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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圈|“参加《街舞2》就是要证明我不是垃圾”

裴晨昕 贵圈 2019-09-14


8月3日晚,《这就是街舞2》总决赛播出,终极battle里反而没有剑拔弩张,更多的是惺惺相惜——室友Frankin和AC在四强阶段就遭遇上了,两人尽情地跳了一番,也哭了一场。阿K和叶音也在竞争冠军候选人,他们的风格截然不同,一个是犹如野兽附体的hip-hop舞者,另一个是轻快绅士风格的locking舞者。他们的出场,把舞台气氛推到沸腾。


叶音最终获得这届比赛的冠军——他也是去年总决赛冠军韩宇的助阵嘉宾。从2007年开始接触,这是他和街舞相处的第12年。夺得冠军并未让他的人生发生任何变化,照常练舞,照常教课。


在生活中,他们不是耀眼的人,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失意者。但只要音乐响起,身体中隐秘的能量就能爆发——他们从中获得快乐,获得尊重,他们是一群被街舞拯救的人。


只要音乐不停下,他们的舞蹈也就不会结束。


文/裴晨昕

编辑/露冷


   


他们分开来看不像学舞蹈的人,凑在一起就更不像了。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舞蹈是学院派、甚至有些精英色彩的特长,譬如芭蕾、拉丁、国标;是从小父母要砸钱培养的项目,不仅有经济基础要求,还有先天身形条件的门槛。所以,人们总觉得手长腿长、身形挺拔、姿态高昂,才配得上“舞者”这个词。 

 

再瞅瞅他们。他们高矮不一、胖瘦有差,穿着吊儿郎当的衣服,凑在一起就像橡皮人被挤进一幅漫画,有人被拉长了,有人被拍扁了。魔法来自音乐响起的时刻。当他们随着节奏摇摆起来,你会发现,他们从身体到灵魂,都被瞬间点亮了。

 

他们是一群街舞选手,在《这就是街舞》的平台上被人们看到。在这个谈不上“大爆”,更算不上“出圈”的节目里,他们用舞蹈表达了一种存在。

 

▲海选现场的“群魔乱舞”


他们是找到羊群的牧羊犬——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种牧羊犬,长相截然不同,黑色的、黄色的、长毛的、短毛的、垂耳的、竖耳的——只有在见到羊群的那一刻,他们才发现,自己来到这世界上的天赋所在,意义所在。

 

“这就是街舞,真的很free,什么人都可以跳,什么音乐都可以跳。”范范总结。

 

 

被选中的小孩

 

范范是进入决赛圈唯一一位女舞者,也是少有的接受过系统舞蹈培训的舞者——幼儿园起,她就被喜欢舞蹈的母亲送进培训班。“跳舞是项烧钱的活动”,这对学拉丁出身的范范来说是基本常识,“一套比赛服最少也要三四千,料子好一点、用点碎钻管珠的七八千;世界冠军的培训课一个小时4800……”

 

但街舞是一场不花钱也没人教的街头游戏。就算没有范范的条件,他们还是可以跟着电视学,在跳舞机上玩,在广场上练。

 

▲决赛圈唯一的女舞者——“黑天鹅”范范


Gumball时常羡慕“现在的小孩”,“他们一开始就能被送到专业的培训班学习”。在家乡老挝,“专业街舞培训”是个几乎不存在的概念。他和朋友们在户外自学,跟着YouTube上的视频模仿,“托马斯我们叫飞腿,风车就叫滚地”,所有的动作都要自己摸索找诀窍。也没人教他们如何做防护,水泥地上练风车,腰肿,靠着墙头练头顶,头痛。受伤是常态,一招一式都是摔出来的。

 

阿K最早的街舞印记,来自电视上的迈克尔·杰克逊,以及在湛江建设银行门口跳“劲舞”的日子。在街头聚集跳舞的孩子总被视为“烂仔”,但要想去有落地镜的健身房跳,一天要120元,“我们当时没有零用钱,50块钱都没有”。阿K他们六七个小孩相约在银行门口,对着玻璃,盯着镜面反射出的影子练习。直到一天,一位街舞老师路过,问他们有谁想跟他学,阿K成了被选中的幸运儿。

 

▲从左至右为阿K、三儿、龙啸

 

更幸运的其实是被天赋选中。音乐里有个词叫“绝对音感”,用以形容这样一种技能:“不需要基准音就可以分辨声音的具体音高”,无论是脚边小狗的叫声、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甚至是雨点的打击声、开门的吱扭声,都能准确对应出音名。掌握这种技能的人永远能找到调,演奏乐器也更容易上手——这种能力多为天生,往往被视作隐藏的天赋。

 

类似的,顶尖的街舞者也有隐藏天赋,他们总能敏锐捕捉各种声音,把音乐、语词自然转化成流畅的动作。采访在酒店大厅的角落进行,舞者们总会在言谈间不自觉地辅以富有韵律的动作——在他们那里,想要表达自己,身体比语言更加直接。甚至在造型师推着移动衣架经过时,滚轮在地毯上摩擦的声音,都能让他们的身体开始摆动。

 

就像节目嘉宾吴建豪所言,“音乐一响,节奏肯定会带动身体。”

 

AC将自己的这种天赋比作一种解题能力,“就像你写一道题,你看到第一行字,就知道那个题是怎么出的,你看到一个关键点A——啪——你就把答案写上了。你知道哪里是重点,哪里是可以省时间的地方,哪里是必须要划出来的地方。”


“突然就嘭一下,哇,好爽,内心的那种爽,跳舞给了我一种让我更爽的方式。”locking舞者叶音说。叶音在小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拥有那个上天给的gift。他对音乐的敏感与生俱来,学校里的文艺汇演,其他人在合唱,而他一个人“乱跳乱转乱飞”,“完全融入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看不到同学有没有反应,只觉得自己“特别嗨”。第一次上完locking的课程,他走在路上,迈克尓·杰克逊的《jam》在耳边响起,他忽然觉得这里的每个音效,都可以配上他刚刚学会的动作,无比清晰。音乐有了画面,画面又与身体相连。这是牙牙学语,说出第一个字的瞬间。表达欲从这一刻开始生长。


▲时隔两年,叶音第二次参加《街舞》

 

如今叶音是locking领域的顶级舞者,他跳舞的时候,场边的人们就啧啧惊叹,“高级”“他就像长在旋律上”,如水银泻地般繁密、流畅,这就是顶级舞者的能力,让音乐除了可听之外,还“可看”。


 

国王回到主场

 

范范是在站上舞台后才喜欢上跳舞的,“所有人都在看你,把自己要表演给大家看的东西展示出来”。1996年出生的范范卸了妆,将一头黑发散下。尽管有一米七的大高个,但她日常喜欢化“很萌很韩式”的妆。

 

站上舞台,她变成另外一个人,“黑天鹅女王”。作为Waacking舞者,她的经典形象是一身黑色吊带拉丁舞裙,系一圈黑纱芭蕾裙摆,脸上总是勾着飞挑的黑色粗眼线,配着甩手舞,摆出夸张的表情,享受着灯光和目光的聚焦,女王般自信。


多数舞者在舞台上下有着截然不同的双重人格。阿K台上战斗力十足,被国外舞者比作“AK”,突击步枪的名字,台下的外号却是“公主K”。他听人说话时会低头眨眼睛,乖巧回答“好呀”。三儿站上舞台自然起范儿,下了台却时常被朋友吐槽“很傻,很弱智,很像一个大傻子。”

 

▲阿K比赛中火影忍者的舞蹈主题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碰到街舞,他们会过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三儿永远记得第一次听到欢呼时的情景。那是大一迎新晚会,每个班出一个节目,演出前两天,三儿和同学去网吧扒了一段Rain的舞蹈视频,练了两天直接登台。因为紧张,他上台前吐了一次,“都是抖的”。

 

没想到演完之后全场都炸了。这件事说起来微不足道,但三儿被彻底改变。几个男孩成了学校各种晚会的固定组合,“像是从屌丝突然变成学校里面的男神”。其他两人交到女朋友就不跳舞了,只剩三儿一个。“我和他们不一样”,就像篮球之于三井寿,三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主场。


第一次参加比赛,他就拿了第一名。电话那头,母亲当场哭了,开心的哭,“哭到抽搐”。他“第一次知道我妈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东西”,在那之前,妈妈一直逼他学习,他讨厌得不得了。

 

▲粉丝用便利贴写下给三儿加油打气的话


遇见街舞之前,三儿初中没念完,高中没念完,去了两所大学都被开除。“我妈不想再看见我,想把我送去日本亲戚的饭店打工”。跳街舞之后他变了,“脑子里只有一个东西,就是跳舞,好好练舞,练12个小时”。那一束光也照亮了他的母亲,“她说这好像是你唯一能做的事情了,那就跳吧”。

 

 

另一种表达

 

《这就是街舞》比赛前,三儿参加过另一档舞蹈节目《中国好舞蹈》。节目结束之后有一场《中国好声音》演唱会,《好舞蹈》的选手作为嘉宾去串场。彩排时,三儿对着体育场一面的空凳子跳,本以为只有这些观众,但正式表演开始后,他发现台下坐了几万人。“他们是来看《好声音》谁谁谁的,但我是一个人站在那个舞台上跳舞,我是哭着跳完的。”

 

也有些时刻,跳舞不是为了展示,甚至不需要观众。用节目主题曲中的一句歌词来表达,“这就是街舞,为自己而舞”。

 


三年前,父亲突发心梗离世时,马晓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哭,就像创伤后的应激障碍,整个人都处在“无情绪”的状态。心理医生告诉他,“总有一天你会释放出来的”。那段时间,他将自己麻痹在舞蹈世界,什么都不想,“就是跳,不停地跳”。

 

大概过了三四个月,马晓龙在成都咖啡馆窗前坐着,行人走来走去,马路上车来车往。“我突然反应过来了这件事情,开始大哭。”他将脸埋到掌中抽泣,突来的悲鸣把邻座的客人吓了一跳。

 

“但你知道吗,就在那种情况下我还是有一根弦。我特别生气的时候,我极度悲伤的时候,或者是感受到某种很小的情绪的时候,我总会想到,这个跳舞里可以用,要记住它。”

 

易烊千玺在节目中点评,“街舞是艺术,艺术就是要去感受”,作为urban dance选手,马晓龙十分认同。他在试图编舞里调动起一切感官,不是靠单纯靠炫技达到某种视觉效果,而是用配乐搭配肢体舒展、甚至是镜头的蒙太奇剪辑,用情感击中人心。

 

100进49时,马晓龙跳了一支献给父亲的舞。音乐响起,温柔侧头,所有的情绪突然就奔涌而来。“我那会儿的状态其实就是在跳我对父亲的思念,和我回忆起与他零零碎碎的片断。”90年代的北疆小院,清晨,爸爸推着自行车准备去上班,孩子哭闹着跟着跑,爸爸把孩子抱起放在后座安慰。傍晚,孩子还在院里和伙伴们打闹,爸爸从楼上探出头喊回家吃饭。

 
▲马晓龙献给父亲的舞

藏在配乐中的有父亲抱起孩子旋转的欢笑声,自行车叮铃叮铃的响动,夏日里父亲开啤酒瓶的清脆,长大后离家火车的汽笛鸣响。还有,风筝断了线飞走——咻——咻。痛苦和哀思都是可见可感的,67秒的舞蹈结束,现场一片安静,半天才有人叹出一声“哇”。

 

“他是用身体说故事的表演者。”导师罗志祥评价。

 

“其实挺难受的,如果你真的想跳痛苦的东西,不要做样子,不要皱眉头,不要感觉这疼那疼。你真的要找一个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把它调出来才有那个感受。”马晓龙这种调动情绪的“技能”,时常让同行钦羡。他曾经开过编舞班,有人直接发问:如何感受编舞?如何演绎痛苦?

 

“这不是一件什么值得拿来开心或是自豪的事情。因为当我但凡想要去表达某一种情绪的时候,尤其是表达悲伤的时候,每一次我都得把我的伤疤揭开。所以它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马晓龙回答。

 

 

更现实的问题

 

Waacking舞种的起源发展,时常被赋予“抗争”的意义。AC觉得自己和北欧神话中的女战神瓦尔基里有某种程度的契合,“为战斗而生,永远要为了保护某种东西而战斗。”但他很难说清楚自己想保护的到底是什么,“可能是大家对我的希望,也可能是我的队友们,甚至可能是那些被我战胜的人。”

 

无论台上台下,AC的形象始终是“傲娇的小公主”,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生起气来谁都不理。有粉丝评价他是“从小被家人保护的很好的孩子,脾气还未经打磨”。在来参加比赛前,AC离家最久的一次是和朋友去桂林玩了半个月。他已经习惯“每次一起床,饭菜就已经做好,吃完饭拿起桌上的钱,就直接出门了”。这次只身来到上海,一待就是三个月,是个不大不小的挑战。


▲AC表演Waacking


97年出生的AC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玩”,跳舞对他来说不是职业,而是“游戏”。因为有家人支持,他不必考虑经济来源,“有点像是打怪攒经验”,需要充值金币时就像家里要。

 

“家里经济不允许,就不支撑得起这个梦想。”三儿有时会思考,街舞生涯最初走得特别顺,“是因为家里有钱,父母也支持,我没有任何经济负担。”早年他和朋友去参加商演,报酬都不要,自己的那一份拿出来分给别人。直到家里的公司突然宣布破产,三儿不得不面临选择,“但我没有考虑过不跳舞”。

 

在酒吧跳舞赚得多,他就去那里跳了四年,每天晚上三场,12点一场,1点一场,3点一场。酒吧里偶尔有醉汉冲到舞台上摇色子,但也只能忍着。赶场跑商演,路人来来往往,没有人看,他在舞台上扮演忍者,把T恤缠在脑门上,跳到一半T恤掉了,套在脑袋上,“巨丢人”。

 

那些地方,没有人尊重舞者,也没有人在意舞台。后来三儿成了抖音红人,一口气接了很多推广,赚了很多快钱,“我不想再拿跳舞去赚钱,这让我觉得恶心。”

 

▲三儿和叶音同台表演樱花舞


少有舞者愿意用跳舞来赚钱,尽管这项技能可以转化为商演和培训两种谋生路径。叶音始终认为,赶场和课表会让舞蹈失去灵魂,这两条路如果一直走的话,到后面都会傻掉。但比赛奖金是无法支撑日常开销的,这些年轻人进入社会,必须面临更现实的问题。

 

Gumball不想将跳舞和生计严格区分,“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又可以去生活,又可以去赚钱,这不是很舒服吗?”他身高一米八,穿着宽松的篮球T恤,瞪着眼睛真诚地问道。

 

Gumball在老挝的家人,都是拎着公文包在政府工作的文职人员,他们不理解Gumball对街舞的喜爱为何能从孩童时期持续到现在。他们吐槽他“像是一只猴子,二十三四岁了,还在翻来翻去”。

 

▲Gumball表演B-Boy动作


父母将Gumball送到中国留学,希望他和姐姐一样,学成归来安分上班。但加入成都本地的舞蹈练习室后,Gumball决定留下。两年前,他签证超期被遣返回国,生活像是突然被按下暂停键。每天早上起来,他都要面对无尽的迷茫,“不知道该干什么”,“如果是下午起来就还好,因为一天就快过去了”。Gumball尝试过回到既定的生活轨道,去上了两个月的班,下班回来再跳舞,但“感觉很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他和母亲长谈了一次,“一定要相信我,我后年一定会去中国发展,因为中国那边舞蹈可以当职业。”

 

“可我没有什么成绩,我要有成绩才给他们看到。”这成了Gumball参加《这就是街舞》的直接动因。最近一次回老挝,朋友告诉他,当年一起在街头跳街舞的同伴看到视频后哭了,“这也是以前他们想走的路,但他们没有机会,又回到那种生活里”。

 

 

一次齐聚

 

7月中旬,决赛录制在上海旗忠森林体育城网球中心举行,14位选手在全场5000名观众的见证下激战12小时,决出冠军。令总导演陆伟印象深刻是Gumball的感言,“你们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的名字是——”“Gumball”全场齐呼。陆伟感到很欣慰,“这个舞台真的给了舞者非常大的荣誉感”。

 

舞者招募阶段,导演组和选手一一聊起参赛的目标和诉求,每个人的想法不尽相同。陆伟将他们分为两类:一种是国内比较有名的街舞团体的核心成员,他们有足够的人气;另一种是个体户,单打独斗的舞者,经济来源是靠打比赛拿奖金,或者在各种各样的街舞培训课上教学。“倒真的没有人说,能够成为艺人或者是明星什么之类的,这个不是他们的诉求。”

 

▲节目录制结束后,易烊千玺与“易燃装置“战队在迪士尼


三儿坦言来这个节目是为了面子。去年参加《热血街舞团》,他没通过海选,“很丢人”。“我来这个节目就是要证明我不是垃圾,这次我要让你们看到我是谁。”


Gumball毫不遮掩对知名度的渴望,“特别想让大家都知道我。就像阿K,谁不知道阿K?”至于早已功成名就的阿K,他的愿望是继续留在舞台,“舞者的身份是不能抛的,你要告诉你自己,你现在所得来的,是什么给你带来的?是舞蹈,并不是别的东西。”

 

比赛结束,舞蹈还在继续。没有人思考过什么时候会停下,即便是体能消耗巨大的B-BOY,年龄也不是问题。“跳舞是艺术,其他运动你到了某个年龄,就要退役了。但跳舞不是,跳舞是很快乐的一个事情。”Gumball说。不同的年龄阶段,不同的体能状态,会有不同的方式和节奏,但是你一定会继续跳下去。就像获得了某种技能,接触街舞后就没想过放弃,所有的机缘巧合便成了必然,只是恰好是在某一时刻,意外撞开了一扇终将打开的大门。



实习运营编辑/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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