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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莫里斯诗7首

英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威廉·莫里斯(1834—1896)一个巨人在十九世纪后半叶崛起于英国,他一身而兼北欧古语言学者,诗人,小说家,翻译家,家具制作者,室内装饰家,书法家,印刷字体设计者,特殊精装本出版者,杂志主编,社会主义活动家。而且不管什么行业,几乎凡他手指所触,都造就第一流的成绩。以诗而论,主要作品之一《地上乐园》(1868—1870)就是长达四卷的巨制。这当中,抒发情感,描写风物,讲述故事,无一不精,就连卷首那段“歉词”,也为人引用至今,半因其措词洒脱,半因其韵律带有中古的行吟余音:


我无法歌唱天堂或地狱,

我无法减轻压在你心头的恐惧,

无法驱除那迅将来临的死神,

无法招回那过去岁月的欢乐,

我的诗无法使你忘却伤心的往事,

无法使你对未来重新生起希望,

我只是个空虚时代的无用诗人。


当然,这只是在做诗,事实上,这位诗人一点也不是“无用”的,他关心实际,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地参加各种活动,大量的文艺创作和工艺制作之外,又卷入了政治斗争。一开头是自由主义民主派,从一八八三年起又变成社会主义者,一八八五年第一次因政治活动被捕,一八八七年“血腥的礼拜天”事件中他同失业工人并肩游行,遭到警察镇压,幸免于难。
他的诗歌创作也有相应的发展。
前期,他主要写叙事诗,神往于中古的英雄美人,成名之作《为吉尼维亚辩护及其他》(1858)写的是亚瑟王的王后同他部下一个武士恋爱的历史故事;接着而来的《地上乐园》是古代故事和中古传奇的大合集,一共二十四篇,颇多动人之作,而在故事与故事之间作为插曲的每个月份的赞歌则是优美的抒情诗。稍后,他又出版了《西格特与尼布龙根族的败亡》(1877),诗风一变,用古朴、刚劲的句子写北欧英雄的悲壮故事,叙事艺术达到了新的高峰。
我们这里选的《洪水中的干草堆》就是叙事诗。它篇幅不长,然而充满了戏剧性,三个主要人物的性格都鲜明突出。过去蒲柏曾纯熟地运用来写社会讽刺诗的双韵体现在居然也能用来写战斗,而且脚韵虽双双连续出现而不使人感到机械或刺耳,故事一直在迅捷开展,展现出莫里斯的功力。
后期,他主要写以工人斗争为主要题材的短诗,如《为社会主义者唱的歌》(1884—1885),其中不少是在街头游行示威或与警察冲突后立即下笔的,笔锋还带着热腾腾的斗争气息。也有用中古民歌为底本的仿作,如《我的与你的》:

世乱盖源于两字,

无非你我各为私。


所宣传的仍然是社会主义的道理。在这等地方,莫里斯继承了宪章派诗歌的传统,但克服了他们的标语口号化,由于他诗才更高,更会运用语言,特别在韵律方面远比他们丰富而多变化。即使他写失败,写死亡,气氛也是悲壮而不凄惨:


是谁在行进——从西向东来到此地?

是谁的队伍迈着严峻缓慢的脚步?

是我们,抬着富人送回来的信息——

人家叫他们醒悟,他们却如此答复。

别说杀一人,杀一千一万也杀不绝,

杀不绝,就别想把白昼之光扑灭。


除了短诗,后期也有一个较大作品,即一千二百行的长诗《希望的香客》(1886),主题是巴黎公社的斗争。在当时的著名诗人中,没有另一个曾花这样的大力,用这样多的篇幅去写巴黎公社。在艺术上,此诗也有特色,仍然是两行一韵的双韵体,但是每行长达十四五个音节,有一种奔腾向前的气势,语言则是略带古朴的口语体,素净而亲切,写得实在,又写得充满激情,例如描述初听公社已经建立时的心情:


终于来了那盼而又盼的一天,我知道了生命的价值,

因为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一整个民族人人欢欣,

我这才知道我们常说的未来前景,

自己曾在悲伤和痛苦中宣传过的,但心里也曾怀疑,

不知道这是产生于对当今的绝望还是对将来的希冀——

而现在我亲眼看到了,实实在在,就在身边。


可惜的是,这首诗没有最后完成,有些地方还需加工。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已经看到一个有共产主义理想又有卓越诗才的第一流诗人出现在英国诗坛之上了。
斗争和对将来共产主义式社会的展望也使他在后期写了两部长篇散文幻想故事,即《约翰·波尔之梦》(1888)和《乌有乡消息》(1891)。它们也是至今有人爱读的优秀作品。
但是不论前后期,有一些东西又是贯穿始终的。莫里斯自称是“梦幻者”,此话并不错,只不过他梦的是一个能够产生真正艺术品的安乐而有创造性的社会。他在牛津上学的时候,受到老师罗斯金的影响,后来又参加了先拉斐尔派的活动,曾经研究十四世纪的教堂建筑,为它们的朴实坚固而又很美的石工所吸引。中古的日常用品也是十分耐用,而在造型上又是十分的美。回头来看十九世纪下半叶的英国,他发现环境恶化了,日常用品质地单薄、造型庸俗,建筑和建筑的内部装饰都表现出低级趣味。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一个匠人,在十四世纪能创造美的物品,到了十九世纪就不能?在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之后,莫里斯找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因为现代工人是雇佣劳动者,受资本家的剥削,劳动只是一种苦役,从中得不到愉快,哪里谈得上尽心去创造美?他提出过一个有名的定义,说“艺术者,人在劳动中的愉快之表现也”(《人民的艺术》,1819)。同时,他认为艺术制成品应对全社会有用,人们在使用中也感到愉快。他也曾想凭几个人的努力去同商业化的工艺制作抗衡,为此组织了一个公司,自己动手来设计和制作墙纸、挂毯、纺织品、家具等等,也得到了成功,但是很快他的图案就为资本家的工厂模仿了,在模仿的过程里又庸俗化了。所以最后他断定了一点,即必须改革整个社会制度,才能有真正的艺术。他追求的是美,而结果找到了社会主义。这是发展,也是连续,前后是一贯的。
而他所谓美,也不是那种娇弱的阴柔之美——尽管他初期诗作里的花月描写也是十分出色的——而是一种北欧勇士式的阳刚之美:高大,英挺,勇敢,坚决,有至死不改的信念,又有动手干实事的本领。
他崇拜十四世纪的汉子、北欧森林和海边的英雄,都因为他们是这种抗拒命运的不屈者;而到了十九世纪末期,人们似乎都缩小了软弱了,但他仍在斗争的人们——伦敦街头示威的工人、巴黎公社里的战士——当中寻找新一代的英雄。其实,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英雄人物,在外表上也是昂藏六尺的大丈夫,美髯公,行动敏捷,目光如炬。他的工作、斗争和人品赢得了萧伯纳那样一个不轻易赞许别人的青年改革家的衷心佩服;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萧曾同他一起在伦敦街头游行过;十年以后莫里斯逝世了,萧作了这样的悼词:
一想起莫里斯,我就满心愉快。我同他的交往使我完全满意;如更有所求的话,那就是太不知道感恩了。他虽死犹生;只有你自己死了,才会真正失去他。在此之前,让我们庆幸能有他的存在吧。



洪水中的干草堆


难道她一路而来仅为了此,

仅为了与他诀别不吻而辞?

难道她冒雨溅泥忍受风尘

仅为了亲眼目睹他杀身成仁

惨死在洪水中的干草堆旁?


像骑兵一样她跨骑着马,

双脚分别套踩着马镫,

沿着那湿淋淋的无叶树林驰骋;

她的长裙捋褶至膝间,

裙子上已溅满污泥龌龊不堪;

雨水从棵棵树端

滴落在她的头上和浓密的头发上,

滴落在她宽阔而美丽的眼睑上;

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交融流淌。

一阵阵他们快马加鞭向前奔闯,

他的坐骑常常冲在前方,

离她很远;他必须骑在队首,

察看每一个交叉路口

有无敌情;有时

当他听到他的部下嘀咕不止,

又不得不转过身来说几句鼓励的话。

嗳!她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担惊害怕;

由于一路急速奔驰,她常感到

头晕眼花,稍有疑虑忧躁

她就会抽噎哭泣;由于寒冷,

她纤细的手指已冻得很难抓稳

那雨水打得尽湿的缰绳;她的双脚

也冻得发木,几乎感觉不到

脚是否还踩着马镫:难道这一切

仅是为了最后与他不吻而别,

看他惨死在洪水中的干草堆旁?


因为就在接近那堆湿透了的老干草时,

他们发现那唯一的通路已被堵死,

挡住去路的是那犹大名叫哥德玛,

三条红狮在他的战旗上龇着牙,

旗有燕尾在风中猎猎地舞,

他们停马放眼横扫目数,

发现沿沟渠一字长阵有敌兵三十埋伏。


      就在这时,

就在罗伯特转身察看他的部下之时,

她立刻意识到那悲惨的结局已经来临,

于是她俯下身,抓住紧箍帽死劲地拧,

把它从头上反转过来,让帽子

遮住她的眼睛;但罗伯特说道:

“别怕,亲爱的,敌人只比我们多出一倍;

在普瓦捷我们曾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望风而逃——嘿,亲爱的,鼓起勇气,

加斯孔边界离这里已不太远,

越过那道边界就平安无事了。”

        “哦!”但是她说道,

“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可我却要

失去你而长途跋涉回去;等着我的是:

巴黎的法庭;那里的六位法官;

小城堡的铁窗格帘;

和像今天这样一个淫雨绵绵的日子

被扔进塞纳河,而当我无力的双手

努力挣扎浮游时,两岸的人群

林立围观,向我发出耻笑。

这一切我都得忍受,否则就得从敌为妻,

为此我终将遭到诅咒,

上帝啊,让这未来的一个小时快点过去吧!”

但是他却没有回答,只是高声地发出

“为守护玛尼的圣乔治而战”的呼号;

然后他用手去拉她的缰绳。

可是天哪!他的部下却没有一人

响应他冲阵的号召;

狂怒之下他急得直用拇指

敲击他的剑把,但就在这时

有人用长带套在他的脖子上,

把他捆了起来。


    然后他们把他带到

哥德玛跟前;敌将说道:“听着,吉汉,

你情人的生命已落在我手

即将完蛋,如果你在这时

仍不屈从做我的情妇,

那他就甭想看到雨过天晴:

哼,你还不给我住嘴,罗伯特爵士,

你再嘲笑,我就马上把你杀掉。”

她用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然后凝视着那手的掌心,好像

她觉得额头出了血,突然:“不!”

她说道,说完她转过头去不再回顾,

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一切都已决定了:哥德玛的脸

从颌到额突然涨得通红:

“吉汉,就在那边山头上矗立着

我的城堡,俯卫着我的田园;

等你的爱爵死后,

有什么能阻拦我把你占有?

那时对于你漂亮而任性的肉体

我想怎么享用就怎么享用。”


   一丝邪恶的微笑

皱曲了她的脸,她的嘴唇也变得很薄,

她的下颌恶狠狠地猛戳向外:

“你心里明白,我会在你熟睡之时

把你掐死,或是凭借上帝之力

一口把你的咽喉咬断:哦!”她喊道,

“上帝啊!可怜可怜您的女仆,

他们用这样的方法使我进退维谷,

我只能不顾一切走犯罪,犯罪

这一条路:但是我想

他们甭想让我进食喝水,

我可以绝食而安然地死去。”

“哼!如果你不服从我的意志,

啊,吉汉,尽管我很爱你,”

哥德玛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撒谎,”她说。

“呃?撒谎,吉汉?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

在巴黎人们可都相信这是真的!

你该明白,吉汉,他们一心要你的命:

‘把那褐色皮肤的吉汉处死!处死!

交给我们用火烧死,或是用水淹死!’

哼!——信不信由你,罗伯特——我亲爱的朋友,

等着她那长长的手指、长长的双脚、

长长的脖子和美丽滑润的肩膀,

可悲的结局就是这样;

凡是看到这一结局的人

都将永世难忘。但是还有一个小时:

好好想想,吉汉,你走哪条路?

是活还是死!”


    迷迷糊糊地

她下了马,离开了她的坐骑,

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她

仰脸朝天席地躺下,

头枕在一堆湿干草上,

就这样她睡着了:时间在她那

无梦的睡眠中一分钟一分钟地爬行,

指针又转到了十二,但是她

在最后被弄醒之后,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像孩子一样奇怪地走了过去说:

“我不。”哥德玛的头,

像悬在牢牢的铁丝上一样,

突然急剧地转了过来,他的脸通红通红。


罗伯特的双眼一点没有眼泪,

他不能哭泣,他似乎只是

阴郁地注视着那雨空;他嘴唇紧闭

露出坚毅的表情;他重又试着

用手去触摸她的嘴唇;她把身子也凑了过来,

痛苦和绝望折磨着他们,

抽搐着他们灰色的嘴唇,这时

他的袖口已擦到她的嘴唇。


    突然

哥德玛站起身来,把他们猛地推开;

他把罗伯特的绸袍和铠甲从颈部松解开来;

吉汉张开两只空手站在那儿凝视,她看见

哥德玛用一只手刷地从剑鞘里

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他的另一只手

揪着罗伯特的头发;她看见他

将罗伯特的头向后一扒;她看见他把

利刃猛地砍将下去;只一下

罗伯特就仰脸朝天倒了下去,

像狗一样地发出悲鸣,我想他那是无意识的,

因为他已半死;然后

哥德玛向他的部下咧嘴笑了一笑,

他们当中有五六个人就用脚

把罗伯特的头跺得稀巴烂。


然后哥德玛转过身来说:

“怎么样,吉汉,这第一步已经做完!

听着,夫人,这下一步

就该把你带回到那小城堡去!”

但她只是摇了摇头,带着悲哀的微笑

看了一会儿她那冰冷的双手,

好像这一切已经把她弄疯。


这就是他们在洪水中的干草堆旁

所经历的诀别场面。




地上乐园(选段)


歉词


我无法歌唱天堂或地狱,

我无法减轻压在你心头的恐惧,

无法驱除那迅将来临的死神,

无法招回那过去岁月的欢乐,

我的诗无法使你忘却伤心的往事,

无法使你对未来重新生起希望,

我只是个空虚时代的无用诗人。


只有在你对欢乐已感到厌倦,

从永无满足的内心发出悲叹,

只有在你对世间的一切仍不能忘怀,

吝惜光阴在一分一分钟地逝去,

深切感到甜美的日子即将消散——

只有在这时,请稍稍记住

我这个空虚时代的无用诗人。


这些无用的诗句忍受不住

压在我们这些劳动者身上的

那沉重的苦恼,那令人昏乱的忧虑;

还是让我歌唱那些人们仍然记得的名字,

他们虽然已不在人间却仍活在人们心里,

要很长时间才会被人们忘记,

被我们这些空虚时代的无用诗人忘记。


生错了时代,做着好梦的梦想家,

我又何必劳神去弄清事实的是非曲直?

只要这样就够了:让我喃喃的诗语

用它的翅膀去轻拍梦神的象牙之门,

把一个不太令人讨厌的故事

告诉那些仍在梦乡的人们,

被空虚时代无用诗人催入梦乡的人们。


据说在圣诞节期间有一个巫师

能使北方的国王看到奇妙的景色:

通过一个窗户人们可以看到春天的明媚,

通过另一个窗户可以看到夏天的骄阳,

通过第三个窗户可以看到秋天累累的硕果,

而就在这节日期间那十二月凛冽的寒风,

虽然听不见,却照旧在窗外咆哮施虐。


如果你能正确辨别,地上乐园

情况亦复如此,请原谅,

我在严酷无情的大海怒涛之中

竭力修建了一座朦朦胧胧的极乐小岛,

浪涛里必定翻滚着无数的生灵,

海妖一定会贪婪地吞食他们强壮的身体,

能免一死的唯有那空虚时代的无用诗人。




我的与你的

译自十四世纪一首佛兰德语诗


世乱盖源于两字,

无非你我各为私。

若将你我皆弃摒,

天下即可有安宁;

不占钱财少束缚,

人人自由无痛苦。

四海之内皆兄弟,

酒食共享归集体。

永不再分你与我,

四方太平无屠祸。


钱财本乃身外物,

生不带来死何护;

诚请上帝赐众享,

民皆有食无饥荒;

人人都有衣鞋穿,

生活幸福而温暖。

而今贪婪正肆虐,

你争我夺意难灭,

各欲一切皆掠走,

中饱私囊为己有。




不要老爷


人们互相转告,我们已经听说并已知道,

  为了在我们自己的地球上生活,

公正地像人一样生活,

  我们不要老爷。

很久很久以前奴隶的悲哀

  已为我们铸成了锁链,

直至今天每个工人每日的忍耐

  仍然捆绑着那痛苦的房屋。


而我们,是否也应卑躬屈膝,

  不愿或不敢起来斗争,

仅仅为了害怕过早丧生

  而活着去拥抱死神?

不,大声喊出来,不用害怕,

  就我们几个人也要与世抗争;

觉醒吧,起来!我们所带来的希望

  已向罪恶开战。


它在一天一天地扩大——我们还一样,

  是软弱的一群,是少数?

那么那眼里冒着怒火,

  敢作敢为的这些人又是什么?

这是扛着那扛着行动口号的人,

  不要大大小小的老爷——

要划破夜空的闪电,要斩断一切的长剑,

  要横扫一切的风暴。

  以 上 朱 次 榴 译




劳工之声


我听人们说道:放弃希望和祷告,

未来的日子都和过去相同;

不论今天明天,只带来恐惧、辛酸,

而其间则是无穷无尽的苦工。


当地球年轻之际,在苦工和饥饿里

我们曾怀着希望有力地斗争;

有伟人指引方向,给我们精神食粮,

教导我们纠正这人间不平。


读读那些古籍,看看他们的事迹——

这些超出无数群众的圣贤豪杰;

然后再从死人转向慢性死亡的我们,

看看他们领我们进入的美好世界。


这儿的钢铁主人,是我们亲手做成,

越转越快地把我们驱策,

叫我们为别人的愿望去碾磨宝藏,

为别人的生活制造快乐。


我们家住破屋,我们阴沉地匍匐,

忘记了世界上一切美景;

婴儿又何足惜,免得他灵魂遭劫,

我们的欢乐是犯罪,爱情是陷阱。


有谁引导我们,什么神关心我们,

当我们躺在这亲手造的地狱?

唯有傻子骗子在把我们统治,

伟人已倒下,哲人已离去。


我听人们说道:放弃眼泪和祷告,

利刀对绵羊不会讲慈悲;

难道我们的力量不比富人恶人更强,

一旦白昼之光惊醒了酣睡?


让我们团结牢,别等这世界老,

能拯救我们的只有你我;

希望就在未来,诞生我们的年代

已诞生了卓越的领导者。


让已死的心去等待,只顾婚嫁发财,

战战兢兢保护他们的好梦,

而我们是活人,愿献出自己生命,

为了催光明的新世界诞生。


让我们团结牢,别等这世界老,

看我们的事业四海传遍;

当今世界震动,引起一场惊恐,

最后胜利在把你我召唤。

飞 白 译




希望的香客(选段)


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我变得忧郁,沉思,于是有一个晚上,

我们坐在房里,傍炉拉杂而谈,

但主要是谈战争以及战争会带来的种种,

因为巴黎已接近陷落,各种希望油然而生,

在我们信共产主义的人中间;我们谈到了该做的事,

当德国人走了,在疮痍满目的法兰西,

只剩下两类人对立:叛卖者和被叛卖者。

*  *  *

那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降临巴黎:邪恶的侏儒发狂,

举刀一砍,想要摧毁巴黎,却不料刀断人亡;

巴黎自由了,城里再无敌人和白痴,

而今天的巴黎,明天会变成全部法兰西。

我们听到了,我们的心在说:“不消多久,整个地球……”

终于来了那盼而又盼的一天,我知道了生命的价值,

因为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一整个民族人人欢欣,

我这才知道我们常说的未来前景,

自己曾在悲伤和痛苦里宣传过的,但心里也曾怀疑,

不知道这是产生于对当今的绝望还是对将来的希冀——

而现在我亲眼看到了,实实在在,就在身边。

*  *  *

是的,那些时刻太美好了,不管以后会有什么出现,

它们冲走了我们的忧郁,冲走了对于凄迷家宅的怀念。

但我们越海而来不是仅仅为了圆梦欢庆,

那一天我们送交了朋友们为我们写的信,

我们渴望为革命做点工作,而又有什么工作在等待,

除了我们三人想做的那种?于是我们拿出所有能耐,

终于两个人赢得了军士的肩章,

由于我们确实干得努力,干得欢,

我的朋友有他那遮掩不住的真本领,愉快而能干,

但又不使任何他要超越的人感到丝毫难堪。

至于我的妻子,她戴上了担架队员的白袖章,

温柔而勇敢地为我们服务,把大家的姊妹充当——

在陌生人当中是姊妹——唉,对我也只是姊妹一般!

王 佐 良 译




死之歌


是谁在行进——从西向东来到此地?

是谁的队伍迈着严峻缓慢的脚步?

是我们,抬着富人送回来的信息——

人家叫他们醒悟,他们却如此答复。

别说杀一人,杀一千一万也杀不绝,

杀不绝,就别想把白昼之光扑灭。


我们要求的是靠劳动所得过活,

他们说,等他们高兴可以给点施舍;

我们要求说出痛苦的学习成果,

我们却默默归来,抬着我们的死者。

别说杀一人,杀一千一万也杀不绝,

杀不绝,就别想把白昼之光扑灭。


他们绝不学习,他们的耳朵闭塞,

他们背过脸去,不敢注视着命运;

他们辉煌的大厅把黑天关在窗外,

但是听啊!死者已敲响他们的大门。

别说杀一人,杀一千一万也杀不绝,

杀不绝,就别想把白昼之光扑灭。


躺着的他,是我们要冲破囚笼的象征,

他在风暴之中获得了囚徒的安息;

但在此阴霾的黎明太阳已经上升,

带给我们工作日,去争取理想的胜利。

别说杀一人,杀一千一万也杀不绝,

杀不绝,就别想把白昼之光扑灭。

飞 白 译




罗伯特·勃朗宁


罗伯特·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与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并称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两大诗人,他以心理诗,特别是戏剧独白诗闻名于世,对现代诗歌和小说有重要影响,被称为现代主义的先驱之一。
勃朗宁于1812年5月7日出生于伦敦坎伯韦尔。他父亲是银行高级职员,颇有文化修养,藏书丰富。由于家庭属于公理会新教徒,而当时英国名牌学校禁止这些人的子女入学,勃朗宁是靠自家的藏书自学成才的,并兼有诗歌、绘画、雕塑、音乐等多种艺术才能。正如大多数自学成才的人一样,勃朗宁不了解他的博学多识是一般读者无法企及的,因此他的诗中不时出现晦涩难懂的典故,并涉及偏僻古奥的学科。
勃朗宁早年深受浪漫主义诗人雪莱影响;1833年,年轻的勃朗宁出版了第一部诗集《波琳》(Pauline )。这本诗的附加题目是《自白断章》,它属于浪漫主义抒情诗的传统。诗中的说话者是个深囿于内心梦幻的年轻诗人,他向自己心爱的女人波琳倾诉写诗灵感枯竭的苦闷,并试图理解自己支离破碎的精神状态。诗集没有一本卖出去,勃朗宁把其中一本赠给了约翰·斯图亚特·穆勒。穆勒的评价是作者“有一种强烈病态的自我意识”。勃朗宁深受刺激,此后便另辟蹊径,从主观抒情转向客观描写和心理分析,终于发展和完善了别具一格的戏剧独白诗,并以这种诗体独步世界诗坛。
在勃朗宁典型的戏剧独白诗中,整首诗出自一个独立于作者之外的剧中人的独白,这一独白创造出一个有限的情境,仿佛是一部完整的戏剧作品中的某个片断场景。读者必须从一段掐头去尾的独白诗中推测剧情的全貌。由于戏剧独白诗完全从独白人所见所闻中折射出来,它在很大程度上染上了独白人的偏见,读者还必须透过偏见推测人物真实的性格和事件真实的面貌。可见,戏剧独白诗是一种限制很大的文体,但勃朗宁应用得得心应手,给读者留下极大的想象余地,因此他的诗虽然难懂,却微妙耐读。
戏剧独白诗并非勃朗宁首创,早在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2—1631)的《跳蚤》(“The Flea”)一诗中就有独白人、戏剧情境、假设观众三个要素,但勃朗宁极大地扩展了这一形式表达严肃的心理和哲理内涵的可能性。不少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如丁尼生,也写独白诗,但他们的独白诗并非戏剧化的。以丁尼生的《尤利西斯》为例,它描述了古希腊英雄尤利西斯决断的瞬间。这是一首优秀的内省诗,但并不具备戏剧性,没有剧情,没有戏剧场景,独白人在读者的感觉中是以一个声音而不是一个戏剧人物存在的。其他的次要人物更是恍若阴影,毫无实体感。但是,在勃朗宁的独白诗中,每一场景的细节都生动如画;虽然只有一个主要人物在说话,他创造的戏剧情景中布满了鲜明丰满的人物形象。当普拉西德教堂的主教吩咐后事时,我们几乎可以亲眼看见主教的三个儿子畏缩在灵床前,他的对手甘道尔夫从壁龛里探出头来窥视。当弗拉·里波·里皮说话时,我们仿佛可以看见守城士兵粗暴的脸在大把跳跃的火焰下一隐一现,听到远处传来的寻欢作乐的人们小跑的脚步声和哄笑声。当安德里·德尔·萨托在夜幕徐徐降临的画室里思索他的失败时,他的妻子在阴影里等待着楼下情人的呼哨。这些都是具有纵深度和实体感的三维场景,这些场景里的人物相互作用,把剧情推到一个高潮。
1852年,勃朗宁在为雪莱的书信集写前言时提出了他的重要诗论——客观诗人和主观诗人的区分。他说,客观诗人如同镜子一样身映外界,客观事物在诗人的反射镜中变得更加清晰易辨;莎士比亚就属于客观诗人。主观诗人好比一盏灯,他内心的光耀投射在外界,使外界在读者眼中变幻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光彩,雪莱就是这样的主观诗人。按照这一定义,勃朗宁应是客观诗人和主观诗人的混合体。一方面,他诗中的戏剧人物是独立于作者之外的客观形象。另一方面,每首诗中的独白者又好比一盏灯,他们内在的光亮投射到外界事物上,使它们发生了扭曲变形,读者就要从这变幻的景观中推测出产生这种幻想之光的内在精神。
从这一定义可以预见,戏剧独白诗对刻画心理偏执者应有独到之处,因为外界事物在这种极端人物的内在光亮照射下会发生最大限度的扭曲和变形,从而增强诗歌的戏剧性以及戏剧性倒反所产生的耐人寻味的力量。是故,勃朗宁的戏剧诗中布满了千姿百态的心理偏执者的形象。即使独白人并非天生的偏执者,勃朗宁也把他们置于一个特殊的心理瞬间,使他们内心深藏的畸形成分在一个非同寻常的心理压力下泄露出来。以非凡的洞察力,勃朗宁刻画了一群众生相:失败的追求者、有缺陷的诗人、自我毁灭的艺术家、失恋的情人、丧心病狂的杀人犯、自欺欺人的骗子。为了惟妙惟肖地表现这些剧中人各具风格的言谈语调,使读者闻其声如见其人,勃朗宁在不少诗中摒弃了维多利亚时代高雅悦耳的诗风,而采用高度口语化、俚语化的语言,不和谐的音响,错杂的节奏,古怪的韵脚,不合常规的意象搭配,转折突兀的联想。这些诗体特点受到不少评论家的指责,但它完全适合作者创造的充满缺陷的世界和人物的畸形心理。在这点上,勃朗宁显然承袭了莎士比亚喜剧对白及约翰·多恩诗歌的语言特色。像约翰·多恩一样,勃朗宁试图在诗中结合音乐与言谈的不同调子,诗情与思辨的不同色彩,虽然他的古怪诗风与同时代的诗人少有默契,却在同时代的散文、小说作家,如狄更斯的小说中找到了古怪的近亲。
勃朗宁继《波琳》后的两部诗作《帕兰斯萨斯》(Paracelsus )和《索德罗》(Sordello )尚未完全摆脱主观抒情诗的成分。虽然勃朗宁采用了某些戏剧的外在形式,诗歌的中心人物与诗人本人尚有明显的认同倾向。《帕兰斯萨斯》背景设在遥远的星相和炼金术的时代,它涉及与《波琳》同样的问题:人怎能将他无限的憧憬和有限的能力协调起来。这一主题贯穿了勃朗宁的所有诗歌。《索德罗》背景设在古老的吟游诗人时代,它集爱情、哲学、历史于一大成,是勃朗宁最晦涩的诗,像一座建筑师忘记了设计楼梯的巨大宫殿。在这两部诗集中,勃朗宁都是以书为媒介探索一个过去的年代,他尚未创造出一个活生生的年代中活生生的人物,使读者感到创作者仿佛和他创造的人物生活在同一年代,了解他们的习俗、口音,与他们摩肩擦踵地经过,而这正是勃朗宁在以后诗歌创作中体现出的最大天赋。
1845—1846年,勃朗宁向著名的残疾女诗人伊丽莎白·巴蕾特求爱。他们波折的爱情在后世留下了一段佳话。1846年9月,两个恋人来到意大利,在此期间勃朗宁创作了他最好的三本戏剧独白诗集:《男人和女人》(Men and Women )、《剧中人》(Dramatis Personae )、《戒指与古书》(The Ring and the Book) 。正是这三部诗集奠定了勃朗宁在世界诗坛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
《波菲里娅的情人》(“Porphyria's Lover”)选自《戏剧抒情诗》中题为《疯人院》的组诗。整首诗中的情境都是通过一个杀死自己深爱情人的心理偏执狂眼中折射出来的,诗中的意象和判断都浸染在独白者癫狂亢奋的情绪中,黑暗风暴外化了独白者骚动不安的危险状态。下一段是独白者杀死情人后的思忖:
她毫无痛楚,
我确信她毫无痛楚,
宛如花蕾将蜜蜂幽闭。
我轻轻拨开她的眼睑:再一次
她碧蓝无痕的眼里迸发笑意。
我松解开她的发缕,
从颈旁;她的面颊重又
在我的炽吻下泛起红晕。
象往常一样我支起她的手臂,
只是这一次,我的肩膀托起
她的头,低垂在我肩上一动不动,
她玫瑰花般的小小笑面呵,
神采奕奕,心满意足。
波菲里娅死时“毫无痛楚”的感觉完全是独白者一厢情愿的解释,波菲里娅死后的容貌,“迸发”璨灿“笑意”的碧眼,“泛起红晕”的脸颊,“玫瑰花般的小小笑面”也是独白者自身亢奋状态的反射,并非波菲里娅真实的容颜。从波菲里娅被歪曲的形象中我们可以感到她情人丧心病狂的爱欲:死后的波菲里娅在情人眼中依旧栩栩如生,甚至比生前更完美可爱。
这首诗表达了勃朗宁的一个典型哲理:心理偏执往往是人们想永久地占有某种并非永久性的事物造成的。爱情易逝,生命倏忽,永恒和完美只有在死去的事物中才能找到。独白者在死去的情人身上感到了永恒完美的爱情,但诗末他的悲吟,“她不知道她的心爱人多希望被听见”,又透露出亢奋中并未完全忘记死亡寂灭的悲哀。即使他可以安慰自己,“上帝一语不发”,想到上帝的裁决本身,又影射出他下意识的负罪感。在独白者抱着死去情人一动不动等待天明的形象中,我们感到他悲喜交织,愿望达成与彻底绝望的复杂心态。
从此诗中可以看出,勃朗宁的独白诗往往包含三个层面:情节层,心理层,哲理层。
尽管生命变动不居,残缺遗憾,勃朗宁依然赞颂尘世之情。《忏悔》(“Confessions”)中的独白者是一位在牧师面前做临终忏悔的垂死老人。诗中支离破碎的意象逼真地表现了病人临终前的恍惚状态。蒙太奇和叠印手法绝妙地复制了幻觉的印象。在幻觉中,阴暗的病房如电影淡化镜头般融入当年鲜明的恋爱场景:桌上由低到高的药瓶化作斜坡上的小巷,绿色窗帘幻化成六月的蓝天,最高的药瓶是坡顶上的楼房,他心爱的姑娘就住在楼顶的阁楼。药瓶中的标签“醚”暗示了病人的麻醉状态,而“醚”在英文中又有“以太”“苍天”的双关含义,从而和往事中开阔蔚蓝的情调融合;独白者零乱的语言恰巧体现了当年秘会时躲闪的行踪。他俩秘密相爱,违反了家规教规,是应当忏悔的严重罪孽。但是,在牧师的期待中,老人宁愿放弃进天国的资格,也不改初衷:
“多么可悲,多么不轨,多么狂悖,
可是这却是多么甜蜜!”
勃朗宁对“尘世天堂”的肯定使他认识到宗教法规对人性的扭曲。他刻画的神职人员往往是虚伪贪婪的形象,正常的人性欲望因为压抑变得尖酸不自然,往往导向愤恨嫉妒的狭隘渠道和隐秘的荒淫倾向。
《西班牙寺庙的独白》(“Soliloquy of the Spanish Cloister”)就刻画了一个嫉恨上司、暗地里妒火中烧、诅咒连篇的和尚形象。诗歌的绝妙之处在于刻画这个偏执狂的仇恨心理时整首诗洋溢的幽默滑稽情调。简短俚俗的句子,双韵体稠密反复的韵脚产生一种谐谑曲般回旋绕口的效果,黑色的仇恨中掺杂了鲜明生动的场景——西瓜餐会、玫瑰花园、岸边沐洗黑发的姑娘,反衬出嫉恨心理阴暗闭塞、自我损耗的性质。诗句以此开头:
格——格——滚!我的眼中钉肉中刺!
给你该死的花盆浇水,去!
如果恨能杀人,兄弟劳伦斯,
以上帝的血起誓,难道我的恨杀不了你!
什么?你的郁金香木需要修剪?
哦,那株玫瑰更有特权——
要把铅缸里的水打满?
愿地狱的火焰把你烧干!
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勃朗宁戏剧独白诗饶有情趣的一个特征:即使是刻画反面人物,像圣普西德教堂伪善的主教和西班牙寺院中咬牙切齿的和尚时,我们感到的也不是单一的谴责情绪,这些人物刻画得如此诙谐有趣,我们总感到谴责中夹杂了一种忍俊不禁的纵容。
与勃朗宁的人生哲学相连,勃朗宁的艺术观也强调“辉煌的失败”和尘世之情。人生不能尽美,刻画人生的艺术也包含了艺术家有限之心对无限之境的痛苦渴求。由于勃朗宁还赞颂尘世之情,伟大的作品也是灵与肉、智性与直觉、空灵与官能美的结合。
《安德里·德尔·萨托》(“Andrea del Sarto”)体现了“辉煌的失败”的主题。安德里技巧完美的绘画意味着创作思想和艺术道德上的堕落,因为他的创作目标从未向自己的能力挑战,虽然他明白,“一个人应超越极限,否则天堂何用?”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的创作思想宏大,所以他们的作品尽管未达到心目中的理想,却取得了辉煌的成就。
《恰尔德·罗兰来到黑塔》(“Childe Roland to the Dark Tower Came”)也是一首表现“辉煌的失败”这一人生哲学的诗歌。它的题材受到骑士浪漫文学的影响:亚瑟王试图建立一个具有完美的骑士精神的宫廷,结果以失败告终。但是,他的卓越努力比妥协理想更高贵。他的每一个骑士都在某一致命的方面遭受了挫折,经历了屈辱和死亡,如同基督一样。因此,宫廷浪漫文学中失败的骑士探险原型极好地传递了“辉煌的失败”这一主题,勃朗宁的这首诗就采用了这一原型。
诗歌的标题来自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第三幕第四场。李尔王遇到了装扮成疯子的埃德加,称他为哲学家,并与他同行。此幕结束处,埃德加念了一些谜诗或只是毫无意义的绕口令,其中一句就是“恰尔德·罗兰来到黑塔”,恰尔德指的是一个尚未试翼的年轻骑士。勃朗宁此诗中的独白者就是一个初征的骑士,他描述了自己恶梦般的游侠经历。景物描写中超现实主义的梦魇色彩暗示骑士的游历并非外在的,而是深入潜层意识的探险。骑士独白者经过一处荒原时,一个神情险恶的拐子引他走上了一条古怪危险的道路。在一片魔法笼罩的土地上到处是疾病、伤残和折磨,找到的黑塔也阴森丑陋。在一片惊悚的气氛中,骑士仿佛看见自己同伴的尸体蔓延横亘在四周荒岭上默默俯视他。这时,骑士把号角放在嘴边,吹响了一声宣告:恰尔德·罗兰来到黑塔。
这首诗含意晦涩,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骑士从他失败的追寻中得到了一种胜利感。诗末的号角声是与压倒一切的黑暗势力相抗衡的宣告。目的的达成并不重要,追求本身即有其意义。这种面对虚无的勇气与存在主义哲学近似。尽管人生荒谬,了无意义,但每个人的追求和磨难都在世上留下了他存在的痕迹。就像罗兰的号角宣明了他曾到达黑塔,曾在此时此地存在过一样。在一个充满怀疑的年代,勃朗宁的乐观主义从来不是盲目肤浅的,而是建立在深刻的疑惑、磨难和内省上;诗中超现实主义的梦魇气氛让人想到弗兰茨·卡夫卡的作品。其中描绘的荒原,人的异化感,失败的骑士探险和神话原型又预示了艾略特的《荒原》。
《弗拉·里波·里皮》(“Fra Lippo Lippi”)中的独白者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僧侣画家。诗中的情境是深夜时分,里皮从一个女子家寻欢作乐后回寺院后途中,受到守城士兵的诘问以及他的应答。里皮是那种反传统反宗教的艺术家,他反对宗教绘画仅仅刻画人的灵魂——苍白空灵的影子,而无视肉体。肉体反映灵魂,绘画应体现灵与肉的统一。里皮强调尘世之乐,肉体之美,这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艺术领域中人文主义对中世纪宗教观的侵蚀。诗中,里皮的口吻既圆滑俏皮,又尖刻挑衅,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一个机智反叛者的形象。
勃朗宁的长诗《戒指与古书》把一个骇人但平庸的凶杀故事改造成了一部显示叙事技巧的杰作。在十二卷书中,通过吉多的申辩,坎邦萨奇的自白,律师的辩护、主教的定夺、波比里娅的临终忏悔和周围人的评述,这个故事被重复了十二遍,获得了扑朔迷离的光芒。在这本诗中,勃朗宁试图探索正确与谬误、惩罚与宽恕等一系列伦理原则,但又并不简化他的结论。结果,每个人在为自己辩护时都激起一缕同情,而在他人眼中又罪孽深重。在结构上,这本诗不是众多独白的简单汇集,而是具有一座伟大建筑的有机统一和整体感。中间的十部书通过对照、高潮组合在一起,书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们故事的梗概,以后便是反复的重述,阅读的兴奋感有如读一本侦探小说:读者旁听了各个角度的证词和线索,然后自己找真相。
书的第一部是前言,勃朗宁解释了这个凶杀案的资料来源。1860年,勃朗宁在佛罗伦萨发现了一叠破旧的文件,其中记载了吉多·弗兰西斯希尼的凶杀案以及凶手受审和被处决的过程。1693年,吉多·弗兰西斯希尼伯爵,一个40岁的破落贵族,娶了一位13岁的平民女儿弗兰西斯卡·波比里娅为妻。波比里娅的父母皮埃德罗和维奥朗特贪图吉多的贵族头衔和假想的财富,用全部家当作聘礼使婚礼得以举行。婚后,吉多发现丈人家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富裕,便将两位老人虐待后从他地产上赶走了。两位老人向法院申诉,要求索回聘礼,理由是波比里娅并非他们的亲身女儿,而是他们收养的一个被妓女遗弃的孩子。吉多伯爵得知波比里娅低贱的出身后,加重了对他年少新娘的折磨。波比里娅向本地的牧师坎邦萨奇求助,与他一起逃离了吉多家。吉多在罗马附近抓住了他们,并指控他们有通奸罪。坎邦萨奇被流放,波比里娅也被关进了监狱,但不久因临产获准暂时出狱。她的儿子出生了,成为吉多的头衔和地产的继承人。两周后,吉多闯入波比里娅的住处,杀死了皮埃德罗和维奥朗特,并致命地伤了波比里娅。波比里娅受伤后仅活了四天,在这段时间里控告了吉多的杀人罪。法院宣判吉多死刑,吉多向主教求情,遭到拒绝。吉多在1698年2月22日受斩刑。
下面三部书是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这个凶杀案,三个罗马市民站在不同的立场陈述了他们的观点。第二部书“半个罗马”中的独白者是个老人,与妻子相处得困难,因此同情吉多。第三部书中独白者是个年轻人,他的同情站在波比里娅一边。第四部书“特楚姆·奎德”中的独白者整理,总结,衡量了前两个独白者的论据,对整个案件持中立态度。这三部书仿佛是一出戏的序幕,由正命题、反命题和合题组成。
再下面三部书是主要演员的自白——吉多和坎邦萨奇在法院的申辩,以及波比里娅临死前的忏悔。第五部书“吉多·弗兰西斯希尼伯爵”是吉多犯罪后几天的第一次独白。他向法官陈述了自己的一生,谴责妻子的不忠造成了自己今天的悲惨境遇,想博取听众的同情。在这一阶段,我们对吉多的印象仅停留在表层。他一副玩世不恭的讥讽态度,说不上宽厚仁爱,但也绝不残酷;他看似饱经风霜,通晓世故,希望在迟到的婚姻中寻求失望了大半生的慰藉,然而被不忠的妻子和狡诈的丈母欺骗了,以至名誉扫地,迫不得已犯了杀人罪。在吉多的狡辩中,残忍的本性不时偶露锋芒,即使他的狡辩也难以尽掩他对妻子的刻骨仇恨。第六部书,“吉赛普·坎邦萨奇”是坎邦萨奇在法官面前的自白。他尚未从心爱之人被杀的伤痛中解脱出来,因此言辞义愤,痛斥吉多的凶残、法官的不公;在这一切之上,他倾诉了对纯洁善良的波比里娅的热爱。他的发言获得了法官的信任。第七部书“波比里娅”,是波比里娅临终时在牧师面前的忏悔,充满了历尽世间苦难后的平和安详。然而,当她倾诉自己的信念——在死后的精神世界里她将与坎邦萨奇重逢并相爱到永远时,独白转为高亢的爆发出歌剧华彩般绚丽辉煌的段落:
他如期召唤,我赴约前行,
不是说死者为见上帝点缀花饰吗?
看吧——我遍体繁花飘盈,
看吧——他一言一行的每一朵鲜花
都不会湮没飘逝,
都洒下种子,长成凤仙花树,
在我们相会处散放浓郁,
在这无可比拟的时分!
在这里,上帝与恋人,宗教与情爱的意象合而为一;死后与上帝的会晤也是与情人的重聚,情爱也焕发出宗教般神圣的光芒。
第八、第九两部书是两个律师的辩护和争论,语调轻松幽默,缓和了坎邦萨奇和波比里娅两部书中浓重的悲剧气氛。它们的作用相当于大型交响乐中的诙谐乐章,或伊丽莎白悲剧中的喜剧场幕,为的是暂时松弛一下气氛,迎接高潮的到来。第十部书“主教”是主教定夺是否宽恕吉多的内心独白,是诗歌的高潮。在罗马法庭的世俗裁决后,这个庄严、孤独、宁静的主教在梵蒂冈萧瑟的冬日面对上帝的裁决,分外摄人心魄,他的信念和哲学像穿透混沌黑暗风暴的闪电:
我曾站在那不勒斯,一个浓黑的夜晚,
我辨不清哪里是地,
哪里是天,哪里是海洋,世界深藏不现;
突然一道闪电撕破黑夜,
雷声滚滚,大地呻吟,
穿透一带山脉呈现:
拥挤的城市,尖塔的平原,
苍白的海洋像裸露的幽灵,
真理也如是昭见。
通过主教,勃朗宁表达了他自己对人类的罪恶、受难和责任的看法:
白不能中和黑;善不能
补偿恶,生命无法抵消赦免,
一切都是可怕的选择。
第十一部书“吉多”是吉多受斩刑前的又一次独白。两个朋友到监狱看望他,这时,吉多知道他死运难逃,撕开了伪装的面具,恐惧、残暴和仇恨都暴露无遗。
第十二部书“古书与戒指”的前面部分是一个来罗马观光的外省人的独白,他叙述了罗马人观看吉多受斩刑的欢乐场面,这部分犹如剧末的大合唱;诗末部分是勃朗宁间接表达艺术的诗论。
就这样,众多独白人仿佛是印象派绘画中细碎零乱的阳光笔触,在瞬息变幻的光线中,使主要戏剧人物在读者脑海中形成的印象画面处于永远的流动状态中。
《戒指与古书》体现了勃朗宁的“无限时刻”的理论。在某一特殊的瞬间,剧中人打破了惯常的行为方式,做出了意料之外的事;在这部诗中,牧师坎邦萨奇与伯爵年少新娘的出逃,就体现了社会责任与其相反的个人冲动之间令人晕眩的平衡。
勃朗宁作为一个现代主义的先驱具有重要意义。他的戏剧独白诗影响了康拉德、福克纳、福特等现代小说家的限制性叙事技巧,他在《恰尔德·罗兰来到黑塔》等诗中创造的支离破碎的世界和其中人物的异化感预示了艾略特的《荒原》,他所揭示的同一人物中社会人格与本能冲动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已被现代心理学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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