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 | 追求高级的人,都是孤独的战士
乔治·斯坦纳:
追求高级的人,都是孤独的战士
一个人的学问越大,就越让人担心他的安危。因为学问固然不会凭空消失,但能和庞大的学问两相合一的人却是有寿数的。
乔治·斯坦纳就是这么一个人。
在西方语言文学的范围内,他是一个真正的万事通,他背诵莎士比亚的台词,《尤利西斯》里的双关语,让·拉辛的诗行,如同背诵自己的作品,他也能大篇幅引述海德格尔著作。说他是一位当代西方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前面要加上“仅存的”来修饰:至少在英语写作者中,除了他之外,再也想不出还有谁拥有同样的渊博程度和同样的笔力了。
他给《纽约客》写过三十年文章,前《纽约客》主编亚当·戈普尼克是最熟悉他的文章,他将斯坦纳所涉猎的主题,或者换个说法——他所阅读和研究过的作家,罗列如下:小说家卡夫卡、托马斯·伯恩哈德、果戈里、博尔赫斯、阿瑟·库斯勒,戏剧家布莱希特,诗人蒙塔莱、曼德尔施塔姆,音乐家威尔第、李斯特、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作家切利尼,18世纪的法国画家夏尔丹,19世纪英国教育家纽曼大主教。这当然还只是一小部分。
戈普尼克
斯坦纳的读者不可能忽视他对“中欧思想”的精通,因为像斯坦纳和苏珊·桑塔格这样特别关注20世纪的战争、暴力和暴政文化的西方作者,总是会从那个丰富的矿脉里提取思想资源。在斯坦纳被提到最多的著作,即1967年的《语言与沉默》中,恩斯特·布洛赫、汉娜·阿伦特、特奥多尔·阿多诺等等,都是被他引用并与他对话的主要名字。
斯坦纳是犹太人——和去年去世的耶鲁大学文学教授哈罗德·J.布鲁姆一样;不过论身世,斯坦纳或跟另一位在美国成名的犹太裔大学问家彼得·盖伊更为接近。盖伊生在德国,1939年勉强逃出了那个危险的地方,他乘坐的难民船航至古巴登陆,后又转送到美国,但是再晚一步,古巴就封闭港口,拒收难民了。盖伊回想此事时十分感叹自己的幸运。斯坦纳也是一样。他是在1940年被父母从维也纳带到美国的;若是多待两个月,生命就将是另一种写法。
犹太人是世上最重视智识的民族。成为“有脚书橱”、“活词典”,对犹太人(至少是犹太男性)而言是个殊荣;而且,他所掌握的并非纸面的死知识:翻阅一个有脚书橱的文字,是在翻阅他的灵魂。《语言与沉默》反映了他对大屠杀和反犹主义特别成熟的思考,他将大屠杀判为现代的中心事件,从中可见,他处在大西洋对岸的安全的土地上,却将自己视为对欧洲的灾难负有思辩责任的人。
灵魂是从一个人的时代体验中形成的。出生于1923年的彼得·盖伊,毕生笔耕的一个主题是魏玛共和,而1929年生人的斯坦纳则集中讨论大屠杀——他们的渊博都不是某种“术业专攻”的结果,而是源于切身的体验。
战争和屠杀不仅割断了历史,而且割断了我们对文化的信仰,因为杀戮发生在一群有文化的人和另一群有文化的人之间,暴行的受害者和施加者看起来都是有基本文化修养的人。这是个悖论,它提出了严肃的道德问题,可也对一个喜欢挑战难度的头脑开辟了用武之地。虽说讨论大屠杀,讨论反犹,但斯坦纳从不关心“乌合之众”在暴行中所起的作用,他只在意那些听着舒伯特的德国人,如何就将同样热爱席勒和歌德的犹太人送上死亡列车的。众多在严肃文化中浸淫出来的人,亲手干出了重大的反人道罪行,这让同样热爱严肃文化的斯坦纳感到兴奋:震古烁今、群星灿烂的西方文化,究竟出了怎样的问题呢?
但探讨这个问题不是为了给严肃文化下一个判词。我们不能期待严肃文化改变世道人心——斯坦纳说,但用来救赎必将衰退的人生,则是应该的。哈罗德·J.布鲁姆独力撑起的“西方正典”工程,他为自己挑选的每一本正典都加了详尽的导读,而斯坦纳不喜欢把自己和太多的书名号连在一起。
他的文章给出的是见识,以及态度。通过跨越人文学科内部的各种界限时,斯坦纳传达了这样的看法:既然我们生逢二战和大屠杀的年代,我们培育文学之爱的时候,就应带着一种更为阴郁、更有悲剧色彩的心境。
渊博的涉猎,高难度的思考,对悖论的深度探究,以这些为标志的斯坦纳却自称是个懒人。他懒就懒在没有好好练童子功:他说,自己一直到犹太成人礼(十三岁)的时候,才开始修习希伯来语,而后来还放弃了;这是一大损失。而拉丁语和希腊语,他也是晚至大学时才开始入门的。
他还有另一种懒,那就是不参与到任何指向明确的事业之中,这是他没有同任何一个运动发生关系的原因,也是他,作为一个享有盛誉的犹太裔知识分子,不曾被犹太人的国家——以色列所吸引的主因。他一直很尊敬,并在很多地方追随他的前辈、优秀的犹太知识分子格肖姆·朔勒姆·格肖姆,唯独没有像朔勒姆那样,那么赤诚地去建设以色列。
关于自己的“懒”,斯坦纳有一套说法。他讲,犹太人传统的习惯和长处,就是不做主人,只做客人。犹太民族有漫长的“寄人篱下”的历史,但他们从中活出了深度,也活出了道德。犹太人不曾压迫其他任何民族,也不会轻易地参与,或者自行兴起一个民族主义的政治运动,唯一的一个运动,即上世纪初以来的犹太复国主义,对它,斯坦纳长期持批判态度,也因此而与以色列保持距离。
按照正统犹太教的说法,所有离开耶路撒冷周边那一小块土地的犹太人,只要不回来,就都属于“大流散”的一分子。他们在各地“游荡”。大流散差不多始于公元66年,这段史实充满了疑点,然而,“流散”一词在两千年间吸饱了内涵,铸就了犹太人的复杂个性。
“流散”状态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斯坦纳认为,“流散”要求处于其中的犹太人要不断地学到一些什么。斯坦纳自己当然也是“流散犹太人”,他说,他所学到的,以及他认为所有犹太人最该学到的,就是与其他人相处,与形形色色的不同民族相处。
这就意味着1948年问世的以色列,作为大屠杀的一个后继产品,并非犹太人问题唯一的答案:以色列的存在不意味着流散应该结束。继续远居圣地之外,设法留在其他的国家,成为一个楷模般的客人,这一使命要比倾尽全力保有一块自己的地盘更可敬,也更为有趣。
斯坦纳精研过海德格尔,也写过一本出色的小评传。海德格尔说过“我们是生命的客人”——理解为“生命的不速之客”或许更贴切,这就是讲,我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无法选择我们所属的环境、时代,以及生理特点、健康程度、相貌,等等。这些因素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给我们带来越来越多的困扰。然而,如果你是一个好的客人,就应该对自己无法选择的生命及其诸多“出厂配置”负起责任来。体面的客人,在离开他所呆过的房间的时候,要使其比自己来时更为干净、整饬,甚至于添加了更多有意思的东西;他要打包好自己的行囊后离开。反过来,也唯有这样的宾客,才配得上那个生命的厚待。
想做客人的犹太人,却被驱逐、被杀戮。斯坦纳平生关心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反犹主义。1970年,在耶鲁大学举办的T.S.艾略特逝世五周年的纪念活动上,斯坦纳发表了一个演说,解释了他眼里的“反犹”的由来:犹太人数千年来受迫害,原因是他们企图向西方文化输入一种“理想”——他说——这个理想让人不能安于生命的例行公事了,而必须寻求更高的克己、自律,追求更有道德的生活。
旧约圣经说,上帝在西奈山上跟摩西立约,从此有了“十诫”和一套律法,这一叙说,在斯坦纳看来,是带有理想主义且加给人以道德义务的,它诉诸一个遥远的年代,却“打扰”了当下的人,它不仅让后世不得再崇拜物质的上帝及其形象,而且剥夺了人们“自然而生的意识”和“对多神信仰的本能需求”。说白了,西奈山上的“圣言”指示人们过纯净的、审美的生活,而弃绝肉体和眼目的低级满足。如此,用精神分析的词汇来说,犹太教就代表了一种西方的“超我”,约束其行为,惩罚其脱轨的趋向,要求人更好地约束自己。
这一遗产,后来就被早期基督教(创立者是犹太人耶稣)和救世主社会主义(创立者是犹太人马克思)熔入了他们自己的学说里。无论是耶稣还是马克思,在斯坦纳看来,其学说所含的理想都是既宏大又很给人以压力的,人们因此感到受了他们的冒犯,因而排挤他们。而作为回应,犹太人既不反抗,也不屈服,而更多地表现出一种“我们自有一套”、“我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的漠然。这更加激发了外人的怀疑。西方人咒骂犹太人,咒骂他们总是以渊远流长的理想的名义来发出警告,最终决定要灭绝他们;然而,越是在灭绝的危险之中,这个民族还越是展现出他们的存在感。
对犹太人提出的过一种更“高级”的生活的要求,斯坦纳深表服膺。他本人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他的每一篇文章,事实上都在反对一个被大众消费填满了所有角落的时代的来临,都在捍卫那些只有少数人珍视的价值,那种只有极少数头脑才能承负的思想实践。但是,高级的生活,不论是指道德上的还是智识上的,都一定会遇到反犹主义式的压力。对此,追求高级的人们要甘于做一个终生在捍卫自己的孤独的战士。
这就是为什么,拒绝了以色列的斯坦纳,依然将它称为一个“悲伤的奇迹”:他不能不把这个处在敌国环伺之下的国家看作一个象征,它象征着顽强独守一番超越性的理想达两千年之久的犹太民族。
以色列是一个总会让人想象它的灭亡和消失的国家,事实上,不管是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都无法想象它的消失,人们会不忍去想象这一天的到来。然而,犹太人的头脑又是为了思考那些不可思考的东西而生的。斯坦纳说,他相信即使以色列消失,那种乐于接触各个民族、各种文化的“做客之道”也会继续存在的,会有很多像他一样的教师和学者,以学习各种语言,了解各种与自己所处的有差异的文化为平生的乐趣,甚至志业。2017年,斯坦纳面对他的访问者说:“我从未待过一个地方是不值得待的,从未去过一个地方,那里的文化不值得去领会,没有一个地方的语言曾让我觉得不值得去学。”
这个话当然可以质疑,比如他对东方文化一向无甚兴趣,无论是中国诗歌还是印度佛教。不过,他的骄傲也可以理解:作为犹太人,他符合传统所嘉许的美德——拥有一颗善于思索的、博学的头脑;世界各地的大学授予了他以教席,而且他的儿子、女儿和一个女婿都在著名学府如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担任教职。这些“拼图”完善并扩增了他理想中的生命,反过来,有了这些拼图,他更相信这理想是太正确了。
黑格尔说过一个笑话:上帝来了,右手拿着圣书和天堂的许诺,左手拿着柏林的报纸《柏林人公报》。犹太人看见,伸手要了报纸。——这个笑话带有反犹意味,却也说出了一个关于犹太人的真相:他们爱阅读,渴望知道历史和时间的内在流向。戈普尼克的话印证了这一点:他说斯坦纳只是在各个著名学府,如哈佛和剑桥等拥有教席,但却从不完全属于学术界。“他没有任何的流派,也没有门徒,而只有读者。”
其实,他自己就是从读者中走出来的,所写所谈的,往往是“读感”。他读书,也读报,读各种人的思想,翻阅他们的日记、游记、生活见闻去了解他们的灵魂。斯坦纳也认为,他所关心的事情是他的读者所关心的,只是他绝不会反过来,去通过了解读者最想知道什么,来决定自己该写点什么文章,才能符合他们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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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财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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