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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 | 翻译家戴骢:老辣的理由

云也退 云也退 2023-02-17


翻译家戴骢:

老辣的理由




戴老西去的消息并不教人意外,毕竟他已中风多年。对戴老,我有一次亲见的记忆:至少在十四五年前,在他家,引我去见他的那位先生跟他谈起一个翻译合作的事项,戴老两眼看着他,说:“合同弄好,上面就写版税付给我的遗孀。

 

那时的戴老看着挺康健,但是说话神色凝重、严肃,而且明显是警觉的。“给我的遗孀”云云不仅一点不开玩笑,而且带了一种自我保护的味道。我问起他翻译的米哈伊尔·左琴科,他说左琴科的命运很悲惨;他还说起伊凡·布宁的长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说他把那个书名翻译成了《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因为书中的主角仅仅讲到自己的青春时代结束。


 

戴老的译作不少,喜欢的人赞以“优美”、“典雅”等等,但若非见过他本人,我是领悟不到他那种文字所蕴含的另一种力量的。那是取代的力量。人的岁数上去,难免想把心事过往付诸文字,用叙述来建构以取代往事,这往事是芜杂生长、随意组合,甚至是否存在还是一个问题,“人生如梦”应该是大多数人的寻常感受,它等待着叙事来“去芜存菁”,来赋予秩序。但对戴骢来说,叙述自己的方法,就是“摆渡”别人(俄国作家们)的文字;他的诸般内心感受,都可以搭上那些渡船。


 

“优美”“华丽”等等用于形容戴老的译文都很苍白,我认为,“老辣”一词更合适。老辣不仅表明对原文能读、能理解和灵活圆润的转译,更表示了一种对文字后边的人的内心世界的了如指掌。这绝非易事,有多少译家译笔传神,可在提笔写译后记的时候,便各种隔靴搔痒,不着要害;反观戴老,他在给巴别尔的《骑兵军》写的简短的后记里,说到巴别尔“有着春潮般旺盛活力”,这几个字真像万能钥匙一样,堪称对《骑兵军》里每一篇故事的“点穴”。他看到了巴别尔对杀戮和死亡的执迷中春情荡漾的特点,或许还暗示了巴别尔在他朝不保夕的生命旅途里,对女人持有的执着的痴狂。他知道佳作问世的第一驱动力是人,而不是社会需要。


 

像巴别尔一样,戴老也曾是军人,1950年后,不到20岁的他在华东防空司令部里当一个俄语译员。有过从军经历的人,是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何况他后来还对十年浩劫有着浸入式的体验。所以巴别尔是他人生的一个很好的“出口”,让他内心的能量,跟某种“旧梦”有关的东西,得以释放,尽管哥萨克和解放军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巴别尔常常在一番惊心动魄的刻画后突然收住,简单交待一下,就去讲下一个故事了;这种一放一收而从不停顿的节奏,正是戴老曾分外熟悉的生活。


 

在1987年左右,他翻译出了苏联争议作家左琴科的《日出之前》,此作曾为作家本人招来了无穷的祸端.戴老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译后记“不废江河万古流”,给出了明晰的价值判断:左琴科的成就是不朽的,文学将会超越一个时代的险恶。然而,当初约译的出版社因故没能出成书,把译稿退回给他,而后记则丢失了。到了1997年,《日出之前》终于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戴老新写了一个后记,标题改成了一个不带什么立场的短语:“文学作品的生命力”。在文中,他说,他无心再重复当初的感叹了,因为曾经让左琴科倒霉的那个苏联,其政治实体都已消失,“‘列宁格勒’这个城市名已彻底复旧,连彼得格勒都不叫,而采用最早的名称:圣彼得堡。吾等夫复何言?


 

这个“夫复何言”真是耐人寻味。戴老觉得,只有在苏联存在的前提下,为左琴科的价值做一番论辩,才是有意义的——我不想再谈什么“江河万古流”了,因为“尔曹”都不在了啊!

 

戴骢的老辣,是随着这种心态的加强而来的。不管曾为一个作品倾注了多少心血,他都对它做稍许的淡看。这就和另一些译家不同:在后者那里,翻译是一种致敬,他们还往往谦虚地述说自己发现这个作家时的惊喜,以及在翻译和交稿时的内心惴惴。谦虚固然是美德,不过老辣却反映了一个人对阅历的倚重。


 

1987年出版的戴译《金蔷薇》(当时书名是《金玫瑰》)里,戴老也曾写下了这样的话:“谫陋如我,定有译得不确切乃至错误的地方,望读者指正”,然而在2003年此书重版时,戴老改写了当年的译后记,不再“望读者指正”了,而是就此书自1950年代以来在中国的影响力做了一点解释:

 

“(1950年代)中国文坛的境况与苏联颇为相似。文学作品的功能已超越文学,而进入政治领域,且被无限扩大,成了阶级斗争的晴雨表……所以《金蔷薇》中译本的面世,对于尚未忘却文学,对文学仍有爱心的人来说,不啻满天乌云中的一线阳光,自然趋之若鹜。


 

这里有一种浓烈的世故感。戴老从20岁就开始写作,磨练文笔,可他后来在翻译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文字问世,更从不谈及个人;这其中的原因,我因为见过其人之面,见过他格外严峻、谨慎的气质,而更不敢妄自猜测了。他绝非一个与世无争的、淡泊的文字工作者;他的确把一切都看明白了,不再率性地喜怒哀忧,但这并非他的所愿。

 

戴老有半个世纪都在出版社工作,编别人的书稿,译别人的书,可以说是用“别人”来完全地覆盖自己。他留下的巴别尔、蒲宁、左琴科们的译本跟他难分彼此。2月7日他在上海逝世,终年87岁。



本文系原创

首发《财新》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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