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克劳斯诗抄
即便现在
1
即便现在,她的嘴巴塞着一块东西,
醒来时嘴唇臃肿,眼睛紧闭的她,
她是我认识继而失落的某样东西,没错,
但我怎么失掉她的,醉犬是怎样的吠法?
3
即便现在,她指甲深深伤人,她瘀伤的奶头,
她平滑的双颊——垂直的微笑介于其间,
爱嘲弄形上学的她会说︰「啊,爱人,
你的精子的每一分子都存在着上帝和圣母。」
4
即便现在,鞭痕,啮痕,红疤,刺青,
一切爱的伤痕全在她轻衫底下,
而我怕这还会继续下去——我,病态、
阴险地对其无人地带,张牙舞爪。
10
即便现在,我竖白旗,举双手,高喊
「我是朋友!」。但投降的是她。
因为在战场上我听到她结结巴巴说着,
用她母亲的口音。
12
即便现在,她整个身体胭脂红,汗珠闪烁,
而她的洞穴,涂着婴儿油,光耀溜滑。
然而我所知的她仍然只是一个姿势,
不见回音,充满偶然与懊悔。
13
即便现在,我再一次遗忘了所有的神,
是她压挤我,非难我,指派我,
她统辖四季,特别是冬季,
愈形可爱,冷酷,当我死期渐近。
15
即便现在,她那般地颤抖、低语着︰
「你为什么做这事?我绝不放过你,我的王。」
再没有比我更骄傲的君王,我不顾一切地展现
给她看,我的「王」如何从他的独眼流出泪来。
17
即便现在,虽然死亡的蜂群围聚着我,
我品尝她腹部的蜂蜜,听她痉挛时
嗡嗡的低鸣,注视她流动、食肉的
花朵粉红潮湿的花瓣。
21
即便现在,我想象在我与永夜之间
窄窄的时光里,她一直是繁星,
是草地,是蟑螂,是果实,是蛆,
而我欣然接受这一切。
24
即便现在,她不只是她美妙躯体里的水,
且是一座可以让鸭子滑行、居住其上的盐湖,
那带着一根肉棒的鸭子就是我——听我呱、呱叫!——
而她会摇我于水波之上,或者假装如此。
27
所以即便现在,被她的锁链捆绑,鼻子像恋人样
流着血,我说︰
「死亡,不要再折磨大地,不要耽搁,甜美的死亡,
迎我来到,但照她所做,敲击过来吧!」
一妇人12
她的嘴巴︰老虎,跳跃,钟声
回旋复回旋向夏天的七个月份。
她的身体︰灼烧着的藤蔓植物,
榖壳。
我的白色平板无奇,
白如一只石鱼。
我的皮肤被逐出。
我人口锐减。
她变成另一个人。被我的眼睛所治愈,
如海一般高高活着且凝结于我的颈背。
栏栅后
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缓慢的星期虚弱的日子
静物画风景画肖像画
在我走近时闭上的
女人的眼睑
金色的牛只跋涉其中
悲悯的季节燃烧成
深蓝色田野的风景画
如是我又画了另一幅静物
有无法辨认的眉毛以及月亮般的嘴巴
有螺旋如一支救赎的小喇叭
在我房间的耶路撒冷。
家庭
爸爸正在吃鹧鸪,妈妈不在
而我和乔治在谈杀人
以及翘家以及该搭哪班火车
当太阳滚进我们的阁楼
并且在干草堆中闪闪发光
爸爸边咒骂边说:老天有眼
乔治离家
而我继续玩着火车
通着电,在地板上柱子间
动来动去。
马席雅斯
我歌曲中的高热,我声音里的土产葡萄酒
令他退缩,啊狼喉的阿波罗,
那压抑他仆童们的喉舌,自己唱着
赋格曲,愚钝的刀叉,狼喉般粗嘎歌曲的神只。
他于是恼羞成怒,蔑视一切,
割伤了我的喉咙。
我被绑在树上,被鞭笞,被钉牢
直到他阔唇的语字的口水流进我
遽然崩溃的耳朵
注视我吧?被阒静空间里的绳索捆住,
被铜臭鞭笞,黏住,
被指指点点,
被瞄准,
像蛾般被钉牢于
饥饿的火焰,痛苦的沼泽。
风的铁钉刺进我的肠子。
雨雪沙砾的刺针驰骋于我的肌肤。
无人曾为我疗伤止痛。
我的歌既聋且哑地吊在树篱上。
我声音的牙齿只能朝处女们伸去,
而在这些碎波里
还有谁依然是处女或处男之身?
(我饥渴的嘴唇吐出
片片红珊瑚。
我诅咒
那在我屋顶上悬挂君父之旗的
榖壳与苜蓿的乌合之众——但你是石头做的。
我歌唱——但你是羽毛做的,站立
如一只鹭,如一服丧之标柱。
或者你是秃鹰——在那儿——摇篮中摇着的秃鹰?
或者在南方,低一些,一颗星,金黄的金牛座?)
无人曾为我疗伤止痛。
在我的地窖知识的矿苗迸裂开来。
译注:马席雅斯(Marsyas),以精湛的笛艺著称,向太阳与艺术之神阿波罗挑战音乐,约定输者被活活鞭笞并处死。担任裁判者为缪司,判马席雅斯败北。
母亲
我并非,并非只存在于你的泥土里。
你尖声喊叫,你的皮肤颤动
而我的骨头着火了。
(我的母亲,她困在皮肤之中,
随着归返的年岁而改变。
她的眼睛轻浅,看着我
叫唤「快乐的儿子」,
以此逃过岁月的青睐。
她不是石床,不是动物热,
她的关节是小猫,
但我的皮肤不原谅她,
我声音里的蟋蟀静止沉寂。
「你长得比我高了,」她一边说,
一边缓缓地洗着父亲的脚,然后静默不语,
像个没长嘴巴的女人。)
我的骨头在你的皮肤尖叫的时候着火。
你让我躺下,这样的影像我绝无法再度承受。
我是受邀却嗜杀的客人。
而今,后来,对你而言我是个陌生男子。
看到我来,你心想:「他是
夏日,他造我的血肉并且让我体内的
狗群一直醒着。」
日复一日你站着死去,没有我的
陪伴,我并非,并非只存在于你的泥土里。
你的生命在我体内腐烂,转动;你不会
回到我身边,而我也无法从你身上寻回自我。
图伦男子
像一名亲戚
平日不太见面
却突然端坐在房间一隅
充满沉默与不谐和的冷酷之王,
他不睡眠只是默默休憩。
虫蛆不曾食他度日,
我们现在成了
目光饥渴的害兽。
在他的时代有神有歌,
有战争,船只,和
复仇,
他被人用皮绳勒毙
然后丢进他的田产:土壤,丢进
冰与铁的时代。
肠道内留有
亚麻仁、燕麦饼和麦酒的痕迹:
他死于冬季,呼吸急促
陷入无石灰的沼泽泥地。
村民驻足,
用插耙顶住他的喉头,并且点头
在将他祭献给夏日水果的时候。
他可是杀人犯?异教徒?抑或叛逃者?
于真空中跪下,
他的身体在他的土地上摸寻,寻不着树枝和树木;
报复的念头未进入其心,
因为他在庇佑他的沼泽里微笑。
木箱会腐烂,砖块会粉化,绿草会变成干草和泥土;
但是他躺在那里,几世纪以来人类的最近亲,
为绳索捆绑,一只耳朵被压扁,牙齿落尽。
(「当我奋力攀到你身上
世界似乎富丽堂皇
直到我对万物凋零
满怀怨气。
当我赐与你儿生命时
你尖声叫喊如母鹿如狗如绵羊。
我是菩提木做成的匕首
插进你的肌肤,那无边无际的沼泽地。」)
使他不致腐坏的酸
在草里生长,
他打躬作揖,等候
对他过去的公正审判。
如果有血:凝成块状。
如果有生命:为岁月
惊人永恒的气体及指纹所影响。
如果有蓝色:若干年后会被抹去,
就像你眼睛蓝色的部分。
(「和你说话的
是个泥人。
我杀人,也被人杀害。
鸟群正在西方落下。」)
在尿臭与粪便之中,
在黑色的脊椎之中,
在铅制的顶盖之下:
我的死亡。
我犯了强暴罪?
我自战役逃逸?
我的母亲预见这一切,
当她将我带入这个
莓果、毒蛇与紫丁香的世界,
进入这陷阱以及她生命的
沼泽雾气。
我未曾得见。
因此这微笑,
当我渐渐沉入海埔新生地,
像嚎叫的有角牲口感到疼痛。
孩子们很有理由大声喊说
我发霉的外表荒谬可笑。
他们知道公理正义为何,
虽然他们并不渴求。
我的绞刑已经完成,虽然我脖子上的肌肤
在未来的世纪会皱缩
而你们将被惹恼,直下你们的扥梁,
因他们对我的行径。
我的舌头向外突出,我不再说话,
从此圈锁在你的衣服里,
嘶鸣在你的微笑中,
用我的血我的鼻涕我的精液。
若我如此
你亦是。
搜寻手势时,你发觉自己
为我的叫嚣所困并且连续数日扭曲变形。
你现在几岁了?
你将被处以火刑
还是不断肿胀到爆裂为止?
受害者已伸张正义。
你依照我的每一次转变而有所动作,
你也被留存下来;趁那惨白的光
还在你里面燃烧,你捡收我们所有的断片。
火鸡
在农家庭院的矮树丛间这只西方家禽
昂首阔步,在土里挖寻
苹果的果皮。
盛装的猿猴,将自己
安顿于肉质外皮里的守卫,
整个晚上孵着一枚巨大的蛋,
认为这只火鸡只不过是让唾液饱餐一顿的盛宴。
然而任何贪婪的空洞都不会让这只家禽志得意满,
日间说话的动物
育养着它的油脂。
被我们养得太肥
终至肉垂的血珊瑚
涨满怒气——
这只火鸡是完美的秩序,
一如巴哈两百首清唱剧中的任何一首。
在法兰德斯田野
此地的土壤绝顶肥沃。
即便这么多年未曾施肥,
你仍可栽培出胜过任何市场的
死人之韭菜。
颤抖的英国退伍军人们身躯缩小了。
每一年他们向他们愈缩愈小的朋友们指出:
六十号山,六十一号山,波尔卡佩尔。
法兰德斯的联合收割机运行的圈子
愈来愈小,环绕着僵硬沙包构成的
蜿蜒的回廊,死亡的肠子。
这个地区的奶油
吃起来有罂粟的味道。
译注:此诗的背景是比利时的西法兰德斯省,一次大战时曾发生持续而惨烈的壕沟战。
生殖女神与动物:1
一朵玫瑰紧握住她的头颅
如一只笠贝,而她的头颅是
一株有羽毛有皮肤会生病
会忧愁的花椰菜,而
在他体内长出金色的雌蕊
她喜欢将之笔直地握着,
而她像龙葵般走着,
发中有大蒜,
走向碎石之声
一个小孩在那儿玩掷跖骨的游戏。
袭击
越过平原——漆黑如村落
与树林的灰烬
(他们的歌声在山后响着:
「我们是受伤的鳄鱼的
儿女」)
他走着,心震颤,脖子被掐住,
武器在他的手套里溶解。
(「我们是跛脚的狐狼的儿女」)
他试图走向
他的无线电话机,
(「我们是盲眼的长颈鹿的儿女」)
心里想着:「我只不过是个传送种子的人。
没有人能笑得像我这样开心。」
他还有三分钟可活。
在他的钢盔上致命的昆虫已然
张翼扬刺,悬在那儿等候。
陈 黎 / 译
Hugo Claus, (born April 5, 1929, Brugge, Belg.—died March 19, 2008, Antwerp), Belgian poet, novelist, playwright, screenwriter, director, and painter renowned for his prolific energy and the versatility of his politically and socially challenging work. Many consider him to be Belgium’s greatest writer.
Claus was the son of a painter. He attended Roman Catholic boarding schools before fleeing to France, where as a teenager he worked in a sugar factory and as a farmhand. In Paris he began to associate with painters and poets and at age 18 published his first collection of poems.
Throughout a long career, Claus wrote thousands of poems, dozens of plays, and more than 20 novels, the most famous being his masterpiece, Het verdriet van België (1983; The Sorrow of Belgium), which drew on Claus’s own experience as a youth during the Nazi occupation. The dense, poetic work brought scrutiny to the morally suspect attitude of Flemish society toward Nazi treatment of Belgian Jews, nearly half of whom were exterminated during the war. For years after the book’s publication, Claus was expected to win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Other Belgian social and political legacies that featured in his work include the colonization of the Congo, the subject of two books, De geruchten (1996; “The Rumours”) and Onvoltooid verleden (1998; “Unfinished Past”).
Claus’s verse as well as his plays and films were controversial for their blunt treatment of sexuality, and the onstage nudity of his stage productions drew a kind of notoriety that expanded greatly in 1974 when Claus’s girlfriend, the actress Sylvia Kristel, starred in Emmanuelle, an erotic film that became a world sensation.
When Claus was diagnosed with Alzheimer disease, he elected to be euthanized, an act that is legal under certain conditions in Belgium and the Netherlands. The decision brought the author one last brush with controversy.
罗兰·巴特在他的《神话》中,在对一宗指控法国农民谋杀英国贵族的案件的分析中详细说明了它。巴特说,司法和媒体所使用的专有术语都借之于低劣的资产阶级小说。演讲的术语和口吻是一种决定结果和控制辩论的话语的一部分。农民的语言被排除在这个过程之外。而这种决定他的命运的语言,他不能触及。
并不是说我们自己是操纵技巧的门外汉。我们了解狡辩之词和衰落之词。我们了解,语言是我们用来保护自己利益的武器,正如它似乎保护别人的利益。当涉及到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利益时,我们过份地多疑和敏感。我们第一次被一个我们可能关心的人称呼为“亲爱的”,电压是高的,功率几乎是压倒性的;下一次就少些,然后越来越少。或是我们这样认为。可能会这样,不是吗?也许这个词开始有其它意思了。它是同样的词,同样的声音,但是冰面已磨损得很薄了,而溜冰者在它上面继续着同样的老把戏,一次又一次地。
生命是艰难的。我们用语言来训练对我们在其它方面无法表达的、说不出口的、未充分发展的生命的控制的程度,而坦率地说,谁能责备我们?我该得某些东西。我是受害者。别人欠了我。我有一种道德权利。我不会被责备。我们已设计出了整个连祷的控制装置,它承受早期磨损,而为了运行应定期更换。
但我不太关心操作,而更多关心诗歌为何物,以及它面对经验如何处理真实。我关心的是冰面本身以及我们在它上面做什么。十九世纪的法国诗人马拉美认为诗歌的使命是净化部落的语言。雪莱将诗人描述为世上未被承认的立法者。这些是荒谬的声明吗?
我首次开始写作是十七岁,一个朋友给我看了一首他认为不错的诗。它为一个彼此认识的人所写。这是首次有人给我看我认识的人的诗,我立即感觉到,相当强烈地感觉到,它很糟糕。它很糟糕,因为在我看来,它夸大和使用了对其主题似乎过分的宏大词语。换句话说,它有意无意地撒谎。当时我并没有这么说——我甚至都不能明确说出这个想法——但那一刻的感觉改变了我的生活。在意识到这首诗不真实之后,我立刻感到了等同又相反的命题的力量:真实可以被告知,诗歌是可以用来告知它的形式。
我已意识到,真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它不像这个或下一个声明。真实,全部的真实,唯一的真实,并不完全是关于证据、信息、数据或可证伪的陈述,而是一个特殊又顽固的复杂性问题,在其中包含着理解的各种相互矛盾的层面。经验不是一个稳定的图表,而是诗歌渴望理解的一系列转换平面:无论忧郁还是激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是在冰中它们之间的奇妙张力。诗是真实的载体。
就像许多改变人生的重大事件一样,这是一种本能的决定。无论如何,我开始写作。之前我很少读诗,我不熟悉马拉美和雪莱,但我知道我们所用的语言混乱模糊,一种更清晰的多维度的语言可能是某种可以诉诸的东西,正如人们可能会诉诸一条法令。
布伦登把冰描述为“水晶护墙”。水晶告诉我们结构,折射和角度;护墙告诉我们防御和坠落的可能性。写诗是一种在冰面上运动的方式,感受脚下冰的精确厚度,感受它下面无意义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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