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语言中的神话:关于弗雷泽《金枝》的评论
The Mythology in our Language: Remarks on Frazer’sGolden Bough
Bemerkungen Über Frazers The Golden Bough
作者: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
译者:陈荣钢
【译者按】1931年,维特根斯坦写下了这篇著名的评论,直指英国人类学家詹姆斯·弗雷泽(James Frazer)的巨作《金枝》(The Golden Bough,1890)。文章原标题为《关于弗雷泽〈金枝〉的评论》(Bemerkungen Über Frazers The Golden Bough)。这篇文章于1967年首次正式出版(Synthese 17: 233-53),当时维特根斯坦已经去世十七年。我的译本译自芝加哥大学人类学系斯蒂芬·帕尔米埃(Stephan Palmié)教授的英译本,该英译本于2015年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
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揭开错误的根源,否则听到真理也无济于事。如果有其他东西取而代之,真理就无法穿透。要让别人相信什么是真理,仅仅陈述真理尚且不够,还必须找到从错误到真理的途径。弗雷泽对人类魔法和宗教观念的表述并不令人满意,他让魔法和宗教观念看起来像是错误。当奥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在《忏悔录》(Confessions)的每一页呼唤上帝时,他犯错了吗?有人可能会说,即使他没有错,佛教圣徒(或者其他什么人)终究是错了,他们的宗教表达了完全不同的观念。但他们都没有错,除非他要提出一种理论。在我看来,想要去“解释”实践(比如杀死祭司)就是一种错误了。弗雷泽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那些和他想法相同的人觉得这种做法可信。到头来,把种种实践都归咎于愚蠢,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人们这样做完全是因为愚蠢?这一点始终无法令人信服。比方说,弗雷泽向我们解释道,祭司必须在壮年时被杀死,因为这是野蛮人的观念,否则他的灵魂将无法保持新鲜。我们只能说,在这种实践和这些观念并存的地方,实践并不是从观念中产生的。它们只是同时存在。很可能会发生如下情况,现在确实也经常发生。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放弃了之前的实践,而这种实践正是依赖于这个错误。但是,这种情况只有当某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被劝说放弃这种行为方式时才会发生。然而,一个民族的宗教习俗并不是这种情况,所以我们在这里讨论的不是错误。二、弗雷泽说,要发现魔法中的错误非常困难,这也是魔法能长期存在的原因。比方说,祈雨的魔法迟早会显灵。但奇怪的是,人们竟然想不到,下雨是迟早的事。我认为,“解释”这件事本来就是错误的,因为我们只需要正确地把人们已经知道的东西组合在一起,而不需要添加任何东西。人们想通过解释获得的那种满足感会自然产生。而在这里,让我们满意的根本不是“解释”。当弗雷泽开始向我们讲述内米(Nemi)的“森林之王”的故事时,他的语气表明,这里正在发生一些奇怪而可怕的事情。然而,“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个问题从根本上就可以通过这种(论述方式)来回答——因为它很可怕。换句话说,正是在我们看来可怕的、印象深刻的、恐怖的、悲剧的等等东西催生了这一事件(或过程)。三、在这里,我们只能诉诸“描述”,说“这就是人类的生活”。但是,举例来说,如果一个人被爱情困扰,那么假设性的解释就不会对他有任何帮助。这不会让他或她平静下来。四、思绪拥挤,无法排出,因为它们都想往前挤,却被堵在门前。五、如果把“死亡的威严”这句话与内米的祭司的故事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它们一脉相承。无论谁被死亡的威严(理念)攫住,都可以通过这样的生命来表达。——当然,这也不是一种解释,它只是用一种象征来代替另一种象征,以一种仪式代替另一种仪式。七、有人会说,这里发生过这样或那样的事件。请一笑了之。八、祭司的宗教行为或宗教生活与今天任何真正的宗教行为,比如忏悔罪过,并无本质区别。这可以“解释”,也无法解释。九、焚烧遗像。亲吻亲人的画像。这显然不是基于如下信念,认为这样做会对画像所代表的对象产生明确的影响。它旨在获得某种满足感,而且也确实获得了这种满足感。要么说,它没有任何目的。我们这样做,然后就会感到满足。我们也可以亲吻所爱之人的名字,在这里,名字的“代表性”跃然纸上。十、同样的野蛮人,看似要刺穿敌人的形象来杀死他,实际上却是用木头建造了自己的房屋,精心雕刻箭头,而不是雕刻敌人的人偶。一个人可以像召唤另一个人一样召唤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前来。这里的原则就是拟人化。十一、魔法总是建立在象征和语言的基础之上。对愿望的表述就是对愿望实现的表述。魔法赋予愿望以表象,表达愿望。洗礼是洗涤。——只有当魔法被科学地解释时,才会出现错误。领养孩子的母亲从衣服里把孩子拉出来,如果她因此认为孩子就是她亲生的,那岂不是疯了。【英译本注*】【英译本注*】这里说的是《金枝》里的一个例子,一个地方的女人会把她打算收养的男孩从她的衣服里推或拉出来,此后他就被视为她的亲生儿子,并继承他养父母的全部财产。我们应该区分魔法活动和那些建立在错误的、过度简化的事物和过程概念之上的活动。比如,如果有人说疾病正在从身体的一个部位转移到另一个部位,如果有人采取措施将疾病“抽出”,仿佛疾病是一种液体或一种热状态,那就是一种错误的、不恰当的想象。十二、我们在弗雷泽身上发现了多么狭隘的精神生活!因此,他无法理解与他那个时代的英国人不同的生活!弗雷泽无法想象一个牧师不是我们同时代的英国牧师,他有他的愚蠢和肤浅。十三、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觉得自己的名字是圣物呢?毕竟,名字是赋予他的最重要的工具,就像是他出生时挂在脖子上的一颗宝石。我认为,弗雷泽的解释非常具有误导性,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发明原始的做法,如果没有在某个地方发现这些做法,那也只是巧合。也就是说,这些做法依据的原则比弗雷泽的解释(看起来)要宽泛得多,它存在于我们自己的灵魂中,因此我们可以自己想出所有的可能性。——因此,我们可以轻易想象,一个部落的“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见的,但部落的每个成员都有义务去见他。王肯定不会以偶然的方式示人,而是会让人们看到他。他或许不允许任何人接触他,也或许人们不得不接触他。想想看,舒伯特死后,他的兄弟将舒伯特的乐谱剪成小段,并将这些几小节的乐段送给舒伯特最爱的学生。作为一种虔诚的姿态,这一举动与保留乐谱不被触动、不被任何人接触的做法一样,都可以理解。如果舒伯特的兄弟烧毁了乐谱,这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虔诚的姿态。是的,如果弗雷泽的解释最终不诉诸于我们自身,那么它们根本不算“解释”。连吃喝都有危险性,不仅对野蛮人如此,对我们也是如此。没有什么比想要保护自己免受伤害更自然的了。我们可以自己想出这样的保护措施。——但是,我们在制定这些措施时遵循什么原则呢?显然是把所有的危险在形式上简化为几个非常简单的、人人都能看到的危险。换句话说,根据同样的原则,我们社会中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也会说,疾病正在从头部转移到胸部,等等等等。当然,在这些简单的想象中,人格化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人(以及“灵”)会对他人造成危险。一个人的影子看起来像一个人,也像一个人的镜像。雨、雷、月相、季节的变化,动物与动物之间以及动物与人类之间的相似或不同,死亡、出生和性生活的现象——凡此种种,年复一年,一个人感到他周遭的一切处在多重的相互关联之中,这一切在人类的思想(他们的哲学)和实践中发挥着作用,这不言而喻。换句话说,这是我们真正了解和感兴趣的东西。火,以及火和太阳的类似性,怎么可能没有给人类觉知的心灵留下印象呢?或许这并不是因为人们无法“解释”(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愚蠢迷信),而是因为一旦解释了,它就不再那么令人印象深刻了,对吗?——在《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中,魔法通过最枯燥的东西来使自己变得干枯。十四、在魔法治疗中,人们会向疾病示意,让它离开病人。在描述了这种神奇的治疗方法之后,人们想说,如果疾病还不明白这一点,那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告诉它了。十五、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火必须给人留下印象。火和其他任何现象一样,一个会给这个人留下深刻印象,另一个会给那个人留下深刻印象。没有任何现象本身就特别神秘,但任何现象对我们来说都可能是神秘的,而对觉知的人类心灵来说,获得一种现象的意义正在于它的特征。几乎可以说,人是一种仪式动物。这可能部分是错误的,部分是无稽之谈,但终有一定的道理。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这样开始撰写一本人类学著作——当我们观察地球上人类的生活和行为时,我们会发现,除了被我们称作“动物行为”的摄取食物等等行为之外,人类还会做出一些具有特殊性质的行为,它们可以被称作“仪式行为”。但是,如果说这些行为的特点源于对事物物理特性的错误认识,那又是无稽之谈。(正如弗雷泽所言,魔法其实是一种错误的物理学,或者可以说是一种错误的医学、技术等)。相反,仪式行为的特征根本不在于任何观点、意见,无论它正确与否,尽管某种意见、信念本身也可以具有仪式性,或属于某个仪式。十六、如果我们认为,人们以自己的想象为乐是不言而喻的事,那么我们也应该记住,这种想象并不像一幅图画或一个三维模型,而是由文字和图像这些异质成分组成的复杂模式。(一旦这样做了),我们就不会再把使用文字或声音符号与使用事件的“心理图像”(mental images)对立起来。十八、弗雷泽说:“……似乎可以肯定,这些行动是出于对被害者鬼魂(ghost)的恐惧。”但弗雷泽为什么使用“鬼魂”一词呢?显然,他非常了解这种迷信,因为他用自己熟悉的迷信术语来解释这种迷信。或者说,他可以从中看出,我们身上也有某种东西在支持野蛮人的这种习俗。——当我说“我惧怕诸神的愤怒”时,这就说明我的这句话是有含义的,我表达了一种与这种信仰没有必然联系的情感。十九、弗雷泽似乎相信野蛮人死于错误。小学启蒙读物里说,匈奴大单于阿提拉(Attila)之所以发动伟大的战役,是因为他相信自己拥有“雷神之剑”。弗雷泽比他笔下的大多数野蛮人都要野蛮得多,因为这些野蛮人不会像20世纪的英国人那样远离对精神问题的理解。二十、历史的解释是诉诸“假设”(hypothesis)形式的解释,它只是对数据的一种概括性编排——对数据的概要罢了。同样,我们也可以从数据之间的关系来看待这些数据,并将其归纳为一幅总体图景,而不必诉诸时间发展的假设形式。二十一、把自己的神和其他民族的神等同起来。人们说服自己,这两个名字是一个意思。二十二、谈到弗雷泽收集的事实,人们可能会说:“因此,这些事实指向了一种秘密的法则。”现在,我可以用发展的假设来表达这个法则,也可以用植物的图示来表示它,将其视为宗教仪式,或者仅仅将事实分类诉诸“清晰”的呈现。对我们来说,“清晰呈现”(perspicuous presentation)这一概念至关重要。它指的是我们的呈现形式,即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这显然是我们这个时代典型的“世界观”[Weltanschauung]。)这种“清晰呈现”传递了一种理解,即我们看到的“仅仅是连接”。因此,找到中间环节(intermediate links)非常重要。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假设的联系并不是为了吸引人们注意事实之间的相似性和联系。我们可以通过将椭圆逐渐转化为圆来说明圆与椭圆之间的内在联系,但这并不是为了宣称,某个椭圆事实上在历史上是由圆产生的(发展假设,developmental hypothesis),而只是为了让我们更敏锐地发现形式上的联系。但我也不能把发展假设看作是形式联系的外衣。***在维特根斯坦的原文手稿中,以下评论没有和以上评论在一起***二十三、我想说的是,弗雷泽用我们熟悉的“鬼魂”或“阴魂”来描述这些人的观点,这更能说明我们与这些野蛮人的亲缘关系。(这肯定不同于,比方说,野蛮人想象在杀死敌人后他们的头会掉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描述不带有任何迷信或魔法的成分。)是的,这种奇怪之处不仅在于“鬼魂”和“阴魂”这两种说法。我们的文明词汇中也有“灵魂”(Seele)和“精神”(Geist)这两个词。二十五、驱赶死亡,杀死死亡。但另一方面,他也被描述为一具骷髅,仿佛在某种意义上他自己也死了。“如死一般”;“没有什么比死亡更死,没有什么比美更美”。在此,在思考现实时所使用的形象是美、死亡等纯粹的(浓缩的)基质(substances),它们作为混合物存在于美的对象中。二十六、在古代仪式中,我们看到一种高度训练有素的肢体语言(gestural language)。当我读弗雷泽的书时,我每读一句都想说,我们的文字语言中一直存在着所有这些过程、这些意义的变化。所有这些过程、这些意义的变化在我们的文字语言中至今存在。如果把藏匿在最后一捆麦秸背后的东西称作“狼人”(Kornwolf,译者注:德国农村传说中的半人半狼怪物),那么最后这捆麦秸本身和捆绑这捆麦秸的人都可以被称作“狼人”。我们知道,这是一种我们非常熟悉的语言过程。二十七、我可以想象,我不得不选择地球上的某个生物作为我灵魂的居所。我的灵魂选择了这个难看的生物作为它的居所和位置。也许是因为美丽的居所会让它望而却步。当然,灵魂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对自己非常自信。二十八、我们可以说“每种观点都有魅力(charm)”,但这是错误的。正确的说法是,每种观点对任何这样看待它的人来说都有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它的看法与实际情况不同)。从这个意义上说,每种观点都同样重要。是的,重要的是,我必须把自己、甚至任何人对我的蔑视,作为我所见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二十九、如果一个人可以自由选择出生在森林中的一棵树上,那么就会有人为自己寻找最美或最高的树,也有人会选择最小的树,也有人会选择一棵普通高度或低于普通高度的树。我认为,我们对自己生命的感觉就像一个生命可以选择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一样,这种感觉的基础是“我们在出生前就选择了自己的身体”这一神话或信念。三十、我认为,原始人的特点是不根据观点行事(如弗雷泽所言)。三十一、在许多类似的例子中,我读到非洲有一位“雨王”,每当雨季来临,人们就向他祈雨。但肯定不是因为他们真的认为他能降雨,否则他们就会在一年中土地变成“干涸沙漠”的旱季祈雨。如果有人假设,人们最初因愚蠢而设立了雨王的职位,那么很明显,他们之前肯定已经有过三月开始下雨的经验。不然他们可以让雨王在一年的其他时间里执行他的工作。再如,清晨,当太阳即将升起,人们会举行破晓仪式,但晚上不会,因为他们会在晚上点灯。当我对某事感到愤怒时,有时我会用拐杖打地或树。但我当然不认为地面有错,也不认为打地会对我有所帮助。“我发泄我的愤怒。”所有仪式都是这种情况。可以将这样的做法称为本能行为。——然而,不要认为这是因为我或我的祖先曾经相信拐杖打地会有什么用,不要相信这种历史维度的解释,这只是捕风捉影,不是实质性的解释。重要的是,这种做法看起来像是一种惩罚行为,但除此之外就无法解释更多了。一旦把这种现象与我自己拥有的本能联系起来,它就构成了我想要的解释,构成了一个解决这个特殊难题的解释。现在,对我的本能历史的进一步研究沿着不同的轨道进行。三十二、一些人类种族崇拜橡树,但背后可能没有什么原因,也就是说,除了他们和橡树在同一个生态系统中共同存在外,并没有其他特殊原因。他们的崇拜是自然而然的,就像狗和跳蚤之间的关系一样(如果跳蚤有一种仪式,那就与狗有关)。有人可能会说,并不是橡树和人类的结合引发了这些仪式。在某种意义上,是它们的分离触发了这些仪式。智力的觉知伴随着与最初的土壤、最初的生命基础的分离。(“选择”的根源。)(觉知心灵的形式是恭敬。)在早期社会的某个阶段,人们往往认为国王或祭司被赋予了超自然的力量,或者是神灵的化身。与这种信仰一致的是,人们认为大自然的运行或多或少受其控制……【英译本注**】
【英译本注**】单独引用的部分来自1922年版《金枝》。下同。当然,这并不是说,人民相信统治者拥有这些权力,统治者自己却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拥有这些权力。也不是说,只有当他是个白痴或傻瓜时,他才不知道自己拥有这些权力。相反,统治者的权力概念当然是根据经验——根据他自己的经验和人民的经验来安排的。如果说有什么虚伪在其中起了作用,那是因为虚伪在人类的大部分行为中都普遍有一席之地。在古代,他每天早上都要在王座上坐上几个小时,头戴帝王冠冕,却像雕像一样端坐着,手脚、头和眼睛,甚至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不动弹,因为人们认为,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维护帝国的和平与安宁……
当某人在我们(至少是我的)社会中笑得太多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把嘴唇紧闭在一起,仿佛我相信这样做可以让他的嘴也闭上。赐予或阻拦雨水的力量都归于他,他是风的主宰……
这里荒谬的地方在于,弗雷泽将这些人描绘得好像他们对自然的运转持有完全错误(甚至是疯狂)的观念,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对现象有了一种有些奇特的解释。换句话说,如果他们把这些写下来,他们对自然的认识与我们的认识没有本质不同。只是他们的魔法不同而已。……一系列的禁令和观察,并不是为了维护他的尊严……
这既正确又错误。这当然不是保护个人的尊严,而是体现他身上所存的神性的自然神圣感。三十七、听起来很简单——魔法和科学之间的区别可以表达为,科学有进步,而魔法没有。魔法没有内在发展方向。马来人将人类的灵魂视为一个小人……他的形状、比例,甚至复杂性都与他所附的人完全一致……
灵魂有和肉体一样的多重性,这比掺水的现代理论更像真理。弗雷泽没有意识到,我们在这里面对的是柏拉图(Plato)和叔本华(Schopenhauer)的学说。我们在当代哲学中再次遇到了所有幼稚的(稚嫩的)理论,只是没有了幼稚的魅力。“第六十二章:欧洲的火焰节”
最值得注意的不仅仅是这些仪式之间的相似之处,还有它们之间的差异。有着共同特征的众多层面在各处不断浮现。人们想做的是画出连接共同组成部分的线条,但是还缺乏我们应该思考的一部分,那就是将这个图像与我们自己的感受和思想联系起来。这个部分让思想有了深度。四十、然而,在所有这些实践中,人们可以看到某种程度上与思想的关联性相关或类似的东西。人们可以谈论实践的关联性。……他们用一种生长在老桦树上的琼脂剧烈摩擦产生火花,这种琼脂非常易燃。这种火看起来就像是从天国降下,而且它有多方面的功用……
四十一、为什么火应该被赋予如此神秘的光环?说它“像是从天国降下”是多么奇怪的事情。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来自什么天国?不,不能理所当然地这样看待火,虽然人们都在这样做。宴会主持人拿出了一块用鸡蛋烤制的大蛋糕,边缘呈扇形,称为“贝尔丹火焰节蛋糕”(am bonnach bealtine)。它被切成许多块,并隆重地分发给与会者。有一块特别的蛋糕,谁得到了就被称为“贝尔丹老太婆”(cailleach beal-tine),这是一个极具侮辱性的称呼。一旦这件事被人知晓,部分与会者就会抓住他,并假装要把他扔进火里……在人们还没忘记这场宴会时,人们会谈到“贝尔丹老太婆”,假装这个人已经死了。【英译本注***】
【英译本注***】这段《金枝》的引文来自1922年版第618页,它没有出现在1967年首次出版的英译本里,但是后来补上了。四十二、在这里,似乎“假设”让这个问题更加深奥。然后,人们可能会想起《尼伯龙根之歌》(Nibelungenlied)中对齐格弗里德(Siegfried)和布伦希尔德(Brünhild)之间奇怪关系的解释。齐格弗里德似乎在某个时候见过布伦希尔德。因此,显然,让这种实践有深奥之处的是它与焚烧人类的联系。如果在某个节日习俗中,人们互相骑在彼此身上(就像骑马游戏一样),我们可能只会把它看作是一种“搬运某人”的方式,这让我们想起了人们骑马的情景。——但我们知道,许多民族惯例上用奴隶作为坐骑,并以这种方式参加某些节日庆祝活动,因此我们将会看到我们时代无害习俗中的某种更深层次、更不无害的东西。问题在于,我们是否可以说,这种险恶的特性本质上固守在一百年前实行的火焰节习俗中,还是说,只有当起源的假设得到证实时才成立?我相信,让我们觉得险恶的,是近代实行的这种习俗的内在本质,我们所知的人类牺牲的事实在指示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它。当我谈到实践的内在本质时,我指的是所有实践的环境。在这些环境中,实践被执行,而这些环境并未包含在对这种节日的研究中,它们不仅表现出节日特色的具体行为,而且更体现在所谓的节日精神中。比如,我们看看参加游戏的人的类型、他们在其他场合的惯常行为方式(看看他们的性格,看看他们在其他时候玩的游戏类型),我们就会发现,这些人本身的性格才是险恶的。在珀斯郡(Perthshire)西部,贝尔丹火焰节的习俗在18世纪末仍然盛行。当时的教区牧师对这一习俗做了如下描述:“他们把蛋糕的所有碎屑都装进了一顶帽子里。每个人蒙上眼睛,抽出一部分。……抽到黑色部分的人就是要献祭的人……”托马斯·彭南特(Thomas Pennant)是一位于1769年游历北珀斯郡的旅行者,他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拿着一块燕麦蛋糕,上面有九个方形的凸起,每块都供奉给某个特定的存在……”另一位18世纪的作家描述了在珀斯郡洛吉尔特(Logierait)教区举行的贝尔丹火焰节。他说:“他们用一种专门烤制的蛋糕来配这些菜肴,蛋糕表面凸起着小块,形状像乳头一样。”我们可以推测,带有凸起的蛋糕曾经被用来确定谁将成为“贝尔丹老太婆”,成为注定要被扔进烈火中的受害者。四十三、在这里,人们看到了类似抽签的残余。在这里,它突然变得更加深刻。如果我们得知,带有凸起的蛋糕最初是在一个明确的情境下烤制的,比如说为了纪念一名制钮工人的生日,而这个习俗只在地方层面上延续下来,那么它实际上就会失去一切深奥之处,除非它的深奥之处在于现行形式本身。但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常说:“这个习俗显然很古老了。”我们怎么知道呢?难道仅仅因为有关这类古老习俗的历史证据在手?还是说,还有另一个理由,一个可以通过“解释”获得的理由?但即使这件事的史前起源和它与更早习俗的关系在历史上已经确证,但今天这种实践是否仍然具有任何险恶之处,古老的恐怖是否仍然存在?在今天,这种做法可能已经不再邪恶,古代的恐怖也不再存在。也许今天的孩子们只有在烘烤蛋糕并用凸起做蛋糕装饰时才会这样做。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做法的深奥之处仅仅在于它的起源。然而,起源问题很可能没有确定的答案,人们会说:“为什么要担心如此不确定的事情呢?”但这里不涉及这种担忧。——最重要的是,从哪里可以确定这种做法一定是古老的(有什么数据,有什么验证)?我们有把握吗?我们会不会搞错了,会不会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当然会,但我们仍然掌握着一些确定无疑的东西。所以我们会说:“很好,在这种情况下,起源可能不同,但总的来说,它肯定很古老了。”对我们来说,构成这一证据的必然是这一假设的深奥之处,而这种证据又是非假设性的和心理的。“如果它确实是这样产生的,那么它的深奥之处就在于它的起源”,当我这样说的时候,这种深奥之处要么在于对它“源自于此”的思考,要么这种深奥之处本身就是假设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说:“如果它是这样产生的,那么这就是一桩深奥而险恶的事情。”我想说,这一切的阴险和深奥并不在于这一习俗的历史究竟如何发展,因为也许它根本就不是那样发展的,也不在于它果然是那样发展的,而在于“是什么”让我有理由这样假设。是什么让人祭变得如此深奥和险恶?难道只有受害者的痛苦才会给我们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吗?各种疾病都会带来同样多的痛苦,却不会给人留下这种印象。不,这种深沉而险恶的一面之所以变得清晰,并不是因为我们认识历史的外部行为。相反,我们是根据自己的内心体验,将这种深沉而险恶的一面归咎于外部行为(将它重新引入外部行为)。抽签时使用蛋糕,这件事确实有一些特别可怕的地方(几乎就像通过亲吻进行背叛)。这给我们留下了如此可怕的印象,这对于研究这种做法也至关重要。当我看到或听到这种做法时,就好像看到一个人因为琐事而对另一个人厉声说话,并从他的语气和举止中注意到,这个人在特定场合很可怕,我会从中得到非常深奥和异常阴险的印象。四十五、无论如何,人们对贝尔丹火焰节等节日起源的猜测都基于如下信念——这类节日并不是随意的发明,而是必须有无限广泛的基础才能持续下去。如果我发明了某个节日,它很快就会消亡,或者会被篡改,以适应人们的普遍倾向。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人们不愿意假设“贝尔丹火焰节”一直是现在(或最近)的庆祝形式呢?有人会说,以这种方式发明它太无厘头了。这不就像我看到一片废墟时会说,那一定曾经是一座房子,因为没有人会用凿开的、不规则的石头垒起这样的房子?如果有人问:“你怎么知道?”那我只能说:“这是我的人类经验告诉我的。”事实上,即使是建造废墟,他们也是从倒塌的房屋中汲取灵感。可以这样说,如果有人想用贝尔丹火焰节的故事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就不必表达关于起源的假设。他只需向我们展示材料(用于假设的材料),而无需赘言。在这里,也许有人想说:“当然,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听众或读者会自己得出结论!”但是,他们必须明确地得出结论吗?或者说,必须得出结论吗?到底是什么结论?这个和那个哪个更对?如果他们可以自己得出结论,那么这些结论如何让它们印象深刻呢?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肯定是他们没有做过的事情!造成印象的是他们或其他人曾经表达过的假设,还是材料本身?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问——当我看到有人被杀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难道不是我目睹的事,却是“有人在这里被杀”的假设?但很明显,给人这种印象的不仅是关于贝尔丹火焰节可能起源的想法,而是这种想法的极大概率。所有这些都来自于材料本身。贝尔丹火焰节确实就像一场游戏,究其本质,它就像孩子们在玩强盗游戏。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即使预先安排了解救受害者的一方获胜,最终的结果也会引发一种情感,这是单纯的戏剧表演无法带来的东西。然而,即使这只是一场相当冷酷的表演,我们也会焦虑地询问:“这场表演的目的是什么?它的意义又是什么?”除了任何解释之外,它奇怪的无意义性也会让我们感到不安(也说明了这种不安背后的原因)。“假设”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无害的解释——也许抽签只是为了娱乐,因为威胁将某人扔进火里是令人不快的事。这样一来,贝尔丹火焰节就变得像是真实的玩笑,伙伴必须忍受某种残酷,而这种残酷正好满足了某种需要。幸好贝尔丹火焰节在动作和情绪上与强盗游戏等常见游戏有所不同,否则这样的解释可能会让节日失去一切神秘感。同样,孩子们在某些日子里会烧掉一个稻草人,即使没有任何解释,也会让我们感到不安。他们在庆祝时烧掉一个人,这多么奇怪!我想说的是,谜底和谜语一样令人不安。但是,为什么我感到深刻的印象不仅仅是“想法”呢?难道想法不可怕吗?一想到带有凸起的蛋糕曾经用来挑选献祭者,我怎能不感到恐惧呢?这种想法难道不可怕吗?是的,但在这些故事中,我所看到的东西,最终都是从证据中获得的,包括那些似乎与它们并无直接联系的证据——通过对人类及其过去的思考,通过我在自己和他人身上看到的一切奇怪之处,以及我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到这一点——可能是因为守护神们会彼此对立,只有其中一位才能指导这件事情。但这也只是本能的一种迟到的延伸。
所有这些不同的实践表明,我们面对的不是一种从另一种实践演化而来的情况,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共性。一个人可以独自发明(编造)所有这些仪式,而发明它们的精神就是它们的共同精神。当家庭壁炉上的火被重新点燃,它便成为“需要之火”,一个装满水的锅被放在上面,加热后的水被撒在受瘟疫感染的人身上,或撒在患牛瘟的牲畜身上。
这是一种简单而幼稚的疾病理论,认为疾病是可以被洗掉的污垢。就像存在“婴儿期的性欲理论”一样,也存在更普遍的婴儿期理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孩子所做的一切都能被婴儿理论解释。正确且有趣的事情不是说“这个来自那个”,而是“它可能来自那个”。……韦斯特马克博士有力地论证了净化理论本身……然而,情况还不太清楚,不足以证明我们有理由不经讨论就否定太阳理论。
显然,火被用来清洁。但很可能,有思想的人最终会将清洁仪式与太阳联系在一起,即使最初只是一种假设。当一个人想到了“火-清洁”,另一个人又想到了“火-太阳”,那么这两种想法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就顺理成章了?学者们总是想有一个理论!!!不同于砸碎或撕碎,用火进行的彻底毁灭一定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即使人们对“净化”的思想与太阳之间的联系一无所知,也可以推测这种联系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出现。……在新不列颠(New Britain)有一个秘密社团……每个人在加入这个组织时都会得到一块石头,石头的形状可以是人形,也可以是动物形,人们相信,从此以后他的灵魂就会以某种方式与这块石头结合在一起。
“灵魂-石头”——我们在此看到了“假设”的运作方式。……在过去,人们认为男女巫的邪恶力量存在于他们的头发中。因此,在法国,人们习惯于将被指控施行巫术的人的全身毛发剃掉,然后再将其交给施刑者。
这表明,这种做法是基于真实考量而非迷信。(当然,当面对愚蠢的学者时,我们很容易陷入争论的情绪中)。然而,剃光毛发的做法很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损害我们的自尊。(参考《卡拉马佐夫兄弟》)。毫无疑问,让我们在自己眼中显得不体面、可笑的肢体缺陷,会让我们失去所有保护自己的意愿。有时,许多人(包括我在内)会因为身体或审美上的劣势而感到十分尴尬。【开启赞赏的篇目,感谢您的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