成为与现实统一的世界。
信息时代的这些“幽灵”也抹掉了文学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距离, “所有那些蜂拥而至的电视、电影和因特网上的影像, 由机器所唤起或魔术般地使之出现的众多鬼魂, 打破了虚幻与现实之间的区别, 正如机器打破了现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区别一样。” (2000:143—44) 在以消费为主导的当今时代, 运用电子媒介手段制作的广告、影像等, 其目的只是为了激发人们的消费欲望, 背离了对于日常生活的批判与反思价值, 因而失去了救赎现实的功能, 使得自启蒙现代性以来形成的文化价值范式遭到了解构。也就是说, 在电子信息时代, 对于审美趣味的追求和对彼岸世界的向往, 滑向了娱乐和世俗的深渊, 实现了与日常生活的合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精神层面的“距离”已经不存在了。
关于20世纪中叶以来的时代特征, 费德勒 (Leslie Fiedler) 总结为“跨越边界, 填平鸿沟”;桑塔格 (Susan Sontag) 认为是“新的整体感”;贝尔 (Daniel Bell) 认为是“距离的消蚀”;鲍德里亚则称之为“内爆”, 如此等等。归纳起来, 大体都可以用“距离的消失”来概括。其实, 关于当今的时代变革还有许多不同的命名, 比如“后现代社会”、“后工业社会”、“消费时代”、“全球化时代”、“生态时代”等, 人们从不同的层面来理解时代的特点, 相互联系但又各有侧重, 从而也拓展了文学终结论的阐释空间。不过在米勒看来, 新传媒技术不仅决定性地改变了日常生活, 而且改变了政治生活、社区生活和社会生活。对于现代性和后现代性、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抵制全球金融资本主义霸权的各种手段、意识形态、大学、性别、种族和阶级等所有问题的回答都由于我的这样一个信念而曲折地表达出来, 即新传媒技术是所有这些领域的决定性因素。(2000:137)
可见米勒是将电子信息看作时代变革最为根本的因素, 也是以此为立足点, 来解析文学终结的原因。
结语
在中外文化的源头, “文学”一词的原初意义都是泛指一切文章、文献, 只是西方现代文化语境催生了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观念。然而伴随着西方现代文化的急剧变革, 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观念也遭遇了解构的命运。米勒提出的文学终结论, 就是立足电子信息时代的文化语境, 对文学的现实境遇进行考察后得出的观点。所以说, 这只是在一个特定的文化语境中形成的对于文学存在状态的深刻洞见, 只能看作西方文论史上对这一问题进行探索和认识的一个阶段。
米勒多次来中国发表演讲, 和中国学者就文学终结论进行对话。中国学者并没有把文本语言的独特性、叙述技巧的新异性等感性形式特征当作文学的本体规定, 而大多是从感性与理性结合的层面来阐述文学的本质, 文学以其独立的品性成为审美研究坚守的阵地。从这个角度来说, 中国学者倾向于认为文学不会终结。中国学者对于文学终结论的质疑, 源于中国特殊的文化语境, 以及这一语境下知识分子所持的不同的价值立场。(《外国文学》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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