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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欧根·奥涅金³》

俄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诗体长篇小说《欧根·奥涅金》的写作费时八年以上。一八二三年五月,普希金在比萨拉比亚开始动笔,到一八三O年的秋天,在波尔金诺村才将它写完。一八三一年的秋天他修订并补充了最后一章。

欧根·奥涅金象是一面镜子,反映了俄国人民解放斗争的重要阶段之一——即以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的暴动为结束的贵族革命运动时期。这一篇小说的情节正是贯穿了从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五年的一段时期。

小说的主人公欧根·奥涅金并不是一个十二月党人。十二月党人都有坚强的政治信仰,并且是奋不顾身的,而奥涅金呢——则是一个利已主义者,没有任何信念,对一切都“幻灭”了。他所受的教育是肤浅的——“他多多少少,这样或那样学一点东西。”

他没有等到完成学业,就和当时许多贵族青年的典型人物一样,追逐着社交场中的宴乐。所不同的是:他的资质聪慧,而且富于情感。他的心灵深处隐藏有高贵的憧憬,而社文场中的游乐很快就使他厌烦了。他看出了上流社会的空虚和审俗,从而对一切人都感到了幻灭。因为他除了上流社会以外,不曾见到其他的人们。外国教师教育他成长,他既不清楚俄国,也不认识俄国的人民。他一旦摆脱了上流社会,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情才好。于是他充满了心灵的怠倦,毫无目的地打发日子,成为一个任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整天想着他自己的多余的人。

奥涅金的利己主义在他和连斯基的决斗上表现得特别鲜明。他由于心浮气躁杀死了年轻的友人,因为他只是追随着上流社会的一股风习,不肯在事前好好想一下,究竟应该怎样处理这件事情。

然而,他却有二个重要的优点,就是:他对于贵族社会的否定态度。他为自己的无所事事感到难受,切身体验了利己主义的痛苦。因此,就这一点而论,他是与众不同的。他不同于那一群自满的、被一切人一提起来就认为“某某真是个可爱的家伙”的贵族们。奥涅金的苦恼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真实实的痛苦。苦恼的原因在于他不满意周围的现实。别林斯基非常正确地说,他是“痛苦的利己主义者”。

和奥涅金成为对照的是小说中的达吉亚娜。她也隶属于贵族阶级,然而,有如普希金所说,她有一个“俄罗斯的灵魂”——这是她的最大的长处。她爱俄国的自然景物和俄国冬天的冰雪的灿烂,她爱俄国的歌曲和故事,爱自己的奶妈菲利普耶芙娜(奶妈的形象,普希金承认是照他自己的奶妈阿林娜·罗吉翁诺芙娜描摹出来的)。达吉亚娜的“俄罗斯的灵魂”可以从一切——从她的行为,她的冲动,她的思想和情感,她的谈话(例如:“呵,奶妈,奶妈,我心思重重,我想要呕吐,好妈妈,”这里激荡着纯朴人民的多么真挚的声音)看出来。这种人民的语言也可以从达吉亚娜的信中。从她和奥涅金的女管家的谈话(第七章)以及最后对奥涅金的动人的表白中感觉到。
尽管贵族小姐的地位和她青春的幻想所着迷的法国小说给了她怎样的影响,达吉亚娜的“俄罗斯的灵魂”却克服了这一切。她在性格上仍旧是一个地道的俄罗斯女人——有决断,有坚强的道德信念和责任感。如果说她的积极的品质没有得到适当的开展,这过错不在于她,而在于她所不得不生活于其中的环境。因此,达吉亚娜的命运引起了读者深切的同情。“我可爱的达吉亚娜”——这不仅是诗人的真心话,也是读者的共同感受。
这篇小说描出了农奴制时期俄国社会各个阶层的广阔的画面。它有贵族生活的彼得堡及其剧院和餐馆,也有彼得堡的平民:送牛奶的女郎、马车夫、卖面包的德国人(第一章)。它表现了彼得堡的上流社会(第八章),它以尖刻的讽刺写出了莫斯科的贵族社交界及其琐碎的兴趣和无聊的谈话(第七章)。乡间的地主们也被诗人以同样讽刺的笔调描绘了出来。拉林老夫妇和他们的邻居——“乡间的花花公子”彼杜式坷夫、“出色的地主”格握斯金等等——正是这种庸俗的、不可能有任何智慧的、活生生的农奴地主社会的代表人物(第二章和第五章)。在这篇小说里,普希金使现实中的各种典型现象都得到了艺术的反映。用别林斯基的话来说:《欧根·奥涅金》确实是“俄国生活的百科全书”。
俄国的大自然也得到了鲜明而生动的描绘。涅瓦河上的彼得堡的透明的夏夜和乡村景色的图画,在小说中交织着。我们依次看到了夏季、秋季、冬季和春季,好等我们也跟着经历了时序的变迁——我们欣赏着“冬天老妈妈的把戏”,我们对春天的来临感到欢欣,仿佛亲眼看见了蜜蜂怎样在“觅取田野给它们的贡金”(第七章的开始)。普希金多么会以寥寥数语,以两三轻妙的笔触描绘出自然的面貌!
《欧根·奥涅金》的诗节是普希金特创的,通常称为“奥涅金诗节”。它一共有十四行,有其一贯特殊的韵脚。头四行的韵是交叉的〔隔行韵)。再下面的四行是双行韵。再下面的四行是两头韵,中间有一个双行韵(即一、四行同韵,二、三行同韵),最后两行是双行韵。
普希金自己不只一次地指出:《欧根·奥涅金》不仅仅是长篇小说,而且是诗体长篇小说。就是说,它是抒情的长篇小说。这种小说的特点在于:诗人本人常常出现在读者面前,他也好象是小说里的人物之一。他把自己说成是奥涅金的朋友,他表示了对达吉亚娜的喜爱,评论着拉林夫妇和沙列茨基,把自己的创作意图讲给读者听,往往在叙述中顺便插进个人的回忆,并且以简短的格言形式发表由生活经验提示给他的感想。例如:“上帝本来没给人幸福,“习惯,就是他赏赐的礼物。”(第二章)等等。
抒情的插话大大扩展了小说的轮廓,异常地丰富了它的内容。普希金把自己从经验中累积的一切——“里面有冷静的头脑的记录,和一颗苦涩的心灵的倾诉”——都倾入小说中。他把《欧根·奥涅金》说成是“散乱的篇章”:“这些朴素的、理想的诗句,有些儿诙谐,有些儿悒郁”,以此指出它的内容的多样性。普希金的中学时代的朋友,十二月党人久赫里别克尔从第八章的真挚的抒情语调,尤其是从达吉亚娜的结尾的表白中,听出了他所熟悉的普希金的声音。他坐在碉堡里写日记说:“我读了《奥涅金》的最后一章。这里有多么澎湃的情感!好几次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睛——呵,这不仅仅是艺术;这是心,是灵魂!”
《欧根·奥涅金》是普希金自己最喜爱的作品,是他的最主要的、中心的作品。这篇小说总结了他以前的心一八三一年以前的)所有创作经验,由此诗人转入了散文的写作。在俄国文学史上,它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它成了描写社会的小说的第一部典范。在这部小说里,一系列典型的社会现象第一次被描绘出来。以后,这些现象才在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果戈理的《死魂灵》,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冈查洛夫的《奥勃洛摩夫》,托尔所泰的《战争与和平》,以及其他俄国古典小说作品中得到更多的艺术的加工。
《欧根·奥涅金》以它富于音乐性的、和谐的诗行,以它明朗的、单纯的、真正的人民的语言和深刻丰富的内容而获得了思想上和艺术上的完美。不仅在俄国文学中,而且在世界文学中它都永远是一部最辉煌的作品。



第六章


在那儿,日子阴暗而短促,

那儿的人民对死不觉痛苦。

——彼特拉克


奥涅金一旦发觉:连斯基

已经走了,而且他的报复

相当成功,于是沉思地坐在

奥丽嘉身旁,又为无聊所苦。

奥丽嘉也随着打起呵欠,

她的眼晴不断地搜寻·

连斯基,而这不停的八人舞

象是沉重的梦,使她不宁。

舞终于停了,人们去晚餐。

接着该就寝:客人的床

从门口直摆到女仆的下房。

大家闹了一天,都需要


一个平静的梦。只有欧根

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睡觉。



一切静下来:在客厅里

肥胖的普斯嘉科夫夫妇

沉睡着,打着鼾声,格渥斯金,

布扬诺夫,被杜式珂夫

和符连诺夫。身体不算好,

睡在饭厅里,用椅子当床,

还有蒂凯先生,戴着旧睡帽,

穿着绒毛衫,倒在地板上。

在达吉亚娜姊妹的卧房,

姑娘们都己经堕入梦乡,

只有达吉亚娜一个人

没有睡,悒郁地倚在窗前:

月光映出了她的身影,

她遥望着田野的幽暗。


奥涅金的意外的造访,

他的目光的刹那的柔情,

他和奥丽嘉的厮混多奇怪!

这一切都使她深深不宁。

无论怎样去想,她不能

理解他。一种忌妒的怀想

苦恼着她,仿佛是冰冷的手

死死地压在她的心上;

仿佛她面临无底的深渊

看去黑黝黝,水声喧响……

“我就要毁灭了,”她暗想,

“但是,为他而毁灭我却甘心。

我不想埋怨:那有什么好处?

他本来不能够给我幸福。”


快说吧,快说吧,我的故事!


一个新人物向我们呼唤。

离开克拉斯诺格列(连斯基

所住的乡村)有五俄里远,

在那宜于哲人的幽静里,

住着一个(如今还很健旺)

沙列茨基,好惹事的“大炮”。

他曾经是赌棍的酋长,

酒店的喉舌,浪子的头目;

但是现在,他却和蔼可亲,

他主持着一个单人的家庭,

是个好地主,可靠的朋友,

甚至是一个诚实的人:

谁说我们这时代没有改进!


在以前,世人都异口同声

赞誉他的恣意的蛮勇:

的确,他能够在五丈以外:

用枪瞄准,百发百中。

据说,有一次,在战场上,

他醉醺醺地,比一切省兵

都得意洋洋,却一个跟斗

从加尔梅克马上跌进泥泞。

立刻,法国人把他捉了走

做了俘虏:多珍贵的抵押!

象是雷古尔,荣誉的象征,

他愿意自动地戴上铁枷,

只要在维利,每天早晨,

他能够欠帐喝它三瓶。

他常常和人们开玩笑,

他知道怎样让傻瓜上钩,

聪明人也往往受他的骗:

他会明着或暗地给人苦头。

虽然,有时侯,连他自己

也受到捉弄,闹得很窘,

有时侯,因为施展诡计

他受到人们一顿教训。

他会兴高采烈地和人争辩,

他的答复有时候尖刻,

有时侯愚钝,全靠随机应变:

他会斟酌情形,吵嘴或沉默。

有时候,他会使年轻的朋友

彼此不和,任他们去决斗·


或者,使他们不得不和解,

为了明晨白吃一顿饭,

然后呢,暗地里编些笑话,

把他们说得不值一钱。

可是,时光不再!青年的猛勇

(还有它另外一种恶作剧:

爱情的梦)一去而不返了。

前面说过,我的沙列茨基

终于隐居起来,在槐树

和樱花下,避开了人世的风暴。

他象一个圣贤那么逍遥,

象是荷拉斯,他种种白菜,

养养鸡鸭,就这样打发日子,

也间或教儿童几个生字。


他绝不愚蠢,我的欧根

如果说对他的心没有好感,

却爱他的谈锋,爱听他

对大小事情的清醒的意见。

他常常来造访,也还受到

欧根的欢迎。因此,那天早晨

欧根一点也没有诧异

看见这个客人前来访问,

他向主人寒暄了一阵,

忽然把话中断,两只眼

笑眯眯地望着奥涅金,

接着交给他诗人的书信。

欧根拿着信走到窗前,

默默无言地看了一遍。


那岂不又痛快,又高贵:

将一封挑战书投给对手?

连斯基礼貌地、冷静地

约请他的朋友和他决斗。

奥涅金丝毫没有迟疑,

凭一时的冲动,立刻向

送信的差使简短地说:

“我随时都可以应召前往。

沙列茨基立刻没话可说,

站起来:他不愿一意再坐下去,

家里很多事还得他料理。

他走了。剩下了欧根


一个人,在屋里想来想去,

他对于自己很不满意。


当然啦!他批评别人

向来严厉,现在把自己

私下里审判一遍,他发现

有很多事情自己没道理。

首先,他不应该在昨晚

随意捉弄初恋的热情;

其次,即令诗人的举止·’

有些愚蠢,然而他的年龄·

才十八岁,难道不该原谅?

他既然一向从心里

喜欢他,就不该这么小器,

不该象个暴躁的小儿

动辄打架,而该象个成人,

爱惜名誉,做事有分寸。

十一

他尽可直接向他表明——

而不必象野兽一样暴怒,

他如果以赤诚相见,年轻的人

自然解除武装,心悦诚服。

“然而晚了,时机已经飞逝……

这个老打手——他心里想——

为什么他在这里插了一脚?

他奸滑、饶舌、随意诽谤……

只该报以蔑视;但愚蠢的人

却会叽叽咕咕,传为笑柄……”

呵,“公众的意见!”这就是

我们的偶像,美名的来源!

我们的世界就在这上面旋转!


十二

诗人在家里等着答复,

心怀着愤恨,焦躁不宁,

好了,请看他的夸口的邻居

得意洋洋地带来回音。

我们的忌妒儿多么高兴!

他一直恐怕不能邀到

那个坏蛋,怕他随便找个借口

笑一笑,耸耸肩,就逃开了

正对胸膛的那支枪口。

现在,一团疑虑都已消散:

无论如何,明日破晓以前

他们都要去那个磨坊

扣上枪,拚个你死我活,

让子弹钻进大腿,或者前额。


十三

对于水性杨花的奥丽嘉

愤怒的连斯塞越想越恨,

在决斗前,他不愿意见她。

他坐着:看看太阳,看看时辰,

而终于,挥了一挥手—

怎么,他已经来到女邻的家。

也好,他想用自己的造访

让奥琳嘉(原注:奥丽嘉昵称)感到惊悔交

加,

然而,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奥琳嘉还和以前一样

看见我可怜的诗人,立刻

从台阶上跳下,象风吹的希望,

活泼,嬉笑,满面高兴,

和从前没有一点不同。


十四

奥琳嘉一见他,就问道:

“为什么昨晚走得那么早?”

诗人的心里异常纷乱,

默默地,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对着这么明亮的眼晴,

这么温柔、单纯的举止,

又是这么活泼的心灵,

他的忌妒、恼怒,一古脑儿消失!

他望着,充满甜蜜的伤感,

他看到自己还是她的情人,

便不由得有一些悔恨,

他颤抖,想要求她原谅,

但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呵,他感到幸福,心在欢跳……


十五——十七

在他可爱的奥丽前面

连斯基又变得沉思、忧郁,

因为他想到昨天的事情,

但却又不敢和她提起。

他想:“我要作她的救主。

我不能容忍道德败坏的人

用魔火、阿谀和叹息,

引诱和欺骗年轻的心。

我不能让那可鄙的毒虫

随意侵蚀着百合花梗,

这朵小花才活了两个早上,

我不能让它半开就萎黄。”

这一切都指明了:朋友,

应该去和友人决斗。


十八

假如他知道怎样的伤痛

在灼着达吉亚娜的心!

假如达吉亚娜预先知道—

呵,只要她知道:明天早晨

连斯基和欧根这两人

就要为坟墓的阴影争吵,

那么,也许,她的爱情

会使两个朋友言归于好!

然而,还没有人,即使偶然地

看到她内心潜伏的情热。

奥涅金对一切保持沉默,

达吉亚娜只在暗地里伤心,

也许,只有乳妈能够猜到,

但她却又不够机灵。


十九

整个晚上,连斯基心神不宁,


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又高兴,

然而自古以来,凡是缪斯

宠爱的人,谁不这样任性?

他皱着眉,坐在琴座上,

才弹了几节曲子就打住。

继而,他两眼望着奥丽嘉

低声说:是不是?我很幸福!

但是天晚了,该走了,他心里

充满了忧思,异常沉重。

当他和少女告别的时候,

他的心象被割裂似的痛。

她注视着他:“您怎么了?”

“没有什么,”——说完便走掉。


二十

他回到家里,把手枪

察看了一遍,又放回匣里,

然后换下衣服,在烛光下

翻开了席勒的诗集。

然而他沉郁的心却不安闲,

只有一个念头反复盘旋:

奥丽嘉,说不出的美丽,

他总是看见她在眼前。

符拉狄密尔于是合上了书,

拿起笔,用铿锵的诗句

滔滔不绝地表达了心怀——

尽是些爱情的胡言乱语。

接着,他热情地朗诵一回,

象是捷里维格在席间喝醉。


二十一

这些诗偶然保存下来,

谁要看,它就在我手边:

“呵,你飘到哪里,哪里去了,

你呵,我的金黄色的春天?

明天为我准备下什么?·

我的眼晴向着幽深的黑暗

枉然去寻索:算了,算了,

命运自有公正的决断。

那一箭是否将把我射倒,

还是从身旁飞惊而过?

怎样都好:无论是睡,是醒,

都有一定的时限,不容逃躲。

我祝福那充满忧烦的白天,

但黑夜的莅临也值得欣羡!


二十二

“明天早晨将露出曙光,

绚烂的白日普照大地,

而我,也许我踱入黑暗,

独自去领略坟墓的秘密。

忘川的迂缓的浊流将吞没


一个年轻的诗人的痕迹,

整个的世界会把我遗忘,

然而你,呵,美丽的少女,

你会不会来洒一滴清泪

在这抔土上?你会不会想:

他爱过我,是为我他献出了

多难的生命的黯淡的曙光!……

呵,亲爱的朋友,我的伴侣,

来吧,来吧,我是你的!……”


二十三

他的诗行异常阴沉、悲凄,

(我们常说:这是浪漫主义,

虽然这里,我一点不觉得

它是这样。可是有什么关系?)

他很疲倦,在破晓以前,

终于把他沉重的头垂下

在“理想”—一个时兴的字上,

安静地睡了。但只一刹那。

他刚刚堕入朦胧之中

享受安憩的梦,他的邻居

就走进了静谧的卧室,

大声把他唤醒:“快起,快起!

已经六点多了,快点动身,

奥涅金一定在等待我们。”


二十四

然而他没有说对。这时侯

欧根正在昏沉的梦中。

虽然夜影已经逐渐稀疏,

公鸡也已啼唤过长庚,

奥涅金却只是沉睡不醒。

太阳升得很高了,而突然

飞过一阵风雪,耀眼的

雪花,在空中飞舞,盘旋,

但欧根还是拥在床上

恬适地睡着,做着美梦。

最后他醒了,把床帐

两边分开,向外一望:呀,

原来早已经过了时侯,

他应该赶快就离开家。


二十五

他匆忙地摇铃。他的男仆

法国人吉罗立刻跑到屋里,

给他拿过来拖鞋和长袍,

还有雪白浆硬的衬衣。

奥涅金匆忙地把衣服穿好,

随即吩咐仆人,要他

准备好一切跟自己出去,

并且要带着手枪和木匣。

快速的小雪橇准备好了,

他坐上,立刻向磨坊飞奔。

到了地方。他吩咐仆人:

拿着列巴若号精制的手枪,

随在身后乡;橇上的马

拉到田野,拴在两棵橡树下。


二十六

连斯基将身子靠在水堤,

他早已等得很不耐烦;

沙列茨基——我们乡间的

工程师,正藉此端详着磨盘。

奥涅金走过来,表示歉意。

沙列茨基却异常惊诧:

“怎么,你的副手在哪里?”

在决斗上,他是个专家

和学究,讲究艺术和方法,

他绝不能容忍一个人

用随意的方式给人打倒,

而必须遵守严格的条文。

他多么珍惜它古老的传统

(这件事很值得我们歌颂)。


二十七

“我的副手吗?”欧根说:

“这里就是:我的伙伴

吉罗先生。对我的选择

我想不会有什么意见。

他虽然没有什么地位,

但却是个正直的人。”

沙列茨基咬了咬下唇。

接着,欧根向连斯基说:

“怎么,开始吗?”“好吧,请。”

连斯墓说完,他们两个人

便直走到磨坊的后身。

这时,在远处,我们的沙列茨基

和“正直的人”在郑重地会谈;

两个仇人站着,目光暗淡。


二十八

呵,仇人!杀戮的狠毒

把他们分开才有多久?

曾几何时,他们曾共享悠闲,

共饮食、共操劳、气味相投,

多么友善!而现在,恶毒得

他们象是世代的仇敌,

仿佛是在一场可怕的

迷离的梦中,他们不言不语

给彼此预备了残酷的死亡……

呵,当他们的手没有染上

彼此的血,难道他们不能

笑一笑,重新言归于好?……

但上流人物都重视虚荣,

在争吵上最怕人耻笑。


二十九

手枪拿出来,闪闪发亮。

撞针铿锵地碰着杵条,

子弹装进了光滑的枪膛,

咔嚓一声,板机已经扣好。

接着,火药象灰色的细流

缓缓地洒到枪盘里。

牢牢嵌着的齿形的火石

给扳在上方。吉罗迷惘地

在附近的树桩后,呆呆伫立。

两个仇人都脱掉了斗篷,

沙列茨基以出色的精密

量出了三十二步,并且领着

两个朋友各站在一方,

每个人的手里拿着手枪。


三十

“好了,往前行进!”

两个仇人

还没有举枪,平静、冷酷,

每人都以坚定的步履

往前整整迈了四步,

呵,迈上了死亡的四道石级。

首先,欧根一面不停地

向前行走,一面开始

把手枪静静地举起。

看,接着他们己经又走了五步,

而连斯基把左眼眯细

也正要瞄准——但立刻

砰的一声,欧根已经射击……

这一声是末日的钟响,

诗人无言地松开手枪,


三十一

他以手轻轻地抚着前胸,

倒下了。他迟滞的目光

表明着死亡,而不是苦痛。

这好象是雪球在山坡上


一面给太阳照得银光闪闪,


一面缓缓地滚落,倏忽不见。

奥涅金全身一阵冰冷,

立刻跑到连斯基面前,

看望、呼唤他……但有什么用?

他已经完了。年轻的诗人

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一生!

美丽的花呵,还当生命的清晨·

就已在暴风雨下摧毁,凋落。

呵,永熄了,神坛的火!


三十二

他静静地躺着,他的前领

呈现异样的怠倦和安详,

他的胸膛已被子弹洞穿,

血从伤口流出,冒着热气,

呵,不过是一刹那以前,

在这颗心里,灵感在波动,

它有的是希望、爱情和仇恨,

生命在跳跃,血在沸腾!

而现在,象是无人居住的


一所房屋,一切都幽暗,沉静:

百叶窗关闭了,窗玻璃

也涂着白粉。女主人已经

去了。她在哪里?只有天知道,

就连踪迹也无法寻找。


三十三

用大胆的讽刺

挑敌人的错,自然很开心,

你看他多么执拗:他真似


一条蠢驴,一肚子气愤,

却不自主地对镜子瞅瞅,

而羞于承认自己的尊容。

更开心的是:假如他脱口

叫出来:这正是我的面孔!

但尤其好的是:不声不响

给他做好寿终正寝的棺木,

而你高贵地、居于远方,

悄悄瞄准那苍白的前额;

但是,若真的把他送回老家,

对您的胃口恐怕也不适合。


三十四

您会有什么感觉,假如

您用手枪打死了一个

年轻的朋友,只因为喝了酒

他出言不谦逊,或者神色

有些凌人,或由于别的小事

惹恼了您。甚至一阵激昂

他愤怒地,傲然不顾地

邀您决斗。请问您心上

有什么感想,假如您看见

他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他的额际死亡在盘旋,

而他的全身逐渐僵冷?

当他默默地,再也听不见

您对他的绝望的呼喊?


三十五

欧根紧紧地抓住手枪

瞧着连斯基,从内心感到

悔恨的啮咬。“唔,怎么?”

邻居看了看:“已经打死了!”

打死了!……这可怕的叫声

立刻使奥涅金全身颤抖,

他赶紧走开去叫唤人。

沙列茨基把僵硬的尸首

小心翼翼地放上雪橇,

他就带着这可怕的宝物

住家驰去。马儿嗅到

死人的气味,喷着鼻气,

撕扭着,马衔全是白沫,

随即象飞箭似地驰去。


三十六

朋友,你们在为诗人难过:

那欢愉的希望的花苞

还含蕊未放,那青春的彩色

还没有向人间照耀

就已枯萎了!哪里还有

那炽热的激动,远大的追求,

那青春的思想和情感

又崇高、又大胆、又温柔?

哪里还有狂飙似的爱欲,

对于知识和工作的渴望,

对于耻辱和罪恶的警惕?

还有你呢,深心的冥想?

你呢,神圣的诗的意境?

和不平凡的生活的幻影?


三十七

连斯基也许会造福于世,

甚至会博得广大的声誉,

他的已经沉寂的琴弦

也许会在遥远的年代里

仍旧不断地铮然而鸣。

也许,这世界的最高赏赐

正在等着他前去摘取,

但他殉难的圣者的影子

从此带走了神圣的秘密。

而对于我们,呵,沉寂了

他那令人欢愉的歌声,

世代的歌颂再不会传到

他的耳鼓里,一道黄泉

隔断了万民对他的礼赞。


三十八—三十九

但也许,那等待着诗人的

竟是庸庸碌碌的一生:

青春的时代倏忽逝去,

他心灵的火随着变冷。-

他也许改了许多,和缪斯

终于分了手,结了婚,


一件长棉袍,一顶绿帽子

他很幸福地住在乡村。

也许他知道了这就是生活:

吃、喝、感觉无聊,渐渐发胖,


四十岁得了风湿,身体衰弱,

终于一病不起,倒在床上,

被医生,子孙、哭泣的老妇

环绕着,就这样把一生结束。


四十

然而无论你怎样猜想,

亲爱的读者!我们的诗人,

这多情的少年,沉郁的梦幻者,

却已在友人的手里丧命!

剩下了一抔黄士,留在诗人

曾经居住的村落的左首,

那里有两棵松树根须交缠,

在树下,一条细小的河流

曲折地流入附近的山谷。

农人喜欢在那里休憩,

有时候,割禾谷的农妇

把金属的罐子浸入河水,

那儿,在河岸的浓荫下,

你可以看见简单的墓碑。


四十一

在碑下(当春天的细雨

蒙蒙地淋着田中的谷物)

牧人一面编织着草鞋,


一面唱着伏尔加的渔夫。

有时侯,来乡间度夏的

城市的女郎,独自一个

在田野里骑着马飞奔。

假如她是从这里经过,

她会停下马,立在碑前,


一手拉紧皮缰,另一只手

把面纱轻轻地撩到一边,

用匆促的一瞥,读过了

简短的墓铭——她的眼睛

会为多情的泪水所迷蒙。


四十二

于是,女郎沉湎在深思里,

骑马缓缓地在田野行进。

她会不自觉地、长久地

感叹着连斯基的命运。

“奥丽嘉怎样了?”她会问:

“她的心可是长久地悲戚,

还是泪眼很快就擦干了?

她的姐姐如今在哪里?

还有他,那遁世的怪客,

时髦女郎的时髦的仇敌,

他在哪里,那个忧郁病患者,

那杀死青年诗人的家伙?”

呵,亲爱的读者,请等一等,

我就会对您细细解说,


四十三

可不是现在。我虽然

真心喜爱我的主人公,

我虽然终归要把他提起,

但现在,他却不在我的心中。

年岁大了,使人日益接近

刻板的散文,把轻佻的韵律

渐渐吓走。而我——唉,我承认:

我和缪斯己没有那般情意。

我的秃笔已不再尽情地


一页一页飞快地涂抹;

却有另一种遐想和忧思

更冷静、更严肃——每当我

或独处,或在欢闹的人群中,

它总在侵扰我心灵的梦。


四十四

我听见了一些新的愿望

从心里呼出,感到新的悒郁。

过去的希望已经不再来了,

我感叹旧有的哀愁的逝去。

呵,春梦!春梦!你在哪儿?

哪里是(为了押韵)你的甘蜜?

难道我们灿烂的年华

终于凋谢了,真的?真的?

难道事实竟是如此:

还没有等我唱一句哀歌,

我的生命的春天已经消逝

(我以前的诙谐竟成了事实)?

难道青春真的不再回返?

而我的年龄很快就到三十?


四十五

是的,生命的下午来了,

我知道,我必须承认。

那么,让我们友好地告别吧,

噢,我的飘忽的青春!

我感谢你给我的欢乐,

那忧郁、那可爱的痛苦,

那狂飙、喧哗和宴饮,

为了你带来的一切礼物,

我感谢你。无论是静怡

还是狂乱,你所有的日子

已使我享尽了个中情趣。

好了!我的心已澄澈、平静,

我要卸下往日的重负,

让自己走上新的旅程。


四十六

让我回顾一下,别了,庭荫,

是在你的幽寂里,我的热情

和疏懒的日子悄悄流去了,

也逝去了沉郁的心灵的梦。

而你,呵,青春时代的灵感,

来吧,请再燃起我的想象,

请让我困倦的心重新醒转,

请常来到我的一隅翱翔。

不要看着诗人的心变冷,

不要让他变得残忍、庸俗,

终于和化石似的僵硬:

因为世俗的欢乐只令人麻木;

而你和我,亲爱的友人,

却一向在这滩死水里浮沉。




第七章


莫斯科呵,俄罗斯的爱女,

哪里能找到你的匹敌?

—德米特里耶夫

人们怎能不偏爱莫斯科?

—巴拉邓斯基

诋毁莫斯科!这就表明你

游遍了世界!还有什么地方

比这里更好?

哦,是的,有:

那许是虚无缥缈之乡。

——格里鲍耶陀夫


从附近的山峦,堆积的雪

被春日的阳光融化,追赶,

变成了无数浑浊的细流,

汇集到一片汪洋的草原。

那鼓舞人的明媚的笑,

大自然展开了明媚的笑

半睡半醒,迎接着一岁之晨。

天空是明亮的、蔚蓝的,

树林尚可透视,但已绿绒绒

耀人眼睛。成群的蜜蜂

从蜡质的窠里飞了出来

觅取田野给它们的贡金。

山谷就要于了,呈现华彩,

牛羊在咩叫,而夜莺

也从夜的幽寂里唱出歌声。


呵,春天!春天!爱情的季节!

你的降临使我多么忆郁!

在我的心灵和我的血中

荡漾着怎样倦慵的涟漪!

当春天的气息吹拂在

我的脸上,那么温柔、醉人,

而我,深深地躺在乡野的

静谧中,心怀却多么阴沉!

可是因为我不习惯于欢乐,

而凡是能使人快慰、喜悦的,

那鼓舞人的明媚的一切,

必然会给我厌烦和怠倦?

可是因为我的灵魂早已死了,

看到了一切都觉得幽暗?


或者是因为我们看见

这不过是秋天落叶的循环,

而听到树林的新的喧声

使我们记起了逝去的悲叹?

或者因为大自然的复活----

这季节的回转令人不宁,

因为它使我们想起了

我们一去不返的衰退的年龄?

也许,我们会不自觉地堕入

诗意的感伤的梦幻,

想到了以往的一个春天,

心在颤抖,情思在飘浮:

我们想到了遥远的地方,


一个奇异的夜晚和月亮……


正是时候了。善良的懒虫,

来吧,会享乐、会逍遥的哲人,

还有你们,列夫申的门生,

还有你们,淡漠而又幸运,

乡间的普利姆⑥,多情的夫人,

来吧,来吧,春天在招手

要你们来到绿色的田野,

这正是春暖花开的时侯。

动一动吧,不要错过了时光,

快来到郊野里怡情闲步,

而春夜又是那么撩人、迷荡!

朋友们,套上自家的马,

或者用驿马拉着重载的车,

把自己拖出城,来到乡下!


还有您,温文尔雅的读者,

坐上您的外国的轿车,

来吧,离开那扰攘不休的城市,

这一冬您已享尽了安乐。

来吧,跟着我的任性的缪斯

去听春日的树林的声音,

去到那无名的小河旁边,

就在那村子里,我的欧根

(那个闲散而忧郁的隐者)

不久以前,住过一个冬季,

而达妮亚,我的好幻想的

姑娘,曾经是他的邻居。

可是现在,他已经去了……

他去了,留下了不幸的痕迹。


在这群山环抱的幽谷中,

来呵,请看那蜿蜒的溪水

穿过绿色的田野,没入

菩提树丛里,向大河流汇。

那儿,春季的情人—夜莺

整夜地歌唱。玫瑰正鲜艳,

你可以倾听泉水的淙鸣。

那儿,在两棵古松的浓荫间,

还可以看见这一块墓碑

对路人讲述如下的事迹:

“这里是符拉狄密尔·连斯基,

卒于某年,享年若干岁,·

虽然早死,却死得勇敢,

年轻的诗人呵,愿你安眠!”


在这朴素的坟墓上面

松树垂下了它的枝叶,

常常,树枝上挂着花圈

在晨风里轻轻地摇曳。

在向晚的时候,常常有

两个女郎结伴来到这里,

她们互相拥抱,坐在坟头,

在月光下轻轻地啜泣。

但如今……这凄凉的墓石

早被人忘记。坟前的小径

荒芜了。树枝上再没有花圈。

只有苍老瘦弱的牧人

坐在那里,还和以前一样,


一面编草鞋,一面歌唱。


八、九、十

我可怜的连斯基!奥丽嘉

虽然憔悴,却没有哭很久。

唉,哪一个风情的少女

能够把悲哀记在心头?

很快,另外一个人引起了

她的注意,他爱情的阿谀

使她的悲痛化为乌有,


一个骑兵俘获了她的心,

她成了他的爱情的俘虏……

看哪,她和他走到了神坛,

她戴着新娘的花冠,

羞涩地低着头,站在那里,

她下垂的眼睛闪着情热,

轻盈的笑在唇边飘过。


十一

我可怜的连斯基!你却躺在

坟墓的永恒的寂灭里。

忧郁的诗人呵,你可还会

感于这致命的负心的消息?

或许你,诗人,为忘川河水

催眠了,幸福地没有知觉,

再没有什么能使你苦恼,

你和这世界已完全断绝?……

呵,是的,那坟墓后面的

冷漠的寂灭正等着我们。

朋友、仇敌、爱人的声音

就会变为安静。只有一群

气势汹汹的继承人,为了遗产,

还在合奏着可耻的争论。


十二

在拉林家,很快地消失了

奥丽嘉的清脆的话声。

骑兵不能自主,她必须

和丈夫一同去到军中。

老母亲满脸流着眼泪

和女儿告别,她几乎

悲伤得一口气晕倒;

但达妮亚却难得哭出,

只有死一般的苍白

笼覃着她的阴郁的脸。

所有的人都走到了门外

围着新式的轿车,和新夫妇

匆忙地告别。达吉亚娜

也时才走来向他们祝福。


十三

而她很久地,象隔着雾,

遥望着这对夫妇的背影……

就这样,我的达吉亚娜

剩了一个人,孤孤零零!

呵,她的这么多年的伴侣,

她的小鸽子,她的密友,

命运给送到遥远的地方,

从此,她们永远分开了手。

她象个幽灵,到处游荡,

有时朝空旷的花园凝望……

无论在哪里,她没有安慰

而她的久已咽住的眼泪

也不能痛快地流泻出来—

唉,她的心已经破碎。


十四

是在这种残酷的孤独里

她的热情燃烧得更旺,

她的心更大声地向她提起

奥涅金,虽然已经天各一方。

她再也不能看见他了,

是的,她应该深深憎恨

这杀死她的妹夫的凶手多

诗人已经死了……再没有人

把他提起,而他的未婚妻

已另有所属。尽管他生前

多么勇敢,可是这一切

已经轻烟似地散入蓝天。

也许世界上还有两颗心

在为他哀伤……但岂非枉然?


十五

夜幕低垂,天空渐渐幽暗。

河水静静地流着。在河边

蟋蟀在合奏。圆舞已散了。

渔人的篝火从河的对岸

冒着烟燃烧。在田野里

达吉亚娜乘着银色的月光,


一个人做着无穷的幻梦,

很久,很久地徘徊游荡。

她走着,上了一座小山,

突然看到山下一个村落:

树丛里现出庄主的宅子,


一所花园倚着明澈的小河。

她望着——不由得一怔,

她的心跳得多快、多凶。


十六

“我是走下去,还是退回?……”

她迟疑不决:“他自然

不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

我来看看房子,看看花园。”

达吉亚娜于是下了山坡,

心慌意乱,她困惑的眼

向周围看了一下,然后就

不安地走进荒芜的庭院。


一群狗立刻奔扑而来,

对她狂吠。奴仆家的儿童

听见她的惊叫,从屋中

乱哄哄地跑来。孩子们

为了怕小姐受到伤害,

象打仗似地把狗赶开。


十七

“这家主的房子,”达妮亚问:

“我能不能进来看看?”

儿童们立刻去找安妮夏

向她取钥匙。这个女总管

很快地跟着儿童走来

把门打开了,达妮亚

于是走进这无人的住宅——

不久以前,我们主人公的家。

她四处望望:一根台球棒

冷清地歇在大厅的台上,

叠皱的靠榻上横躺着


一支马鞭。达妮亚再往前望:

“呵,这个壁炉,”老妇人说:

“主人常常在这里静坐。


十八

“我们死去的邻居连斯基

在冬天,常常和主人在这里


一起吃饭。请您跟着我来——

这是主人的书房,在这里

他有时候歇息,喝喝咖啡,

在午前,他总翻看什么书……

总管到这里向他请示,

这也是去世的老爷的住屋。

呵,老太爷在世的时候

就在这窗下,每到礼拜,

常常戴上限镜和我斗纸牌。

但求上帝保佑他的神灵吧,

但愿他的骨灰在坟墓里

伴着土地妈妈永远安息!”


十九

达吉亚娜用多情的目光

向屋中的一切扫视一遍,


一切对她都那么珍贵,


一切都引起她的怀恋,

使她又是痛苦,又觉快慰。

她看到那张书案,在案上


一盏无光的灯,一堆书,

窗前是一张铺毯子的床,

窗外望出去,是暗淡的月色,

而室内一片朦胧的光。

她看着那张拜伦的肖像,

和一个小型的铁铸的人:

戴着呢帽,两臂十字交叉,

他的脸色是那么阴沉。


二十

达吉亚娜象中了魔,对着

这时式的禅堂,呆立了半天。

然而已经不早了。冷风

吹起来,山谷里一片幽暗。

丛林在多雾的河旁睡了,

月亮也躲在山峰背后。

该回去了,参拜的少女呵,

早已到了回家的时候。

达妮亚藏起内心的激动,

叹了口气,和一切告别,

然后走上归家的路程。

但是在走前,她讲好了

还要来到这幽静的房屋,

她喜欢独自一人看看书。


二十一

达吉亚娜走到大门口

和女管家告了别。第二天


一大清早,她又已来到

这被遗弃的幽暗的房间。

在这安静的书房里,她暂时

把世间的一切都忘记;

在这里,终于剩下了一个人,

她坐下来,很久、很久地哭泣。

哭完了,她翻看着一些书。

起初,这并不引起她的注意,

可是那各色的书名和作者

对她很新鲜,使她好奇。

她读了几页,越读越爱,

呵,另一个世界在她面前展开!


二十二

虽然我们说过,奥涅金

很早就已厌烦了读书,

不过有几本作品是例外,

它们受到他特别的爱护、

这就是:诗人拜伦的作品

例如《唐磺》和《邪教徒》,

还有两三本小说,它们

刻画了我们当代的人物

是这么逼真!整个的时代

都呈现其中。请看那颗心灵

自私、冷酷、充满了虚荣,

永远沉湎于无穷的幻梦:

他激愤的心智尽管沸腾,

然而却做不出一件事情。


二十三

在这些书里,很多地方

留有清楚的指甲痕迹。

达吉亚娜看到它们

更增加了阅读的兴趣。

从这里,她颤栗地看到

是些什么思想、什么语句,

打动了奥涅金的心,·

他对于什么表示同意。

在书页的边沿,她看见

他用铅笔写的一些话。

到处,不自觉地,他把心灵

流露在自己的笔下:

这里一个问号,那里一个

简短的字,或者一个十叉。


二十四

而渐渐地,我的达吉亚娜

开始明白了——谢谢上帝!

她看出是怎样的一个人

命运注定她这个少女

要为他发出心灵的叹息。

这是个忧郁难测的怪物:

谁知道,他究竟是天使

还是傲慢的魔鬼?他的来路

是地狱还是天堂?也许,

他不过是个冒牌的赝品,

披着哈罗德外套的莫斯科人?

他可是外国的古怪思想

新的化身,满是时髦名词的


一本辞典?一篇戏谑的模仿?


二十五

她是否解答了这个迷?

她可看出了事情的真谛?

时间不觉地溜走了,她忘了

家里早就在等她回去。

在家里,有两个邻居来拜访,

他们正把她当作话题。

“怎么办?她已经不是孩子,”

老母亲一面锐,一面叹息。

“奥琳嘉比她年轻,都已出嫁。

真的,早该给她安顿下来,

但你对她有什么办法?

无论是谁,她都一口回绝:

不行,不行。却整天忧郁,


一个人在树林里荡来荡去。”


二十六

“她没有爱人吗?”“有谁呢?

布扬诺夫曾经求过婚;

碰了钉子。彼杜式科夫也一样。

接着来了骡骑兵倍赫金。

他简直为达妮亚颠倒了,

呵,他多么会对她小心奉承!

我心想:这回大概答应了吧?

怎么成!这件事又落了空。"

“老太太怎么啦?何必发愁!

到莫斯科去!那是嫁人的市场。

在那里,据说有很多美缺。”

“噢,老天爷!没那么多进项。”

“可是总可以过一冬天,

如果不够,我借给您钱。”


二十七

这一个合乎情理的建议,

老太太听了倒很高兴,

算了算——于是决定了

冬天动身到莫斯科去。

达妮亚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立刻想到那上流社会

会怎样苛刻地评头论足,

而她显然是这么乡下味,

衣饰过了时,谈起话来

也格格不入、呆板、生硬。

那莫斯科的摩登仕女

会把她当作怎样的笑柄!……

呵,可怕!她宁愿留在

这自由自在的林野之中。


二十八

天空刚刚透亮,她起来

就赶快往田野走去,

她用多情的目光把一切

看过一遍,满心的忧郁:

“唉,别了,平静的山谷,

别了,亲切的树林和山峦!

你们都留过我的足迹;

再见吧,欢欣的大自热,

再见吧,平和、美丽的天空,

为了一个浮华世界的烦嚣,

我将舍去可爱的安静……

唉,别了,别了,我的自由!

命运给我安排些什么?

究竟有什么要我去追求?”


二十九

她游荡的时间更长了。

现在,无论是小河、小山,

都有一种特别的妩媚

使达吉亚娜看个不倦。

她对着熟稔的丛林和草地

就象是多年的老朋友

和它们赶紧一一絮谈,

呵,趁现在还有点时候。

夏天飞快地逝去,转眼是

金黄的秋天。自然在抖索

象装饰起来等待被宰割……

而北风很快地吹起来了,

它怒号着,追逐着阴暗的云彩,

冬天这巫婆接着走来。


三十

她来了,到处都会看见她:

她的乱发挂在橡树枝上,

她横躺在草野和山坡,

铺着绒毡,象起伏的波浪,

她用魔法把冻结的河

和两岸填平,覆上白被单,

冰雪在闷耀。呵,冬天老妈妈,

你这些把戏多叫人赞叹!

但是达妮亚却不很开心,

她并没有去迎接冬天。

她懒得闻那冰箱的微尘,

也无意于从浴室的屋檐

抓一把雪,往脸上和身上擦:

她看着冬天的路,有些害怕。


三十一

原订的行期早已过去,

他们任凭时间流逝,

等那辆老旧的滑雪车

修补,装潢,准备上路。


三辆普通运货的篷车

装满了母女的一应用具:

炖锅啦、椅子啦、箱笼啦,

还有垫褥、鸡笼和公鸡,

还有羽毛褥子、陶泥壶,

还有脸盆、小罐果子酱,

呵,等等,等等,很多什物。

于是,十八匹瘦马牵到院中,

在奴仆的住房里,立刻响起了

送别的哭泣、嘈杂的话声。


三十二

厨子们忙着预备早餐,

主人的轿车立刻套上马,

篷车的行李堆得有山高,,

车夫和婆子正因此吵架。

赶车的人满脸的胡须

已经跨上骨瘦嶙峋的马,

于是佣人们都赶到门口

等着送别,于是达吉亚娜

和母亲上了古老的轿车。

滑着,滑着,转瞬出了庭院。

“呵,别了,我平静的居处,

别了,我的幽僻的港湾!

我们能否再见?”一阵心痛,

达吉亚娜不由得泪如泉涌。


三十三

我们的国家也许开发较晚,

然而文明很快就要扩展

它的疆域。是的,据我们哲人

估计的数字:再有五百年

我们的道路就完全变祥,

整个的俄罗斯将会贯穿

横的、竖的、平坦的大道,

无论到哪里都不困难。

我们将有宽大的弧形铁桥

跨过河身,而在河床下面

我们将修通惊人的隧道,

如果还没有路:再凿开山;

我们要让这基督教的世界

每一个站上都有个酒馆。


三十四

现在,我们的道路还很坏,

桥梁年久失修,都已破烂,

驿站上有的是跳蚤和臭虫,

教你一分钟也不能安眠。

找不到饭馆。在那冰冷的

小茅屋里,高贴着一张来目,

可是要什么,什么没有,

看了它更教你饥肠辘辘。

而同时,在徐徐的小火前,

我们乡间的赛克洛蒲O

正以俄罗斯的笨重的铁锤,

修理欧罗巴的轻巧的产物。

他们得祝福祖国的土地:

多亏它满是深坑和轨迹。


三十五

但无论怎样,冬季的旅行

却那么轻松,那么宜人:

冬天的道路象流行歌曲的

陈腐的诗行,平滑不用费劲;

我们的车夫都很灵敏,

我们的三驾车从不知道疲倦,

路标象栅栏似的闪过去,


一个又一个愉悦你的眼。

但不幸,拉林娜的车一路拖延,

这一程,她嫌驿马的价格高昂,

宁可用家里的老马对付。

因此,我们的少女一路上

享尽了旅速的无聊,

走了七昼夜她们才走到。


三十六

呀,看哪,就在她们眼前

出现了莫斯科石砌的白墙,

教堂顶上的金色的十字

象火焰一样辉煌、闪亮。

呵,朋友!请想我多么高兴,

当我面对那壮丽的宫殿,

那些花园、教堂和钟楼,

那弧形的莫斯科的风景线!

随着命运的飘泊,我常常

在远离你的悲哀的日子里,

莫斯科呵,我多么怀念你I

呵,莫斯科……这一个名字

会使多少俄国人心神荡漾,

对于他们,你的意味多么深长!


三十七

这里是一片树林环绕的

沉郁的彼特洛夫斯基王官,

它仿佛还在骄傲地回忆

不久以前享有的光荣。

是在这里,得意的拿破仑

陶醉于他的最近的战功,

白白等待莫斯科匍匐着

把克里姆林的钥匙向他呈送。

呵,没有。我的莫斯科给他的

不是胜利、礼物和欢迎,

她却预备了一场大火

送给这等得焦躁的英雄。

是从这里,他郁郁地望着

惊人的火焰烧满了天空。


三十八

再见吧,陨落的英名的见证,

骄傲的王官!哎,不要打住,

我的故事要快些进行!

好了,那城口的洁白的石柱

耀人眼睛;她们的轿车

已经颠簸在特沃斯卡亚街上。

她们驰过了警察岗位,

儿童、老妇、店铺、高大的住房,

公园、寺院、路灯、布哈拉人,

雪橇、果树园、看守人的小屋,

宽阔的大道、哥萨克、农夫,

凉台、药铺、时装和化装品的

商店,门前的石狮张牙舞爪,

成群的乌鸦在十字架上叫。


三十九——四十

就这么沉闷地足足走了


一两点钟,在哈里顿教堂旁边

她们转进了一条小巷,

于是轿车在一所住宅门前

停下了。这里住着达吉亚娜的

老姑姑(她生肺病已经四年)。


一个白头发的卡尔美克人

打开大门,出现在她们面前。

他戴着眼镜,穿着破长衫,

手里在补着一只破袜。

郡主在客厅里,正倚着沙发,

听见她们便叫了起来。

两个老人淌着泪,彼此拥抱,

接着又是感叹,又是呼叫。


四十一

“郡主,我的天使!”

“巴西特!”“阿琳娜!”

“谁想得到?呵,一晃多少年?

岂不象昨天?表妹!亲爱的l

快坐下——呵,这简直是一篇

小说的情节,多么奇怪!……

“这是我女儿,达吉亚娜。”

“呵,达妮亚,过来,我看看—

哎,这多象是在梦里说话……

表妹,可记得称的葛兰狄生?”

“什么葛兰狄生……呵,葛兰狄生!

对了,记得,记得。他在哪里?”

“在莫斯科。住在西米恩⑩附近。

圣诞节前夕他还来看我,

他刚刚给儿子娶过了亲。


四十二

“还有那……得了,以后再详谈。

对不对?我们让达妮亚

明天就和亲友一一见面。

很不幸,我没有力气带着她

到处去走。唉,我的腿简直

不中用了。可是你们这一路


一定很累,我们去歇歇吧……

哎,没有气力……心口不舒服……

喜事也经不住,一动就累,

更别提烦心的事了。如今,

亲爱的,我真的事事不行……

人老了,活着简直是受罪……”

说到这里,她完全接不上了,

呛得又是咳嗽,又是流泪。


四十三

达吉亚娜虽然很感激

病弱老人的欢迎和疼爱,

但她已惯于自己的斗室,

换了这新居并不很开怀。

在生疏的床上,在丝绸的

帐幔里,她辗转了一个夜晚;

而莫斯科的清晨的钟声

唤醒了嘈杂和烦嚣的白天,

吵得她再也不能够入梦。

达妮亚于是起来,坐在窗前。

夜影稀琉了,但怎样看

她也看不到那一片田野,

在她眼前只是一道篱墙,


一个院落、马厩和厨房。


四十四

每一天,达妮亚都被带着

挨家去就亲戚的餐桌,

她那疏懒的模样得一一介绍

给那些老太太、老伯伯。

亲戚们对于远道的来客

都表示特别约亲热、欢迎,

到处都邀请,“哎!噢!”个半天。

“呵,达妮亚已经成了大人!

我给你洗礼才有多久?

我记得就这样把你抱着!

我曾经喂你吃过甜饼干,

我还这么扯过你的耳朵!”

老太太们都同声慨叹:

“唉,多么快,光阴真似飞箭!”


四十五

但他们都没有什么改变,


一切和从前没有两样:

老姑姑叶琳娜郡主

还戴着那帽子,遮着面网,

彼特洛芙娜依旧说谎话,

利渥芙娜粉还擦得那么多;

伊凡并没有变得聪明,·

彼得罗维奇一样很吝啬,

尼古拉芙娜的知心朋友

还是那法侨芬木希先生,

她还有那只长毛狗;那个男人,

他仍旧准时去到俱乐部,


一样的聋,一样的恭顺,

吃得多,喝得多,赛过两个人。


四十六

各家的女儿们,莫斯科的

标致的小姐,经过引见

和拥抱后,便把达吉亚娜

从头到脚的打量一番。

她们觉得她有些特别:

有些乡下气,局促不安,

脸庞稍嫌消瘦苍白,

不过,大致说来,很不难看。

过一会儿,她们不再矜持,

挨近些,成了亲热的朋友,

吻着她,轻轻捏着她的手。

把她的头发按照时式

翻卷上来,用歌唱为声音

向她吐露少女的心事,


四十七

谈着自己和别人的俘获,

各样的诡计、梦想和希望。

少女们又说又笑,自然,

话里还点缀着轻佻的诽谤。

这以后,为了要取得

她们这一番表白的报偿,

便温存地请求达妮亚

把她的心事也细讲一讲。

但她却和在梦里一样,

对她们的话全没有理会,

她的神魂尽在别处飘荡。

而至于自己心上的秘密,自然,

她紧守着,对谁也不吐露:

呵,她那快乐和眼泪的宝库!


四十八

客厅里满是嘈杂的话声。

达吉亚娜很想专心来听,

但人们谈的都是些什么了

无聊的废话,没一点内容。

这些人是如此平淡、乏味,

连他们的诽谤也毫不出色。

他们的家长里短、造谣中伤,

传闻和发问都同样枯涩,

谈一整天,也谈不出什么结果,

甚至偶然的机智也不曾

从他们脆弱的脑中掠过,

任何笑话也摇不动他们的心。

呵,空虚的世界!你甚至

拿不出一点有趣的愚蠢!


四十九

档案处的那些贵族青年回

每有聚会,必然瞟着达妮亚,

他们彼此间私自议论,

摇摇头,说些挑剔她的话。


一个滑稽的家伙,郁郁地

动了情,于是倚在门边,

为她写下了一首哀歌,

赞美她,把她夸做是天仙。

维亚塞姆斯基在她乏味的

姑母家,曾经坐在她身旁,

他的谈吐使她心神向住,

旁边座上有一个老人

看到了她,便问这,问那,

并且整理着自己的假发。


五十

然而在剧院,却没人注意她。

当狂暴的梅里波敏娜

对着冷淡的观众嘶声嚎叫,

并且把她的彩服舞上舞下

眩人眼目;当塔莉稚瞌睡了,

对善意的鼓掌全不注意,

在那里,只有舞神的登场

引起年轻的看客的惊奇,

(这情形,你我都很熟悉,

上代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这时侯,无论忌妒的夫人

或者时装底鉴赏家,

再也不会从厢座或楼厅

把望远镜举起,瞄准着她。


五十一

人们又领她去到跳舞厅。

那里嘈杂、笑闹、拥挤不堪,

音乐在交响,烛火辉煌,·


一对对的舞伴旋风似地转。

美妙女郎的轻盈的霓裳,

回廊上的灿烂的人群

多少种颜色,多少娇艳,

不由得不迷醉你的神魂。

是在这里,真正的花花公子

炫耀他的狂妄、他的西装,

并且戴着望远镜肆意玩赏。

休假的骑兵也来到这里

匆忙地出出风头,闹一闹,

等人上了钩就逃之夭夭。


五十二

夜空里有很多灿烂的明星,

莫斯科也有的是姣好的美女,

然而只有月亮,她的光辉

压过天空中所有的伴侣。

在她前面,我笨拙的竖琴

沉默了,再也不能卖弄。

她和辉煌的月亮一样,

独自照耀在一群女儿中。

那是怎样的天庭的风韵

她给带到了这个尘世,

她的心里充满了多少柔情!

她美妙的顾盼又多么倦慵!……

呵,够了,够了,快些打住:

你已为颠狂吃够了苦楚!


五十三

人们喧哗、笑闹、奔忙、鞠躬

“华尔兹”、急步舞、“玛茹卡”……

达吉亚娜坐在姑母中间,

挨着圆柱,没有人看到她。

她在望着这一场骚动,

望着,却没有看见;她讨厌

这窒息人的场所,她的心

不由得飞向那一片田园:

想到那村庄,那乡野的居民,

还有她那偏僻的角落,

那小河的明亮的水波,

她想到自己的小说,想到野花

和菩提树的幽暗的曲径,

那突然站在面前的“他”。


五十四

她的思潮正在远远游荡,

她忘了舞会和这一片喧声,

这时侯,有个显贵的将军

望着她,却望得目不转睛。

两个姑母彼此眨了眨狠,

立刻用肘碰碰达妮亚,

并且一齐对她小声地说:

“快一点,看看你的左边吧。”

“左边?怎么,要看些什么?”

“唉,不管怎样,快看一看……

就在那堆人中,就在前面,

那里,另外两个也穿着军装……

呵,他走开了……看他的侧影……”

“谁?是不是那个胖胖的将军?”


五十五

达吉亚娜的胜利的俘获

我们固然应该祝贺,

但是,现在得话归本题,

不要忘了我们为谁而歌……

说到这儿,让我添上两句:

“我要歌唱的是年轻的友人,

和他那无数怪癖的幻想。

咦,缪斯!史诗的女神!

请照拂我的艰苦的诗章,

请递过你的可靠的牧杖,

不要让我迷失了途径。”

够了,我总算尽了责任!

虽然稍晚,我向古典主义

已经用序曲表示了敬意。

查 良 铮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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